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寶十四載,天下昇平,繁華茂盛,比去年的發展更高,宰相楊國忠掌政,似乎也真能繼承李林甫而守成。不過,皇帝對楊國忠的相權有若干限抑,較特殊的事件,仍然由他自己決定,楊國忠和另一位宰相韋見素,共同發現了安祿山擁兵,擴展勢力的情況,必然會有異謀,他們曾聯合著一再請求削減安祿山的權力,防患未然。但是,皇帝卻不答允。漸漸,楊國忠覺得情勢越來越嚴重,便奏請以安祿山為宰相,召入朝中,借此分散他三道的兵權。
皇帝答應了,可是,當詔書已草就,皇帝又改變了主意。
把召安祿山為宰相,任命賈循為范陽節度使、呂知海為平廬節度使、楊光翽為河東節度使的四道制命都留下不發出。皇帝另派內侍輔璆琳為使,到范陽去觀察情形——皇帝對安祿山的勢力擴充有疑心,但他又以為自己待安祿山如子,這名胡兒不應該變心,再者,調動,也可能出事。
因此,他猶豫而不願調動安祿山,而內侍出使回來,受了安祿山的蒙賄,報告安祿山雖狂傲,但頗滿足現狀。
於是,在初冬十月,皇帝一行便上驪山華清宮避寒了。
今年避寒的規模很盛大,皇帝一行才上山,詔命即日頒下,著若干官員和命婦也上山避寒,梨園子弟除了第一批隨駕的外,第二批又去了近二百人。
大唐皇太子在楊國忠為相之後,情形好轉了!在李林甫時代,他不能也不敢有任何活動;但李林甫死後,楊國忠對太子很恭敬,利用相權而予太子若干方便:今年,太子隨駕上山,也有相當多的扈從人員。其餘諸王,同樣也獲得方便和供應。(楊國忠為未來而結好太子)
對於楊國忠的當權,有不少人為之側目,特別是朝廷中的儒臣,山東大族,他們認為楊國忠既無德望,又無文采,一個事務人才居然作首相,很是不平。但在李林甫時代受壓抑的皇室人員,卻對他有好感。
恆王李瑱是其中之一,如今,他大膽地熱戀著宮中最受人注意而不可捉摸的謝阿蠻,以前,他不敢明目張膽。
一上山,恆王就找謝阿蠻去玩了——楊國忠在山上卻找了太子議事,他懇求太子協助著向皇帝晉言,召安祿山入朝。
太子和安祿山是不洽的,因為安祿山以前入朝,很有些輕視太子,但是,太子李亨對於楊國忠的求助,又只是敷衍,他不願在父皇那邊作出積極的表現。
此外,在楊國忠為相而給予太子若干行動自由之後,李亨也暗暗地培植了自己的勢力。一位曾被楊國忠所斥的侍郎房琯,如今成了太子的賓客。太子系統的人認為:讓楊國忠和安祿山相鬥,對太子地位會有好處。
李亨回憶著李林甫獨攬大權時,自己是不能有任何活動的,宰相對太子的監視,比之皇帝更嚴,他擔心有朝楊國忠也會如此。因此,李亨雖也看到安祿山的勢力擴展所出現的危機,卻不作積極性的建言,而太子的門下客,反而製作將相不和的流言。
於是,在驪山華清宮,宰相楊國忠直接向楊貴妃求助了——他曾先請虢國夫人說過,沒有滿意的答覆,便直接和貴妃談。
那是在一間普通的房屋內,時間是皇帝午睡休養時。
「國忠,我從來不預聞政事的,皇帝也從來不和我談大政,我如說,他會奇怪,甚至可能起疑!」楊貴妃坦然說。
「玉環,我知道,不過,事態真的很嚴重,我當著家,不能坐視!外面有謠言說我和安祿山因私怨而不和,所以我排擠安祿山,其實不是的!我壓不住安祿山是事實,當年,李林甫是壓得住他的!」楊國忠低喟著:「因為我壓不住他,危險也就更大,玉環,這是為國家,不論如何,你要盡一分力!」
對於楊國忠這一席話,楊貴妃驚詫了,她認真地問:「四海昇平,安祿山真的敢造反?」她稍頓,又說:「以前,我聽到一些反叛案,其實並不真,如果說李林甫生前要造反,我就不相信,那時,安祿山好像是力證李林甫勾結外族,有異圖,你是主理此案的人!」
「玉環,情形不同,李林甫勾結外族,大約不假,但是,他的反和安祿山的不一樣,目前天下精兵,大多在安祿山手上,倘若他一有起兵,朝廷會無兵可抗!」楊國忠切切地說:「在上山之前,我請花花和你說過,最好能請高力士出面——」
她沉吟著,慢吞吞地說:「花花和我說過兩次,我不相信,再者,那時候高力士患病在休養,我也沒問他,既如此,我見著皇帝時,向他提出,不過,皇帝如追問起來,我只能說明你向我說的,我的一些人事關係,皇帝都知道!」
「這也不妨事,玉環,最好是你說先聽到別人說,然後再及於我,否則,不太好,因為我向皇上提過許多次都沒有結果,而我,平時不曾認真轉言過!」
「我來設法試試!」
「玉環,今天能進言吧?我怕——希望能早些有決定!」
「如此急?真有如此危險?」她驚動了。
「是的,我每天都在擔心,皇上的興致又如此好,這樣早就上山,又召邀許多人來,我實在不放心,自己設了一個專驛,十二個時辰都傳消息,為的就是安祿山!」楊國忠坦率地說出:「只要調他入朝,將三鎮兵馬分由三個人統領,那就不會有事!」
「好!」楊貴妃說著,拉了鈴繩,一名侍女進入,她命召靜子來。
靜子是貴妃身邊的侍從女官,凡是有正經事時,貴妃總是找靜子處理,此刻,當著楊國忠的面,吩咐靜子到華清宮的凝翠殿長生院去等著,皇帝一醒,就著人通知自己。
「國忠,今夜之前,我就著人告知消息!」楊貴妃微笑著,「我派靜子來如何?」
「我想,還是讓花花在黃昏前進來一次,她傳話可靠些,由宮中女官傳話,一旦為他人所知,就不得了!」
「隨便,花花幫你,好像死心塌地——」楊貴妃說到此處,一頓,欲言又止。
「貴妃,是不是也聽到流言,說阿怡和我有曖昧?」楊國忠敏快地問。
「是啊,我聽人說,似乎很久了,我沒理會!」
「一個人失意時,無地容身;得意了,也有煩惱,謠言會莫名其妙地來,阿怡的性格你自然知道,我這樣的人,阿怡怎會喜歡?再者,阿怡和我相處最久,在巴蜀時,我們就在一起言笑無忌,她也時常接濟我。謠言太可惡——」楊國忠苦笑著,「阿怡自己也聽到,她毫不介意,但是,這對我卻很可怕,唉——我,一言難盡……」
這樣,憂心忡忡的楊國忠辭去了。
楊貴妃有些煩,她走出去,在苑中閒步。不久,文郁拿了一件披風給貴妃披上。貴妃說:「我不覺得冷——」
正在這時,錦夢兒在一角奔過,看到貴妃時就停步,再徐徐上前行禮。
「阿蠻呢?你們上了山,人影也不見了!」
錦夢兒垂著頭,喃喃地說:「阿蠻在太子殿下處,她又另有約,著我去回了,改期!」
在過去半年,謝阿蠻到過東宮有三四次,與恆王李瑱的往來也轉為密切,此外,楊貴妃又知道阿蠻和一位皇孫很好,那是已故棣王的兒子宜都郡王李俊,是皇帝的孫兒。楊貴妃對阿蠻周旋於祖父、兒子、孫子三代間,很不滿,但由於自己在兩代之間流轉,又不好說得,她勸過阿蠻嫁人,可是,阿蠻又漫不經心。
此刻,貴妃看著錦夢兒,苦笑著問:「又是約誰,要改約?
是新人嗎?」
「陳留郡主李倩,」錦夢兒低頭說,「是相識不久的!」
楊貴妃沒有再說話了,她在想一些事,李倩是榮王李琬的兒子,李琬早年就有名聲,一度也傳有被立為太子的可能。
人們說李琬是一個賢能的皇子,但楊貴妃卻不以為然,她想,一個人年紀還不算大,已有子女五十八人,怎能稱賢?同時,她又聯想到已故的棣王李琰,子女更多,單是兒子就有五十五人!隨著,她又記了起來,當今皇子中,兒子次多的是延王李玢,有三十六個兒子。想到這些,她笑了——她想:阿蠻在皇孫中找人,那真個容易不過!她再想:倘若把所有的皇孫集中起來,一定很好玩,皇帝七十大壽時,皇孫到的只是有封爵的,而且經過選擇,太小的不讓入宮。
她在漫步中自語:「明年皇上壽辰時,我來安排,所有皇孫,孫女兒,全都入宮。」
不久之後,她見到皇帝時,首先就問:「三郎,你能不能立刻講出你有多少孫兒和孫女?」
李隆基一怔,忽然大笑:「每個月的月底都有一份報告的,我知道,只是一時記不起來了,好幾百人,哦,我從前立十王宅,百孫院,其實又何止十王,百孫更遠遠不止——」
「三郎,孫兒女的總數,會不會上一千?」
「哦,可能有,如果加入外孫、外孫女,一定過千,我只記得阿琰居第一位,有五十五個兒子,女兒三十一人,榮王的子女為五十八人,這兩人子女多,所以記得,其餘,有子女三四十人的也很多吧?」皇帝聳聳肩:「阿琰當時胡來,我廢了他的王爵,囚禁在鷹狗坊,後來放出,就死了,其實,他也沒大錯,等明年復他的爵位吧——哦,琰兒的子女有爵位的不多,我該先問問給予他府中的給養夠不夠!」皇帝忽然間有兒女情了,他稍思,又說:「我的兒子中,還有未婚的哩,恆王瑱,這孩子,不知何故,拒婚了兩次吧?我應該嚴責。」
「算了,這種事犯不著嚴責,是嗎?」楊貴妃的意念在流轉中,她不知道壽王如今有多少子女,她想,回頭去查查簿冊——她又想到自己生的兒子,長子僾,今年已足十八歲,應該結婚了,何以不見報告?即使次子,也可以婚了,於是,她出神著。她想,也可能已定了婚,自己不知道。
「玉環,你找我就問這些嗎?」李隆基悠悠地問。
於是,楊貴妃從自己偶然興發的遐思中醒覺過來,轉向現實,提到安祿山的問題。她很自然地說:「我先聽花花說過,後來,聽另外一些人說,好像連阿蠻這小鬼也來問過我,你曉得我所知不多,沒得說的,只有著她們不可胡言亂語,今天,國忠為了我哥哥的事而來,也提到了安祿山的事,他說,他向你請求了好幾次!」楊貴妃稍為頓歇,再接下去:「我聽他說得很凶險,忍不住要問問!」
「哦!」李隆基漫漫地應了一聲,面色轉為嚴肅了,雙手不自然地一攤:「問題的確嚴重,國忠所慮,不是無因,只是,只是……」
「三郎,既然如此,就調他入朝好了!」楊玉環隨口說。
「玉環,沒有那樣簡單的,我也想過,倘若安祿山不奉詔命,立刻會出事,他勢大,真要有行動的話,對國家來說,是極為嚴重的威脅!因此,我只能用懷柔政策,用感情來羈絆住這人,使他暫安,慢慢地再設法削弱他!」皇帝喟歎著:「這是一個大問題。」
「三郎,國忠說得很凶險,他認為隨時可能生變!」
「這個,很難說了,國忠處理這一個問題,不夠好,他在中書省和同列也談及安祿山會有異圖,雖然不是在朝堂提出,但中書省耳目也不少,消息會傳出去,朝內疑他,他自然會不安而要求自保,甚至會因激生變,上次,國忠奏請以安祿山入相,我在草詔已具時停止發出,就怕因激生變,總之,這事很麻煩,國忠壓不住安祿山,我也疏忽了一些,才弄到今日的局面!」
「三郎,聽說安祿山不滿國忠,如果把國忠罷相,安祿山是否會安心而不會造反?或者,罷國忠,以安祿山代之!」
李隆基苦笑著搖頭:「玉環,你把天下事看得太簡單了,罷了國忠,安祿山以為朝廷怕了他,他會更加驕傲,至於以他為首席宰相,事實上不可能,且不說他是胡人,安祿山讀書太少,識字可能也不多,如何能做首相?再者,目前情況,即使以他為首相,只怕他也不肯入都城的!」
「那怎麼辦?」楊貴妃認真著急了。
「只能故作安閒,穩住安祿山,今年上山之前,我派使臣去邀他來華清宮,他避而不來。七月間,他獻馬,河南尹以三千匹馬,每馬二人,隨行蕃將二十二人,恐怕有變,上表請我制止,我准許。這一著我錯了,應該讓他獻馬來的,數千人入長安,我們稍加佈置,能有什麼作用?阻止他獻馬,安祿山必不安,也以為朝廷真的怕他。唉,煩人的事,現在已無法動,只能當他沒事,希望挨過了年,我派去的人能在那邊發生作用!」
不關心政治的楊貴妃為此而憂愁了,但是,皇帝卻很快就平靜下來,他說:「玉環,徒然發愁沒有用處的,這回上山,我作出大舉行樂狀,是讓安祿山知道,我很安閒,沒有防他的心。安祿山的兒子安慶忠在長安,我知道,他用了不少人在打聽消息,內外聯絡。哦,不談這些了——剛才你說,你的哥哥怎樣?即使論年資,好像也該陞遷了!」
「國忠想調他入朝,那是因文部已有兩次簽呈,但我哥哥不願入朝為官,國忠來問我,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知道你哥哥在湖州做得很好,讓我來想想,河南尹達奚珣明年任滿,或者調你的哥哥接他的官位,或者,調你哥哥入朝當御史大夫!他沒有理由不願入朝的!」
「御史大夫不好吧?宰相是我的族兄,御史大夫又是我的嫡兄,不好,再者,我哥哥為人比較耿直,他一做御史大夫,萬一有事彈劾宰相,族兄弟起糾紛,那怎麼辦?」
李隆基又笑了,楊貴妃對政治依然是幼稚的,但他不願多說了,起身,邀了她去散步,楊貴妃利用這機會,著人召虢國夫人,她想到傳話給國忠。
但是,皇帝阻止了,他說:「我們兩人在一起很好,何必再找阿怡來!」
——自從七月七日之夜以來,皇帝在情愛方面似乎真有了變化,他也不大去尋求恣放式的歡樂,他很當心自己的身體,他認真地希望自己到八十歲時仍和現在一樣,同時,自那夜之後,他對貴妃的情分,更進了一步——他把她看作是自己晚年最好的伴侶。
她伴著皇帝在新鑿設的一個溫泉池旁的聚翠亭畔小歇,聽樂奏。但未奉召喚的虢國夫人卻自行到來了。
皇帝不想召她,但對她的到來又欣然色喜。他們在新溫泉的亭中,聽著小部樂奏而進食。
楊貴妃利用空閒時,把自己和皇帝所談的告知楊怡。虢國夫人點點頭,說:「明天,你再和高力士談談!國忠擔心都城中有安祿山的內應,對付這些,要仰仗高力士!」
之後,當皇帝更衣後再來,虢國夫人提議夜遊。
楊貴妃立刻阻止,但皇帝忽然有好興致,吩咐排小車仗出行。可是,他們一行人才出華清宮苑門,就被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諫阻了。陳玄禮以宮外即曠野,防衛難周為詞請求回駕,皇帝一笑而罷,向悻悻然的虢國夫人說:「夜遊不行,改天,我們日游吧!」
虢國夫人以夜遊被阻,在掃興中走了。
但是,宮中另外一個女人,謝阿蠻,卻在山中夜遊——她先在太子府中玩,然後,她應宜都郡王之約,夜遊,把另一位陳留郡王的約會推到後天。
她在夜間獨自騎馬回華清宮宮苑——在宮苑之外,她遇到了自己的舊情人,如今在禁軍已升為從六品上官階的旅帥陳方強,由於有人事照料,他比許多人擢升得快,而且,他也時時承擔一些較為重要的工作,今夜,他的一隊人就輪值守禁區第一線。一名隊正發現了謝阿蠻,便轉告,陳方強騎了馬趕上來。
謝阿蠻本不想理會他的,但由於今夜遊的心情好,終於駐馬,但仍然冷冷地看他。陳方強期期地說:「阿蠻,我們——我希望能再有機會解釋一下……」
「解釋什麼呢?用得著嗎?」她冷峻地回答。
「以前,我告訴你,我的婚姻是被迫——」
「以前,我也告訴過你,在被迫結婚之前,你也該先告訴我一聲,記得嗎?現在,又何必提往事了?」
「不是——我還是希望著,阿蠻,我妻因難產得病,據說,會不治……」
她睨了他一眼,有怒意,但沒有說話。
「阿蠻,我希望著——」
「算了,做你的妻子,在難產病危時,你好像很開心,如果那人是我,你向別人如此說,我想即使不病危,也會氣死!」
她說完,一拉馬:「太晚了,恕不奉陪!」
陳方強不便在禁區內策馬追,目送著妖嬈的舞人去遠——皇帝夜遊被阻,但夜遊回宮的謝阿蠻,順利地通過了一重又一重的禁哨,她有夜間出入的通行牌,但人人都認識她,並無人向她盤詰。
她入宮,問了皇帝和貴妃已寢,便回自己的居處。錦夢兒還在等她,而且告訴她一些事:恆王有約,皇帝在晚飯時曾找她,還有,與陳留郡王的約會已改訂!
