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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個人的生理會有各式各樣的變化,有些老人,漸漸萎衰,有些人到老年時,會忽然由衰頹轉趨奮揚和輝煌,李隆基在武惠妃故世時,自覺向衰了,但是,楊玉環卻使他自以為已入暮年的生命輝煌。這種好狀態維持了一個頗長的時間,又有疲頹現象出來。但是意外事件:和楊貴妃吵了一次嘴,把她逐出宮,又迎回來,上驪山;在多樣的遊樂中,在貴妃時時發小脾氣又常常有柔情的糾纏中,再加上抱起來柔若無骨的謝阿蠻——老去的皇帝在新鮮的刺激中又振奮了衰落的元氣。
  ——那好像一條蛇又蛻了一層皮;皇帝在一次溫泉浴中如此向貴妃說。楊貴妃是很少和皇帝共同入浴池的;雖然已有多年的夫婦生活,雖然鴛鴦戲水式的娛樂也有過不少次,但是她總不願公然和皇帝攜手而入浴室。
  可是,謝阿蠻卻有方法,她拉皇帝和貴妃同去,她自己扮作侍浴人,而實際上,她不是的,她能泳,在水中嬉弄著皇帝——把楊玉環殘餘的一層羞澀的外衣也剝盡了,她以她的嬌巧,她的體態和技巧,引逗老年的皇帝,也引逗還有些怕羞的貴妃,終於,她使老年的皇帝春心氾濫,也使貴妃放肆——另有一次,她附在皇帝的耳邊說:「幾時,把貴妃的妹子也哄了來,咱們四個人在一池同樂。」
  皇帝對楊貴妃的一個妹子神往,有時會說出來——做皇帝的人,又有什麼不敢說的呢?
  謝阿蠻早就留心著投皇帝所好。她一說,皇帝為之大笑,楊貴妃詢問,皇帝坦然說了,楊玉環先打謝阿蠻,阿蠻逃掉了——這位名滿宮廷的第一號舞伎,幾乎被宮中所有的人所寵,她時時會在不論什麼場合便一溜而走,還可能一溜就一兩天不見面。
  皇帝從來不斥責她,貴妃更加不——到驪山之後,謝阿蠻曾經留在貴妃床上,和皇帝和貴妃同睡一夜,她吵鬧不休,使皇帝貴妃無法真睡,然後,在天明時,她溜掉了。
  對這樣一個女人,誰又能管束呢?
  但對這樣一個女人的提議,卻引起了皇帝的蕩漾。楊貴妃看出皇帝的心意,於是,在溫泉的榻上休息時,她說:「花花喪夫未再嫁,她自稱是小寡婦,你有意,把她弄進宮來好了,我不會妒忌的!」
  皇帝只是笑,而楊玉環,在兩日後真的把楊怡約了來,在內宴中和皇帝相處,李隆基大膽地調笑,大唐天子的小阿姨,一些也不顧忌,她當著貴妃的面而和皇帝偎依——皇帝發現,抱住小阿姨的味道又是不同。
  於是,老去的生命開始了新的氾濫,不過,天子的小阿姨和謝阿蠻不同,她只有限地和姐夫調笑,她毫無進宮的興趣,雖然楊貴妃願意她入宮作一名妃子,但楊怡正經地拒絕了,她坦然相告,至多只能作皇帝的情婦,決不擔任何的名份。她告訴姐姐,作一名有錢有地位的小寡婦的許多好處。
  楊玉環驚異著,問她是否就此過一世?楊怡又坦然說:「我現在不去想將來的,也許有一個男人使我想到嫁他,但現在還沒有,至於進宮,那是最沒趣的,我現在的身份,既可作皇帝的情婦,又可以弄皇子、皇孫來作情夫,還可以任我發展,玉環,別為我愁,我自己有打算的。」
  這是楊氏家族的一個女人,性情和楊貴妃完全不同的。但是,皇帝對小阿姨卻有特別的興趣。
  於是,早時遲遲才行的恩典,如今推廣給予楊氏家族中的女性了。
  楊貴妃已故的二伯父追贈工部尚書。原來,她已故的大伯父追贈兵部尚書,已故的生父則追贈太尉齊國公。楊玉環一門直系的三位已故的長輩,都有恰如其分的追贈。
  在追贈楊玄珪工部尚書的同時,貴妃的三位從姐妹,也得到了封爵,上一次追贈楊玄□時,她們只獲得賜宅第和錢帛,這回是正式頒賜爵位,為國夫人:貴妃三姐妹中嫁給崔氏的封韓國夫人;嫁給柳氏的封秦國夫人;那位自稱大唐天子小阿姨的小寡婦楊怡,封虢國夫人。
  對楊氏的封賜,以三位國夫人為最特出,同時,又另賜宅第。長安的官員們為此而錯愕著,何以楊氏的男性沒有得到爵位,連死去的上一代只有一個追贈公爵?人們也想到服喪將滿的楊鑒,那是貴妃的親哥哥,又尚郡主,照宮廷習慣,這樣大封賜,應等到楊鑒服喪滿後一起頒布的,楊鑒也應該得一個國公的爵位。
  然而,事實卻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
  還有出乎人們意外的是:三位國夫人的封賜,沒有舉行大宴會,只她們三姐妹入宮謝恩而已,此外,在皇室來往中,也有些亂了輩分的尷尬事,封秦國夫人的貴妃之妹,獨到太子那兒去謝恩,照她自己和楊貴妃姐妹行的輩分,她比太子高一輩,可是,她的丈夫柳澄之的弟弟柳潭卻婚太子的女兒和政郡主。從夫的輩分,她又比太子低了一輩。秦國夫人為了給予丈夫體面以及為柳氏家族著想,便去東宮謝恩,太子李亨為了輩分上的大混亂,只好不見,由東宮的官員接待。
  在封楊氏三姐妹時,宮中另一位特殊人物高力士,破例獲得特擢,皇帝予高力士以從一品驃騎大將軍銜。武官二十九階,以驃騎大將軍為最高。大唐皇朝正一品官階的只有三師、三公,由此,可見高力士地位的特出。
  在大封賜之後不久,大唐天子的壽辰到了。
  這回,皇帝過生日是由楊貴妃親自主持籌備工作的,協助她的是謝阿蠻,她們合作著進行各種遊樂,到處告誡,不許先向皇帝透露節目,連高力士也在內,而且,高力士還承擔了一項巨大的工作,他從北門禁軍和閒廄中調出四百多人交楊貴妃調遣。
  壽辰大典分作兩個地方舉行,先是在大明宮的含元殿,早朝,受百官朝賀,大朝儀完畢,皇帝先退,接看,百官分從通乾門和觀象門而入,經過宣政門的左右城門,再由宣政殿兩邊入內,穿著錦衣的內侍引百官分自東、西閣門過,進入有一百二十名儀仗隊守衛的紫宸門,到紫宸殿。皇帝在紫宸殿又受一次朝賀,這回的規模更大了,除百官之外,皇族中人,命婦,都來見駕拜壽。
  紫宸殿內演奏了一套雅樂,又北上,皇帝和貴妃在蓬萊殿以南台階上設座,皇族和妃嬪命婦分侍兩側,有高級爵位和官位的也在兩側和兩邊設席,其餘百官則在紫宸殿以北的廊間設席,兩殿之間的大片空地,東西兩面都蓋有長條彩帳,但空出很闊的通道。這大片空地,是供表演用的。
  傳統儀隊奏樂巡行之後,是內外兩班合奏壽樂,這都是典麗莊重的節目。
  但在壽樂合奏之後,賜酒時,外面忽然有了鼓聲,一通鼓罷,有方響的輕鳴,接著,一騎馬自西面承歡殿那邊穿過錦帳而入廣場,馬上的人戴了大面具,直馳到中央,勒住馬,倏地站立在馬鞍上,向皇帝拜舞祝壽。
  大唐皇帝向身側的高力士詢問,旁坐的楊貴妃笑說:「現在不要問,你猜猜是誰?」
  也在同時,著了綵衣的馬僮牽了身上披錦的馬匹分東西入場,每邊同時進入兩匹馬,馬匹一入場內,馬僮就離開了馬,馬匹自動排列,一共進入百匹馬。分兩行排列,沒有人指導,但排得很齊。
  於是,原先騎馬而入的人,策馬退到一邊,取號角一吹,那一百匹馬齊一地稍屈前膝,作拜狀,又接著,號角吹出不同的聲音,一百匹馬在原地搖頭擺尾作舞蹈之狀,馬的動作整齊而健美,又接著,號角和兩種樂器合奏,一百匹馬的舞蹈姿態變了,它們由原地而移步,自行組成一個圓圈,在走動中舞蹈。
  一百匹馬自行舞蹈,那是從來沒有過的,皇帝為之大樂,他接連著叫出賞賜,又命畫工們把今日的馬舞畫下來。
  當百馬舞蹈這一個前所未有的大節目完畢時,百官命婦自動地高呼萬歲。而楊貴妃則命人召戴面具的騎士入覲。
  皇帝在群呼萬歲聲中,飲盡了一杯酒,連忙問:「那戴面具的是誰?」
  此時,戴面具的人已由東面上階,左右為之除了騎服和面具。於是,皇帝看到了,那是謝阿蠻!在大歡喜中的皇帝賜一杯酒給謝阿蠻,問她訓練舞馬的人是誰?
