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知道,臣就是聖祖親自選拔上來的。但田文鏡沒有做過地方官,可不可以讓他先到四川重慶去呆上一些時間,然後再破格提拔上來。再說,田文鏡在山西一鬧就升了官,也給以後當欽差的開了個頭。大家都想爭著干預地方政務,就不太好辦了。」
「好吧,朕全都依了你。膚乏透了,你也下去吧。」
震驚全國的山西舞弊大案終於劃上了句號,為慶祝新皇登基而舉行的恩科會試即將開始。這次會試關係著皇帝選人是否得當,用人是否可靠,也是對雍正皇朝又一次嚴峻的考驗。
三月朔日,是欽天監為順天府恩科會試擇定的入闈吉日。從頭一天入夜時起,副主考楊名時就沒有睡覺。他獨自一人焚香默坐,靜待吉時來臨,也想使自己的心情能更加平靜一些。雍正皇上在接見他和張廷璐時說的話,還響在他的耳邊。皇上那殷切的希望,諄諄的囑托,刻薄的話語和令人心驚膽顫的預言,也讓他惴惴不安。他懷裡揣著從伯倫摟買回來的考題,他在進場之後,還要驗證一下這考題的真偽,驗證一下張廷璐和其他官吏們對皇上是否忠貞。子時正刻,午夜的炮聲響起。楊名時一躍而起,端正了冠帶朝服,向外邊侍候的家人們吩咐一聲:「備轎!到貢院去。」
順天府貢院座落在北京西南角,自有明以來就是朝廷掄才大典的重地。大清開國以後,又對這裡進行過多次修葺,規模的宏偉壯觀,甚至超過了六部衙門。楊名時從綠呢大轎出來時,只見寒星滿天,斗柄倒旋,才剛過四更。他整整袍服,邁著沉穩的步伐向龍門走去。
陽春三月,白天已經暖和起來了,但在這樣的凌晨時分,仍然是寒氣襲人。在門前遠望,貢院好似一座小城,城四周密密叢叢的圍棘,又好像給這古城鑲上了一層微褐色的薄霧。楊名時知道,這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棘城」了。
繞過一座石坊,便見甬道兩邊各設著一座小廳,這個地方叫做「議察廳」。它的名字叫得不錯,可卻是所有的舉人們最最丟臉、最最掃盡顏面的地方。因為只要是來就考的,不管窮富也不論老少,全都得在這裡寬衣解帶,赤裸裸地接受貢院衙役們的檢查,以防夾帶和藏私。楊名時當年就曾經在這裡飽受過羞辱,但也從中領教了科考的嚴肅和神聖。
楊名時漫不經心地正往前走,一個差役緊走兩步來到他的面前:「喲,是楊大人啊。」他規矩地打了個千,「您老來得可真早啊!」
楊名時向「議察廳」那邊一指問道:「時辰不是還早嗎,怎麼這裡已經有人了?」
「回楊大人,張中堂來了,是來送他兄弟、主考張廷璐大人進場的。」
「哦,那我就不去打擾他們了。哎,那邊房子裡是幹什麼的?」
差役忙說:「大人,您不知道嗎?他們是在扎紙人。」
「扎什麼紙人?」
「咳,這是多少年前傳下來的規矩了,每次考試都有的。扎一個『恩』鬼和一個『冤』鬼,等天明舉子們進場之前,供到西望樓上去。」
兩人正在說話,卻聽那邊有了動靜,正是張廷玉哥倆走了過來。只聽張廷玉說:「皇上起得早,我該走了。千叮嚀萬囑咐,其實就是一句話:要秉公。聖上如今刷新吏治,最看重的就是這一點,諾敏的倒台也向全國官吏敲響了警鐘。咱們家世代為宦,祖宗家風中講究的就是一個『廉』字。你幹得好,就會給祖宗掙臉,我在裡邊辦事心裡頭也就踏實了。」
張廷璐答應一聲:「六哥,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兄弟倆正在說話,一抬頭看見楊名時在遠處站著,張廷玉連忙給他打招呼:「那邊是名時嗎,你早來了,為什麼不過來一起說話呀?」
楊名時緊走兩步來到跟前拱手行禮:「卑職給張大人請安。因見張大人正和張大主考談話,不便前來打擾,所以就在那邊隨便看看。」
張廷玉微微點頭:「你們這裡是貢院重地,呆會兒一拜過孔子,連我也不能進來了。瞧,那邊的舉子們就要進場了。好,我們各自珍重吧。」
張廷玉走過之後,張廷璐和楊名時二人相互拱讓著並肩走進了這神聖的考場。此時,入考的舉子們已經排成行,高聲報著姓名走了進來。楊名時突然聽見有個人自報姓名叫劉墨林,他不由得心中一動:啊,劉墨林?這不是那天在「伯倫樓」裡作打油詩的那個人嗎?原來他果然也來趕考了。
貢院裡的舉子們一見兩位主考來了,連忙跪下參見:「給張太老師、楊太老師叩頭!」
張廷璐和楊名時也拱手還禮,然後就帶著他們來到公堂,在「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的牌位前,恭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禮。張廷璐代表所有各房考官進香盟誓:「為國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循私情,不受請托,不納賄賂——有負此心,神明共殛!」
兩位主考退下,差役們上場,領著舉子們拜這個,拜那個的忙個不停。楊名時突然在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這些神真的能顯靈嗎?