謝阿蠻心花怒放,獨自作了幾個舞姿,隨說:「今年運道可不錯,今天,太子正式向我表示,他日有機會時請求以我為側妃。那個傻瓜陳留郡王也想,嘻嘻,回來時,又遇到陳方強,他說他的老婆病危,會死!」
「阿蠻,你這樣子太不像話了,貴妃也在搖頭,我說,這些人中,最好是恆王殿下……」
「大家玩玩而已,恆王殿下至今是唯一沒有王妃的人,我能希望什麼?再說,皇帝也不見得會許我嫁他吧,錦夢兒,別管我!」
——這是著名的舞人的人生態度。
時局雖然在非常嚴重中,但是,在驪山之上,大多數人完全不知道。楊國忠的緊張,也只有極少數的人得知,至於皇帝,似乎一些也不緊張,他在愉快中行樂。
由於楊貴妃提到皇孫的數目,他還特別著人調查了諸王宅第的生活情形,把十歲以上十六歲以下的少年,無論有沒有爵位的皇孫,都接上山來,詔許遊覽華清宮各處。
一個雪後的晴日,謝阿蠻和恆王李瑱在驪山宿驛以北的大阪上,玩滑雪板。
宿驛以北的大阪,積雪盈尺,他們乘了特製的有齒高輪雪車來,車停在宿驛亭。
他們,從事長安貴族子弟的一種特殊的冬日遊戲滑雪板,四尺半長,一尺半闊,上端翹起,中間有一根撐木,木上置有劃竿,中後部,設有騎木,從事滑雪者,胯騎在騎木上,推動劃竿,滑雪板就會前進,速度於推動滑行中不斷增加。但是,這種滑雪板不易在速行中保持平衡,稍為不慎,就會翻側,因此,除了青年人外,少有人敢嘗試。著名的舞人謝阿蠻,擅長玩滑雪板。
在驪山,她和皇子們玩過多次滑雪板,時時佔到優勢。恆王,看來較文弱,謝阿蠻第一次和他玩,她以為自己必然會勝的,但是,競賽的結果,阿蠻卻輸了。
平時瀟灑,看去文弱的恆王,在偶然中現出了他的強勁以及智巧。不僅如此,在比賽之後,他們的感情有了躍進式的發展,恆王收拾起平時的隨喜式態度,嚴肅地講出了自己的愛慕心,而且,他指責了謝阿蠻的浮滑放恣,他要求正經和正式的婚姻。
他們在雪地上傾側的滑雪板旁談終身大事。起先,阿蠻以為皇子皇孫們只為一時歡樂,胡謅著應付,這引來恆王不滿,同時,恆王也坦率地說出自己的仰慕,因為阿蠻的不可捉摸而不願提正事,恆王又透露了秘密:他曾去掖庭調查過謝阿蠻的真實身份,現在,阿蠻受四品級的婕妤待遇,是貴妃的諭示,並非真的名列妃嬪冊內。那裡指出,阿蠻並非皇帝的妃嬪,只是宮廷中的特殊人物,女官類的,可以嫁人。
謝阿蠻被一個以風流瀟灑出名的未婚的皇子的長期相愛和用心所感動了,她終於傾訴了自己在情場中的際遇與遊戲愛情的原因,她在最後誓言改變一切,以身相許。
這是謝阿蠻生命中的一項巨大的轉變。次日上午,她急著去見貴妃,楊貴妃尚未起床,她直入,坐在貴妃的床上,急促地述說自己和恆王間的事,並徵詢貴妃的意見。
初醒不久,尚賴在床上的楊貴妃,聽過謝阿蠻口述許多愛情上的故事,她對此一些也不認真,隨口說:「諸王中,恆王是一個怪人,他不好名利,皇上為他冊妃,他居然拒絕,皇上亦不加罪,聽說,他風流倜儻……」
「貴妃,不是這樣簡單的,昨天,他都告訴了我,第一次冊妃,他並未反對,可是,詔下之後,不久,那女的卻死了,之後,過了兩年才為他冊妃,他拒絕。後來,又有一次,那是近年的事,他說第二次拒絕,是有所待。我想,他說的有所待,應該指待我——貴妃,不是我自作多情。」謝阿蠻眉飛目動地說。
「也許是,恆王為人孤介,和別的皇子不同!」
「貴妃,他的意思好像是要以我為妻,他說話很技巧,但意思該是的,只是,我想了一夜,我怎能有資格作王妃?」謝阿蠻撩一下散發,又說:「我不能為王妃的,貴妃,你說是不是?太子說將來收我為側室……」
「啊,你到底怎樣啊?又纏上太子!」
「太子這樣老,比他的父皇還不濟事,我怎麼會?我只是隨口帶到,借此說明在身份上,我無可能做王妃!」
「那是一個問題——」楊貴妃伸了一個懶腰:「阿蠻,你以為恆王是真實的?不是哄哄你?你自己時常哄別人——」
「我剛才已說了全部經過,貴妃,我想那是真的,我和恆王同游已有多次,他用不著哄我了!」
「照你的報導,那是真的,或者,恆王有辦法。男人要真的想辦法,也容易,以你為正妃如做不到,他可以自娶一位不相干的正妃,以你為側妃,讓另一個女人倒霉!」楊貴妃低吁著:「阿蠻,冷靜些,多見一二次再發癲吧!」
謝阿蠻凝眸思索,叫出一聲對,又說:「他大約是用此方法,另多一個女人倒霉,由她去,我作恆王側妃,有實際的,名,無所謂!」
「阿蠻,有一個時期,我想你成為壽王的側妃……」楊貴妃忽然深沉地歎息著,把話忍住了。
「貴妃,你對我總沒好心,人家說,愛屋及烏,你只把我當一隻小烏鴉看待!」阿蠻笑著說:「為你的屋著想。」
「算了,我又不曾真的做,再說,能做烏,也還不壞啊!」
貴妃坐了起來:「阿蠻,別太過,皇帝大致不會放你!」
「那末,我要和貴妃爭寵?」謝阿蠻嘲弄地:「皇上又是你的屋,我也只是烏!皇上,決不會不放我的,我知道,只要貴妃提出,絕無問題。貴妃,我想,恆王為人……」
「小鬼,你再嚕囌,我正式奏請,以你為婕妤,或者升你為淑妃,看你還能不能到處亂走!」
謝阿蠻並不著急,側身躺下,依在貴妃身邊,喃喃地說:「從今後,我要好好地再過來,從頭做人,第一,把陳方強這個人當是木頭人……」
「阿蠻,你沒有梳洗就來了!你這人——」貴妃摸著她的亂髮:「太不像話——」
「我性急,沒一個人可商量的,本來,昨夜回來,我就想來此見貴妃的!」
「哦,我得起來,去看皇上。」
「皇上昨夜外宿?」謝阿蠻扮了一個鬼臉。
「我安排皇上在驪陽別殿睡,他很忙,也像很累,阿蠻,近來有不少事,你也別到處亂闖。」
「近來有很多事,為何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哩,起來吧!」
「貴妃,你去見皇帝,我就在此睡一覺吧,我幾乎一夜未眠——今明兩天,我和恆王相約不見面,別的約會全取消,從今後,我也不和別人玩了。」謝阿蠻說著,一翻身,向裡而睡。
她和貴妃,雖然有尊卑之別,但她們交好甚於姊妹。
楊貴妃妝扮成,臨出去時,謝阿蠻早已睡著。
皇帝和宰相,還有幾位大臣在議事。她得知,連內常侍曾出使赴河北的馮神威,金吾將軍程千里也參加,一定是有關安祿山的軍國大事,她就不入內,在毗連的起居間中相待。
內侍監袁思藝很快地進入告知貴妃:曾經奉使河北的內常侍輔璆琳,前天被秘密處死,京兆尹和金吾將軍於前晚及昨早,在長安城裡捉了不少人,都是和安祿山的兒子安慶忠有關的。他說,安慶忠左右有不少可疑的人物,現在已受嚴密監視。
「輔璆琳死了,我還不知道,他該有同黨吧!」
「潛入宮內的同黨,已查出有四名內侍。在金吾將軍中,據說也有,但我不清楚!」
內侍監袁思藝剛說至此,有人來召喚他,那是皇命,袁思藝匆匆地走了。
不久,高力士出來了,他請楊貴妃入內,但是,貴妃拒絕了,她不願參與軍國大事,她只是問高力士的健康。
「我已好了,昨天和今天,我都騎馬出巡,只稍為有些吃力感覺,不妨事,再浸幾天溫泉就會大好,只是時局令人憂心,丞相又搜查到一些證據,接連三天,我們捉到可疑的人,內內外外,有三十多名,看來,安祿山真會反,皇上也不能避忌了,今早,召集了一批人商量對策,宰相自請,以他的長子陪同一位皇子或大臣到河北宣慰,拖時間,也等於以我們的人作人質,暫緩安祿山的行動!」高力士痛苦地說:「對此,我以為沒有用的!」
楊貴妃緘默著,對於這樣大的問題,她是不能隨便發言的,她稍思,告訴高力士自己回去,不在此等候了。臨走時,她再囑咐高力士,提醒皇帝吃藥。——那是前年合成的通經活血、明目補腎的一種植物藥,經過太醫們一再試驗,認為無害而予皇帝每日服三次的。
從前,皇帝也服食有刺激性的補藥,但已被楊貴妃所制止。
現在,楊貴妃獨自出來,有些愁煩,她想虢國夫人的消息最是靈通,於是,她命備馬,囑咐了宮門監,又著人先行通知,便到虢國夫人府邸去。
她只帶兩名隨從侍女,四名給事內侍和內侍宮衛十六人,此外,是宮門例有的八名騎衛為導。
虢國夫人的驪山邸,就在華清宮旁,很快到了。
楊怡已得通知,在門前相迎,她告知貴妃一項秘密:有若干人上密表,謂楊國忠只是因私怨而誣安祿山會反,那些上密表者中,有和太子很親近的人在內。
楊貴妃更加煩亂了,她惘惘地問:「阿怡,安祿山到底會不會造反?」
「我相信國忠的情報和判斷,一定會!」虢國夫人低喟著:「玉環,你得勸皇上調兵了,以前,皇上怕調動人馬,會激反安祿山,現在,我以為不必再顧忌了。」
楊貴妃表示接受,再問了一些事,就回去。她意緒紊亂,騎在馬上,不自知該想些什麼或做些什麼——從她出生到如今,從來沒有經歷過打仗的事。如今,戰爭會發生,人們說得那樣肯定,可是,她有無限疑惑,甚至不相信這是真的。好好的錦繡世界,為何要用兵火來毀掉它呢?
她不解,她懷疑,可是,她又心亂著。
當她回到寢院時,靜子報告,皇帝已先來了。
李隆基主持了會議,因為商量不出辦法,他主張在都城內外暗中戒備,靜觀,不必聲張。然後,他讓太子、宰相、驃騎大將軍、京兆尹和金吾將軍等人商議細節,就到楊貴妃那兒來了。
他知道貴妃出去,又知道房中有謝阿蠻在,但他還是入房,他想在床上躺一些時。
溫暖的房間內,謝阿蠻酣睡著,睡裙撩得很高,他看到這位舞人停勻的腿與腳,但他沒有任何意緒,欲在床上躺下,轉念之間,又放棄了。他到外間,倚坐在榻上養神。
不久,楊貴妃回來了,對時局,皇帝以輕描淡寫的口氣出之,他告訴貴妃,現在只是防患,並非真的有患了,即使真的有患,以大唐皇朝國力的深厚,也能應付任何變局的——楊貴妃看得出他有些勉強,但沒有再問。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十六日,庚午。
驪山、華清宮,前幾日山區下過的雪,曾留在峰巒上,白雪皚皚。但華清宮溫泉區,沒有雪,山腰,還有一片樹林是綠色的。
華清宮的高處是朝元閣。但是,朝元閣只是華清宮習慣性的高處。天寶六年,大唐皇帝修葺了峋嶁台,也將之劃入宮內。峋嶁台在朝元閣右上方,有一條修築精緻的山道,山道每隔二十步,有二十階石級,共有一百二十級。峋嶁台並非游宴場所,只是用來瞭望的。大唐皇帝和楊貴妃曾來,貴妃喜歡此地,吩咐擴建,但為高力士所阻,因為宮車不能上達,高處風大,即使騎馬而上,對老年人也不相宜。因此,貴妃又收回自己的意見,只加以普通修建。
峋嶁台仍然只一所鐘樓和兩棟小屋,只是鐘樓重建了,可以容得下四五十人。
今天,大唐天子的兒子之一,未婚的恆王,約了宮中的舞伎謝阿蠻在此相見。但是,進入峋嶁台的通行牌,卻是由謝阿蠻通過貴妃的關係而取得的。恆王府的兩名內侍,先到台上來佈置。
謝阿蠻是第一次到最高的峋嶁台,在寒風中,她很興奮,看看南方山脊伸展出去,有一連串烽火台,出神著,並且以恍然大悟的神氣告知恆王,自己曾聽貴妃說過,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而博褒姒一笑的故事是假的。到了此地,才真正明白了。
恆王體會著,也領悟了,他說:「對了,烽火台在山脊上,此地舉烽,諸侯兵到來,兵至多只能到山下,褒姒怎能看得見?即使能看到,至多是幾鎮諸侯入覲而已,歷史書不可信!」
在一起的情人,偶然悟及情理上的事,那是平時死讀書者所不能得到的。他們在現實環境中瞭解:從舉烽火到諸侯兵匆匆來又匆匆去,決不是三四個時辰所能辦到的,最近的諸侯兵車,怕也要三個時辰才能抵達山下,周幽王可能舉烽讓褒姒看,博取她的歡喜,但她不可能見到諸侯兵的徒勞往返。
他們看著烽火台而玄思,他們也眺望著溫泉而凝想,秦始皇帝曾經在溫泉中療惡瘡,據說,由驪山的一位女神所指示……
他們在寒冷的峋嶁台上即興地談著不相干的事。
兩名內侍,為主人生旺了炭爐,烤燒肉類,他們用手抓來吃,很粗獷,也很自然。
這是山上一個有陽光的好日子,他們在寒冷的高處享受著動態的,有生氣的情愛生活。
恆王談些風物、歷史、和現實不直接相關的故事,然後,他在不著意中詢問婚姻的可能性。
「貴妃認為問題不大,也答應了我,在過年之前一定會找機會提出,貴妃說,這些天可不能提,安祿山的事使皇帝的心情大壞,什麼事都被擱下了。」謝阿蠻說,立刻問他:「你聽到些什麼?關於安祿山的——」
「宰相說安祿山會反,另外,有一些人認為宰相所說的話不可靠;」恆王苦笑著:「父皇為此而煩惱?」
「我想,不止是煩惱吧!據貴妃說,皇上在重憂中。」
恆王對時事似乎不很關心,輕鬆地說:「我想,過一些時會好的,沒什麼了不起——」
她訝異於恆王的輕描淡寫,在錯愕中看了他一眼。
就在此時,華清宮正殿傳出了鐘聲。
峋嶁台雖然在朝元閣之上,相距高度有二百尺,但在朝元閣下面約三百尺處發出的鐘聲,一樣能傳上,只是,鐘聲由山腰傳上山峰,變得幽暗隱約。
鐘聲,使他們愣神,而鐘響以促聲三下為一個段落,也使他們驚異,謝阿蠻張望了一眼,問:「是火警?」
「不會是火警,有火,我們這兒應該最早發現,三促聲鐘響,是緊急召集,奇怪,發生了什麼事,有緊急召集?」
「緊急召集?我從來沒聽到過!哦,我知道,每年都有一次演習!」謝阿蠻接口,「但今天不是呀!」
「我們上來只有一個時辰多些,會發生什麼事?」恆王如似自語著,但並未移動身體。
「你要不要去?」謝阿蠻問。
「我是一個不兼領職務的王,可以不去,只是,華清宮突然緊急召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說著,轉而命一名內侍下去詢問。
寒風中,鐘聲不斷,謝阿蠻的遊興被鐘聲擾亂了,政事雖然和她不相關,可是,她生活在這個圈子內,又不能不關心,稍緩,她建議下去。
恆王並不緊張,迂滯地哦了一聲。阿蠻說:「我想到皇上的年紀!」
「啊!是——」恆王被提醒了,匆匆而起,向下走。在行進中,李瑱又問:」今早,你見到過皇上嗎?」
「我沒見,但知道,皇上很好,辰初起身,出去,赴溫泉沐浴,後來赴紫氣殿。」他們走到朝元閣時,已得知是緊急召集朝議,在正殿舉行,恆王舒了一口氣,有如釋重負之感,但謝阿蠻依然不放心,她建議同去見貴妃。
「阿蠻,藩王朝見貴妃,要先請求……」
「和我在一起,用不著的,再者,你也該見見貴妃!」謝阿蠻暗示了自己的婚姻問題。
恆王李瑱還有些猶豫,但是,謝阿蠻卻快速地向華清宮的上清長生院走去——華清宮有幾處寢室,分別以宮名而稱,謝阿蠻知道,這幾天,皇帝和貴妃都住在上清宮。
他們進入上清宮苑門時,謝阿蠻問了監門內侍,他們不知道為何召集緊急朝議,接著,由內侍傳報,阿蠻陪同一位藩王入見貴妃。
藩王入見,有一定的禮節,雖然謝阿蠻先行求免,仍然稍為等待了一下,由四名執事內侍列班邀進。
楊貴妃在側殿接待,行禮之後,命座,而性急的謝阿蠻已自貴妃的神色看出了有大事,急驟地問。
「安祿山反了!」楊貴妃低喟著說:「第一次急報到來,安祿山於本月甲子日——哦,甲子是初十,在范陽反!」
「啊!」謝阿蠻吃驚地吐出,「情形怎樣?」
「第一次急報只說安祿山反,自范陽出兵,號稱二十萬眾,第二次急報說……安祿山在薊城南部閱兵出發,他的兵隊,以同羅、奚、契丹、室韋等族胡人為主體,報告說,安祿山部聲勢很大!」楊貴妃有所保留地說出。