  「馬是從節度使安祿山、高仙芝兩人所獻者群中選出來的,出主意的是貴妃和我,訓練馬的人是高公公設法調集的!
  他們日夜辛苦,三四個人服侍教導一匹馬,訓練了幾個月才成功!」謝阿蠻說完,再向皇帝和貴妃拜壽。
  「玉環,賜她些什麼啊?」
  「也賜一個國夫人吧!」楊貴妃俏笑著說,再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隻紅玉的臂環,褪下少些,再向皇帝說:「這是你送我的,你說是外國進貢來的寶物,轉賜阿蠻吧!這小鬼還沒有丈夫,總不能封國夫人。」
  皇帝褪下貴妃的紅玉臂環,轉而套入謝阿蠻的手臂。謝阿蠻看看左右,道謝之後,低聲問:「皇帝,貴妃,好像有一位國夫人沒有來?」
  「嗯,是虢國夫人,貴妃說她不肯早起——」皇帝笑著回答,「早知有馬舞可看,她一定會起個早的!」
  在馬舞的大場面之後,又是奏樂,賜宴也開始了,皇帝和貴妃依例至三獻後退席——那是為了讓百官可以自由自在地吃喝。
  當皇帝和貴妃才退入蓬萊內殿時,宮門內侍奏:虢國夫人到——皇帝在欣揚中,隨口說:「我們去迎迎這位遲到的客人!哦,傳命,許虢國夫人騎馬入宮門!」
  依例,命婦入苑後不得乘車,但可乘步輦,但至內宮門外而止。皇帝正想著馬舞,就說出准許騎馬了。
  楊貴妃淡淡一笑,再說:「應該讓花花也參加舞馬的,和阿蠻配對!」
  皇帝捏著貴妃的手,於嬉笑中徐徐起身,他真的要出迎了,兩班執事內侍迅速地通知外面。
  在輦路上,虢國夫人騎著馬,緩緩地到殿階,又緩緩地下馬,上階後再拜見君王。
  今天的楊怡,一身紫和緋相配的長衣,沒有畫眉,也沒有施脂粉,但是,她和濃妝的女人們在一起,自有一股清媚與明艷的風韻!皇帝又為此而笑,楊貴妃也讚美她本色的艷麗——而這,成了大唐的歷史:舞馬的姿態被畫出和雕刻在器皿上,而虢國夫人的不施脂粉,贏得了兩句詩:「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淡掃蛾眉的大唐天子小阿姨使得大唐天子意思浮動,老去的男性生命,有著飄然乘風的想頭,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似一隻闊口獸,可以把楊氏姐妹併吞下去。
  楊貴妃看出皇帝的神往,當楊怡和玉真公主在酬酢時,她拉過皇帝,悄悄地問:「三郎,不該封花花為國夫人的,是嗎?」
  「哦,哦——」皇帝支吾著,終於,坦然說:「我想,還是讓她作國夫人的好,有時,有時——」皇帝瞇了眼,不再說下去了。
  可是,楊貴妃卻不放過他,追問:「有時怎樣?」
  「有時,名和實不必一定要連在一起的,譬如阿蠻……」
  「那是要我再作成你?」
  「這個,貴妃想來會有分寸吧——」大唐天子笑說,「我變得很貪心了!」
  楊貴妃對皇帝的「貪心」有不滿,每一個女人,都會有同樣的心理的,不過,由於對方既是皇帝,又對自己坦白,她只能把自己的不滿收斂了。
  但在這一瞬,她又想到了壽王,自己和壽王作夫妻時,壽王從不會有這樣的話出口的,而且,她也知道,當自己為壽王妃時,壽王的確只有自己一個女人。
  當楊貴妃思念流轉之時,淡掃蛾眉的虢國夫人又到了他們的身邊,她再一次向皇帝拜,講了祝壽的話,同時謝恩。今天的宴會是為皇帝祝壽,同時,兼為封三位國夫人補行賀宴——封三位國夫人不舉行大儀式,是楊貴妃聽從楊釗的建議而請皇帝不鋪張的。
  虢國夫人儀態萬千,在皇族中人之間走來走去,也和命婦酬酢。人們私語:今天,妹妹的風華把姊姊比了下去,但是,又有些人以為,妹妹雖然俏麗明秀,總是缺少貴妃那種雍容的、柔和而自然的氣度美。
  女人批評女人,有時是別有立場的——大宴會在一套《紫雲回》的樂曲後,皇帝和貴妃依例先退了——他們入休息室,只一轉就乘宮車轉赴興慶宮了。
  虢國夫人和姐妹及皇族中的女人們在一起,直到大部分賓客退去之後,她們才上車,轉赴興慶宮。
  今天的宴會的最後一部分,是在南內,那是小規模的宮廷內宴。
  一長列宮車載著華貴的皇家和外戚中特出的女士們,向興慶宮去,車沒有上篷,宮中人員可以看到車上的每一個人,他們注意著楊氏三位國夫人,以及在諸王眷的車隊中的壽王妃韋氏,那是由於楊貴妃的緣故而看韋氏的。
  壽王李瑁今天也來拜壽的,但他只在含元殿早朝,沒有參加宴會,宮內宴會,便由壽王妃韋氏代表。
  在興慶宮,皇帝和貴妃先從宴會中退出——皇帝需要休息,他在飛霜殿內寢側室,除了袍服靴帶,躺在榻上受按摩和假寐。
  這是一個老年人所必需的中途休息。
  楊貴妃在內寢,因為熱,她沐了一個浴,再更衣和重新打扮,打扮後,她也曾洗淨鉛華而對鏡,但她認識到:自己不施脂粉是比不上妹妹的。
  她對鏡,刻意化妝,妝成,緩緩地到側室,她看了躺在榻上的皇帝一眼,皇帝一雙裎裸的小腿,肌肉並不鬆弛,通常,老年人總是瘦削和鬆弛的,但李隆基似乎是得天獨厚,他在這年紀,既不發胖,也不消瘦,體態與七八年前沒有什麼區別。
  她自宮人的暗示中得知皇帝已睡著,於是,她靜靜地在旁邊坐下來。
  皇帝並非真正睡著,他在朦朧了一陣之後,當貴妃坐下時,發覺了——雖然他戴上了黑眼罩,但還是能知進來的人是誰,他叫了一聲:「玉環——」她笑問:「你不看也知道是我嗎?」
  「那還用問,能進入此地的人,除你,還有誰?」皇帝取下眼罩,欠伸著肢體說。
  「那也不見得,小鬼就會闖進來,可能在不久之後,還有人會闖進來!」楊玉環移近了說,微帶悻然。
  「玉環,多年了,我的鼻子也能嗅得出是你,來,不要講別人——呵,如果阿蠻進來,她會讓我躺著,自己會坐在旁邊等嗎?」
