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雍正皇上的斥責,史貽直今天是豁出去了。他慷慨陳辭,聲聲震耳:「皇上適才說,年某是立了大功的人。可自古以來,哪朝哪代的奸雄人物,不是為朝廷立過殊勳的?曹操若不是蕩平張角之亂、又橫掃了諸侯,他能當上漢相嗎?不錯,年羹堯是有大功,可這功勞從何而來?沒有皇上親自提調,沒有全國上下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只憑他一人能獲此大勝嗎?況且,年羹堯處置軍事時,還夾雜著私心。他為了與岳鐘麒爭搶功勞,竟下令阻止川軍進入青海,致使元兇首惡得以逃竄。僅這一條,就足可以治他的忌賢妒能之罪!諾敏是他推薦的,也是在他的縱容下,山西才出了全省皆貪的彌天大案。但諾敏獲罪後,年羹堯卻沒有一字引咎自責之詞。朝廷從康熙年間,就在清理虧空。可是,直至今日尚有湖廣、四川、兩廣、福建等許多省份,沒有做到藩銀入庫。其中原因,也是因為年某從中作梗。因為虧欠官員中,十之八九,都是他年羹堯的親信!萬歲可以派人去查,臣若有一字虛言,請斬臣首級,以謝年大將軍!」
雍正剛要開言,卻被史貽直搶先攔住了:「不,不,萬歲,請容臣奏完:年羹堯在全國選派官吏,這些官只在吏部立檔存案,遇缺即補,號稱『年選』;年羹堯吃飯也稱『進膳』;年羹堯的家奴回鄉省親,竟要知府以下的官吏,向他們叩拜行禮;他的年俸只有一百八十兩,可他的私財卻超過千萬兩。試問:這些錢他從何而來?年羹堯這次帶領著三千軍士,浩浩蕩蕩地進京演禮,卻沿途聚斂民財、收受賄賂、干預民政、如同豪強!他的車騎儀仗超越皇帝;他在天子面前竟敢箕坐受禮;他遇王公而不禮,見百官只頷首。假如曹阿瞞在世,他的跋扈、傲慢、無禮和狂妄能比得上年羹堯嗎?」
史貽直琅琅而言,稔熟得如數家珍。他歷數年羹堯擁兵自重、專權欺君的罪過,又句句駭人聽聞。他談鋒犀利,如刀似劍,真是一篇句句誅心的《討年羹堯檄》!養心殿裡,人人聽得手顫心搖,也無不為他暗自叫好!
史貽直還在不停他說下去:「萬歲昔年在藩邸時就說過:『吏治乃是一篇真文章』;皇上登極以來,又屢下嚴旨,說整頓頹風,以吏治為第一要務。臣以為,整頓吏治就必須先誅竊據高位、禍國殃民的年羹堯。年羹堯不除,則國無寧日,民無寧日,吏治之清也只能是一句空談!古語說得好:大好若忠,大詐似直。臣乞懇萬歲查月暈礎瀾而知風雨,奮鈞天之威以誅佞臣。陛下若能立斬年羹堯於帝輦之下,則萬民幸甚,社稷幸甚;能如此,上天也必降祥雨,膏澤我中華神州!」他激昂地說完,又俯伏在地,連連頓首。
雍正皇上聽得驚心動魄,也聽得五神俱迷。彈劾年羹堯,史貽直並非第一人,范時捷早就走在前邊了。可范時捷是「造膝密陳」,而史貽直卻把話說到了當面。他們說的雖然一樣,但選擇的時機。得出的定論卻大不相同啊!處置年羹堯的事,雍正皇上和方苞、鄔思道他們已經議過多次了。這事一定要辦,而眼下卻斷然不到下最後決心的時候!可是,不作處置,又怎麼能說服這個胡衝亂闖的史貽直呢?他的忠心,自然是值得稱讚的;他的本意,全是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他說出來的話,也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但他也真夠可惡的,他為什麼不早不晚,偏要在這個時候來給朕出難題呢?