恆王怔住了,在面臨如此大事時,他偕同謝阿蠻而見貴妃,多麼不適合,再者,兵戈大訊,朝廷未曾宣佈,自己先聽貴妃說及,在體制上,也有所未合。為此,他起身行了一個禮,赧然說明自己和阿蠻在峋嶁台,聽到鐘聲而急下,是阿蠻邀了來此。
楊貴妃懂得他的意思,勉強一笑說:「我這邊不妨,我不預聞政事,因此也從來不拘禮的,殿下只管放心,只是,在朝議未散之前,最好勿出宮!」
「是——」恆王以為自己不宜在此留下去,應著,又說:「我到值院等候!」
「殿下在此小坐無妨,我沒有事做的。」楊貴妃說著,又低喟:「皇上說天下會亂,從我出世到現在,從來沒打過仗,中原百姓在安樂中,以為戰爭只有在邊境上才會發生,現在,安祿山一反,可不得了!」
謝阿蠻在迷惘中,不能問,恆王李瑱在不安中,因情勢太嚴重,他不敢發言。他們在緘默中挨些時,傳報虢國夫人到來。恆王就借此請退,楊貴妃命謝阿蠻相送,並且說明,宮苑中應已戒嚴了。
謝阿蠻取了正式通行牌,偕兩名內侍送李瑱赴值院等待,他們的遊樂,在緊張和黯淡中結束了。謝阿蠻在相送恆王時,內心有無窮的惆悵。
在長生院,虢國夫人和貴妃在一起討論時局——虢國夫人已獲知安祿山起兵,假借了討楊國忠、清君側的名義;而這,是剛才楊貴妃不曾對恆王說的,如今,她們議論這一口號的反應。
「安祿山已起兵反,反叛者的口號,照理不會受到重視的,是不是?」楊貴妃皺著眉,「我以為,讓它公開好了,國忠也太謹慎怕事了!」
「國忠說,朝廷的人事複雜,」虢國夫人有著憂鬱,「好像,太子的一批人,近來很有些和國忠過不去似的!」
「這個,我想也無妨,皇上大權獨攬,只要皇上信任國忠,他可以放手做呀!這時候,他要有不顧一切的魄力,行使相權,當機立斷!」楊貴妃忽然變得很剛強了。
這使楊怡愕異,但是,她立刻想到,玉環的剛強,必然受皇帝的影響,她笑笑,不曾再就楊國忠的處境發言,轉而說:「希望黃河北岸的守軍,能好好打幾仗,阻遏安軍進展,我們這邊,才能從容應付!」
「阿怡,據皇上剛才的判斷,我們在河北少有指望,皇上把希望寄托在守黃河!」楊貴妃正肅地說。
「國忠事先也有些準備,他說,有密札付太原守將楊光翽,還有幾個城的郡守,著他們密切注意安祿山的動態,一旦有變,閉城堅守待援!」楊怡對軍事發展並不太悲觀,她又說:「沒有人會自願隨這胡兒反的,閉城堅守,總可以阻遏安祿山一個時期吧!」
「我對這些不知道,只是聽皇上說,河北局勢一定是會很糟的!唉,很煩人!」
此時,內侍張韜光和謝阿蠻同時到來,張韜光報告緊急朝議的情形——宰相楊國忠於報告安祿山反之後,聲言朝廷已有部署,安祿山的叛亂,聲勢雖大,必不得逞,短期內就可以設法敉平。
楊貴妃感到意外,但她沒有細問。
又不久,皇帝回來了,虢國夫人和謝阿蠻料到今日必有許多事,她們迴避了。
皇帝於初聞急報,再主持緊急朝議到現在,連續工作了兩個多時辰,他有些倦,回來後,命備酒,楊貴妃勸他睡一覺,李隆基苦笑著說:「此時睡不著的,真糟,太平長久了,朝中竟無知兵之人,唉!這局面,只怕真會很難處!」
「宰相說短期內就可以敉平叛亂?」楊貴妃淆惑地問。
「這是我命他如此說的,安定人心而已!」李隆基飲了一口剛送上來的酒。
楊貴妃也陪著飲了幾杯酒,她再勸皇帝在榻上休息,李隆基雖然在心事重重中,為了身體,強自克制著,合上眼皮養神,貴妃靜靜地守在旁邊。
不久,高力士出現了一下,貴妃向他作了一個手勢,高力士就退回外間去。又不久,楊國忠也到了,和高力士在一起等待皇帝。
長生院中,一片靜肅,貴妃伴著君王。
在外面,此時卻很鬧——在緊急朝會中奉命的兩位大臣,匆匆辦手續,趕在當日出發,那是官特進的畢思琛,赴洛陽;金吾將軍程千里,赴河東,他們奉命便宜行事,募集兵隊抵抗。
此外,山區和長安城之間,車騎往來不絕。
在值院中的恆王李瑱,本身不兼職務,在這個時候,閒人有特別的用處,太子李亨見到這位弟弟,邀往,派他即刻返長安,擔任聯絡工作——在山上,有職務的人,除了奉皇命之外是不能擅自離開的。
黃昏時,皇帝和楊國忠、高力士以及監門將軍宦官邊令誠等人商議告了一個段落,召入榮王李琬,一起吃晚飯,楊貴妃也被邀參加。
這是一個很特別的晚飯場面,皇帝、貴妃、宰相、皇子,加上兩名宦官,在體制上是不妥當的,但多年為帝的李隆基,不理會體制,他只圖處事的方便。
在黃昏之前,由邊令誠派遣了宦官,三路出使,一路赴安祿山軍,設法求取罷兵,一切免究;另外兩路宦官是奉命向河北、河東各地傳命,堅守並設法策動安祿山部下的將領倒戈反正。
這是秘密使命,由高力士交付邊令誠選派人員兼程出發的,他們對此並無多大期望,但盡人事而布下棋子而已。
在晚飯時,楊國忠把初步擬定的防守和征討計劃報出,包括在河南可以動用的錢糧數目在內。
他們研討著人員的調配,之後,皇帝向與會的兒子李琬宣佈,將以他為元帥,領兵東征。
李琬對這任命感到惶恐,但也默默地接受了。
「丞相會選一個適當的副手給你,」李隆基看著兒子說,「局面很嚴重,但對外不必如此說,你自己作一番準備,至於你的副元帥人選,現在還不能決定,明後天就會選下的,我原來打算後天回長安城,剛才商量下來,再等兩三天,在山上把大事決定了,回城就執行!」皇帝緩緩地說。
這是得知安祿山叛變消息的第一天的情況,這一天中,在驪山華清宮的皇帝,收到由七處發來的急報,共十一封。
驪山,在浮動式的雜亂中過了這一天。
夜,北風呼呼,即使是溫泉區,除了室內,外面也很冷,但是,今夜的衛士卻加多了。高力士偕同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親自出來巡查了一次,再回入——高力士又派了三個人出去察看。
在夜色茫茫之中,雲開,月亮出來了。雖然是十六,從地面向上看,月亮依然是圓的。高力士在華清宮內苑門外階前看著月亮出神,此時,大唐的宰相自裡面出來。高力士知道,楊國忠於晚飯之後,到上清殿的側殿中辦事。
他們彼此招呼了一下,楊國忠繼續向外走,但走出幾步,又回轉來,兩名內侍和兩名隨從則站在原地等他。
「高翁曾在軍中,看情形,我們在河北岸守點的希望如何?」
「我這個大將軍對正式打仗是不在行的,前方的情形如何,我們所知太少了,要再看幾天才能判斷,第一,希望太原守軍能認真打一仗,此外,寄望河東兵自側面進擊!」
「說客的作用——以我去職為辭,是否會有效?」
「楊公,這不能寄望,明目張膽地造反了,豈是說客能說得下的?安祿山宣稱討楊,只是借口,兵已出,決無自休之理,我只指望我們派去的說客能發生另外的作用,如果拉過老崔的一支兵,安祿山的聲勢就會削弱。」高力士舉頭看月,「丞相,我想,我們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一切都要在一個月內佈置妥當——封常清幾時可到?」
「應該在前兩三天到的,我發出密召,已有十八日,想不到變起倉促,可能,此人啟程遲誤。」楊國忠說著,一拱手又走了。
高力士依然在出神。
在內寢,皇帝睡不著,和楊貴妃閒談軍事地理,有一幅臨時繪製的河北地圖,用屏架支持,立在長几的左側,皇帝在說話中,時時指點地勢。
楊貴妃是完全不知兵的,她只是傾聽,到後來,她有著倦意,但在朦朧中,依舊哦哦地漫應。
於是,大唐皇帝苦笑著,命她先上床,意兒和阿芳兩名侍女服侍貴妃上床。皇帝獨自對地圖出了一回神,覺得室內太暖,他出去——在內寢的廊下,皇帝看到月光滿地,也舉頭望月,喃喃地說:「這回,居然沒有天象報警,今夜月,一片澄澈,不像有兵災的徵兆啊!」於是,他回憶到自己發動玄武門兵變之夜,曾看到不少流星,後來,史官的紀錄謂:「天星散落如雪」,那是誇張,他為之苦笑了。
次日,十一月十七日,皇帝在花清宮的正殿舉行大朝——在平時,避寒山居,雖有朝會,但不用大朝的儀仗。
宰相楊國忠把昨天在緊急朝會上的報告重複了一遍,加上今日一早得到的消息,然後,把可以公開的措施宣告了。隨著,又由次席宰相韋見素奏告已經進行的一些事,包括畢思琛和程千里昨天啟程,通宵行進在內。
今早的消息,已有了安祿山叛部的大致人事:隨安祿山出兵的主要人物,以嚴莊、高尚、孫孝哲、高邈為軍中主謀,領兵將領已知的有阿史那承慶、安忠志、崔乾祐、田承嗣、張孝忠、蔡希德、李歸仁、張通儒、史思明等人,胡漢相雜。
同時,安祿山起兵的口號:「申討楊國忠,清君側」也公開了。楊國忠奏請運用此一口號,下詔責安祿山,令其回兵,許以不咎既往,這是官式,也用以掩飾已派了宦官出發的事。
在這些報告之後,朝中議論紛起了。
李隆基用心地傾聽,但他很失望,因為沒有切中的建言。
就在大朝進行中,安西節度使封常清趕到了。
封常清是西北軍中少見的漢人名將,為高仙芝的舊部。高仙芝是高麗人,但已完全漢化了的,他內調先擢為右羽林軍大將軍,再轉金吾大將軍。楊國忠常與之商量安祿山的問題,高仙芝推薦封常清,楊國忠便密召他入都城。封常清昨夜到長安城外,和楊國忠的人聯絡,便直赴華清宮。
身材矮小,一足微跛的名將封常清,沒有將軍的威風,但他有戰功,又能治軍。因此,人們並不因外形而看輕他。他上殿,立刻對安祿山的叛變事件發言。
封常清已得到楊國忠的指示,他當殿請纓殺敵,簡單明快地指陳形勢,自請到洛陽開府庫募兵,可以很快地擊破安祿山的部隊,他指出:天下昇平長久,人民雖怕兵,但也同樣厭亂,因此,安祿山聲勢雖大,但人心不附,要擊破他並不困難。
朝議紛紛中,只有封常清的陳詞慷慨激昂而充滿信心。皇帝對之表示嘉許,命他先退朝去休息,再候命令。
接著,又由韋見素提出一套在大河南北招兵的計劃,又有不少人對此計劃發言,大朝拖到近午時才散。
一上午的大朝會,不曾作出具體的決定。
散朝後,楊貴妃已在內殿門車上等皇帝了,她請皇帝上車回內院吃飯休息。李隆基稍為猶豫,終於上了車,但在上車之後,再召高力士來,著他在內殿主持。
當李隆基回到內苑,換了衣服,還沒有吃飯,楊國忠和高力士已到來了,他們報告最新的消息:北京副留守楊光翽被誘俘,太原城陷落——他們曾指望大唐皇朝發源地的太原能打一仗的,只一夜,幻滅了。
十一月十八日,又是大朝會,聽取各部首長的報告,討論動員計劃;皇帝任命封常清為范陽、平盧節度使,即日乘驛趕赴洛陽募兵。
除了這一項任命之外,其他擬定的措施,都沒有發佈,這是聞訊的第三日,雖然有了太原陷落的消息,但朝廷中的人心,反而較當日和次日為定,也許由於封常清的陳詞和出發所影響,也許由於皇帝表現的從容。
總之,在山上的朝臣忽然不十分慌張了。
實際上,皇帝是在憂心忡忡之中,高力士曾調看了軍事檔案,他奏告皇帝,河以北,除了楊光翽之外,其他城市並無可戰之兵,再者,在編制上,安祿山兼領河北道採訪使,河北諸郡都歸他統領,州官也不易抗拒。如今只能希望河東的軍隊出擊,以及河北城市的地方兵自發性的抗戰,而兩者都是近乎渺茫的。
皇帝對此無話可說,高力士建議立刻在長安地區募兵,李隆基認為尚可再等待幾天,他不願都城中因此而混亂。
楊貴妃是清楚皇帝在憂惶中的,但她又有莫名其妙的希望,皇帝會告訴她,已派人去遊說張通儒,崔乾祐等人的兵,只要有一兩支兵反正,回擊安祿山,那末,大局就能扭轉,皇帝對拉人反正,有相當的信心。
於是,在兵烽戰火瀰散中,大唐皇帝從容地自驪山避寒行宮回長安城,那是十一月二十二日,丙子。距安祿山起兵反,足十二日,從得到消息計,今天是第七日。
車駕自華清宮回到城內的興慶宮。
皇帝在下車之後不久,便偕同貴妃到花萼相輝樓,眺望長安市區——長安城與平時一個樣子。興慶宮附近的居民、行人,於是知皇帝在花萼相輝樓後,都到街上來看,朝拜皇帝。
李隆基再偕同貴妃到城上,於近距離與百姓相見,然後,他回到花萼樓的東廳,接見宰相以及留在城內未上山的大臣,其中有幾位是退休了的大臣。之後,皇帝吃了午飯,就在花萼樓休息。
楊貴妃沒有午睡,她約虢國夫人於下午來——在驪山時,貴妃就托妹妹入城後設法打聽一些民間的消息來相告,現在,她靜靜地等待著。
七天來,楊貴妃的不安在加深,似乎,多過一天,和皇帝多談一次,她的憂慮就深一分,雖然皇帝也時有樂觀的表示,但她總覺得皇帝的樂觀很空虛。
對封常清的馳赴東都募兵出戰,她完全不看好,她雖不知兵,但有常識,認為臨時募集的兵必然不能抵擋久經訓練的正規部隊。
不久,虢國夫人到了,她告訴貴妃,長安的平民對安祿山的造反,一些也不關心,一般人對於發生在遙遠的河北的事,不以為是嚴重的。至於士人,議論雜亂,有不少人批評楊國忠無能,致使邊將生變,也有人為安祿山起兵而興奮,他們幻想著從立兵功而取富貴。
「長安人不以為這是嚴重的?兵凶戰危——」楊貴妃說了四個字,苦笑著,「一般人不知道朝廷在河北無兵,在河南也沒有兵,唉!這也難怪他們!」
「太平時日太久了,貴妃,你可知道,我們大唐皇朝有多久沒有在內地打過仗?」虢國夫人說,楊貴妃搖搖頭,於是,她又接下去說:「我的孩子記下來,你看!」她取出一張紙,交給貴妃。
大唐皇朝自開國時代內戰十年,在太宗皇帝貞觀二年討平梁師都以後,就不曾有真正的內部戰爭。其間,武太后臨朝時,有徐敬業在揚州起兵反,那是發生在光宅元年的事,又只是局部的小地區戰事,很快敉平叛亂。此外,一城一地的小亂子也曾有過,但都不能稱之為戰爭。自貞觀二年結束真正內戰到如今,已經一百二十七年沒有真正的大規模內戰。
對外戰爭雖然經常不斷,但驚動都城,勞擾天下的大征伐,也只是在太宗皇帝朝,貞觀十九年,皇帝親征高麗,五月渡遼,十月班師回,這也是百年以前的大事。其後對高麗,對突厥,對其他的外族作戰,都由將軍統兵,長安和洛陽地區的百姓,並未受到戰爭的困擾。至於宮廷由權力鬥爭而起的兵亂,大致在一兩天中即告平息,根本算不得是戰爭。
自李隆基嗣位為帝之後,四十四年來,物饒民富,連傳統的府兵也等於廢棄了。對外戰爭只在遙遠的邊境,大多在異族的土地上進行,偶然有兩三次征役,規模均極小,人民,這一代和上一代,似乎都不知道兵戈之事。
楊貴妃看著虢國夫人兒子的紀錄而出神。她恨安祿山扣動了一條動亂的琴弦——她們姊妹在談話中,張韜光來報告:宰相到了。楊貴妃問明了楊國忠是和一批人來見皇帝的,她就不欲與之相見,邀了虢國夫人到飛霜殿去,她也吩咐內侍,請皇帝於會見宰相後到飛霜殿。
她們自北邊的門戶出花萼樓,乘了宮車赴飛霜殿。虢國夫人於陪貴妃入內後,便辭出。
楊貴妃自山上下來至此刻,才換衣服,斜臥榻上休息和再看那一面紀錄動亂的紙。
皇帝回城的第二天,大唐皇朝應付叛變的各項措施的詔令正式宣佈了。
以兒女眾多而出名的榮王李琬,擔任東征軍的元帥,自右羽林大將軍轉右金吾大將軍的高仙芝,為副元帥,詔出內府錢帛,在長安地區招募十萬人從軍,並且預定了名號,稱為「天武軍」,此外,以右羽林大將軍王承業為太原尹,就地招募及指揮兵將,又任命尉衛卿張介然出任新設的河南節度使,以陳留為首邑,節度使領十三郡。調回胡將安思順出任戶部尚書,任命郭子儀接任朔方節度使。又以凡是當兵的各郡,添置防禦使。
