弘時在一旁卻冷冷地說:「不過,朝裡也確實有害怕的。就比如前些天送錢名世時,百宮都奉旨寫詩罵他。可咱們的方老先生,也跟著湊熱鬧。他的詩,被收進了《名教罪人詩集》裡,當作壓卷集。據我看,學問品行再好,一入了名利場,是人的也不是人了——混蛋一個!」
弘時此言一出口,把允祿和允祉都嚇了一跳:寫詩為錢名世送行,是皇上的旨意,方苞這樣作無可指責。再說,當兒子的,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呢?
三人正在這裡說話,卻見弘晝府上的管家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一見面就跪倒在地,失聲痛哭地稟報說:「我們五爺他……他歿了!」
三人一聽這話,不禁大吃一驚,昨天我們還見他好好的哪,怎麼今天會說死就死了呢?
一聽說弘晝突然歿了,二位王爺和弘時都大吃一驚。他們一齊奔向弘晝的府邸,來到巷口一看,果然這裡門前糊著白幡兒,家人也都披麻帶孝,還真像是出了大事。就在這時,從胡同深處跑出來一個管家,俯伏在地乾嚎著,「五爺啊,你怎麼一個招呼不打就升天了哪?」
看到這情景,允祿心裡十分難過。他知道,四哥跟前的子嗣本來就少,九個兒子裡,光是出痘就死了六個,眼下就只有弘時、弘歷和弘晝他們哥兒仨了。弘晝一死,四哥身邊就更是荒涼。此時見那個管家哭不像哭,嚎又不像嚎的樣子,他怒火上升地喝斥一聲:「王保兒你這殺才,瞧你這樣子,像是給主子守喪的嗎?別嚎了!告訴我,你們五爺是幾時歿的?報告了內務府和宗人府沒有?具本奏上去了嗎?」
允祉心細,他走到跟前一看,這個王保兒孝帽子反戴著,兩根飄帶垂在額頭前,臉頰上橫一道豎一道塗著墨跡,活像是個戲台上跳大神的無常。他心中懷疑,正要訓斥,就聽這王保兒自己先就開言了:「爺們不要生氣,也不要難過。這是我家貝勒爺的鈞旨,他既不讓發喪,也不准上奏。剛才我們爺還說呢,就在家裡辦事,讓家人們都熱鬧一下就算完。」
什麼,什麼?剛才還說話呢?這三位簡直越聽越糊塗了。弘時大喊一聲:「住口!你這個王八蛋,和爺耍的什麼花槍?弘晝到底是出了什麼事,你不好好回稟,爺揭了你的皮!」回頭又喊了一聲,「來人,鞭子侍候!」
王保兒這才磕頭如搗蒜地說:「三爺,您老別生氣,剛才是奴才沒把話說清楚。我家貝勒爺並沒有真死,他還結實著呢!他說,這叫『活祭奠』!」王保兒說著,大概是想到裡面那熱鬧的場面,竟忍不住了笑了出來。
允祿罵了一句:「真是荒唐透頂!」便跟著允祉他們並肩向裡面走去,後面跟著看熱鬧的人更多了。弘時吩咐自己帶來的親兵說:「去,把這個胡同給我封了,裡面的閒雜人等也一概都趕了出去。」
說話間,他們這一行人已經來到弘晝的府門前。只見府外到處都擺滿了靈幡,還有那些個紙人、紙馬、紙轎、金庫、銀庫、錢庫。幾百面白紗帳幔在微風中漫天飄蕩,上千條金鉑銀錠隨風作響,還真像有那麼回子事似的。門洞裡就更是鬧哄得厲害了:幾十個吹鼓手圍著兩張八仙桌,桌上酒菜、湯餅齊全,嗩吶笙簧聒耳欲聾,吹的卻是《小寡婦上墳》。弘時眼尖,一眼就看見一個二品官員,雙手抱著簡板,正在「啪啪!啪!啪啪啪!」地隨著樂聲敲打,也滿認真的在前仰後合,隨著節拍動作。弘時可真氣急了,他衝上前去,一把奪過簡板,喝斥道:「你不是軍機處的章京羅鑄康嗎?一個朝廷命官,卻來幫著作這種事情,羞也不羞?呸!」他照著羅鑄康的臉上就啐了一口。