  「那樣說,我還有一些好處!」
  「玉環!」李隆基捏握了她的手:「不可如此說,我有時想狂一次,癲一回,但我的心中只有你一個人的,我們是正正式式的,像尋常百姓家的夫妻,那回事件,只是夫妻吵嘴,我知道,你心裡頭還有芥蒂——」
  她搖搖頭,低說:「沒有了。」但接著又說:「不過,那次事件使我明白,皇帝總和平常人不同!」
  現在,皇帝坐了下來,明快地說:「玉環,以後我會記得,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一定做到像平常人一樣,像市井漢一樣,一有不對,就動手打老婆!」
  楊玉環嗤地笑出來,說:「好了,也該起來啦,我想大夥兒已經來了。」
  皇帝又出現在內廷宴會中了,這和剛才的宴會不同,皇帝與貴妃都只穿了便服,也沒有繁文縟節,在休息室中和貴妃講了一些私話的李隆基,以為自己的感情已經淨化,但是,當再見虢國夫人時,慾望又浮了起來,他想:這女人,總要弄到手一次……
  他曾經在調笑間下過功夫,然而,楊花花若離若合,總不讓皇帝真正獲得,也因此,皇帝的慾望也越來越強烈,同時,他也自喜於有慾望——人們說,男人們到了他這樣的年紀,已不會再有大欲,而他有,他以自己不老而喜悅,他冥想著自己可能再有十年好風光……
  皇帝的強烈慾望,總會達到的——這年的冬天,在驪山溫泉,楊花花終於和皇帝在溫泉共浴。
  那又像是蛇蛻脫了一層皮——大唐天子忽然間精力充沛起來,在雪後晴日,他帶了楊氏姐妹乘雪車出遊。
  為了花花,皇帝做出了特殊的賞賜,他賜一所在溫泉區的宅第予虢國夫人。楊怡以為這太突出,要求皇帝賜三所宅第,楊氏每一個國夫人各一所,皇帝欣然答允了。
  當開春後再上山避寒時,心曠神怡的皇帝又賜楊錡、楊銛二人各一所溫泉住宅,至於楊釗,雖未獲賜宅,但在政治上卻有了發展。
  楊釗和宰相李林甫交結上,他協助李林甫把隋皇帝的直系孫楊慎矜一夥徹底消滅。當年和楊玉環家聯宗,著實親近過一下,又是決定楊玉環命運的一戶人,三兄弟同時被殺,這一案下來,又接著有一案,把名臣李邕等人處死。楊釗成了李林甫所器重的人員,由宰相任命,他多兼了兩個差事。
  楊釗的官品尚未到大臣級,但他兼的事多,卻已是大臣身份了。不久,當群臣上皇帝尊號為「開元天寶聖文神武應道皇帝」時,楊釗獲得了次級大臣的銜位,官給事中,兼御史中丞,專判度支事,此外,他又兼領了十五個使職,其中如關內道京畿採訪使,本來應由一級大臣兼領的,而楊釗卻越位兼了許多使職,有的名高,有的名低,如木炭、宮市專使,地位較低,是楊釗早期的兼職,他擢升,原兼職並不放棄。這樣的財務和貨用的兼職,他有好幾個,而他的表現,據說都不錯,隋皇帝的後裔被殺後,楊釗又代理太府事物和管理糧倉。
  皇帝以楊釗幹練,處事有方,特賜紫衣金魚。
  楊家的貴盛一天比一天增長,楊氏家族成了長安城中權貴們側目的人物。楊釗和貴妃本非直系,但是,如今的楊釗成了特出者,楊氏一門,男人中數楊釗,女人中數虢國夫人。
  在宮中的楊貴妃,過了第二個階段的繁富的愉快日子,被逐出宮是她宮廷生活中的一個轉折點,這件事發生後,皇帝對她更好了。再者,生活上經過了一個低潮,如今又轉向高潮,由於皇帝又有新的好興致的緣故。
  宮中行樂的方式也有了變化,南內加多了兩班小部樂,舞人也多了,謝阿蠻曾熱心地訓練舞人,可是,舞人增多之後,她的熱心反而降低,那不是她不喜歡,而是她本身進入了戀愛,她愛上了一名禁軍中的低級軍官,但是,在可見的時日中,卻無法婚姻。
  她坦率地告知楊貴妃,自己看中了一個人——她又請求貴妃,當時機成熟時,設法成全自己。她告訴貴妃,自己的情人名陳方強,目前是試用軍官,還不能結婚,再過一二年,地位確定了,便可申請婚姻。
  楊貴妃為阿蠻的不願留在宮中而暗自歎息,她知道皇帝很喜歡阿蠻,而阿蠻也經常表現對皇帝很好,結果卻是別有所戀,情愛上的多變性,使她感慨。由於她對皇帝有愛,因此,她也暗暗為皇帝難過。
  在興旺與歡樂的歲月中,大唐皇朝的邊將,身兼平盧、范陽二地節度使的安祿山又入朝了。安祿山是胡人,所統也以歸化了的胡人兵馬為主。李隆基採取以胡制胡的對外政策,著名的邊將如哥舒翰為突厥人,高仙芝為高麗人,大唐天子都專任他們以邊境兵戈之事,給予他們的俸祿極為優厚,那是羈縻的策略,用他們和外族作戰,免使漢族的壯丁出征和戍邊。
  這幾年,安祿山在邊境對外用兵,表現很好,上一次安祿山入朝,皇帝賜他鐵券和加給御史大夫中央官銜。這一次入朝,大唐天子對他更加優待,除了讓安祿山和太子朝見外,還在宮內舉行宴會,楊貴妃和她的姐妹都參加了。皇帝為了取得這名胡將的效忠,使他和貴妃的從姐妹和從兄弟楊銛、楊銛結為兄弟。
  這是邊庭將帥前所未有的榮寵,安祿山一下子成了長安城中的特出人物;而楊氏家族奉皇帝命和安祿山結為兄弟,也使人刮目相看,那是說楊家不僅因貴妃而貴盛,還參與了皇家的策略上的運用。
  由於和楊氏結兄弟,宮中又舉行了一次宴會。安祿山在興慶宮中欣賞了霓裳羽衣舞,接著,他自請作胡旋舞,為皇帝壽。
  胡旋舞以快速轉旋為主,而安祿山的舞蹈可以和宮廷中的職業性舞人比美。
  ——這又是一個新的開始,宮廷宴樂,有邊將參加了。
  楊貴妃對這些事完全不留意,再者,現在的她變得很忙。
  楊怡經常入宮,她比貴妃更貪玩,也比貴妃更多玩的花樣,她拉了謝阿蠻,再加太華公主(咸宜公主因死了丈夫,不能參加),在大唐宮城的三苑到處遊樂,有時,她也會把作女道士的玉真公主拉了來同游,馳馬、打球、划船、賭博,節目非常繁富,連貪玩的貴妃有時也會感到吃力。大唐皇帝初時也參加的,但他的年紀到底吃不消了,幾次以後,便藉故溜走,楊貴妃感到吃力時,也溜掉——她回來陪皇帝。自她入宮以後,此時的宮中生活最繁富,也最亂,貴妃曾建議阻止小阿姨掀起的胡鬧,可是,皇帝以為,宮廷中的熱鬧,表示有生氣,大可不必阻止。