接著,因群臣的堅請,把在長安任太僕卿的安祿山的兒子安慶宗殺了,安慶宗的妻子榮義郡主賜自盡。
所有的詔命都立即付諸執行。
新設的河南節度使署,也立刻治印,委派佐貳。皇帝要在一天中辦完手續,經費則先由少府墊支,再轉政府——少府是皇帝的財務部,可以不必經過政府手續而立刻支取的。
皇帝在張介然出發以前,特別於內宮召見,叮囑他從速募集兵卒防守河南,皇帝暗示了河北全境皆無可恃,河東、朔方雖然會發兵出擊,但在時間上不易阻止安祿山南進,皇帝切實地命張介然注意,竭盡所能守衛河防,阻安祿山兵過河,以待封常清組成新軍和天武軍赴援。李隆基又告知他,封常清募兵的情況很好,估計,在長安地區募兵,也會很理想。
在張介然走後,皇帝伸舒雙臂而入內,內起居間中,謝阿蠻陪著貴妃在閒談。
謝阿蠻自梨園子弟那邊得到一些消息:有無數長安人參軍。皇帝聽了,只是苦笑。楊貴妃問他情況,李隆基長長吐了一口氣,靠在榻上說:「剛才得知,長安募兵很理想,但據說,應召而來的新兵,素質並不好,我已下令作一番選擇,不一定要人多,兵士素質差,多了也沒用!」
「兵多,總是威脅大,有什麼不好呢?」謝阿蠻跪下去為皇帝脫靴,換上氈鞋。「兵多,要有將統領的,我們缺少統領大軍的將才,此其一;其次,市井中的少年,不易使他們守紀律,將來,我們的兵還是要從小地方、農村中去招募,大城中的少年不及鄉下人,在長安和近邑,我想募集五萬人也差不多了。」
「三郎,你好像忽然很有辦法了!」楊貴妃笑了起來。
「並不是忽然很有辦法,只是冷靜了下來,著急,貪兵多,都沒用的,戰爭已經來了,慌張擋不住敵人——阿蠻,去找幾個人,回頭奏一次樂。」皇帝平和地說。
自兵訊傳到後,這是第一次在宮中有樂奏。事雖偶然,但是,傳出去,卻對人心有鎮定的作用。內心惶惶的官員們,得知南內奏樂,以為局勢可以控制了。
那是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二十五日,河北二十四郡處在如燃燒般的境地中,但在長安,卻有著使人不能相信的安寧相,自然,這又只是表面的安寧。
——宰相楊國忠奉命暫時不公開河北軍訊。
於是,進入了嚴寒的十二月。
初二日,東征軍副元帥高仙芝率領長安地區募得的新兵,加上飛騎,擴騎,合共五萬人,出師。
元帥李琬則早兩天率五百騎兵先行,天武軍並不直接上前方,出屯陝州訓練,宦官、監門將軍邊令誠作了這一支兵的監軍。
五萬大軍出師,長安人轟動著,人們對戰爭蒙昧的恐懼感,因大軍之出而消滅了。
——高仙芝在短短的十日之間,只教會了新兵排隊和行路,每小隊用一名老兵為隊正,因此,這一支兵在表面上是軍容甚盛的,實際上,新兵中十有九人還不知道如何使用兵器,對弓箭,自然更談不上了。
天武軍,就此浩浩蕩蕩地出城去了。
就在天武軍出長安城的那一天——寒流自北來,侵襲著黃河平原區,河水中的冰塊由漂流而至停住,寒氣因冰凝而更甚。
安祿山的部隊用繩索、布帛把破舊的船縛聯在一起,又加上樹木等為補充,冒寒橫置在黃河上,這夜,黃河大致冰封了。
天明時,破船樹木為冰所固結,有似浮橋——這天的天明是天寶十四載十二月初三日。
安祿山的大軍自靈昌地區渡過黃河,侵入河南靈昌郡,即以前的滑州。此地,在洛陽東北偏東,相距五百三十里,距長安,一千四百四十里。
安祿山的兵越過冰封的黃河,散漫地作廣角推進,這是在河南節度使的駐地首邑陳留郡的直轄地區以內。陳留郡直轄六個縣,封丘首先被擊破,守城吏兵逃散了,接著,一路兵攻入浚儀,又一路兵直撲陳留。
張介然到陳留才幾天,他沿路收兵,有一萬多人屯陳留、河防兩岸,封丘和浚儀,各派了一千五百人去增強防務,但那些兵失了下落!當安祿山的兵攻到陳留時,張介然率兵上城守衛,可是,兵官卻開了城門,奉陳留太守郭納出降,大唐的河南節度使張介然,成了俘虜——這是十二月初六日發生的事。
安祿山的軍隊自靈昌郡渡河的消息,恰好於初六日傳到長安。第一封急報由河南尹自洛陽發來,第二封則是封常清的軍報,接著,是河南節度使張介然的報告。
楊國忠先見高力士,詢問他:是不是立刻奏聞。
這時,早朝才散——早朝時,百官們對軍事形勢很樂觀,因為安祿山的部隊仍在河北流轉,沒有接近黃河的報告,也沒有渡河的暗示。
「奏聞!事情太嚴重了,不能耽擱,再說,安祿山軍渡河的消息,我想,至多兩個時辰,就會傳開。」高力士看了第一封急報說:「這一封,已耽誤了一個時辰!」
「那是因為散朝,同時,我在接到報告後,查問了一下,封常清的報告和張介然的報告,幾乎同時到達——高翁,請同入見皇上如何?」
「好吧——真糟,比我們預料早半個月,河防,唉,河防——再有十天……」高力士喃喃地說出了一半就嚥住,他想到爭取十天到半個月的時間,對守河防,可能並無用處。
他們在龍壇祿見皇帝,楊貴妃也在。大唐皇帝於得知安祿山的軍隊已渡河後,倏然起身,看著地圖,沉聲說:「河防未曾交戰,看來陳留城會靠不住,今天,極可能是今天,陳留,還有汴梁……」皇帝顯然激動了。
「陛下,據昨日收到的報告,張介然說陳留守軍有一萬人,陳留城高池寬,有一萬兵守,配合民夫,應該能支持一個時期!臣請速令封常清設法赴援!」楊國忠茫然奏請。
「封常清的兵不能移動,他只有守虎牢關以保東都一條路,我看,陳留,汴州,滎陽,都會失守!」李隆基靜了下來,慘然回顧高力士,「河北二十四郡,居然無一郡起兵抗敵,唉,始料所不及!」
「陛下,河北郡縣必有起兵的,以道路為兵阻,消息傳遞不及河南快,河東方面來的報告,已略知敵後有義兵興起,相信,過幾天必會有消息的,問題是安祿山已渡河,東都形勢甚急!」高力士緩緩地說出。
「宰相,召入有關人員——」皇帝說,低喟:「安祿山渡河的消息,應該早些讓他們知道!」
不久,皇帝召集大臣商議應付軍事上的新形勢。
東都洛陽地區,近年以皇帝不曾巡幸,親衛軍駐在洛陽的人數已不斷減少,除了封常清所領的兵之外,地方部隊人數少,戰力自然不強,虎牢關為天下險隘,但長久的太平,這一雄關已失去了軍事意義,平時守關守倉的兵不足二千人,而且分駐在三個兵營中,洛陽為東都,但是,除了各宮的親衛軍一千五百人外,城防兵僅千金人,州兵也只二千餘人。武備如此,又能商量出什麼善策呢?
因安祿山渡河而舉行的緊急會議,延到午初二刻才散,皇帝回來時,神情很頹喪。飯後,皇帝休息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赴花萼樓——楊貴妃知道皇帝邀約了親衛府的將軍們議事。
天寒,欲雪,楊貴妃在紊亂中也去看地圖。
於是,長久不曾入宮的前玉真公主,現在只用持盈法師名號的皇妹,忽然來訪貴妃。
她向貴妃說,中午參加一個文士們的聚會,得知安祿山的兵已渡河,又聽到有人倡議皇帝親征。
楊貴妃有詫異感,她脫口而出:「皇上從來沒有說過要親征的事!」
「我是為此而來的,貴妃,皇上好勝,百多年太平歲月,如今闖出這樣的亂子,他一定很難過,倘若有人倡言請皇上親征,皇上會接受的,只是,皇上春秋已七十有一,如此高齡,決不能再預兵戈之事了,貴妃,如果有請皇上親征的,你必須力阻!」持盈法師淒愴地說:「我從來不管事的,今天聽了人們說,卻耐不住!」
「唉,外面竟有這種說法,我完全不知道,朝中,宮中,好像從來沒有人提起過!」
「貴妃,在今天以前,形勢雖然也不好,但總可以支持,文飾,今天,安祿山渡河的消息一到,局面怕不會再安定下去,你平時也不問事的,但到了如此地步,有時,也不能不參加一份了!」持盈法師婉轉、含蓄地說。
「我參加一份,我願意,可是,我又不懂!」楊貴妃坦率地說。
作女道士的皇妹不能明言,但她也深知貴妃對朝廷大事的隔膜,於是,她又說:「每逢到了混亂的時候,當家人的處境總歸是艱難的,大家會把一切過錯推到當家人的身上去,貴妃,你明白我的意思?」
「皇上——公主,外面有人對皇上……」
「貴妃,我指的當家人不是皇上,是宰相!現在沒有什麼,但局勢再壞一些,必然會有事了!貴妃,在可能的範圍內,你和高力士說說,支持你的哥哥,一個國家處在逆境和危境時,先求內部穩住,內部一鬧,對敵人有利!」
楊貴妃唔了一聲,她懂了,可是,她又感茫然,不曉得自己該從哪一方面著手來幫楊國忠。
持盈法師的一席話,語重心長,楊貴妃原想轉告皇帝,可是,皇帝回來時,神容黯淡,她不忍再加深皇帝的心靈負擔,把要說的話按下了。
第二天早朝時,謝阿蠻溜進來——楊貴妃已經起來了,阿蠻一變平時的作風,正經地告知貴妃,在外面聽到皇帝親征之說——她說明是昨天下午應恆王李瑱之約,偶然聽來的,貴妃問她:「你不是說和恆王殿下吵翻了,又相見?」
「在華清宮,就是撞鐘報警那一天,他也不告訴我,悄悄溜回長安。我們回來後,我找他責問,他支吾其詞,又著急要走,我一氣,不理他了,他約了我兩次,我都正式拒絕。前天,太子那邊的李靜忠找我去,出來時,恆王在等我,約了昨天見一面。昨天下午,我們見著了,他終於告訴了我,那天悄悄下山,是太子找他做事。昨天,我聽他的口氣,好像常和太子在一起,他問我,在貴妃那邊有沒有聽到皇上要親征的話?我覺得奇怪,支吾著應付,看來,恆王殿下很有些贊成皇上御駕親征……」
「阿蠻,這幾天不可出去玩了,我想,可能會有些事發生,你講話也得謹慎些!」楊貴妃終於有些敏感了。阿蠻的話,加上昨天持盈法師所說,使她領悟到,宮廷和朝廷間會出一些她所猜不到和料不到的事。
「我不出去——俄,今天我會去東宮一次,是太子妃邀我的,貴妃,我不會隨便亂講話,不過,我奇怪太子妃為何邀我——」謝阿蠻沉吟著,但她不會深思,拋開了。
這是十二月初七日。
前方,不斷的有壞消息到來,皇帝在早朝後,不曾回來,轉赴花萼樓治事。楊貴妃又得知,太子也在花萼樓侍駕,還有幾位其他皇子。
她命張韜光去打聽消息,午飯前,乘車到花萼樓,得知皇帝留太子和諸王以及四位大臣同進午餐,便命人不必通知,她在樓上的北廳吃飯。
皇帝於飯後來到,告訴她:封常清又有報告來,已移重兵守虎牢關,並報告情況,渡河的安祿山部隊分路深入,有兩至三個縣城失陷,陳留方面還沒有交戰報告,但開封境內已有敵騎。
「我擔心陳留可能不守——昨天,外面有很多謠言!」李隆基在室內踱步,不久又說:「今天,有一宗喜訊,以前我說河北二十四郡竟無人起兵抗敵,今天有了,平原太守顏真卿起兵,看來,一有人起兵,必會有繼起的,今天,顏真卿派平原兵曹李平入都奏告,顏真卿已聯絡鄰邑,共有七八千兵,現在還在招募!」
「三郎,長安有什麼謠言?」她看出皇帝在避開一些事。
皇帝苦笑著沒有說,楊貴妃又一次把自己聽來的話忍住。
李隆基有心事,但他終於沒有向楊貴妃說。但到第二天,楊貴妃也得知了問題——玉真公主來說和謝阿蠻打聽到的消息,都是真實的。朝中,有人倡言必須皇帝親征才能壓得住安祿山。皇帝親征,必然是讓太子監國,太子一旦監國,自然就取得了權力。
陳留失守,張介然被俘的消息傳到了,皇帝親征的詔命與此消息到達的同時公佈。皇命,期以二十日的時間集中畿內的軍隊,朔方,河西,隴右的兵馬除留守城堡外,命節度使率領,馳赴行營會合。詔命說明皇帝將赴洛陽;但沒有明言太子監國。
草詔的時候,陳留失守的消息尚未到,不過,皇帝已作了陳留失守的打算,因此,陳留的消息傳到時,也未曾引起特別的驚動。不過,皇帝的親征詔,卻引起了宮廷的不安。
從來不對國家大事發言的楊貴妃,和高力士先談了一次,終於正面要求皇帝放棄親征的決定。她把玉真公主來訪的事說了——謝阿蠻的傳話,則沒有轉達。
李隆基苦笑著,迂滯地說:「重用安祿山,是我,如今,安祿山反,兵已渡河,我不能逃避責任了!」
「陛下,朝廷有相有將,可以派他們去打仗的啊!沒有理由一定要皇帝親征!再說,你不是打仗起家的皇帝,我問了高力士,他說,皇帝親征並不一定是好的,也並非必要的。」
楊貴妃肯定地說:「皇上,不可去!」
李隆基沒有回答。
「已經有榮王殿下為元帥出師了,三郎,不論如何,你坐鎮長安指揮大局,不可親赴前敵,三郎,你說過京畿區內無可戰之兵,要靠各地兵馬集中,皇帝親征,總要有一支像樣的部隊才行。你在長安,還能募兵,統管全局,你到了前方,就無法照顧到全面,我想,那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再者,你的年紀也不宜親征——」
「玉環!」李隆基惆悵地叫喚著:「我知道,我到前方去的作用並不大,但形勢所迫……」他思索了一些時,低喟著:「好吧,我看情形再說,親征詔的口氣相當活動,我也可以不去的!」
這是戰爭帶來的問題。
這天下午,虢國夫人也入宮來,那是受楊國忠之托,請楊貴妃阻止皇帝親征。
為了在緊張中使氣氛輕鬆一些,貴妃留下虢國夫人,晚飯時和皇帝在一起,但這不是宴會,時局如此沉重,宮內自然不便再有行樂之事了。
楊氏姊妹伴著君皇閒談,不談時事。
楊貴妃不願談時事,因為時事在劇變中,而且,她又深知自皇帝到許多大臣,都缺少應變的能力。
變,來得太快了——自十二月初三日安祿山的軍隊渡過黃河之後,初六日陳留陷落,初八日滎陽陷落,其餘陳留郡所屬的縣城如封丘、浚儀、開封等都落敵人手中。滎陽又是一個大郡的首邑,滎陽郡轄七個縣城,又當衝要之地,著名的虎牢關就是在治區之內。歷史上楚漢相爭的要地廣武,也屬於滎陽。
安祿山的部隊快速地推進,大軍沿黃河南岸西上,向洛陽進攻,其餘的小股部隊,一二千人一夥,出掠河南東南區的富饒城鎮。許多城守,逃亡或投降,敵人來得太快了,各地的防衛又太差了,根本不曾有正規的抵抗,一個城又一個城落入了胡兵的手中,一天中會失陷幾個城鎮。
安祿山西上攻洛陽的部隊,也很快速,虎牢關雖然是險隘之區,利守難攻的,但是,封常清招募來的新兵,連起碼的基本訓練都未曾完成,他們看到胡人的騎兵狂悍地奔來,心理上先慌亂了,再加上大部分兵士不會射箭,虎牢的防守戰在一天中就崩潰了,封常清竭盡全力才能收集敗散的部隊,退守偃師,看看不行,又縮短防線,退守罌子谷以南的葵園。
安祿山的騎兵疾進著,不讓封常清有喘息的機會,官兵才退到葵園,戰爭就開始了,只有一個時辰,那些新兵又潰散了。封常清退守大唐皇朝的東都洛陽的上東門,那是守城戰。然而,安祿山的兵如潮湧到,封常清守東面的城門,安祿山則先攻破了南面的城門進了市區。封常清再退保皇城,但他已到了無可戰之兵的地步。這位縱橫西北的名將在皇城宣仁門打了最後一仗,敗入內苑,擊破一邊苑牆,向西逃出,再收散兵奔逃。洛陽城在十二月十三日陷落了。滎陽城是初九日陷落的,前後只五日,安祿山的部隊推進了二百七十里,攻陷著名的虎牢關和幾個小城鎮,最後佔領洛陽。從起兵之日到攻佔洛陽,一共只有三十四日。
在洛陽的皇族,東都留守官員,以及地方官等,大多來不及逃出,降在賊中,河南尹達奚珣投降了,東都留守李□不肯投降,被俘後為安祿山所殺。