羅鑄康正在手舞足蹈,被弘時來了這麼一下子,他竟然好大半天都沒有愣怔過來。等他定下神來,瞧見是三王爺、十六王爺和弘時阿哥來了,這才跪了下來說;「三爺,我是鑲藍旗下的包衣奴才,五爺是我的正主子,他叫我來為他侍候喪事,奴才敢不來嗎?三爺您瞧這幫吹鼓手們,也都不是平常的人,他們裡頭最小的也是七品官哪!我們都是五爺的奴才嘛。」
允祉聽了這話倒笑起來了:「好好好,你沒有錯,該怎麼吹打,你們還照舊干吧!皇上叫整頓旗務,其中就有一條是『端正名份』嘛。」一邊說著,他們攜手進了院子。霍!這裡就更鬧騰得不成樣子了。四面白幛環擁下,從南道隔開,東邊是大覺寺的和尚,在喧鬧的鑼鼓聲中雙手合十念著《大悲咒》;西邊是白雲觀的道士,也正在笙歌齊鳴地作法,另外還有百餘十人,是府裡的家丁,他們一個個披麻帶孝,載歌載舞,五音不全在唱著《龜雖壽》。走過一層層的幛幔便是正廳了。五貝勒弘晝雖有妻妾十幾個,也早已有了兒子,但在這裡跪著行禮的卻只有大兒子永壁一人,別的都在兩廊下跪著。正中階下擺滿了各種法器,裊裊香煙籠罩下,案頭是堆積如山的供品,還有幾個女人唱歌般地嚎哭。允祉他們從大街上剛進到這家不像家,廟不像廟的地方,全部鬧蒙了。仔細地看了又看,瞧了再瞧,這才看見「死者」弘晝穿了一身簇新的朝服,正端坐在桌子後面。他對今日突然來訪的伯伯、叔叔、哥哥們看都不看一眼,卻只顧了撿起供桌上那好吃的東西來,在大快朵頤呢!
弘時可真是氣壞了,他一步跨上前去,大叫一聲:「止樂!」回頭又上來一把扯住弘晝罵道,「老五,你竟越來越胡鬧了!上次你就這樣鬧過一次,聖祖看你當時年紀還小,只是笑了一笑,沒有追究,可想不到你還是這樣地不知道上進。如果這事讓皇阿瑪知道,你還想活不想了?」
這種場合,允祉和允祿身份有關,是不大好出面說話的,於是就只能聽到弘時的大聲喝斥:「你看看,這還是我們大清國的貝勒府嗎?這是廟會!你把這些個牛鬼蛇神們全都弄到府裡來了!老五,你給我統統打了出去!」
全身心都沉浸在哀樂和祭奠那無窮歡樂中弘晝,被他的哥子又鬧又訓斥地一攪和,好像突然從夢遊中驚醒了似的,從「死人」的座位上走了下來。他嘻皮笑臉地說:「三哥,你怎麼那麼大的火,難道你不知道氣大傷身的道理嗎?有事要好好商量嘛!喲!三伯,十六叔也來了,侄兒給您二老請安了。」
允祿卻沉著臉說:「弘晝,不怪你三哥生氣,你也真是太不像話了!你到胡同口去瞧瞧,在這裡看熱鬧的人有成千上萬,這事要是傳了出去,是個什麼名聲呢?」
弘晝卻似笑不笑地說:「十六叔,您怎麼那麼健忘呢?七年前,大概也是這個月份吧,小安郡王不是也做過一次生祭嗎?侄兒還跟著您老一塊上席吃酒呢!今天既然你們都來了,也賞侄兒我一個面子,來了就不要再走了。等這幾卷經念完,我請伯伯、叔叔和哥子吃它個一醉方休!」
允祉說:「這恐怕不行,我們都帶著旨意呢!」
弘晝歪著腦袋想了一下說:「哎呀,這場面下怎麼能宣旨呢?又不好讓他們迴避。這樣吧,就湊著這現成的香案,請三伯把詔書賜給侄兒跪著讀讀,成嗎?」
允祉又氣又恨,可又拿這個活寶沒有一點辦法。想了想,只好說:「那好吧。」說著將詔書遞給了弘晝。
弘晝跪在地上,接過詔書來仔細地讀了一遍,叩頭說道:「兒臣遵旨。」
弘時急忙說:「那好,你既然是遵旨了,就快點兒和我們一齊走吧。叫家人們趕快把這裡亂七八糟的東西拿走,和尚道士們也都讓他們回去!」