  在放任中,一些皇子,也被召邀而參加了遊樂——楊氏家族中,因為得到皇帝特別的恩寵而驕狂了,他們時時有些事故發生,其中,富有的韓國夫人,還受了賄賂,不過,沒有人敢於舉發這些事。
  楊氏族人在驕恣中生活時,貴妃的再從兄楊釗卻遠離了歡樂宴游,努力工作,爭取政治地位。終於,由李林甫奏請,以楊釗為兵部侍郎,仍然兼御史中丞和許多使職,侍郎是真正大臣級的官員,有侍郎銜的官員,一轉就可以入相的——楊釗自巴蜀來,在短短的年月中,爬上了非常高的位,雖然也有人妒忌他,但由於他有過人的處事能力,妒忌者無法借因來打擊他。
  當楊釗獲得兵部侍郎之後,外面傳說,圖議中有金刀二字,不利於國。聰明的楊釗為此而親向皇帝請求改名,因為釗字是「金刀」二字組成的。
  大唐天子欣賞楊釗,御賜一個名字:國忠。
  賜名正式發佈,於是,中書省及各部會機構,紛紛在表冊上把楊釗的名字用硃筆改為楊國忠。楊國忠於獲得賜名之後,入宮朝見貴妃謝恩——在平時,他是最少入宮的一個,甚至,他故意避免入宮,他和宮廷中的聯繫,大多經由楊怡。
  大唐天子的小阿姨,小寡婦楊怡,和這位再從兄的感情很好,當楊釗努力向上爬升時,交遊費有欠缺時,總是楊怡供給他的。
  當楊釗獲兵部侍郎銜及賜名國忠之後,皇帝的老奴,武官中最高品位的內侍,驃騎大將軍高力士,有一次單獨和貴妃在一起,提到貴妃的親哥哥楊鑒,楊鑒為父親服喪,早已滿期了,高力士報告貴妃,楊鑒並未依例呈文吏部復職。高力士以為,貴妃應該致書自己的親兄,以及給予應有的地位。
  高力士的提議勾起了楊玉環存於心裡的往事,父親為自己的嫁子再嫁父而憤恚遺憾,她忖度,親哥哥服喪已滿而不出,可能受父親的遺命。
  但是,高力士以為:楊氏其他的族人都因貴妃而貴盛,不能任由親兄閒居的。他勸楊貴妃先致書問候,由內侍省轉送出去,那是合乎宮廷法制的。
  楊貴妃於念及哥哥時,有說不出的煩亂,她無法自己作書,轉命女官代寫,由內侍省送出去。
  在冠蓋京華,楊鑒這個人幾乎被人遺忘掉了。貴妃的書信送到在東都閒居的楊鑒手中,他經由正常的手續,上書吏部報告自己喪服早滿,因為有病,所以沒有依例在喪服屆滿時即行報到。這是公文,在公文之外,楊鑒作了兩封私函,一致貴妃妹妹,一致秘書監,他表示自己的願望,仍然回任舊職——這一方面可以說是合體制的,一方面也表示他不願因為妹妹的緣故而陞官。
  楊貴妃把這事件交高力士處理,她表示,暫時依照哥哥的意思,等楊鑒到了長安,再作別的打算。因為楊氏目前的情況,楊鑒應是一族的中心代表,應該承繼父親的爵位,即使不襲爵位,至少也應該有一個正卿的官位,再當秘書少監,實在太委屈了。
  楊鑒接到吏部的復職通知:回原任。這是大唐官場的例行事故,但對特殊人物,可以不必依例辦事的。對楊鑒而依例復官,長安官場中的人注意到了,這是很容易打聽到的,吏部中人洩露,事件的處理,通過高力士。
  當楊氏一族鼎盛的時候,竟作這樣的安排,的確令人疑惑,人們忖度貴妃和親兄之間相處不好。
  接著,又有令人猜疑的事發生,楊鑒夫妻並未立刻回任,他們運用了大唐人事制度的一項特例:官員們請假或奉命任職,在特殊情況下,有一百天的期,不到職或請假又沒有特別的理由,一滿百日便作自動離職論。
  楊鑒運用此例,在接到命令之後,挨了將近三個月才到長安報到——他先住旅館,三天後才搬入自己的舊宅,他去拜訪了宰相,御史大夫,京兆尹,秘書監,侍中,然後,再去拜訪自己的親戚和向宮廷投帖。
  楊貴妃立刻召見楊鑒夫婦,那是只有貴妃和兄嫂的小場面,唯一的外人是高力士,這位驃騎大將軍陪楊鑒夫妻入內(那是給予楊鑒夫妻特殊榮譽),小坐,就先退了。
  兄嫂和妹妹相對,楊玉環在一陣緘默之後,喟歎著說:「哥哥,是不是因為大人有遺命,著你放棄仕進?」
  楊鑒苦笑著,艱澀地說:「那也不盡然——」
  「哥哥,我不知道怎樣說好,在宮中,我也發生過一些事故,結果沒有什麼。而我家的人,你在守制家居的時日中,成了主要的貴盛家族,還有,伯祖父一房的楊釗,皇上賜名國忠,如今做官做得很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你不出來,似乎不大好,父親的遺命——噢,哥哥,我想,父親一定是恨死我了!」楊貴妃轉看承榮郡主,「嫂子,你說吧,我哥哥是不肯直說的;哥哥,我是照從前的想法。」
  楊鑒也望了妻子一眼,於是,承榮郡主說:「大人並不恨貴妃,父女之親,恨自然是不會有的,不過,大人以儒學名家,孔夫子和貴妃,我想想,大約也會勢不兩立的!」這位郡主忽然輕鬆起來。
  這惹得楊玉環笑了,自然地接口:「那樣,幸而大人已故,沒有看到現在的情況,不然,他會更生氣的!」她稍頓,再問:「哥哥,大人遺命對你的仕進到底如何說呢?」
  「大人並未囑咐我不仕,但命我安守,不求進取,不可仰仗宮廷的關係而倖進!但又囑咐我,不可損害及你!」楊鑒婉轉地說。
  承榮郡主瞭解玉環的個性,雖然疏隔了幾年,但她相信這不會變的,於是,她補充說:「大人的意思,阿鑒如能不仕,自然最好,但是,大人也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因此,大人遺命,希望阿鑒不求顯達,能夠和宮廷關係疏遠一些便更好!」