雍正在思索著,養心殿裡所有的人也都在等待著。史貽直說出了別人尚且不敢說的話,他的話也確實是句句在理,讓人無法駁倒。但是,他這個做法也實實的讓人不敢苟同。怎麼辦才好呢?誰也不敢搶先說話,都在等著皇上,也看著皇上。
突然,雍正似乎是橫下一條心來,他大喝一聲:「史貽直,你太狂妄了!」他猛地在龍案上一拍,震得案上的壺兒、盞兒、硯台都跳起了老高!
史貽直卻好像沒有聽到似的,仍是一動不動的伏在地上。
雍正向下一看,他呆住了。這,這,這,這可怎麼辦呢?他極力地想掩蓋內心的矛盾,也焦燥地在地上來回踱著步子。他知道,今晚的事,年羹堯肯定會得到消息,而且也一定會有所行動;他更清楚,那三千鐵騎還在年羹堯的掌握之下哪!一旦年羹堯叛離朝廷,立刻就會引出『鬼』來與他唱和。說不定下面坐著的隆科多就敢頭一個出頭!不行,這個局面不能再僵持下去了。他走近史貽直身邊厲聲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沒有?」他想讓艾貽直自己向他說一聲:臣錯了。這就給了皇上一個大大的台階,也給了他緩衝的餘地,下面的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可是,史貽直卻頭也不抬地說:「回皇上,臣已經奏完了。」
這下皇上更沒法收場了,他冷笑一聲問:「難道你想做逢龍比幹嗎?」
「皇上,逢龍比干乃是千古忠臣的楷模!」史貽直的回答擲地有聲。
雍正聽他把話說得這麼死,也真是沒轍了。他嚥下了苦澀的口水,又壓了一下自己激動的心情,十分吃力地說:「那……好吧,你自己要這樣,朕就成全你。今晚你回去告別一下家人,明天朕自有旨意給你。」
「是……臣遵旨。」
看著史貽直那又高又瘦的身軀踽踽地走出了養心毆,雍正心都要碎了。他強忍著狂湧的淚水在心裡說:多麼好的臣子呀,可是,你又為什麼是個死心眼呢?
史貽直的身影在眼前消失了,雍正才粗重地歎了一口氣說:「唉……叫楊名時、孫嘉淦和劉墨林都退出去,明天再遞牌子好了……」突然,他又變了主意,「啊,不不,讓劉墨林留下來……咱們先議議隆科多的事吧。」
聽到皇上突然把話題轉向了隆科多,張廷玉和馬齊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們站起身來,把目光直盯著這位「皇舅」。隆科多覺得頭頂「嗡」地一響,心中急速地跳動著,沖得耳鼓嘩嘩兒地直叫。他臉色變得雪也似的蒼白,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顫抖著說:「臣……恭聆聖訓。」
雍正看著他那恐懼萬分的樣子,陰鬱地一笑說:「你起來。你們也都還坐下。朕只是想問問你,暢春園裡的事,究竟是為什麼?」
隆科多不由得心中一緊,但他也知道,這件事皇上遲早是一定要問的。他理理自己的緊張情緒,把那天發生的事又說了一遍。最後說:「老臣是懂得規矩的。先帝爺六次南巡,哪一次迴鑾前不要清理禁官,綏靖治安?又哪一次不是由九門提督衙門辦的差呢?」說完兩眼直盯盯地看著馬齊。
「真的是這樣嗎?你大概沒有想過,京都帝輦乃國家根本重地,朕怎能掉以輕心?」雍正的口氣還是那樣冰冷,「你不要看馬齊,馬齊也沒有告誰的狀。朕這裡倒有幾封告你狀子的密折,你要想看,回頭朕貼了名字,再讓人謄清了交給你看,這樣好嗎?」
隆科多連忙回答:「奴才豈敢?奴才的心思主子最清楚。就奴才本身來說,心裡除了主子,還是主子,並沒有其它安身立命之地。奴才怎敢對皇上生了二心……」