弘晝又是作揖又是笑地說:「別忙,別忙。阿其那又沒有長著翅膀,他能飛到哪裡去?再說,聖旨上也沒寫著讓我們『即刻查辦,不得延誤』嘛。如今我的性命事大,可不能不小心。伯伯、叔叔和哥哥好歹也得給我這個面子,況且,我也不是不知道,這裡頭能通融的地方多著呢!等我把自己發送了,改天我一走跟著你們去好嗎?我這人一向是說到做到,不去我是這個……」說著,他五指伸開,比了一個烏龜。
允祉在眾王爺中,是學問最大的。他看著這個侄兒油腔滑調卻又彬彬有禮的樣子,既覺得可笑,又沒有一點法子可想。弘時卻覺得似乎是受到輕蔑一樣,他沉住臉對管家王保兒說:「你們家五爺現在已經奉旨辦差了,你去叫這裡的人全都散了吧。」
「扎!」王保兒嘴上答應著,卻並不行動。他一呵腰問道:「我們爺還叫了一班戲子哪!請爺示下,撤還是不撤?」
弘時想都沒想就說:「撤!」
「是,三爺。」那王保兒頭也不抬地又問:「幾位老王妃,連誠親王太妃娘娘、莊親王福晉、怡親王側福晉都說要來看戲的,請爺示下……」
弘時一聽說還有這麼多的宮眷,還全都是上一輩兒的,他心裡拿不定主意了,想了想才說:「這樣,你派人到各位娘娘那裡送個信,說今天的戲文不演了,請她們明晚再來看戲吧。」
「是,三爺。」王保兒還是那一套,「這府裡前後院還養著上千籠的鳥呢。既然戲改到明天了,那鳥也得挪挪地方。有幾種鳥脾氣大著哪,很不好侍候的。奴才叫後院裡的劉老頭來管這事兒,不知爺可准許。他可是個老行家了,侍候鳥沒有他可不行!」
此刻,連允祉和允祿都聽出來了,王保兒這是在耍弄弘時的。尤其是聽說有的鳥脾氣大,更覺得可笑。可是,弘時還是沒有醒過勁兒來,他不耐煩地說:「這些小事,還用得著問我嗎?你度量著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
王保兒這會兒卻認真了:「哎,那怎麼能行?這些鳥都是我們爺的命根子!奴才還得請示三爺,給鳥配食的是我家四福晉,她配好的鳥食只夠一天吃的。四福晉被城東的三舅爺家接回去了,就連四福晉家的老太太和姑太太,全都去了三舅太太那裡,鳥食庫房的鑰匙又是四福晉親自拿著。請三爺示下,奴才是去接四福晉回來,還是去把鑰匙要回來呢?」
弘時簡直被他這像繞口令一樣的話鬧得不知所措了。他怔怔地問:「你說的這些全都是瑣碎的家務事,我為什麼要管?」
「回三爺的話,奴才也不知道。」
「你,你你你?!」弘時這才意識到是中了王保兒的奸計了。他的臉一下子就漲得血一樣紅,他渾身亂戰地說:「你,你竟敢戲弄主子!誰教你這樣和爺說話的?」
王保兒恭謹的低下頭來說:「三爺,您老千萬別生這麼大的氣。奴才豈敢生了對三爺不敬的心,這不全是話趕話地趕出來的嗎?其實,奴才也知道,衝著爺最後說的這話,奴才就該磕頭謝罪的。可是,我們五爺有規矩,不准磕頭敷衍,而只能明白回話。這不,爺果然是誤會了……」
弘晝見哥哥氣得赤紅暴臉的,覺得也不能再這樣僵著了,便親自出面把王保兒喝退,這才對允祉他們說:「二位伯伯叔叔,三哥,你們不知道,這個王保兒又皮又倔,他前生是一條驢,你們千萬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今天我實在是對不住,因為賈神仙給我起的課,他說叫我十天之內不准出門。哪怕只出去一步呢,就要有血光之災,今天剛好是第二天。這事你們也別犯愁,被抄的是三家,你們剛好正是三個人。要是你們能等,咱們就改天再去;要是不能等呢,就只管分頭去辦差。反正我也向皇上寫了密折奏明瞭,該得個什麼罪名,全是我命中注定的。生死事大,辦差事小,你說是不是三哥?」