封常清逃到陝州,和高仙芝的軍隊會合。封常清是高仙芝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他們私誼好,又彼此信任,封常清力言以目前的兵力,決不能在陝州作戰,他主張退守潼關以阻敵入關,高仙芝接受了,但安祿山的先鋒已到,他們又打了一個小敗仗,才能退到潼關,再佈防線。
當洛陽迅速地落入安祿山手中時,長安城無法再保持平靜了,皇帝向朔方、河西、隴右徵召兵馬,尚未趕到,而河南地區,似乎已全部為敵人所佔,長安起了風波——那是上層階級掀起的政治風波。
人們並不真以為安祿山能攻入長安,因為太平長久了,大家對戰爭缺少認識,洛陽的陷落,雖引起慌亂,又並非是為長安擔憂,不少政治人物利用形勢而爭權。
皇帝曾有親征的詔命,然而,詔下之後,就沒了下文,當洛陽淪陷之後,太子系的人又積極地從事外圍的活動,希圖達到皇帝親征,太子監國的目的。
他們以為,潼關天險必然能守得住,讓皇帝到潼關去守土,把長安交給太子。
形勢對大唐皇帝極為不利,到如今,他所推行的邊區以胡制胡的政策已完全破產了。安祿山是他全力寵任的將軍,楊國忠為相之後,曾不斷地說過安祿山必反,但他不聽,繼續以懷柔的方式企圖軟化安祿山。在李隆基,這並不是偏愛,他怕罷免安祿山反而會提早出現戰爭。然而,安祿山終於反了,這一責任,就得由他獨立承擔,洛陽失守之後出現的惶亂,迫使他無法不作一番正式的表示。
四十餘年來,他那穩固的皇權,在無形的壓力下,受到了挑戰,他煩惱,然而又找不到出路。
於是,在無可奈何中,他又下了詔書,命太子監國。由於以前已頒發過親征詔命,這回的詔命的題目便用了:「命皇太子監國親總師徒東討詔」。這道詔命以讚美太子,令使監國為主,只在最後加上「仍即親總師徒,以誅叛逆,取今月二十三日先發……」。
詔命是十二月十七日頒發的,但提出先發的日期是今月二十三日,頒詔到先發,中間只有五天的時間,顯而可見的,親征先發相當空虛和難予捉摸。五日之中,如何能完成出征的準備呢?如此,詔命的要點在命太子監國了。
再者,皇帝於下詔和朝散後,又召集宰相和中書、門下兩省與尚書省各部大臣,在花萼樓舉行談話會。李隆基說,去年秋天就打算傳位太子的,由於水旱相仍,自己不願以余災遺子孫,想等到災情過後再傳位。現在,天下大亂,自己當負責戡亂,先由太子監國,待亂平之日,再行傳位。
皇帝在感傷中發言,他自認是大唐的罪人,開國至今,從來沒有出現如此惡劣的場面,他又要求大臣們團結一致,應付突變和預籌善後,他認為安祿山暴興,雖然擾亂了河北、河南、中原的心臟地區,受到大損,但這樣的暴興,也會很快毀亡的,因此,在抗戰的同時就應想到戰爭的善後。
這是一個充滿了感傷情調的集會,皇帝在談話中曾經老淚縱橫。
當花萼樓的談話會結束後,宰相楊國忠又單獨入覲,勸阻皇帝親征。李隆基沒有任何表示。
又接著,太子於午後入覲,看樣子和父親差不多老的太子李亨,力辭監國之任,但並不認真阻勸父皇出師。
李隆基在接見太子時表現很從容,他詢問了各路招兵情況,又指示太子去做一些事,對親征和監國,他不再提,父與子之間的心病顯然很重。
當太子辭出時,楊貴妃和高力士同時到來。李隆基站起來,似乎很憤怒,但轉了一個身,他又自我抑制了。
「力士,看來,我這把年紀,也只得上戰場走走了,你也準備一下,陪我出征——兩個老人,唉!」皇帝說到兩個老人時,似有無限感傷,歎了一聲,止住。
楊貴妃不能再忍,衝上去,握捏住皇帝的臂膀,欲言,終於哭出來。在旁邊的高力士,跪下去,雖在激動和哀傷中,但這位老內侍很識大體,沒有發言。
皇帝扶了哭泣的貴妃,讓她坐下,再命高力士起來,他再度收斂情緒,徐徐地說:「潼關天險,我們總能守住的;力士,你去籌算一下,我們出師,現在能集中多少兵?」
「陛下,如二十三日出師,至多只有四萬人馬可以隨駕,這時間是無法趕得上的!」
「隴右,河西兵馬,不是有兩支已到?」
「總共只有一萬二千人,近畿兵馬集中的,有一萬五千人,陛下禁衛軍中,可調用二千人,新兵能選用的,估計是一萬五千人,其他的兵馬,數日內無法集中。」高力士冷靜地說:「陛下,親征詔雖下,但出征的形式可以變通,在草詔時,丞相韋見素和我談過,用先發一詞,可以作兩種解釋,一是皇上先發,四方兵馬隨後而至;另一是親征大軍先鋒部隊先發。
老奴以為,目前形勢,只能使先鋒部隊先發,洛陽兵敗,情況未定,皇上也不宜匆匆出師!」
李隆基沒有接口,詔書中用「先發」一詞,經過深入研究,此中的作用,他自然是明白的,但是,他不能在此時說什麼。楊貴妃則有了反應,她請求皇帝委任先鋒。
「讓我再想想吧!」李隆基低沉地說。
「三郎,是不是召宰相來商量?」
「召宰相——」皇帝沉吟著,「不必如此急,我多想想,明天吧,今天已遲,不能作出什麼事——力士,你注意一下,調用河隴諸蕃部屬的兵,幾時可到?」
做了四十多年皇帝的李隆基,對政治鬥爭有豐富的經驗,他在奪取皇位到安定皇權之時,曾面對著幾個集團的爭奪,當他自父親手上取得皇位時,朝中宰相共有七人,五人出於姑母太平公主門下,李隆基緩緩地將太平公主的勢力排除,最後,他自行發動一次兵變,把姑母的集團殺了,那是開元元年的事,距今四十三年,但是,往事歷歷,他依然記得的;雖然如今的形勢不利,但他總把握著大權和有深厚的基礎,每走一步,都為自己留有餘地,他在觀察每天的形勢,他也有特別的人事聯絡和部署,這些,親如高力士也並不完全知道。
在緊張的日子裡,李隆基不斷地召見人……
十二月十八日,為高仙芝作監軍的邊令誠,於奏告封常清潰敗,高仙芝自陝州退兵潼關的經過後,奉命再赴潼關——皇帝下令處死這兩位將軍,以將軍李承光代領潼關部隊。
這是兵敗以來最嚴厲的,也是不公平的措施。宰相楊國忠入覲,說明封、高二人之敗,非戰之罪,又陳明高仙芝移兵退保潼關,保全實力——楊國忠還呈上封常清的陳情書;但是,皇帝沒有看,他向楊國忠說:「大致的情形我都知道,要這兩人負兵敗的全責,的確有欠公平,但是,為將軍者有時也不能以常情論,兵敗身全,情雖可恕,法無可原,再者,現在的人心士氣,也需要從嚴處置才能整肅。」皇帝頓歇著,又說:「封、高二人的家族,你設法厚予照顧,他們所統兵,也好好撫慰,威恩兼施!還有,哥舒翰如何?」
「他的病並不重,今日朝散時,小兒曾到哥舒府中,大約會肯受命了。回頭,我自己再到西平郡王府相邀,明日,總要設法拉他入朝,目前,環顧左右,只有他才能和安祿山匹敵!」楊國忠深沉地說:「以軍中聲望而言,亦只有他最高。」
皇帝微喟著,又問:「哥舒翰的河西隴右部隊怎樣?」
「蕃將火拔歸仁部,計程於明日可到咸陽,另部今日必可到富平,臣已傳命,著令就地渡河,集中渭南待命,不必到長安來!」楊國忠報道的是秘密調度的兵隊,李隆基打算在自己不得不出征時用的,這兩支兵的人數不多,但能戰,且亦為高力士所不曾計算入內的。
接著,皇帝命楊國忠相伴,接見前天任命為山南節度使的永王李璘及劍南節度使穎王李□,以及他們的副使源洧和崔圓。皇帝著令兩位副使明日啟程赴任,努力作支援戰爭的準備,至於兩位藩王,只擔任名義,並不赴任的。劍南節度本由楊國忠遙領,現在轉移了一下,那是李隆基拉攏兒子們為自己助。
十二月十九日,大朝,處死高仙芝和封常清的詔命也正式宣佈,其實,邊令誠已奉令在昨日出發了。
處死封常清、高仙芝的命令引起百官們的肅烈感,沒有人敢發言。
隨著,一項重要的人事任命宣佈了:以官太子少保,兼河西、隴右節度使、爵西平郡王的哥舒翰為太子先鋒兵馬副元帥,領兵鎮潼關,御使中丞田良丘為行軍司馬,起居郎蕭聽為判官。
因飲酒過多而中風,病居在家多時的突厥血統的大將哥舒翰,莊嚴地在朝堂上接受任命。他中風後,左邊肢體的活動依然有問題,拜起時,左腿顯然僵硬而不靈活,一名宦官扶了他才順利起來——哥舒翰因病一再辭謝統軍之命,但為楊國忠所迫,勉強接受,他在受命後沒有發言,退回班列。
朝堂上的百官對於皇帝在任命哥舒翰的官名,都有淆惑感。「先鋒兵馬副元帥」之上加「太子」之名,太令人莫測高深了,但是,也沒有人敢發言。
至於已受命監國而實際是依然無權無事的太子李亨,大朝之前在內殿得知今日的重要措施,自然,他也不能說什麼,他得到的虛名,唯一的好處是比旁人早知道一些事而已。再者,今日朝會的處事方式,也使太子李亨心悸,他擔心父皇會變更主意,也令自己出師。
至於李隆基,在朝會散後,於內殿召見哥舒翰,再細詢了軍事上的問題,並予以指示,著他盡可能於二十三日出發。
自從下詔以太子監國之後,到此時,皇帝才舒了一口氣,午飯時,他以確定的口氣告知楊貴妃,自己在短期內不會親征,他又相信哥舒翰到潼關,一定會有作為。老年的皇帝滿意於自己的安排而微笑著。
也是這天下午,皇帝恢復了平時的午睡。
楊貴妃找了高力士來詢問詳情,對於皇帝與太子之間的暗鬥,高力士自然也不便說的,他支吾的講了一些樂觀的話:哥舒翰是突厥種,擅戰,在隴右河西,哥舒翰的部隊中有外族的兵將,戰鬥力和經驗,都比漢族士兵強。
已經是殘年急景了,但今年的長安,所有過年的節目都被兵亂所破壞了,宮廷中,由貴妃主持,依然裝點了一下,不過,規模比以前小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之日,哥舒翰如皇帝所期望,領兵出長安,於渭南會合各部,共八萬人,徐徐向潼關進發——哥舒翰還未到潼關,擔任元帥名義的榮王李琬,於二十四日死了,皇帝不另派皇子掛帥,即以哥舒翰為太子先鋒兵馬元帥。
過年了,這是大唐皇朝開國以來最暗淡的一個年關,不過,除夕時的形勢,比之十二月中旬又好了許多,朝廷得知,河北、河南、敵後城鎮已有許多義兵崛起,特別是朔方節度使郭子儀,率領部將李光弼、高睿、僕固懷恩、渾釋之,轉戰皆捷,擊破安祿山的大同軍使和兵馬使的部隊,其中一役,殺傷安祿山部七千人。郭子儀的部隊招募和收編義軍、降卒,迅速擴充,在山西、河北境內,佔領了幾個重要據點,此外,河北、河南降順安祿山的郡守,度過了一個短時期,也起兵了!河北二十四郡,已有十七郡起兵擊安祿山,重歸朝廷;河南反正的州郡雖少,但山東西部與河南南部,都有義兵崛興,配合官兵抵抗,初期聞風敗逃的現象已糾正過來。
安祿山的前鋒曾進犯潼關,為守軍擊退,由於河北情形的變化,安祿山的大軍另作安排,對潼關的壓力降低了。
這是除夕時所得到的有利戰報,但也有使大唐皇帝極為不舒服的消息;潼關的人員送到密報:安祿山將於明年元旦在洛陽建國,自稱大燕皇帝。
李隆基深知,安祿山一旦稱帝,這場戰爭會拖延下去,然而,這是他所無能為力的事。
天寶十五載正月初一乙卯。在長安的大唐天子,於大明宮含元殿舉行早朝——同一天的同一時間,安祿山以大燕皇帝的名義,在洛陽的紫宸殿舉行開國大朝。
也在同日,楊貴妃奉皇命,擴大接受諸王及百官命婦入賀,那是在興慶宮舉行,規模比任何一年都大,皇帝為了國難,使貴妃出面來籠絡諸王妃與百官的命婦。
但是,楊貴妃的心情卻極壞。
除夕,壽王妃韋氏偕同另三位王妃隨太子妃入宮辭年,這是以前所不曾有過的,而使貴妃心情極沉重的是:壽王邸的內侍張永隨王妃來,悄悄地請求貴妃設法,派給壽王一個職位,以為進取的資本。接著,年初一,壽王側妃魏來馨入宮,藉機會向貴妃說,太子得罪父皇,目前是為壽王進言的最好機會,魏來馨建議貴妃設法聯合高力士和楊國忠,內外合作,扳倒太子,改立壽王。
這使楊貴妃無法回答,同時也有深湛的哀傷之感,她雖然不懂得政治,但是,她明白在戰亂危難的時月,除非太子真正謀反,否則決無廢立的可能的。
但是,她對熱中的魏來馨又不能說明。
年初二,宮廷有宴會,楊貴妃悄悄地囑托虢國夫人代自己去見一次壽王,告以目前情勢決無可能做任何活動。她對楊怡千叮萬囑,不可洩露,也要小心環境,如果不便,寧可不傳達,或者,告知魏來馨。
虢國夫人承受這一使命,可是,以恣肆出名的楊怡,終於也有了發自內心的感慨,她說:「玉環,我從巴蜀到長安,也很長久了,在繁華場中,我得到的很多,今天想來,也很空虛,這些大人物們,只顧私慾,不理大局,國家危難到這一地步,他們還在爭權奪利,太子如此,你那位殿下也如此!說起來,真令人傷心,貴妃,前三天吧,廣平王殿下忽然到我這兒辭年,當時不覺得,過後想了一下,這也不簡單!」
廣平王李俶是皇太孫,太子李亨的長子。
「他們兩兄弟,看來都是有權術的人,廣平王、建寧王,這兩兄弟也找阿蠻一起玩,阿蠻說:他們向她打聽消息!」楊貴妃低嗟著,「今天,阿蠻就在東宮!」
「聽說阿蠻和太子胡攪,貴妃,你得留心一下,阿蠻這人,有時狂起來,不知天高地厚的!」
「花花,你看錯了,阿蠻有分寸的,她懂的事其實不少,可惜,兵亂來得太快,不然,她很有希望成為恆王的眷屬,如今,自然不便提出了。」
——謝阿蠻如今成了貴妃的耳目,有些天貴妃不許她到處亂走,但後來想想,讓她到處走動,可以聽到許多消息,因此,貴妃也不再限制她,而且托她做一些事。
在大變亂中的楊貴妃,如今也變得精明了。
為了沖淡洛陽失守及安祿山稱帝所引起的不安,新年期中,朝廷刻意渲染安祿山部進攻潼關受挫而退的消息,其中之一是:安祿山曾親率大軍到新安,因潼關有備及河北郡縣紛紛反正,折回洛陽應變。
其次,為了烘托樂觀氣氛,宮廷中原已取消的幾項宴會,又恢復了。
自安祿山兵亂以來,梨園子弟,兩部樂班,都未正式上演過,年初四午間,又在興慶宮演出了著名的霓裳羽衣舞樂。
場面依然很大,大唐皇帝最初沒有參加,但當中序以後,他來了。樂班發現皇帝出現,一聲磬,所有樂奏的舞人都停下來了,在繁音中驟然停歇,一片靜寂中,磐的余聲似乎在蕩漾。
皇帝有些錯愕,但隨之而來的是高呼萬歲的聲音,接著,樂奏又繼續下去,可是,李隆基對剛才一下子的靜寂卻不能釋然,稍後,他在貴妃的耳邊說:「樂聲驟止的那一瞬,很特別,令人不舒服——我聯想到有個人突然死去!」
「陛下——」楊貴妃也心悸,惴然接口:「不要說——」
人處在逆境的時候,自然而然會生出蕭瑟之感,也自然而然會怕聽不祥不吉的語言。
楊貴妃不大講究忌諱,然而,如今的她,卻不敢聽不吉利的話。
新年,就在如此強自歡笑實際暗淡中過去。不過,宮中宴會每天不斷——李隆基以此表現從容。
新年中,戰局的發展,似乎對大唐皇家,越來越有利,敵後的義軍聲勢更大了,潼關正面,平安無事。安祿山的部隊似是沒有攻堅的打算——長安的平民和中下級官吏,逐漸心安,對安祿山稱帝,也不大重視了。
在憂惶緊張中過了一個時期的楊貴妃,也隨之鬆弛了下來,她在動亂初期,最擔心皇帝的身體,過了年,皇帝已七十二歲,她原來以為皇帝的體力會承擔不了繁劇的,但是,經過最繁勞的天寶十四載的十二月,李隆基似乎消瘦了一些,但是,他的精神健旺,體力反而較閒適的時候增進。
進入三十八歲的楊貴妃,明白了自己唯一可仰仗的人,便是李隆基,她關切的是這一個人,國家事如何,不是她的智力可及的,她希望自己可以再依賴皇帝丈夫十年,到那時,自己也接近暮年了。