雍正向馬齊瞟了一眼,馬齊當然知道皇上的心思,他早就急著要說話了:「誰也沒說你有二心。我不是在皇上面前擺老資格,我二十五歲就是順天府尹,當了四十年京官了。先帝六次南巡,迴鑾時接駕,我總共參與過四次。我知道,這件事情,從來都沒有步兵統領衙門一家單獨奉差的先例。主子不在北京,京師和京郊駐軍有十幾萬人馬,都這樣各行其事,鬧出了嘩變磨擦,誰能善後?我後來還聽說,在太后薨逝時,就有人發急信到奉天,要請八旗旗主進京。我想問你,照你這樣干法,假如有人要乘機作亂,是我來彈壓還是你來彈壓?」
今天在場人中,方苞是心裡最明白的。他看馬齊那急頭怪臉的樣子,笑了笑說:「馬中堂,你不要動性子,消停下來才好說話嘛。隆大人是宣佈先帝遺詔的托孤重臣,要有二心,當時就是做手腳的最佳機會,怎麼還會等到天下平定了再亂來?但,話又說回來,隆大人這次的處置確實是不對的。聖祖當年,每次回京都訂的有日期、時辰,也都是先下了詔書,一切都安排好了,才派人清理宮禁的。辦差的人,還必須會同了順天府和京師各營的主管,發了咨文,然後再按章去辦。這次聖駕返京前,京城的武備總管是怡親王,我就陪他住在清梵寺。出事的頭天,你還過去給十三爺請安。十三爺有病,我可是一點病也沒有啊。你哪怕只是稍稍提上一句呢,我也總可顧問一下吧?可是,你連一聲都沒吱就把事情鬧大發了。這,可叫人怎麼說才是呢?」
隆科多不言聲了。方苞這話雖然說得心平氣和,可是,裡面有骨頭啊,他的話比馬齊說的還難對付!隆科多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說:「唉,我也真是老得沒有用處了。那天我去清梵寺,看到怡親王連話都說不成了,只是一個勁兒地咳嗽,我真心疼啊!他不過才四十來歲,怎麼就會病成這樣呢?想想他當年的英雄氣概,我怎麼也也不敢相信。我原來也想告訴十三爺一聲的,可是又一想,不就是清理一下宮禁嘛。派幾個人到各宮去隨便看看就完了,不要再麻煩十三爺了。哪知,一個大意,就出了這樣的事。唉……」
雍正換上了一副笑臉說:「舅舅,朕要說你一句:馬齊只是浮燥,但這事情你確實辦錯了!朕這樣說,你自己心裡明白嗎?」
隆科多連忙打了一躬說:「皇上,奴才辦砸了差使,引起勿議,確實有罪。請主上發落。」
「哎——你也是無心的過錯嘛。要是有心來這一套,哪敢這樣明目張膽的呢?你若真有二心,朕也就用不著和你談了。你的錯雖然說不上發落,但畢竟是錯了;既然有錯,只怕要按著規矩,給你一點小小的處分。」
方苞和張廷玉等人聽到這話,連忙站起身來。隆科多一見這陣勢,提起袍角就跪下叩頭說:「臣請皇上降諭。」
雍正此時,好像有點不知所措。他似乎是心有不忍,又好像不得不如此地說:「唉,朕很是憐你呀!這麼大的年紀了,還每日奔忙,怎麼能不出錯呢?所好的是你這錯出自無心,就不要重處了吧。錯就錯在,你兼職太多,而一多就會有照顧不到之處。你看,宗人府、內務府這些事,哪能都讓你一人來管呢?朕覺得,這些都替你免了吧。一概全免,只保留上書房行走和領侍衛內大臣兩個職務,你覺得如何呀?」
雍正這話,早在太后薨逝時就想好了,卻直到今天才把它說出來。而且,他還說得這麼無奈,這麼動情,隆科多還能說什麼呢?當然,皇上沒有提到步兵統領衙門一職。但皇上已經明說了,『一概全免,只保留兩職』,這不就是連步兵統領衙門的職務也一齊免了嗎?他自己心裡清楚得很,皇上就是要奪去他的帶兵之權,但他敢抗拒嗎?他連忙叩著頭說:「奴才奉旨無狀,主子隆恩高厚。奴才覺得自己已不宜在上書房侍候了,就請主子也一概都免去了吧。處分重些,才能警示臣下怠忽公務之心。」