等該拜的都拜完了,張廷璐上前大喊一聲:「開龍門!」於是這些舉子們便按著唱名順序,一手秉燭,一手提著考籃,魚貫而入,進到那一個個好像蜂巢一樣的考號裡面坐下,單等各個分考場的試官前來頒發考題。此時雖然孔孔露頭伸足,都在向外張望,卻是鴉雀無聲,一片肅穆。
張廷璐和楊名時一同走上前去,先在銅盆裡洗了手,又同時向金盤中供著的御封試題深深一躬,由張廷璐拿來拆開。他自己先看了一眼,然後轉交給楊名時。可是,楊名時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竟然驚得呆住了。原來那第一個試題就與自己在伯倫樓買到的完全一樣,一字不差!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鎮定下來,回頭向張廷璐問道,「張大人,這才是第一場的試題呀,那兩場的呢?」
張廷略聽他一問,也是一驚。不過他們倆驚的可不是一回事。楊名時吃驚,是因為這試題和外邊買的完全一樣;張廷璐驚的卻是他看出了楊名時那不同尋常的神色。這場考試,張廷璐確實是作弊了,他心裡有鬼呀!考試之前,雍正皇上的大兒子三爺弘時,給他傳出了考題,要他照顧今科的四名舉人;張廷璐也順便傳給了另外的六個人,還收了他們七千兩銀子的賄賂。現在楊名時一問,張廷璐能不心驚嗎?可是,他再看看楊名時的神色,又不像是已經知道了秘密的樣子。他寬心了,笑著說,「哦,不忙,這考題只能考一場拆一題。你初次擔當這個重任,還不知道貢院裡面的差役們鬼著哪!你只要拆開一個小口,他們就能給你透出去。」
張廷璐的估計楊名時消除了疑慮。他在心裡暗暗禱祝:但願後邊的兩題,伯倫樓的人沒有猜對。他寧可不要那一百兩銀子,也小希望看到那個意外。
哪知,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楊名時的預料。第二場考題下來,楊名時一對照,還是一樣,只不過是把第二題換成了第三題。楊名時想起那個賣考題的人說的:或者是一二三,或者是三二一這話。心想,先不要聲張,再等一天,看看明天發下來的考題,是不是第二題。到了第二天晚上,張廷璐叫上他來拆考題。這考題不拆還罷,拆開一看,果然是第二題!就是說,賣考題的人說得一點不差,裡邊的內容絲毫沒錯!楊名時此刻來不及細想就高喊一聲:「張大人,這考題洩露了!」說著從懷裡掏出那張伯倫樓給的帖子:「張大人,你來看。」
張廷璐用顫抖的手拆開封套看時,三場考題全在上邊,不但一字不差,甚至一筆一劃都完全一樣。張廷璐只覺得自己的頭「轟」的一下大了,「東窗事發」幾個字閃過他的腦際,頓時手腳
張廷璐自己的腦袋就要掉了,哪還顧得上和楊名時說這些呀!這考題弘時阿哥偷來交給自己的時候,曾說過要絕對保守機密的話,他也向弘時下了保證。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弘時沒有遵守承諾。他不但繼續擴大了洩露的範圍,甚至公開地在酒樓上拍賣!再一想、這恐怕不是弘時一個人能幹的。弘時和隆科多之間過從甚密,而隆科多又有向八王爺允祀那邊靠攏的跡象。弘時,弘歷和弘晝這三位阿哥間,眼下又正在重新上演著當年阿哥黨爭當太子的故事。考題洩露的事肯定與這些人有關,但他們中不論哪一個,都是天字第一號的人物,也都是張廷璐惹不起的人。賊船好上不好下呀……怎麼辦……是現在就向楊名時和盤托出嗎?不,那樣就會株連到許許多多天璜貴胄,龍子鳳孫,自己也難逃罪責。那麼,就只好狠下心來,寧可開罪了楊名時也不能把這事透露出去。對!先給他來軟的,過了這一關,再找弘時商量辦法吧。想到這裡,他一笑說道:「名時,你何必這麼認真呢?天下的奇人多得很,焉知他們不是得了哪位神仙的點化?再說,有能耐、有眼光的人也不少,他們難道就不能猜對了這考題?話又說回來,我們在這裡把事情張揚出去,立時就將引起朝野震動,也立時就會牽動全局,不可不慎哪!今科考場裡最先看到題的,只有我們兩個人。而且出示考題在前,舉發舞弊在後,稍有風聲透出去,我們倆就必然要承擔這血海般的關係,考場裡的十八位房官的性命都攥在我們倆的手心裡。名時老弟,你明白嗎?」
楊名時簡直被他說糊塗了,什麼「我們要承擔這血海般的關係」?外邊有人買賣考題,主考官揭發出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嘛,擔的什麼關係?什麼「出示考題在前,舉發舞弊在後」,這不是埋下了伏筆,在向我暗示,如果我去首告就要反過來追究我的責任嗎?哦,我明白了,張廷璐的哥哥現在是上書房大臣,他最有可能偷得考題,他們兄弟二人就是這件考場作弊大案的最大嫌疑者!