  「唉,那樣——」楊玉環低喟著:「我來設法調和,希望我能做到,你們,第一,總得見一次皇帝,這事,讓我請高力士來安排;哥哥,你想想,以你為秘書監怎樣?我說的不是立刻做,過三四個月或者半年再任命——」
  「不可,貴妃娘娘,秘書監有特出處,又掌機要,我是原來定作秘書少監的,如今依例回任,再接掌秘書監,那是不方便的了,也大違先父遺命。玉環,我的官位,慢慢地再說吧,我們總不會疏遠到消息不通的地步;」楊鑒稍頓,艱澀地說:「只是,有一點希望你做到——我聽說我們族人經常入預宮廷宴會,我想最好不要把我牽在內,大宴,我自然要參加,平時小宴,最好不要找我!」
  「好吧,我總聽哥哥的話,現在,我們三個到南內各處走走,然後進些小食,你們再回去——有人說我們兄妹間有些隔閡,我們內內外外走動一下,大約沒人講閒話了。」
  這個貴盛的家族間,潛藏著問題,外人是無由得知的,不過,他們三人在南內遊覽時,謝阿蠻忽然來了;她自行上車,自作主張地堅請再遊覽大明宮宮苑。
  楊鑒夫妻久仰謝阿蠻的大名了,但是,這名宮廷中歌伎禮貌欠缺到如此地步,則使他們為之驚愕,而對楊貴妃的順應,也使他們大感意外,特別是皇家出身的承榮郡主,她瞭解宮中主奴間,過去是極少有平等性友誼的。
  楊貴妃陪同他們游大明宮苑,而謝阿蠻則在一處溜開了,她先悄悄地告知貴妃,自己去偷會情人,並且請貴妃為之擔待。楊貴妃對這樣的事,總是欣然接受的。
  楊鑒重到長安,恢復舊職,在最初,人們矚視著貴妃親哥哥的動態,以為必有特出地位,但楊鑒一些也不特出,他如一般官員那樣平實地工作,長安官場是勢利的,而且也是短視的,他們見到楊鑒夫婦毫無耀武揚威的表現,很快把貴妃最親的人看淡了,這也因為楊國忠和虢國夫人這一男一女的風頭太健之故。還有,其他的楊氏族人,也鋒芒畢露!
  楊氏族人的嬌恣,在漸漸地擴充。
  著名胡將,身兼兩鎮節度使的大唐邊陲重臣安祿山又應召入朝了,他帶了許多禮物送給朝廷中有關人員。
  皇帝對他的籠絡,與過去一個樣子。在興慶宮的勤政樓舉行宴會歡迎他,然後,又邀入內宮。
  李隆基先讓太子,再命另外兩位王皇與安祿山分別入游宮苑,那是他的深謀遠慮,為自己的兒子與邊境胡將親近,冀使胡將的效忠自第一代傳至第二代。
  在宮苑中遊樂時,安祿山朝見了楊貴妃。
  皇子們對貴妃行的是母禮,而安祿山則曾和楊貴妃的兄弟姐妹行結為兄弟的,這胡人自有他的機智,在宮內遊巡的最後節目中,貴妃招待他小食,皇帝也參加了,他自請奉貴妃為義母,以表示忠貞和明定尊卑。
  皇帝看著錯愕的楊貴妃,笑了,爽快地答允。
  於是,健壯和高大的安祿山向楊貴妃拜叩,用正式的對親長的儀禮,拜畢而起,皇帝等他再拜自己,但是,安祿山沒有立刻拜,皇帝問了,安祿山又正式說出:「臣本胡人,今逢尊親大禮,應從本族之禮,胡俗,先母而後父;」他稍頓,再說:「臣兒叩見父皇——」他再拜,但用的是朝禮。
  李隆基又笑了,他欣賞安祿山的風趣以及兩種不同的跪拜,於是,他傳命宮廷舉行內宴,為貴妃收義兒而慶賀——這也是宮中很特出的事件,貴妃收一名胡將為義子,又是前所未有的事。
  同時,興慶宮的執事人員,奉命作盛大的佈置,皇帝宣佈歡宴分兩日舉行。
  宮廷中所有的樂班人員都奉命,排練幾套大樂章,包括著名的霓裳羽衣舞樂在內。此外,著名的樂工又奉命譜一套小部曲,以紀念貴妃收義子的事。
  皇帝以為,這是同化不同種族的一種策略運用,他直率的告知了楊貴妃,那是因為楊貴妃本身實在不高興收一個年紀比自己大的胡人為乾兒子之故。
  為了皇帝的政治策略運用,楊玉環只得打起精神來張羅了,她自行選擇了宴會的遊戲節目,又召高力士來共同商量賓客的名單。
  高力士發現了楊貴妃對此事的無可奈何的神態,老於宮廷和最瞭解皇帝的他,當然明白這樣的事是出於皇帝之命,於是,他暗示貴妃,事到如今,必須作出非常愉快狀,高力士說明,胡人為少數民族,文化比較低,實際上受漢人的利用,他們有先天的心理自卑,因而也多有猜疑,既已認為義子,就得很認真地做,也得真正把安祿山當兒子看待。
  「要命的事,為我弄這樣一個義子,唉,沒奈何,力士,你指點著,加些民間的認義子習俗,皇上自己也喜歡熱鬧,我們就做得熱鬧些,至少可使皇上開心!」
  於是,興慶宮的宴會規模更擴大了。
  第一天,在花萼樓設宴,然後,在龍壇觀雜耍和舞樂。皇族、外戚、有關的大臣和命婦,被召邀入宮的有三百人以上,大臣們在花萼樓的宴會之後,退出了一部分,龍壇的遊樂,比較輕鬆。
  范漢大娘子的雜技班表演了弄缸、玩甕、走索、疊人、上桿等技藝,然後是器舞和群樂,很熱鬧的,皇帝只看了第一場雜技就退出了,楊貴妃成了宮廷遊樂會的主持人。義兒安祿山極守禮貌,每逢一個節目完了時,都過來向貴妃義母行一次禮。在旁邊的虢國夫人於安祿山走後,笑著問貴妃,感想如何。
  她不願說,轉過話題,說明今日是正日,禮節較繁,明天就不同了。虢國夫人接著說:「明天,我來戲弄這胡兒一下,你讓我設計一個節目!」
  「花花,此人為皇帝所器重,不能使他難堪的!」
  「你以為我是一個使人難堪的人嗎?」楊怡笑了:「巴蜀有一項典禮,我的兒子初生之時,用錦兜兜著走一轉,乞賞錢,明天,我來玩一次!」
  這是一個偶然的動議,楊貴妃並不著意,因為她對此沒有真興趣,再者,今天的她,也有些心神不屬,謝阿蠻告訴她,壽王殿下今天也赴宴,但是,楊貴妃沒有見到他,內心有迷離的惆悵感。
  第二天的宴會被邀的人較第一天為少,但霓裳羽衣舞則在次日進食時奏演。
  皇帝在午餐後退出,自行去休息。
  楊貴妃引領著賓客到交泰殿,看小部樂奏,不久,虢國夫人來請安祿山去,她告訴他錦兜裹兒的故事,請安祿山合作。
  俏麗的楊怡眉目飛動地提出,安祿山沒有思考就接應了。