「你不要再多說了。這樣的處分,朕已是很不忍了,更不能罰不當罪。你照今天說的這意思,回家後寫個辭呈遞進來。朕當然還要申飭你幾句,不過上書房大臣,你還是一定要留任的。好了,你先退下去吧。」
隆科多心裡亂成了一團,也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更不知道心裡到底是個什麼滋味。雍正卻是一直在安慰他:「你的心朕是知道的,朕這樣做也不過是走個過場。好比是前面有人撒土,要迷一下後面人的眼睛罷了。你只管放心,只要你以忠誠待朕,朕斷沒有虧了你的道理。」他一邊耐心地說著,一邊又親自扶著隆科多,把他一直送到殿門口。
又除了一個隱患!雍正的得意,是難用語言來形容的。他轉過身來笑著說:「原來想要見見劉墨林的,卻不料半路上殺出個史貽直。眼下九門提督出了缺,大家議儀,讓誰來接替最好。」
隆科多一走,留下來的人都覺得輕鬆了不少。馬齊先說:「這個職務要懂得一些軍事的人幹才好。跟著年羹堯回京的十名侍衛,都在軍中歷練出來了。皇上看,穆香阿行嗎?」
雍正先向外邊喊了一聲:「傳劉墨林進來。」這才轉回身來說,「穆香阿到年羹堯軍中,連一仗也沒打過,卻學了些花架子來哄朕。朕壓根就不信他們的那個『太極圖』!他年某人還自吹自擂地說,是從諸葛武侯那裡學來,又經過變化的。把牛皮都吹破了,也不知道害臊?穆香阿不行,他們十人,待朕召見後再另行委派吧。」
馬齊又說:「那就讓畢力塔來幹。他是老將了,早年還跟聖祖打過仗。」
方苞說:「不不不,不能這樣。豐台大營也是個緊要去處,張雨這人又太嫩了點。再說,畢力塔一身兼兩職也不合慣例。」
雍正轉向張廷玉問:「廷玉,你怎麼不說話?」
張廷玉早就餓得支持不住了。此刻,他只覺得精神恍惚,頭暈目眩,他強自掙扎著說:「哦,臣看圖裡琛就不錯,他幾次出京辦差都辦得很好。有件事,臣本來早就想說的,可就是沒有機會。粘竿處是皇宮的一個內廷衙門,但內衙門養兵容易留下後患。看如今的情勢,臣以為不如撤掉它,並入步兵統領衙門,仍由圖裡琛統帶。今天就著這個題目,把他們兩家理順了豈不正好。不知皇上以為可行嗎?」
雍正笑了:「哎,這就對了。粘竿處撤掉也好,外面議論的人很多。有人說它是朕的私人侍衛;有人說它像明朝的『東廠』;還有人說得更蠍虎,說圖裡琛帶的人全都是『血滴子』,真是活見鬼。事情也怪,只要是作踐朕的話,越說得離譜,就越有人相信!其實,你要讓他們說說,粘竿處不經法司,就殺過、捕過哪個官員,他們又說不出來。廷玉這想法好,索性把粘竿處撤了,那些人的嘴也就全都堵上了。」他只顧一個勁兒地說著,回頭一看,張廷玉的臉色十分難看,便問,「怎麼?廷玉,你覺得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張廷玉一驚,又坐直了說:「哦,沒有什麼,臣是在想史貽直的事情。詹事府原來是侍候太子的,現在不立太子,這個衙門就顯得又閒又富了。年羹堯的聖眷這樣好,史貽直為什麼要拼著性命來彈劾年某。他說的話,看來並非捕風捉影。要處分他吧,當然是沒有死罪的;可要是不處分,皇上也有自己的難處。年大將軍賀功的大事剛剛結束,他就急急忙忙地來告狀,他也太莽撞、太不知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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