在承平的歲月中,於日常生活中觀察,她相信自己的希望有達到的可能,她相信,皇帝的生理狀態,總可以活過八十歲的,這幾年,她對皇帝的飲食起居,都小心照料,就是為此。而當安祿山反訊初到時,皇帝繞室徘徊,日夜不安的現象,使她恐慌,現在,過了一個年,她看到皇帝健康如常,放下心事,又安排了一個娛樂節目予皇帝作生活的調劑。
只是,李隆基實質上已少失了閒適和逸樂的心情,他溫馨地對待貴妃,接受她的安排,楊貴妃也看出他心神不屬。
她希望由時間來改變皇帝的心情——如今,是平靜的對待時間,潼關前線每日報平安,安祿山的軍隊調回去鞏固內部。零星的戰爭在河北地區展開,若干城市的義兵,當安祿山的正規軍回師反擊時,便抵擋不住了,如常山的守軍首領顏杲卿,城陷,全家被俘殺,不過,新興軍中也有令人驚奇的發展,如郭子儀部隊,已能分兵,他的部將李光弼,獨樹一幟,已統有四五萬兵。
不過,長安人對河北敵後的軍事,不大關切,他們看到潼關正面平安無事,就滿足了,也安心了,一度浮泛的政治上的權力鬥爭,曾被壓抑,如今又在都城展開。
太子監國是虛的,太子李亨在戰亂中依然故我,可是,看著七十多歲父皇的太子,卻不甘心長久如此,現在,局面已穩定下來,長安的安全應該沒有問題了,於是,太子一系的人,把攻擊的矛頭轉向楊國忠。
太子一系的人在第一個回合針對皇帝而發,行動很暗,失敗也暗。但是,明眼人仍可以看得出暗攻暗敗經緯。
失敗教訓了太子集團的人,他們轉向楊國忠,以奪取相權為第一步。
以辦事務見長而起至帝相的楊國忠,沒有家世背景,故家巨族的人瞧不起他,再加他和文士集團也沒有關係,侯門寒族出身的進士和文人,也與之格格不入。
楊國忠領導下,就有一批與他差不多的事務人才,少數山東大族中熱衷實際政治的人,也做得很苦,不過,這位事務人才的宰相,在應變中也苦心學習著,他瞭解構成大唐皇朝最高統治集團,故家大族和文士是鼎的三足中之二,另一才是皇家與皇家戚族,他悉心拉攏,用韋見素來聯絡故家巨族,楊國忠不以平時的制度用人,視能力而特擢,在朝中擔任閒職的文人,有被外放為郡太守而負軍政重責的。
楊國忠竭盡能力地做,但是,攻擊他的人卻漸漸增多,如名臣張說的兒子、屬於故家巨宅和貴戚集團的張□,是依附太子而攻楊國忠的一個首要人物。張□官位是太常卿。此外,老臣芝晉卿,名臣之子蕭華、裴遵慶,在朝中都具有一定的影響力,他們逐漸結合,從事反對楊國忠的工作,文士集團中,也有人依附太子——在戰場上較平靜的時日,朝中暗潮洶湧著。
楊國忠也得知這一情勢,但他已無餘力對付了——他太忙,每天的大部分時間處理軍事上的各種問題,再者,他也忽視朝中那些並無實權的人,他認為,要是在軍事上穩住,政府財用不缺,新兵訓練完成,一開始反攻,朝中的問題會迎刃而解的。
同時,他得到皇帝的信任,與手握雄兵鎮守潼關的哥舒翰交誼又很好,他不以為自己是有危險的。
但是,謠言的沙礫卻日日在侵害這位宰相。
李隆基也得知這一情況,他曾和楊貴妃說,但皇帝也不予重視,李隆基於和太子暗鬥中勝了一個回合,對朝廷中的人事傾軋也疏忽了。
現在,他恢復一些閒情,在苑中遊覽——時節已經交春,但苑中的樹木仍然枯著,只沉香亭畔,人工培植的花已經盛放。皇帝舉行一次賞花的小型宴會,接著,又有規模較大的園遊會。
長安城春花如錦,氣候向暖了,以關中的節序來說,已進入初夏,但實際上卻是殘春。
冬天時消瘦了一些的皇帝,體重恢復,神志也清朗,做事的秩序再度建立起來。他每天上午治事,午後小睡,下午閱讀軍政報告,在黃昏之前,便在興慶苑中閒步,陪同他的是楊貴妃。他恢復以前的方式,黃昏前約一個時辰的時間,不做任何事。再有,皇帝也只聞大事,一般性事務都交宰相處理。
因此,楊國忠依然極忙,兵亂發生之後,他努力學習著處置軍國大事,短短幾個月中,他有顯著的進步;不過,他在朝中做事並不順暢,反對派在暗中和他搗蛋,他用了十分氣力,收效往往只有七分,如果不是皇帝的全力支持,可能連這一點收穫也沒有的。他很苦,但這種苦處又無處可以申訴。
他每天都和皇帝單獨相見,但是,李隆基已不像戰爭初起時事事親躬,皇帝得知許多樂觀的消息,他以為局面已在控制中。
一項很特出的陰謀在進行中,經驗豐富的李隆基也完全不曾覺察,那是太子系的人物爭權的新戰略,他們盡力宣揚安祿山的凶焰已消,官軍強大,已到了反攻的時候。
表面上也的確如此,哥舒翰在潼關已集中了二十萬以上人馬,據說訓練完成,士氣很旺。此外,不論河北、河南,敵後地區和長安之間交通不絕,各種消息都能順利地傳入長安,傳來的,又多有好消息。
有一次,由河南入長安的官員,帶來了天寶初年轟動長安的大詩人李白的消息——安祿山渡河時,李白在汴梁,狼狽逃難,做了詩,這些詩,也在長安流傳。楊貴妃著樂工譜了李白的幾首記述逃亡的詩,在宮中唱著。
就在這樣的時候,朝臣中不斷地有人向皇帝進言,把握現在的機會,展開反攻戰。
楊國忠反對自潼關出擊,他一再表示,目前的形勢雖然已較前好轉,但反攻還不到時候。可是,請求哥舒翰出兵的人卻越來越多,皇帝也覺得反攻的機會已成熟,他詢問楊國忠,為何不主張由潼關出擊,反攻洛陽。
楊國忠舉出哥舒翰的報告,安祿山回師安內,並不是主力部隊,安祿山有一支重兵屯在陝州,監視潼關,他們不敢進攻潼關,但潼關的官兵,守有餘,攻無把握,楊國忠請求支持,堅守待時,暫勿輕動。
皇帝在有些淆惑中答應,可是,朝中請戰的呼聲卻越來越高了!長安的官員們,忽然雄豪起來,似乎個個都有勇氣出關殺賊。
楊國忠堅持守關待時的政策,受到了直接的批評和攻擊,甚至還有謠言的中傷;人們似乎忘記了朝中最早指陳安祿山會叛變的是楊國忠,曾竭力請求皇帝設法罷斥安祿山的也是楊國忠,現在,人們說安祿山的反叛,由楊國忠迫成,又有人說,楊國忠可能是兩面派,和安祿山有勾結;還有人說,楊國忠不肯出兵反攻,居心叵測。
謠言不斷,朝中,請戰的進言,也每天不斷。
楊國忠的處境非常尷尬,他在無可奈何中請皇帝來出面壓制反攻派,可是,皇帝被反攻的言論和每天遞入的特別消息所迷惑了,他終於完全傾向於反攻派,楊國忠的請求,沒有得到答應,皇帝真的相信,安祿山的大將崔乾祐在潼關之外的兵力不多,哥舒翰一出,必能將之擊潰。
楊國忠從來是順皇帝的意見,這回,他力爭,但是,李隆基卻堅持著,派使者赴潼關命哥舒翰出擊。哥舒翰很快地回奏,請求仍持守勢,他認為安祿山在潼關之外,公開的前鋒是一些散部,中心卻是勁兵,不能輕敵!他建議由郭子儀、李光弼兩人新建立在作戰中已有經驗的部隊出擊,攻取安祿山的老巢范陽,然後,潼關守軍再出師,兩方面進迫,必能收復洛陽。
哥舒翰的回奏,在朝中引起最不滿的反應,官員們大力要求出兵,楊國忠再也無力阻止了。
於是,皇帝嚴命哥舒翰出擊。
天寶十五載,六月初四日丙戌,哥舒翰在痛哭中向長安遙拜,出師反攻了,他明知道這是冒大險而少有獲勝機會的,但皇帝嚴命,他又怎能不出兵呢?
哥舒翰以大將王思禮領五萬兵為前鋒,龐忠等將軍分領十萬兵繼之,他自己領三萬人馬先到河北岸高阜處接應,兵出之後,哥舒翰又和大將田明丘乘舟在河中觀察形勢。
六月初七日,兩軍相會了,安祿山部下統兵官無敵將軍,平西大使崔乾祐,的確暗藏精兵的,他的勁師扼守靈寶西原七十里的隘道間,五月來,按兵不動,目的在誘大唐兵馬出擊。
六月初八日,哥舒翰發動了全面攻勢,他希望以自己優勢的兵眾來壓倒敵人。
然而,崔乾祐在靈寶地區已有很周密的佈置,哥舒翰的大軍陷入了最不利的境地,前鋒入了隘道,受到火攻,中央大軍遇伏而散,有幾支兵進入了絕地,於是,潼關大軍在一天中崩潰了,哥舒翰自率的三萬人,聞變即歸,受到阻擊,軍心慌亂,也逃散了,哥舒翰率殘兵繞道首陽山逃歸。
十八萬人出擊,逃入潼關的軍隊只八千人,而最不幸的是,蕃將火拔歸仁在最後叛變了,誘擒主將哥舒翰,向安祿山投降。
六月初九日,安祿山的平西大使崔乾祐佔領了大唐皇朝的天險潼關。
哥舒翰於六月初四日出兵反攻,到潼關失陷,前後只有六天的時間,而潼關關外的防務,長壕塹三道,每塹寬三丈,深一丈,外加障體,弩箭設置,崔乾祐如正面進攻,無法攻下潼關的,然而,大唐的敗兵狼狽逃回,在慌亂中跌入壕中,許多處屍體填平了一丈深的壕,敵人便踏屍而進,再加大軍在崩潰無主中,潼關便輕易被攻破了!但是,這可惡的命運如非火拔歸仁的投降,還能挽救,哥舒翰仍留下一支兵守衛要塞,這支兵在西關,當敵人入關時,有力反擊再收復東關,因為乘勝追到潼關的敵人前鋒,數目只有萬餘人,又久戰疲累,但不幸的是內部出了叛降的將軍。
潼關的失陷,於相持階段建立起來的一點信心也喪失了。
潼關之西,大長安的外圍地區,河東、華陰、馮翊、上洛四郡的防禦使都棄職而走,各城的地方守兵,隨之逃散。
在長安,當哥舒翰出兵之後,宮中、朝中都密切注意前方的情形,十二月初五日以後,皇帝每天都親自接見報告戰訊的專使,樂觀地等待佳音。
潼關和長安之間,建立了最快捷的驛站和其它緊急通訊方法。每隔三十里路,即有一所烽火台,每天傍晚,舉平安火,由東向西,第一站的烽煙起時,第二站立刻相應,如此而傳到長安,不過半個時辰。烽火,以前是傳警的,但現在是報導平安,因此而稱為平安火。
初九日黎明,長安先得到潼關兵敗的消息,早朝時,群情暗淡,楊國忠沒有對時局發言,這位宰相的心情非常沉重,而大唐皇帝,心情一樣不好,可是,皇帝以為兵敗在東關,他估計潼關不會失守的。
這天早朝中,皇帝把近來組訓完成的監牧兵三千人,交領軍李福德立刻率領赴前線。
李福德的兵,是選禁苑中監牧五坊的閒卒訓練而成,不是能戰之軍,但是,在情況不佳中,皇帝用這一著來緩和朝廷中的氣氛。
午後,兵敗的消息不斷地傳到,楊國忠入宮兩次,到了稍後的時間,楊國忠留在花萼樓,報使一經中書,就由一位當值的舍人陪入內廷報告。
六月初九的傍晚,平安火沒有燃起——潼關已失,近邑兵官逃散,無人管平安火了!
高力士親自入內報告平安火不至。
皇帝和貴妃正在吃晚飯,高力士的報告,使得皇帝大吃一驚,他脫口而出:「力士,是潼關失守了?」
「陛下,報告尚未到,以平安火不至而度之,大約是潼關出事了!估計,出事的時間或在今日午後——」高力士大膽地說出了忖測之詞。
皇帝沉沉地哦了一聲,無言。
楊貴妃低聲問:「力士,平安火不至,是否會因其他原因?譬如偶然的疏忽或者耽誤!」
「貴妃,依照多年來的往例,那是不會有的!」高力士再轉而向皇帝說:「陛下,是否召宰相?」
李隆基沉吟著,尚未回答,此時,以楊國忠具名的急啟,由值宿省中的舍人遞入。楊國忠報告了平安火不至之外,又加上了自己的應急措施:派人馳赴渭南、灞上,監軍備戰,作內線集中。並且傳命阻李福德前進,留軍臨潼以觀進止。
急奏由內常侍呈入,李隆基看了,轉交高力士,隨說:「我知道了,著中書舍人回去吧!」
高力士看了急啟,也沒有發言,宮內的人都陷在可怕的緘默中;不久,楊貴妃低聲請皇帝吃完飯。
皇帝看了白玉杯中的剩酒,徐徐飲盡,抹抹嘴,起身說:「差不多已飽了,我們那邊坐!」他緩緩地移身,向起居間走去,高力士相隨而入。
楊貴妃看著桌上的殘菜,發了一回怔,也起身入內。她見到皇帝和高力士都湊近地圖在看。
皇帝在華陰城與潼關之間的一區,用脂筆畫上一個圓圈,再將筆尖拖向西,在渭南、臨潼兩地稍頓,歎息著,回過頭來,愴然向高力士說:「大錯只怕已鑄成,不該命哥舒翰出兵的——唉,我以為國忠不知兵,心怯;唉!朝中那許多人,力言可進兵反攻,我二十餘萬人馬,怎會到如此地步!」
對此,沒有人能接口,高力士再度建議召楊國忠入議,但是,皇帝卻不出聲;李隆基愧見宰相,因為楊國忠是力主堅守的,而他在最後接受了多數官員們的意見,斷然否決了楊國忠堅持的意見。結果如此,他想到了此時召見宰相,會無話可說,但是,他又不能不處理。猶豫了一歇,他逃避了,命高力士代自己出去和楊國忠商量,同時,命高力士採取緊急戒備。
高力士走後,皇帝慘然向楊貴妃說:「玉環,只怕長安會保不住了!」
楊貴妃為之大驚,悚然說:「怎麼會?我們在潼關有二十多萬兵,即使失敗,一半兵馬總能保留下來,還可以在華州佈陣打……」
「玉環,平安火不至,想是地方官吏逃走了,不然,不會如此——兵敗的情形雖然不清楚,但從不舉平安火一點來看,一定是大敗,倘若哥舒翰仍有一半人馬,部隊能退保華陰城,必不會不舉平安火的,玉環,自潼關到都城,無險可守,可能,也會無兵可戰,情形很壞。」李隆基幾乎要流淚了。
「三郎,那該怎麼辦?」
「現在無從決定起,希望在臨潼一線可拖一下,不然,守城外灞橋,北自黃河南岸,沿水而守,到南面的藍田,這是長安城的內線作戰……」
「三郎,以灞水為陣,華清宮也會落入敵手了!」
想到驪山,他默然,心中淒苦到了極點,自他為皇帝以來,對驪山的經營,用力極大,現在,驪山也會淪陷,他難過到了極點,對於命潼關守軍出擊,也後悔到了極點。
夜色沉沉,雖然六月炎天,但飛霜殿的夜,南風習習,很涼爽。
高力士似乎知道皇帝的心意,他在中書省一轉,勸楊國忠好好地睡一覺,以應付明早的朝會,這位宰相由金吾軍的特使,衛兵,持特別通行牌而出。高力士則去回報,同樣勸皇帝早些休息,他自己則騎了馬到玄武門,召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在宮城各個重要區域增兵佈防。
六月初十日,黎明之前,宰相楊國忠在內殿先見皇帝,他報告,哥舒翰被部下擄去投降,正式的報告雖然沒有到,但潼關失陷,華州四縣官吏和守兵逃散卻可以證實了。楊國忠認為長安城只怕不能守,建議皇帝逃亡到巴蜀去。他和次席宰相韋見素,御史大夫魏方進,京兆尹崔光遠同見皇帝的。這三位大員都和宰相意見相同,他們請皇帝在今日早朝時派定留守長安的人,御駕幸蜀。
李隆基在一夜之後,似乎放棄了在都城郊區再戰的打算,他同意楊國忠的流亡計劃,但他不主張在朝堂宣佈。皇帝又告訴他們,切不可把計劃逃亡的事向外說,不然,長安城會立刻大亂。
「那末,今日朝會如何面對問題?」楊國忠問。
「今日但宣佈潼關兵敗,我會問眾臣應變之道,國忠,你找幾個人出班奏事,你先在暗中準備,是否幸蜀,遲一步再決定。」
在這樣的時候,皇帝要拖時間,使楊國忠詫異,只是,情況太嚴重了,皇帝面如秋霜,他不敢多說。
接著,皇帝命他們先退,去佈置,於是,他又召入太子和另外幾位大臣,分批談話。
李亨是迫戰的主謀者,但他料不到潼關會一戰而垮的。以目前的形勢而看,長安成為危城,已毫無疑問了。到此,太子對時間也不敢多說,不過,他爭權的宗旨未變,在應對中,他提出長安城的內部安全問題,請求調出飛龍廄騎兵巡城。
李隆基雖然因潼關之敗而慌亂,但對於奪權鬥爭卻是敏感的。他懂得兒子的用心,而且,他也瞭解在目前的情況之下,自己已不能夠不向兒子讓步。
他答應調出飛龍廄騎兵,交太子派人負責協助巡城。
太子不再客氣,提出以自己的第三子建寧王李倓充任。
隨後,皇帝又講了一些都城外圍的形勢,他說了謊,自稱已調兵赴渭南阻擊來犯之敵。
但他的謊言又無法令人相信。
於是皇帝又命太子等人退出,另外召見幾位皇子,然後上朝,比平日遲了將近半個時辰。
早朝,肅穆和陰森,楊國忠支使的人請御駕親征,百官為之愕然,到了這時,那能再事親征呢?