  於是,一個哄鬧的場面出現了,八名健壯的內侍用一個大錦兜裹了安祿山,上輿抬著,在喧鬧的鼓樂聲中出現,兩名執事內侍在前行,高唱貴妃洗兒,乞賞賜。
  在巴蜀,錦兜裹兒出見賓客稱為洗兒,洗兒乞賞是以表示賤而納福。
  頒賞的人會賞錢或物品,放在錦兜內,通常這些收穫是要由主人加倍捐出予佛寺或道觀的。
  到宮廷來作客的人,多數不會帶錢,而虢國夫人又故意命人抬安祿山入婦女群中,於是,所有與宴的女士們只有取下一件飾物為贈——這嘩鬧很快傳到午睡初醒的皇帝那兒,於是,皇帝命內侍傳諭,以十萬錢供貴妃洗兒。
  安祿山被抬來抬去,有似丑角,但是,左右有楊怡和謝阿蠻相伴,又出入在婦女群中,使他也忘情而樂了。
  這一個節目玩了頗久,之後,高力士總覺得有失體統,暗示安祿山,應該請退了。
  安祿山退出,多數賓客也退了。但還有三十來人留下,皇帝午睡足,精神奕奕地到來,他讚賞錦兜裹兒的玩意,他對貴妃說:「這很好,可惜,我不便出來看。現在,我們這些人樂一樂,我來表演擊鼓!」
  皇帝以擂鼓擅勝場,樂工賀懷智、馬仙期、雷海青、陳良四人以四種樂器為伴。
  皇帝擂完一陣鼓,順手取下賀懷智的平頂小帽,走向貴妃身邊,躬身,笑著說:「阿瞞樂籍,乞貴妃和夫人賞賜!」
  楊貴妃笑倒了,她無法說話,旁邊的虢國夫人揚眉說:「豈有大唐天子阿姨無錢作纏頭耶?來,此局賞賜三十萬錢!」
  「花花!」楊貴妃捧腹而叫:「你們夠胡鬧的了,呵,剛才抬了象牛一樣的安祿山當嬰兒,我得忍住不能笑,現在,皇上又來了,這帽子裝得下三十萬錢嗎?花花,你又如此闊氣,一局三十萬,不得了!」
  此時,皇帝宣佈以虢國夫人的三十萬錢轉賜諸樂工,於是,有一片高呼萬歲的聲音!
  這是歡樂的高潮,安祿山和皇家的關係也進了一步,不久,他獲得東平郡王爵位。而虢國夫人的兒子,雖未到婚姻的年齡,也因勢而和皇帝的一名同年的孫女定了親。(輩分又混亂了,但大唐皇家對此不在乎。)
  楊氏家族的光輝一天天地上升。
  終於有事發生了,上元節的長安,沒有宵禁,楊氏族人夜遊,車騎和廣寧公主及她的丈夫程昌裔的車騎相遇,廣寧公主的車上有徽飾,照理,楊氏的車騎應該讓路,韓國夫人的家奴不讓,雙方爭執了起來,家奴們互揮馬鞭動了手,推開了公主的車,駙馬都尉程昌裔在車中跳出喝止,也被鞭子打著而跌倒。幸而楊錡趕上來,才制止了一場可能釀成大禍的打鬥。但就是如此,廣寧公主的車已側撞在路邊樹上,又由於公主隨從人數少,寡不敵眾,有兩人被打傷了。
  這是發生在西市附近大街上的事,自然很快就傳開,楊國忠知道了,大驚,他以最快的方法托楊鑒上表請罪。
  秘書少監楊鑒在痛苦中接受了這一任務。
  人們以為楊氏族人在大街上侵犯公主,必會降罪的,但是,廣寧公主入宮自訴的結果,只是殺楊氏家奴一人,而駙馬都尉程昌裔,反以行為不檢而停官了。
  這一處置的方式使人感到驚動。
  在宮內,楊貴妃也得知了,她對自己家族中人的驕橫,大為不滿,從來,她不為自己的家事而和皇帝說什麼的,現在,她向皇帝提出了,她以為,對韓國夫人及其他擾事的楊氏族人,也應該懲戒。
  皇帝對於已處理了的事不會改變的。再者,皇帝先看到楊氏的自行請罪表,再有廣寧公主的哭訴,先入的觀念使得皇帝以為錯在公主那邊,他輕鬆地對貴妃說:「程昌裔本來不會做官,我借此停他的職,沒什麼的,再者,西市街道如此闊,那會有爭路的事,中間一定有別的原因,已過去了的事,別理會,我正在想,我們過幾天上山去,他們為我弄了一群雪狗,希望下一次雪,我們可以玩狗!」
  大唐皇帝越來越耽戀遊樂了,西北的雪狗能拖了滑車在雪地上奔馳,邊庭的將官訓練好了,送來的。皇帝對此又有了好興致。
  於是,楊氏家族的事件便再無人提及,而皇帝和貴妃,在驪山溫泉住了二日——溫泉宮易名華清宮之後,又加建了許多房屋,虢國夫人自行出資加造了一宅,楊國忠也獲得了賜第,只有秘書少監楊鑒沒有。不過,這回的驪山行,楊鑒夫婦也隨駕,虢國夫人以自資所建的屋宇讓給楊鑒住。不過,楊鑒對於家族間的情形,有著深憂;何況,就在華清宮避寒遊樂的日子,楊國忠又兼領了劍南節度使銜——楊鑒對貴盛、驕恣以及權力的取得,都有著不安。
  楊鑒深知自己家族中最能幹的男子是楊國忠,而且,楊國忠的青雲直上,也並不是全仗玉環,他確實有過人的表現;不過,楊鑒又知道這位能幹的遠房堂兄,參加若干政治上的陰謀事件,和李林甫結黨而致楊慎矜全家於死地。
  他害怕這樣能幹的人物。此外,他對小從妹楊怡也有著不滿,他聽說楊怡和皇帝有曖昧,和楊國忠也有不清不白的亂倫關係,還有,他又知道楊怡利用關係自巴蜀販貨來長安出賣,因此,她很富有。
  楊鑒受父親的影響比較深,而他的妻子承榮郡主也是保守性格,和楊氏其他的人,有些合不來。
  他日夜想換一個較閒散的官位,實在,他在秘書少監任上,早已超過了任期,應移調了。
  當他正為自己的官位設想時,楊國忠來找他了,就是為楊鑒的職位,國忠勸請楊鑒接受光祿卿的新職,如果有積極的興趣,則轉任工部或戶部侍郎。侍郎的官階雖然只有正四品下,比光祿卿的從三品為低,但實權卻高出光祿卿,楊國忠是善體人意的,提出時也很坦率——他告訴楊鑒,自己的職位可能再擢升,他希望能在楊鑒之後再升級,那比較來得好。楊鑒也坦率相告,本身對都城生活不能適應,希望外放作一任州官。
  楊國忠答應為他安排,但要求楊鑒先轉一次官,那是敷衍,因為大唐習慣重內輕外,做外官即使官高,也少有人願前往的。
  楊鑒不知道國忠在敷衍自己,他接受,但要求轉一個同品或只高一級的閒官。
  於是,楊鑒由從四品上階的秘書少監轉為正四品下階的諫議大夫。諫議大夫表面權力不及秘書少監,但是,這職位是因人而重要或不重要的,諫議大夫為皇帝的近臣,對大政有發言權,雖然是散職,但也可以做得很出色。