楊名時不能再沉默了:「張大人剛才所說似乎有理,但細想起來卻有些不通。皇上把掄才大典的重任壓在我們肩上,我們就應該憑著對皇上的忠心把事情擔起來,而不能光靠猜測為自己開脫。與其說什麼『神仙』、『能人』一類的廢話,倒不如認真地想一想,也許皇上身邊藏著小人呢?也許我們這考場裡就有人納賄收受呢?也許我們之中的哪一個人,是個要錢不要命的人呢?依學生看,咱們不能去想怎麼才能騙過皇上,怎麼才能洗清自己。皇上再三囑咐我們要秉公,前天剛進貢院時,我們也都曾向天盟誓。所以這事不能只想人情,更要多想想天理。在下以為,這一科的考試應該立即停止。我們應該立刻向皇上請旨,按皇上旨意去辦,不能再猶豫了!」
楊名時說得夠誠懇的了,哪知張廷璐卻突然變了臉。他惡狠狠地說:「好哇,聽你的意思,好像是說我張某人就是偷露考題之人。好好好,我一心為了維護你,你卻疑到我身上來了。既然這樣,你願意拜章呈奏皇上,那就請便。不過我也要拜章,而且頭一個就要參你!」
一聽張廷璐說要拜本參奏自己,楊名時也怒聲問道:「什麼,什麼,你要參我,我有什麼錯?」
張廷璐連壓帶嚇唬地冷笑著說:「嘿嘿嘿嘿,請你安坐稍待。我會讓你先看到我的奏章的。」
楊名時年青,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他能在這裡等候張廷璐的彈劾嗎?就在這時,在外面等著接題的承題官進來了。他剛往裡面一伸頭,正好讓楊名時看見。楊名時想也來不及想,就大聲說:「好,你來得正好。快去傳話,今科考試立即停止!貢院的人役全部出動,包圍搜查貢院街的伯倫樓,把那裡的人全都拿下,送交順天府聽審!」
「慢!」張廷璐斷喝一聲:「姓楊的,你懂不懂規矩?有沒有王法?這裡的主考是我而不是你,你不要太猖狂了。」他回頭對承題官說,「你們都聽我的吩咐,第三場考題立刻發下去,考試照常進行。派兩個人到順天府去通知他們,鎖拿伯倫樓出賣考題的人候審!」
張廷璐是正主考,他的話就是命令,承題官答應一聲領了考題出去了。楊名時跌坐在椅子上,心想,自己怎麼這樣多嘴而又沉不住氣呢?剛才的兩句話,全都讓張廷璐抓住了把柄。自己是副主考,沒有權力下令停考;自己是考官,也沒有權力讓順天府到伯倫樓去抓人。唉,糊塗啊!
張廷璐高興了:「姓楊的,你還嫩著哪!請安坐聽參,我還要在奏本裡給你加上一條罪名:擅權。什麼時候你升了大主考,那時你再來發號施令吧。」
一個書吏走進來稟道:「大人,十一房有個貴州來的舉子夾帶了一本書,被房官抓住了。請示大人如何處理?」
張廷璐正心煩意躁,脫口就說:「貼了他的卷子轟他出去。告知貴州府,停考三年,以示懲戒。」
在一旁苦思對策的楊名時,突然從這句話裡得到了啟示:舉子犯戒就可以轟出去,我這個副主考為什麼就不能出去呢?他來到門口對自己帶來的家人說:「快,給老爺我預備轎子!」
張廷璐忙問:「你要到哪裡去?」
楊名時一聲不語,頭也不回地就要往外走,張廷璐一看急了,大喝一聲:「站住!」
楊名時停住了腳步:「怎麼,舉子能走,我就不能走?」
「他是被逐出考場的。」
「我是自己把自己逐出去的!我不想呆在這裡了,因為這裡邊大髒!」楊名時寸步不讓。
「你是官身,是有差使的人!」張廷璐半上提醒半是威脅地說。
楊名時放聲大笑:「好,多謝你的關照。」一邊說著,一邊摘下頭上的頂子,往地上一扔,轉身就走。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張廷璐,卻像頭上挨了一悶棍似的,倒在椅子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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