大臣們在淆惑和惶恐之中,不能貿然發言,皇帝壯肅地答應考慮御駕親征,隨後,宣佈退朝。
於是,在宮內,楊國忠又單獨入見皇帝,李隆基囑咐立刻派人入蜀,通知劍南節度副使崔圓作必要的準備,然後,皇帝再命楊國忠實際行使劍南節度使職權,不久以前雖任命穎王李□為節度使,但親王只擔任一個名義,一有變亂和重要事故,名義可以隨時改換的。
皇帝只對楊國忠說了一件事,命他午刻再來。
接著,皇帝偕同楊貴妃,似乎很閒適地乘車赴大明宮,高力士騎馬隨行,在巡視大明宮之後,皇帝命高力士整點禁軍,集中馬匹和車輛。
隨後,他很快地回興慶宮,在車上,老去的皇帝慘淡地向楊貴妃說:「玉環,我們只有逃亡了!」
她已體會到時局的嚴重,但是,她又不捨得棄城而走,長安是皇都,她的觀念中,失去都城和亡國差不多,於是,她忍住淚水而問:「三郎,背城一戰,以待天下勤王之師——長安城內糧食器用都充足,應該能支持……」
「不行,城太大了,無兵可守!」皇帝沉鬱地說。
皇帝說得很肯定,長安完了。
她不敢想,訥訥地再問:「我們出奔,放棄皇都——我們還能回來嗎?」
「安祿山是胡人,他猖狂一時,我們經過一個時期的整頓,應該能再打回來的!」李隆基於喟歎中說出:「玉環,你也準備一下,但不可和任何人說!」
六月十一日,皇帝經歷了混亂和低沉的早朝,情緒很壞,他已到勤政樓,召入高力士和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研究宮廷的禁衛情況。
陳玄禮報告:禁軍有騎兵三千五百人,閒廄有馬九百匹,已悄悄集中,可以隨從護駕西行。
這一數字使皇帝為之愕然,脫口說:「這樣少?」
「陛下,飛龍廄駕兵三百六十名已調出,由建寧王統領巡城,羽林軍步騎一千二百人,已調出參加城防,金吾軍由南衙……」
皇帝一揮手,制止他往下說,苦笑道:「我知道了,就如此吧,車輛檢查一下,馬匹也詳細觀察,汰去病弱,還有各苑的守衛不能動。北門禁軍守城者也不能動——你悄悄去做,同時,讓新募的兵到市區路上走走,對外揚言,我會出駐渭南,迎戰敵人!」
陳玄禮應了是,再說明已集中的從駕兵都是精銳的,人數雖然不多,但能力很強。
接著,高力士把最新的兵情報告:安祿山的前鋒將軍崔乾祐雖然佔領了潼關,但並未繼續推進。他又報告:華州一帶,官兵都已逃散,目前,只有渭南尚有官兵,所有前方消息,亦皆自渭南來,但渭南人心亦不穩……
皇帝緘默著,沒有說話,這時,宰相那邊也送來了軍情報告,皇帝看了一眼,交付高力士。在旁邊的陳玄禮,似是忽然想到,他請示,是否可調驪山華清宮的禁軍來,那邊,有騎兵八百,步兵也有八百餘人。
「不行,西行入蜀,必須機密,任何在外面的兵都不能調動,而且也不能先向兵將們公開,只能說成備戰!」皇帝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只能有負百官庶民,否則會走不了!」
「陛下,估計何時出都?」
皇帝搖搖頭,只說完成準備,日子不能定。
就在此時,報告楊貴妃和虢國夫人來了。陳玄禮便先辭出,高力士則奉命到內侍省去聯絡內外。
楊貴妃和虢國夫人,還有謝阿蠻及五六名隨從女官和侍女,排場很大地入勤政樓見皇帝。
皇帝明白,楊貴妃弄一群人在一起,是為了避免和虢國夫人談私事。他看多日不見的楊怡,今天的打扮很鮮明,似乎兵敗城危,都不會影響她。
皇帝邀她們入內室。虢國夫人再行一個禮,笑說:「多日不見姐夫了,外面亂哄哄的,我入宮來問姐姐,姐姐說不知道,著我來問姐夫」。
「你在外面聽到些什麼了?」皇帝佻巧地反問。
「和我有來往的官員們,有些說皇帝會領兵出戰,又有人說皇上會西狩!」虢國夫人也機智地說,「我去訪宰相,他太忙,找不著,我的宰相夫人嫂子又什麼都不知道,我問她可知道潼關陷敵,幸而她說已曉得——」
皇帝苦笑著,目光流轉中,終於說出:「外面也傳西狩了?哦,西狩看來無可避免,我們已無兵可戰,不過,叛賊也並不一定會來攻長安的,至今,賊軍仍留在潼關。」皇帝無法隱瞞奔逃的事,說著,轉向貴妃:「前方情形,今日較定,只是朝中卻很亂!今日,居然真有人要求我出征,他們以為我赤手空拳也能打仗,可笑!還有幾位官兒,兵臨城下,尚絮絮不休地追究責任,空耗時間而不切實際。」
「此時需要皇帝乾綱獨斷!」虢國夫人正經地接口。
李隆基摸著鬍鬚苦笑,時事危急,他這個皇帝在朝堂已無乾綱獨斷的能力。然而,這又是他不願說的,此刻,他在感慨中移目向謝阿蠻,慘淡地說出:「歌舞昇平的好日子過去了——」這一句似自語,沒有人接口,皇帝在說出後,也覺得太哀颯了,他轉而問:「玉環,是在此地吃午飯呢,還是回去?」
「我們隨便,如果你要召見人,我們便到別處去?」
「不,今天不會有特別的事。」皇帝說了一句違心的話,其實變故隨時都會發生,他本身也有很多事,不過,面對著這三個女人,緬想宮中行樂的往事,李隆基不免於戀念,目前,隨時都有可能離開長安,只有現在,還能把握,他在異樣的心情中要求把握現在。於是,他又說:「近日少有閒時,阿怡也少見,你們就在此吧——阿蠻,你先奏一曲琵琶!我們稍為輕鬆一些!」
沒有人有聽樂的興趣,可是,大家又明白奏樂是因為無話可說。謝阿蠻去取了琵琶,隨手調弦,奏出松香調的轉關,那是近乎蕭瑟的樂曲。
李隆基心情很亂,故作側耳傾聽狀;楊貴妃則被低緩的調子觸起了愁悵,她舉手命停。
琵琶聲停,謝阿蠻茫然相看。
「阿蠻,奏一支輕快的曲子好嗎?」楊貴妃笑著說。
謝阿蠻領悟了,赧然轉向皇帝:「陛下,恕我不知進退……」
「這也不能怪你。」皇帝平淡地說,「這時候,誰又能輕快得起來?」他說,回顧貴妃:「你的笑,也很沉重呀!」
——這是現實,安祿山的軍隊,像一片巨大的烏雲,壓在人們的頭頂,不僅笑是沉重的,連呼吸也沉重了。
楊貴妃因為皇帝一語而不能自制,她叫出一聲:「三郎——」聲音微顫,欲語還休。
此時,謝阿蠻正理弦,校高音律欲重奏,旁邊的虢國夫人忽然雙眉一揚,提高聲音說:「你們,快要新亭對泣了,日坐愁城,何補於事?」
「對!」李隆基蒼涼地吐出,轉而說:「愁的時候愁,樂的時候仍然應該樂,暫時放開,你看阿怡,此時有些像女俠客,好吧,此時反正無事,傳賀懷智來,聽琵琶,阿蠻奏的實在還差——哦,再把張野狐、馬仙期也找來,讓他們合奏!」
「我建議,加一個李龜年,再加一個雷海青!」虢國夫人說,「那會更熱鬧一些。」
不久,勤政樓上的氣氛為音樂所改變了,大唐宮廷中五位著名的樂工合奏了正黃鐘的丹桂引,接著,又轉奏輕盈飄逸的南呂宮的凌波曲散序。
五位樂工情緒一樣是低沉的,但他們很快潛入音樂的節律中,渾忘身外事。謝阿蠻以自己原已在手的琵琶相合,但只幾下,她把琵琶遞給了貴妃,自己走向馬仙期身邊,取了鈴,用一根細玉棒輕輕敲打著為接應。
凌波曲散序之後,楊貴妃信手挑撥,繼續奏出正曲的引子,樂工們隨之而演奏。
虢國夫人徐徐起身,走出屏風,到長廊上,倚著欄杆而聽樂,她在恍忽中出神。
一陣吱吱的蟬鳴由外來,攪亂了室內的樂奏。
虢國夫人皺皺眉,正欲回身,才移步,她又發現被蟬鳴所攪亂的樂奏,別有一種意境,不調和的音韻,具有亂的美。
她想:「這是合乎時代之音啊!」於是,她停下來,領略亂的意境的音韻之美。
大唐皇帝可能因為她,也走了出來,緩步到虢國夫人身邊,一陣蟬聲驟起倏歇,接著,又有蟬鳴。
「這蟬鳴很討厭——」皇帝在她的身邊說。
她已發現皇帝,此時回顧,快速地接口:「是啊!像安祿山!」
李隆基為此而嗟歎了,他感慨地說:「阿怡,你這句話有哲學的意蘊,室內的樂聲被蟬聲所攪亂,確有象安祿山攪亂我的皇朝!」說著,人倚欄,伸出左手,大袖向外一揮,好像那是驅逐蟬鳴或者安祿山。
虢國夫人看著,嗤地一笑,低說:「陛下,凡是攪亂人的東西,都不是容易趕掉的!」
又是一句具有蘊蓄意義的話,皇帝微喟,緩緩說:「唔,也是,我們只能慢慢地說;譬如蟬,再過半個月,秋天來了,他們也就會漸漸完了!」
「安祿山也一樣。此時急,也沒有用處,我以為,駕幸巴蜀,號召天下勤王,安祿山之亂,並不難平,問題只是在一時而已。皇上,婦人之言,也有可取嗎?」虢國夫人平靜而娓娓地談天下大事。她入宮,本是有所為的,如今,借蟬鳴著意,顯得很自然。
皇帝看著她而苦笑,再緩緩說:「你講得不錯,只是,此一時很難度過——唉!往巴蜀實在是唯一的出路了,不過,反對者又很多,人們不瞭解情勢,空口言戰,這時候,若在處理上一有舛錯,便容易發生內變。」
李隆基隱隱洩出一些心事,接著輕笑:「阿怡,當你作女俠客狀時,俊而秀,使人歡喜!」
她微微噘嘴,欲言又止,因為,近時的皇帝,對她已少失了那股似饞的熱情,而在此時,私情又無從談了。何況,她本身對皇帝又是無熱情的,不過,她私心希望每一個人都對自己有熱情和眷戀。
皇帝聽著一陣又一陣的蟬鳴,看著天宇而道出:「阿怡,無論如何,好日子總是已過完了——」他稍頓,接下去道:「我們在長安,不知還能再住幾許時,這樣曼妙的樂奏,也不知道能聽幾回?一旦長安陷賊,又不知會有多少人遭殃!」
「所以,我以為早一步走,可以少一些損失,也不致使人太狼狽!」
「就是早一步走不容易啊,宰相建議立刻走,我拒絕——阿怡,太平皇帝容易做,一到亂世,做皇帝就不容易了,我又何嘗不想乘賊眾尚休兵潼關時走呢?只是,不容易啊!我也知道,到倉皇出奔的時候,會有許多人走不及——」
「可能連我也會走不及,是嗎?」
「你,唔——那就搬入宮中居住吧!」他稍有一些飄然的神色,「胡亂地入了宮也好——倘若你不及走,一旦被俘,安祿山也會大喜過望!」
「皇上,這是你應該說的嗎?」她臉色稍沉。
「阿怡,偶然說笑,何必生氣呢?「皇帝笑起來。
她睨了他一眼,風華依然,但是,她的笑意一掠而過,轉而莊重地說:「倘若這樣拖下去,我被俘也不是奇事,不過,我的皇帝陛下,如果我被俘,決不會受辱的,我總會了結自己!」她的雙眉向上揚:「我受大唐國夫人的供奉,不會辱沒這銜頭,到時,我一死以殉!」
「噢,阿怡,不要講這些了,局面雖然不好,想來也不會到如此狼狽的地步!」她沒有接口,倚欄杆,轉而望苑中路,此時,苑路上,有兩名男子,緩緩地行來。
皇帝在稍後也看到了,但看不清,他問:「是誰?」
「好像是穎王和恆王兩位殿下——」
她其實已看清,技巧地用了好像一詞。
穎王和恆王兩位皇子,行近了一些,也已看到了皇帝,於是,他們在樓下苑路遙拜。
「上來吧!」皇帝以輕揚的聲音說。
李□和李瑱相偕入宮請見皇帝,目的為探聽父皇對時局的決策以及自處之道。但是,他們上了勤政樓,被揚動式的樂聲所包圍了,一時錯愕,環境也使他們不能發言。
樂聲,對兩位心事重重的皇子有攪亂的作用,他們不瞭解父皇在這樣的時候還有聽樂的心情。
皇帝自然地讓兩個兒子參加,恆王李瑱和謝阿蠻的目光相遇時,表現了惆悵。
不久,午餐了——皇帝又讓兩名兒子留著。同時,在午餐時,再有梨園的男樂工四人和女樂工六人加入演奏,由張野狐領班,馬仙期為副,組成了正式的室宴樂奏。
午宴的中途,高力士來了,皇帝命他入席,但高力士以已吃過飯而辭,他留在外間。
飯後,皇帝轉到起居間,召入高力士詢問。
「宰相來過,對我說,渭南的一支兵逃走了,宰相派去的一員郎將,還有兩員參軍事,今日上午仍在那邊,但請求退入李福德軍中。」
「哦,那是很急了——」皇帝的神色凝重,「消息相通如何?」
「到今午,依然每一個時辰有一次,但是,我派去的人來密告,李福德那一群人慌得很,隨時有可能一哄而散!」高力士憂鬱地接下去說:「陛下,華州,上洛,同州,河東等地防禦使和州官、吏兵都已逃散,皇上似宜早為之計……」
「可恨!河東,上洛,相距潼關尚遠,他們就逃——唉,力士,你召穎王來!」皇帝說。
當高力士去時,李隆基命侍從取筆紙寫下:「以穎王為劍南節度大使。赴鎮,令本道設儲待。」
李□快地進入了,皇帝將手詔交予,命他立刻往見宰相,儲今日下午準備好,來得及便趕在下午出城,不然,明日一早出城。皇帝又說:「你不可和人提及,悄悄離此,也不必再入辭——時局很急,我決計幸蜀避鋒,你的責任很重,劍南一道將會為復興的基地,你為大使,宰相為使,崔圓為副使,你從速前往,命崔圓整頓甲兵,儲備糧帛用具,萬事都要盡快進行,求精確,求妥善!」
「是,臣兒竭盡所能!」李□下拜,再問:「父皇何時命駕幸蜀?」
「我不能確定日期——你見宰相去吧,看情形,你今天會趕不及;」皇帝回顧高力士:「你自羽林騎中選派四十騎護送穎王赴任!就明早出發!」
於是,李□拜辭,高力士命一名內常侍和兩名內侍引送他自側門而出赴中書省——那是有監視意義的。
皇帝沉吟著,再命高力士去少府巡看,裝運財貨。
「陛下,到如今不能再拖時間!」
「我知道,回頭再說吧!」
皇帝再回到前面,樂工們分批進食,樂奏未止,但當皇帝坐下,要和恆王說話時,樂工們得指示而停止。皇帝只問問恆王一般情形,然後,指派他人宿中書,命內常侍宣詔命——赤瑱自然發現李□必已另有任務而先走,他也辭出;楊貴妃起身,請皇帝去休息。
李隆基點點頭,貴妃送他向西翼那邊走,在通道上,大唐皇帝低聲說:「玉環,風雨就要來了!」
她努力忍住自己的惶恐,不發問,送皇帝入西翼屋,指派了侍女意兒領班服侍皇帝,便回入。
樂奏已停,但仍有單奏,楊貴妃看了虢國夫人一眼:「花花,怎樣?」
「自然不聽了,誰又有心情再聽呢?」虢國夫人湊近一些:「貴妃,國忠以為應立刻就走,皇上遲疑不決……」
貴妃以一個手勢制止,低說:「到飛霜殿去再說——」
當她們欲離去之時,賀懷智請謝阿蠻先容,求見貴妃,他是代表梨園子弟來請示的,梨園子弟也在惶亂中,他們同樣也聽到了皇帝會逃亡到西蜀的傳說,賀懷智請貴妃指示,梨園中人如何應變,因為主管方面全無表示。
這是楊貴妃最感苦惱的事,她皺著眉說:「時局很緊,我們在潼關打了敗仗,那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只是,皇上幸蜀,僅有建議,朝中提出討論,是不是真會赴巴蜀,我到此時還不知道,昨天和今天,朝中都在為皇帝出征而佈置,皇帝也做出征的準備,屯駐渭南,集兵反攻潼關;幸蜀,暫時總不會吧!你們放心,不必去聽謠言!」
當應付了樂工之後,虢國夫人瞥了楊貴妃一眼說:「玉環,環境移人,連你也學會了騙人!」
「花花,我怎能向他們實說呢?我若說我們根本無兵可戰,宮中豈不立刻大亂了?再者,到底怎樣,我也不明白,你問我,皇帝為何還不走,我一樣回答不上來啊!」楊貴妃痛苦地:「我們去飛霜殿!」
她們下勤政樓時,恆王李瑱並未走,他托了內侍傳請謝阿蠻小語,阿蠻答應送貴妃一程再溜出來。