  自然,楊鑒不會是做得出色的人物。
  當楊鑒調職時,貴妃單獨召入他一次,先談關於受封爵的事,楊鑒說明已讓給長房,自就不必了,接著,貴妃問了一些外面的情形,楊鑒說出了家族中因貴盛和驕恣,自己看不慣,又無法理會,想避開些時,到外面去做州官。
  楊貴妃沒有傳統的觀念,再加她本身愛玩,多走些地方,她以為是樂事,對哥哥的提議,大為讚賞,並且自願直接向皇帝提出,這使楊鑒為之苦笑,他又告知妹妹,國忠希望自己先做一任諫議大夫再外放。
  「別理他,你想到外面,何必換什麼諫議大夫,那又不是了不起的官兒,我來為你安排——噢,對了,我聽說楊銛接你的秘書少監職位,他能做嗎?」
  楊鑒茫然,脫口說:「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會比我做得好的!」這回答使楊貴妃為之緘默,她不大看得起楊銛,從那次出宮事件後,她對兩位堂兄弟都有些失望,不過,她不願意說。
  當楊貴妃要為哥哥進言外放做州官時,一宗特別的事件在長安城內發生了。
  事出在朝廷中,為皇帝信任,職權僅次於李林甫的,官戶部侍郎,兼御史大夫,又兼京兆尹,並兼二十多個使職的王錤。王錤的資歷較深,升擢不及楊國忠快,但在高階位上的進度,他又超過楊國忠,當楊國忠獲得御史中丞時,王錤也是中丞,不久,王錤兼了御史大夫,高於楊國忠,再兼京兆尹,自然比楊國忠更加重要了。
  楊國忠和王錤本來是交好的,但在官位變化中,國忠發現,王錤的現勢,將阻礙自己入相,如果任命宰相,必然先任王錤才能輪到他的,何況,王錤和李林甫關係又極深,如此,楊國忠與有權勢的王錤,成了政敵。
  王錤的家族和楊氏的家族差不多,有驕橫之名,但貴盛不及楊氏,不過,王氏家族弄權,楊家則和權力少有相干。
  王錤的弟弟王銲,官位雖只戶部郎中,但結黨,又把勢力滲入軍中,王錤的兒子王准,為衛尉少卿,是一名狂夫,他們組合了一批市井少年,無賴子弟,還有龍武軍中的中級帶兵官。他們利用王錤為京兆尹的地位,在長安聚斂納賄,包庇一些非法組織。他們本身狂妄無知,以為布在軍中及市中的力量,足以控制長安。
  這樣的事,自然不易逃過朝廷的耳目,高力士控制禁軍,當他查明王錤在禁軍中的活動時,不能再忍,奏告皇帝,李隆基仍然相信王錤,命他查辦弟弟。可是,狂妄的王銲以為自己的力量可恃,他動員市井組合和龍武軍中一部人起來抗拒,並欲殺死龍武將軍,全奪龍武軍,用以迫皇帝任王錤為大丞相。
  楊國忠的情報人員先得知,國忠即引太府的少數防守兵出戰,又利用他兵部侍郎的職權,用急命請金吾將軍發兵,他們在皇城西南打了起來,楊國忠明知這樣的造反必不會成事,但他命部下守禦。掌管禁軍的高力士,雖然也知道這些人不能成事,但他不容許這種騷亂蔓延,親自領了四百名飛龍騎兵,自皇城穿道而出,很快的解決了叛亂。
  長安市區並未受到驚擾,打仗也只在皇城西南角一隅,談不上有特別的損失。不過,這一場莫名其妙的叛亂,把王錤父子都拖垮了,他們先後賜死!
  處置這一件事,楊國忠的反應最快,也可以說出力最多,甚至宰相李林甫也不及他。
  於是,王錤死後所遺下的兩個大職位:京兆尹(按:等於大長安——首都——市長)和御史大夫都落入楊國忠之手。
  在此之前,楊國忠所希求的只是兼御史大夫,他以為王錤身兼兩個最重要職位,設法分取一個,合於情理,而且,他也有了部署,以兵部侍郎本職,求取兼御史大夫,唯一使他遺憾的是楊鑒太不積極,如果楊鑒積極一些,可以輕易地再奪王錤的戶部侍郎,那末,王錤就不足為敵了。然而,意外事件的發生,使他獲得了比預期更好和更多的職位,此外,王錤所兼領的二十餘個使職,幾乎有一半轉到楊國忠身上。
  於是,在大唐皇朝,宰相李林甫以下,楊國忠的聲勢最大。再者,李林甫和王錤私交極深,王錤的叛逆案,雖未涉及李林甫,但這位大臣始終受到議論。
  楊國忠雖然是外戚的身份,但人們知道他最初的崛起和中期的奮鬥上進,與宮廷是無關的。士人們雖然看不起楊國忠(因他沒有文事方面的出身和才華),但對他的辦事能力,卻無人非議。
  長安城內一場兒戲式的叛亂,把楊國忠捧上了高位。皇帝和貴妃談及此事時,楊貴妃乘機為自己的哥哥請求一個州官的職位。皇帝看著他,訝然問:「玉環,你討厭你的哥哥?」
  楊貴妃茫然,說沒有。於是,皇帝說:「據我所知,楊鑒是一個能循規矩的正派文官,才力可能不很高,但守職不墜,交他做事,必不會逾越和做不到,為何要外放他呢?」皇帝在迷惑地問。
  「他自己想到外地去體歷一下,上次,他轉官諫議大夫時,我和他見了一次,他有此表示,我一直忘了代他請求。」
  這使皇帝又笑了,搖頭說:「你在宮中那樣久,還是一些也不懂,你哥哥要做州官,又何需請求?他要求做尚書,才需要請求哩,以他現在的職位,如外放為上州州官,名雖不降,實際等於相當嚴重的降級!」
  「上州刺史的官品也很高,好像比諫議大夫還高……」
  「你不懂的,外官官品和京官官品不能同日而語!」皇帝又搖頭,「不,我想一個比較好的京官給他,光祿卿……」
  「三郎,他自己要做州官,你就來一次皇恩浩蕩!」楊貴妃急說:「阿鑒有些像我的父親,不願因我而取高位!」
  「好吧,我的外戚中各式人才都有,有一個不求顯達的舅子,也不壞,我立刻著人去辦!」
  「那也不必如此急的,你記住這件事,照例辦就是了!」
  當楊國忠顯貴甚盛的時候,楊鑒卻離開了長安,到遙遠的江南的湖州任州官,那是因為原來的湖州刺史剛好任滿。
  楊鑒的外放湖州刺史,使長安官場中疑惑和議論,可是,這又只有幾天,新的事故轉移了他們。