弘時的臉上氣得發青,他一直認為弘晝不愛過問政事,更不愛辦差,是因為也和自己一樣地忌妒四弟。因為四弟不但爵位高,而且是處處事事都佔著先。今天他可真是領教了這位老弟的厲害了,他竟是一塊撕不爛也嚼不動的牛皮糖!他冷笑一聲對弘晝說:「你自己相信那賊道士的胡說八道,在家裡烏煙瘴氣地裝死人,耍賴皮,還要再攀上別人嗎?三伯伯和十六叔在你這裡耽誤的時間夠多了,你趕快跟著我們辦差去!」說完,他回頭就走。
弘晝還是十分鎮靜,他既不生氣,也不發火,一個長揖拜了下去,親自送他們來到門口,卻突然在門洞中站住了腳,吩咐一聲:「羅鑄康你們幾個有職份的奴才,替你主子送送兩位王爺和三爺。三伯,十六叔,好三哥,咱們改日見!」說完也不等他們答應,竟自轉過身去幹他的「正經」事了。
弘時他們剛出門,就聽裡面的小嗩吶又重新響了起來。不過,這次不吹那個《小寡婦上墳》了,又換了一首歡快的曲子,一首怪腔怪調的《小放牛》。
坐在大轎裡的弘時,開始時十分生氣,但想了想卻很快地又平靜下來了。他仔細地琢磨過來又琢磨過去,弘晝所以要這樣做,焉知他不是在表明心跡?焉知他不是心懷著對弘歷的不滿?焉知他不是在表明自己永遠不覬覦這個帝位,而只想當個什麼事也不問的皇阿哥?要是自己也站在他這個位子上會怎樣做呢?上面有兩個哥哥,自己既然與帝位無關,操那麼多的閒心幹嘛呢?想想八叔如今的下場,誰不心寒?但自己又和別人不大一樣,因為自己早就在做著手腳了,他也是有抱負的人哪!年羹堯和隆科多倒台時,自己就趁機收羅了原來他們的手下。再看看弘歷,這哥倆還正在鬥著心眼,他也不一定就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他知道,弘歷曾在父皇面前告過自己的小狀,說:「三哥收門人太多,也太濫。作為皇阿哥,金尊玉貴,又是春華正茂的時候,不宜結交外臣太多。」張廷璐科場的案子一出來,弘歷也找過幾個當事人詢問。他分明是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卻不明著說出來,更沒有一言的規勸,甚至在雍正面前也一字不提。弘歷心裡到底在想著什麼呢?難道他是在留著一手,要等到最後對證時才和盤托出嗎?但反過來又一想,也不見得。弘歷雖然早就封了親王,可在父皇面前也並不是多麼得寵。有一次在韻松軒議事,說到了田文鏡,弘歷就告了他的狀,說他是「急功近利,亂報祥瑞」。父皇當場就搶白他,說:「當今之世,只說空話而不辦實事的人太多了。你得好好下去看看,當官的是怎麼當的,大業主和小業主又是如何的不同。學問是幹事幹出來的,不要只是停留在你們讀過的幾本書上!」這次父皇讓自己坐鎮北京,而讓弘歷出京辦差,誰能說他老人家不是別有深意呢?要是錯過了這個好機會,那才是傻蛋一個呢……他正在轎子裡胡思亂想,就聽轎外一個太監稟道:「三爺,阿其那府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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