在苑路上,虢國夫人問謝阿蠻有什麼事,她指出那名說話的內侍有些鬼鬼祟祟。
謝阿蠻率直地說了,楊貴妃揮揮手:「那麼不必送我了,你去吧,可別耽得太久!」
「阿蠻,你有婕妤身份吧?怎的再和皇子鬼混?」虢國夫人笑斥;「太不成體統了!」
「我只是空名兒,婕妤待遇而已;並未列入宮眷名牌內,只有一個騙人的空名,為什麼不能走動?貴妃還許我出嫁哩!」
謝阿蠻笑著行禮,轉回勤政樓。
在飛霜殿,貴妃的另一位姐姐韓國夫人和楊錡的妻子太華公主在等待著——她們也是來打聽訊息的。
楊貴妃無可相告,她只能說,如果有急事必然盡力以最快的方法通知,她又請太華公主照顧楊銛的寡妻——楊銛,在不久之前偶然得病而死去,兵亂正甚,他的死也被忽略了,他死前的官職是殿中秘書監,死後,連卹典亦未曾議,可能是楊國忠不願在此時多提自己的家人。楊貴妃也不曾出宮去弔唁,兵亂以來,她已避免出去。
客人不滿足貴妃空泛的承諾,她們留著,又有客人到了,是萬春公主,楊國忠的兒子楊朏之妻。
大唐皇家婚姻倫常之亂,就在這幾個人身上可以看出,太華公主是萬春公主同年紀的妹妹,但在婚姻上,妹妹嫁叔叔,姐姐嫁侄兒。不過,李唐皇家從不重視這些。萬春公主說明,原是萬安公主相約入宮的,結果,萬安公主又另有約,所以直接來了,她來,為丈夫所托探聽消息。
接著,有傳報,玉真公主和萬安公主到訪——萬安公主也是女道士。
飛霜殿忽然熱鬧了起來,而楊貴妃則心慌著,那許多人來,自然都是來請示進退的。她吩咐備小食接待,藉故拉玉真公主入鄰室,請求相助。她直率地說出西狩巴蜀,在形勢上為必然的,但她確實不知道行期以及究竟如何決定。
「玉環,巡難是人人都料得到了,問題是時間,你看情形,會在什麼時候?」玉真公主坦率地再問:「是不是怕引起慌亂,你不便說?」
「不是,我真的不知道!」楊貴妃幾乎想笑:「就我所知,皇上也沒定,他……他……還想出師!」
「出師是不可能了,我知道有人想皇兄去涉險,唉,這也不必提了,玉環,讓我實說,要走,真得趕快了——還有,我入宮門時,遇到如仙,她們那群人很可憐,亂哄哄的當口,簡直沒人理,她們也總是妃嬪,你照顧一下!」玉真公主說著,長歎息:「玉環,想不到局面會如此,我們去招呼客人吧!」
客人們在聽虢國夫人議論,貴妃和玉真公主進入,也坐下來聽她談潼關之戰的情況,楊貴妃悄悄命內侍張韜光去請如仙來——如仙,是皇帝的妃嬪之一,幼年入宮為女官的,武惠妃時代,為正六品級的衛仙,後來,名列宮眷,為才人,現在已近五十歲了,她入宮,可能有四十年,宮裡的舊人中,她是溫存的一個,但沒有生育。楊貴妃和她相處不錯,曾因嬪行中有人死亡,空缺多,便將如仙補入,用充媛的名義主持宮中歲功人事及一般祭祀。因為她有充媛的名義,舊人轉呼她為如仙媛。
不久,如仙媛和謝阿蠻同時進入,阿蠻很聽話,回來極快——她聽來很多消息,欲言,為貴妃暗中制止。
客人們未能自貴妃口中探得消息,也未獲指示,她們怏怏地分批走了,留著不走的,只有玉真公主和如仙媛,到此時,楊貴妃才舒了一口氣,謝阿蠻已忍不住,匆促地說:「貴妃,我回到勤政樓不久,聽說有幾個官上表,請皇上率四軍將士,出駐臨潼、新豐,以為號召,屏障都城——」
「皇帝已醒來了?」楊貴妃打斷她的話。
「我不知道,我只是聽一位翰林和恆王殿下說及,那翰林在勤政樓等待!」
「這樣的表文怎不經宰臣直接上聞?」楊貴妃雙眉深鎖:「奇怪,居然沒人阻止,又由翰林遞入?翰林既不管這樣的事,又怎可先向恆王胡亂說出內容?」
玉真公主苦笑著接口:「可能是張貼的文件,有人附表入呈,阿蠻大約聽錯了——外面,如今花樣很多,河南逃回的人,還傳了不少歌謠來!」
貴妃還沒說,謝阿蠻又接口道:「我也聽到,今午,教坊的人告訴我一首短歌,是洛陽人逃難時唱的,我記得是:邙山新鬼哭,宛下女兒愁,義髻拋河裡,黃裙逐水流……」
楊貴妃怕聽,又制止了她,隨後,向兩人說:「到底怎樣,我真的不知道,宰相請皇上早些走,那是事實,我自己從來不對大政發言,現在,更加不敢胡亂說話了,我想,大家作一些準備,不走,準備了也無妨。」她稍頓,轉而問如仙媛,各宮之間有些什麼問題。
「大家慌著,問不到一個所以,在平時,原也沒有什麼,如今有了亂象,宮中有許多人,希望在供應上有個周轉的餘裕。貴妃,有不少宮眷,還有女官,本身都無餘資……」
如仙媛尷尬地說:「平時無需用,遇亂,大家想到現錢!」
「這事我可以作主的,我現在就通知內侍監袁思藝,支領一筆錢和銀兩,由你具領了去分!」
「貴妃,這事要再考慮!」玉真公主說,「平白分賜錢銀,豈不暗示宮中要出事了?不能做!」
楊貴妃愕然,歎息著再說:「我去著人領出,放在我處,如仙媛,你去告訴她們要安心,皇上不會不照顧宮中的人!」
如仙媛應著,再請求貴妃有閒時巡視一次,接著,她告退。玉真公主感慨地說:「如仙也有了老態,我初見她時,她是少女——對了,貴妃娘娘,宮中該有許多事,你也得管管啊!一旦要走的話,每人都得發些錢銀,宮中人,值錢的東西可能不少,現錢卻一定不會多的,此其一;還有,一旦要出,車輛也得要有,玉環,你不能再不動呀!」
「我實在不會管事,要命——玉真公主,你是不是能留在宮中幫忙?」
「不行,一來公主依例不得管妃嬪的事,再者,我連公主的封號都納還了,如今,我真正身份是持盈法師!」玉真公主稍頓,又說:「你去領一大筆錢財出來,命內侍監悄悄放在你處,最好,分存在大明宮和太極宮,隨時可以分發,但要做得機密些!」
楊貴妃點點頭,命人去傳內侍監,接著,她又命張韜光私下去查看各宮的車輛。
當玉真公主走後,謝阿蠻立刻相告:「恆王這人也不大有心肝,他對國家事一些不關心,還講風涼話。我知道,他們中人,有些鬼——可能是太子在用計,迫皇帝出城去打仗,太子在城裡監國當政!」
楊貴妃低喟著以手勢制止謝阿蠻,隨說:「不要議論了,看今天的情形,外面一定很多事,她們全到我這兒來——對了,你再去問問,有什麼特別訊息?」
「到什麼地方去問呢?」她問,那是她已明白貴妃要求她去問,不會是官方的消息。
「你自己捉摸著,只是打聽,自己不可多說!」
謝阿蠻接受了一項特別的任務而走了,楊貴妃獨自發怔,又牽掛著皇帝,她問內侍——皇帝在勤政樓,午睡了半個時辰,便不斷接見皇子,大臣。
她思索著,再挨了約半個時辰,內侍監袁思藝來到,告以有兩車的錢和金銀先運到,其餘的將分批運,楊貴妃作了指點,便乘步輦向勤政務本樓去。
天色已向晚了,勤政樓前,內常侍王洛卿迎著貴妃,告以宰相正在和皇帝議事。她不急於入內,問王洛卿在外面聽到些什麼?
經常行走在中書、門下、尚書三省的內常侍王洛卿,聽到的很多,但他不敢隨便向貴妃說,只選了兵訊相告:「今日聽說,潼關外面的敗兵,到了河北岸,傳言敗兵大掠富平境內!」
「敗兵掠富平?」楊貴妃吃驚著,「敵軍呢?」
「敵軍的動態不明,大約沒有行動吧?不過,也有傳說,謂安祿山可能另派大軍自河北岸推進,攻取富平,切斷長安西北的道路!」王洛卿似乎有恐懼狀,「倘若富平被安祿山佔了去,那就不得了,我們要去巴蜀,難了!」
「我們在渭北有兵……」楊貴妃其實是不清楚的,說了一半就停口。
「渭北的情形不明,我只聽到傳說,已告知了高公公,真相如何,就不曉得了!」
楊貴妃不再問了,她上樓,直入內室,皇帝和宰相楊國忠及京兆尹魏方進在議事。貴妃制止了他們行禮,在皇帝身邊坐下。不久,魏方進奉命匆匆辭出,赴中書省傳達幾項特別的命令。
楊貴妃在魏方進走後才提出河北及渭北的情形相問。
「有謠言說安祿山別部自河北向渭水,沒有根據,富平、奉先,都有消息,雖然亂,但未見敵蹤!」楊國忠回答,隨著又說:「今天一早,長安城就多有謠言,後來,謠言越傳越多!」
「陛下,決定了西狩的日期嗎?」楊貴妃問皇帝。
「還沒有,明天再看一天,要走,可也不容易!」李隆基合上眼皮再向宰相說:「你也回中書吧,晚上如有事,隨時再進來!」
於是,疲憊的皇帝偕楊貴妃同返飛霜殿,貴妃雖然看得出皇帝的倦怠,但是,事勢急迫,她也不能不將自己所知的事奏聞。李隆基強自集中了精神傾聽,對楊貴妃分賜宮人銀錢的事表示嘉許,接著,他說:「今夜已來不及做了,明早,你早些起來,把錢財分好,多賜予一些吧!至於其他的事,你斟酌著辦理,馬和牛,可以拉車的,都集中起來,命各宮自行準備,哦,你交託如仙做就是,總之,僅明日一日辦妥!」
「三郎,今天傳說紛紛,似乎很凶險!」
「其實是沒有那樣緊張,今天和昨天前天,形勢不曾變,但是,從華陰、富平那邊多有人逃入長安,謠言多了,內裡又有人煽火,使大伙不安——。」
「我們西狩——」
「明天早朝再作決定,我在想一個辦法,在我們走後,如何維持長安不亂,安祿山的兵的確還在潼關整理,據我估計,十天之內,他們不致大舉西進,但如我一走,長安亂了,他們就立刻合來!」皇帝沉吟著,有哀切狀:「玉環,我直到如今,還找不到一個留鎮長安而可以維持不亂的人,唉!如不亂,長安城兵雖少,也可撐十天八天!」
「宰相留鎮呢?」楊貴妃問。
「國忠不行,威望不夠,力亦不足,他只能隨我西行,在巴蜀,他會有用處——留守長安,需要一個位高名重,又鎮得住內部的人,這樣的人很難找!」
楊貴妃想到太子,但她有顧慮而未曾提出。
晚飯後,楊貴妃使皇帝服藥早睡,她開始做事了——這是她入宮以來第一次正式處事。
高力士和袁思藝相助安排明早進行的各事,由於高力士還要到北門禁區看軍隊,袁思藝要巡視各門戶,他們匆匆地走了。
楊貴妃獨自在飛霜殿左殿外納涼——於是,謝阿蠻來了,她和靜子及文郁在一起到來,告訴貴妃,今天下午,長安城中已有人逃難,而且很亂。
她沒有深入詢問,望著未圓的月亮發怔。
今天是六月十一日,夏夜澄澈,缺了不足三分之一的月亮,白而明亮。有風,吹動著茂盛的樹枝,搖曳輕盈,黃昏時很熱,但此時的夜風,卻帶著些秋意的薄涼。
貴妃在廊間漫步,謝阿蠻又細告東宮的情形——東宮的內侍李靜忠,分領一百飛龍兵,還有二百名羽林軍兵士守宮苑,此外,東宮也有本身宿衛,還有皇太孫廣平王征了一批車——楊貴妃只是聽,她愁深如海。
六月十一日長安的謠言以及人心浮動,在十二日黎明時就有了明顯的反映。
皇帝在視朝之前,先在勤政務本樓處理一些事,高力士首先來告,興慶大殿,情形有異,官員們只來了少數人。接著,夜宿在中書省的宰相楊國忠匆匆趕來,奏告皇帝,今日上朝的官員,不足百分之二十,朝士們已來的,在私議,也有來了就走的。
皇帝哦了一聲,愴然問:「太子來了沒有?」
「太子殿下剛到,值宿省中的恆王殿下,正出接太子。陛下,臣請將今日朝會改在勤政務本殿進行——」楊國忠努力自靜,繼續說:「興慶殿太大,不成班行!」
皇帝想了一下,說好,等楊國忠匆匆而去後,他轉向高力士說:「照昨天所議的進行,爭取時間!」
於是,高力士也走了。
中使、內常侍王洛卿和曹仙二人,在勤政殿佈置著。
不久,入朝的官員自興慶殿步行至勤政務本殿,皇帝先召入太子,把一些人事上的決定相告,隨後,皇帝說:「今日,我只能宣佈出師親征,我將駐軍新豐,長安皇都,軍事由留守將軍負責,日常政務,由你處理,太子監國之詔早已頒下,不必再行文了!」
太子只是唯唯而應,他根本不相信父親的話。
接著,勤政務本殿的朝會開始了,大唐皇帝聲言自己將率師親征,他揚言勤王兵旦夕可至,隨後,他親自宣佈了特殊的人事任命,擢京兆尹魏方進為御史大夫兼置頓使,升京兆少尹崔光遠為京兆尹;命邊令誠為西京留守將軍,掌宮闈管鑰;穎王以劍南節度大使,出閣赴任。再命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整頓天子四軍,準備隨時隨駕親征。
此外,又派了幾位官員,並由金吾軍中調出數名郎將級的人,分別統御萬年、長安兩縣所募的新兵。
最後,皇帝新由河東地區調回任國子監的李麟入值。
沒有人提任何問題,重要的朝會在默默中散了。
不久,楊貴妃已辦妥了她的事,趕到勤政樓,女官靜子先行,很快轉來報告楊貴妃:壽王等人在。她想想,終於走入翼屋迴避。
又不久,太子入覲,很快地就辭出。皇帝已知道貴妃在,他走到翼屋,向貴妃說:「玉環,你準備著,午後,我們移居大明宮!」皇帝低說了一句話,又匆匆地走了。
這是一個特出的日子。
午後,楊貴妃並未赴大明宮,皇帝也仍在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要辦的事太多,他根本走不開。至於楊貴妃依然留著,是高力士通知她的。
高力士選了十六名精幹的內侍,供貴妃調遣。
興慶宮內,上午就悄悄地在搬移一些物件,車輛載著宮中的財貨,由夾城的秘道運出去。
午後不久,楊貴妃再到勤政樓見皇帝。
楊國忠頹敗地坐著,太僕卿、太府卿、少府監、左右監門將軍則在議事,分別書寫,皇帝傾聽,偶然會有指點,楊貴妃進入時,這一項議事已到了尾聲,不過,她也能從最後一句話中得知,興慶宮本身也戒嚴了,不許出入,而這些人所商量的是如何在逃奔時搬運財貨。
楊貴妃默坐著,等到這些人辭出後,皇帝才向她說:「玉環,決定明天一早西行入蜀!」
貴妃看了楊國忠一眼,垂下頭低應。
宰相楊國忠徐徐起身說:「陛下,臣請於今夜宵禁前通知諸王、公主、王公及郡王——有關官員!」
「不!」皇帝冷峻地說:「除直系諸王在入苑坊及有職司者外,其餘諸人不能在今夜通知,明早,我們出發時再行通知!」
「陛下——」楊國忠以為不妥,訥訥欲言。
「國忠,到了此時,我們只能從權,今日一通知,明早必亂,路上塞滿了人,我們更會走不了!你記著我的話,現在到中書省去,傳命京兆府,派人會同親衛府郎將,清東面道路,加派人員守通化、春明二門,作出我們要出兵之狀,再著長安、萬年兩縣令,今日留宿京兆府!」
那是掩飾逃亡的行動,楊國忠雖然覺得這樣做很不好,但是,他不敢提出,行禮辭出——他還會再來的。
接著,皇帝告訴楊貴妃,依高力士建議,今夜宿於太極宮北門軍區,明日天明之前就從禁苑西門出發。皇帝喟歎著說:「玉環,大唐皇家子孫衍多,不能都帶了他們同行,待明早我們出宮城再去告知,他們總會來得及走的!」他垂下眼皮,稍頓又說:「你著人通知阿怡,讓她們跟我們同行吧,還有其他的人,你自己想想!」
她默默點頭,淚水滴了下來。
——繁華富庶的大唐皇朝,長期太平,一亂,終於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楊玉環惘惘地走向窗口,看宮苑,她想:明天走了,幾時重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