  在此以前,安祿山大破契丹,那是一場先敗後勝的戰役,功成。不久前,契丹又入寇,安祿山部將之擊退,並追逐三百里,佔領了十多個要塞,於是入朝。
  此時,在西北立功的名將哥舒翰也在朝,哥舒翰成名在安祿山之前,但當時的聲威和名位都不及安祿山,他有些不平,皇帝使高力士為之調停。
  楊國忠也奉命調和於兩員將軍之間。但是,青雲直上的楊國忠,此時的處境卻不太好。王錤事件之後,有人議論李林甫,楊國忠也順勢運用了一下。可是,李林甫做了十九年宰相,本身能力既強,又耳目眾多,朝廷間的細事,他都會知道的,楊國忠聲勢雖大,到底比李林甫差得很遠,楊國忠以為在皇帝面前暗損一下李林甫,必不會為人知的。可是李林甫卻得知了,這位老去的宰相對權力的控制是一絲不苟的,當他發現由自己一手提攜起來的楊國忠對自己竟然不夠忠誠時,便利用宰相權力來打擊楊國忠了。
  楊國忠也耳目眾多,他得訊,很是緊張,這是他生死成敗的關頭,他求助貴妃了。
  是楊鑒剛到湖州,謝表尚未呈遞入長安的時候,楊國忠向貴妃談及自己的處境,並且要求貴妃認真地給予援助。
  「國忠,決不可能的!」楊玉環以她的直覺作回答:「如果李林甫圖謀你,一定會向皇帝說,可是,我知道沒有,皇帝很稱讚你,認為你的才能在眾人之上,那意思好像是說,李林甫也及不上,你盡可放心!」
  「貴妃,你在宮中,對外面情形不瞭解,據我調查到,李林甫正在設法打擊我!」楊國忠以很認真的口氣說,「他在安排,這個人口蜜腹劍,很是陰險的,他一定會損我,現在沒有向皇帝說,只是時候未到!」
  楊貴妃還是不相信,再者,她也不解,國忠和李林甫,從來就相處很好的,何以會忽然鬧到不相容的地步呢?她思索著,忽然如有所悟地問:「國忠,你有沒有貪贓?有沒有證據落入人手?」
  楊國忠知道,大唐法律的習慣,大臣貪贓而且有據,被彈劾,十分之九必失位。於是,他又認真地說:「我兼領許多使職,貪贓的機會太多了,但我沒有,我花錢雖多,卻不是從貪污得來,我向花花借——花花做巴蜀生意,我兼領劍南節度使,自然有方便,即使在以前,我用我在蜀中的關係,也使人予花花很多方便!」
  楊貴妃皺了一下眉,終於笑了出來:「我家人中,花花是了不起的一個,我看她有用不盡的錢,原來如此!她本事真不小,今天,她在安祿山府中做客,你可知道,這是皇上命她去的——皇上原來命我在南內設宴款待安祿山,我不高興,花花承擔了去!」她不是政治性的女人,隨便一說,就把話題扯遠了。
  「貴妃,我的事——」
  「你放心,只要不被御史們當殿揭出貪贓枉法的事,決不會出問題,當然,你不會謀反的。」楊貴妃仍然不經意地說。
  「貴妃,你能為我向高力士探探口風嗎?如果有意外,你要在皇上面前竭力保全我!」楊國忠在無可奈何中直說了。
  「好,那沒問題,我知道了!」
  於是,楊國忠在將信將疑中走了,他發現,玉環太不夠機靈,不過,他相信真有危機時,玉環會幫自己。
  楊國忠走後不久,楊玉環因無事,便自行到內侍省高力士的公廨去——高力士雖為驃騎大將軍,但仍在內侍省舊日公廨辦事,楊玉環在宮中既沒有架子,行事也隨便,她只偕兩名宮女與一名內侍,步行而往。近來,她發覺自己的體重增加,便多走路和習舞,但她又懶,無事時喜睡,因此體重未能減下來。
  意外地,她到內侍省內公廨門時,得報,皇帝也在。監門內侍也已把貴妃駕蒞報了進去。
  當楊貴妃入內省第二道門時,大唐的皇帝和高力士都出迎了,高力士在前,攙扶貴妃上階。至於皇帝,以一種官式的口氣,如唱一樣叫出:「大唐天子與驃騎大將軍迎接貴妃!」
  楊貴妃笑逐顏開了,她上階,喜洋洋地說:「你怎會在此地的?他們說你在龍池那邊睡覺!」
  「我睡了半個時辰,想到一些事,出來到處看看,高力士來陪我,就到他那兒聊天,你呢?」
  「我在花萼樓哪,你知道,今天要接見兩位郡主,一位什麼部的尚書夫人,我忘了——後來,國忠又來見我,忙了好一陣,隨便走走,到這兒!」
  「我以為你是問訊而來——原來是喜相逢!」
  楊貴妃睨了他一眼,轉而問高力士:「我們就站在門口說話下去了?」
  「貴妃,皇上才說要走了,剛才你駕到,老奴這地方,同時接待皇帝貴妃,哈哈,這太榮耀了,請!」
  「你如果沒事就不進去了,我們到五龍壇去,力士也跟著去吧!」皇帝說,「即使有事,到五龍壇再說,高力士這地方不舒服,明兒為他改造一下!」
  楊貴妃原想找高力士來問問李林甫和楊國忠之間的事,因為皇帝在,她不便當著皇帝的面問,而到了五龍壇,皇帝與高力士談著邊境的軍事問題,她對打仗的事最沒有興趣,看他們談得起勁,在旁聽了些時,她睡著了。
  高力士最先發現,笑著一指,皇帝回看了一眼,也笑。悠悠地說:「她的好處是無心機,無是非!這時候,我們在談軍國大事,她居然能睡得著的!」
  高力士想到她由壽王府轉為女道士的往事,低喟著說:「十多年了,可真難得,老奴也不無微功?」
  楊貴妃的入宮,高力士從中出力不少,皇帝自然不會忘記的,因此,也笑了,曼聲說:「我早年有武氏,但認真說,她比惠妃好,惠妃到底是我祖母的家人,有些戾氣,她完全沒有——哦,不談這個,關於南詔的事,吐蕃又出兵相助了,前不久,楊國忠奏,蜀軍大破蕃兵,收復隰州等三城,俘敵六千三百,獻俘到長安來的有一千,怎麼他們又有力再舉?」
  「那回,地方奏稱吐蕃兵動員六十萬,數字是必然不可靠,楊大夫的奏狀也只說邊地傳聞六十萬,老奴想,蕃兵在巴蜀邊境直到雲南邊境,大約有二十多萬兵,其中有不少該是裹脅的羌人和漢人,死傷的可能也比被脅從的多,老奴以為,不必自中朝徵兵南征,上次鮮於仲通領兵征南詔,先在濾南一戰大敗,後來募兵八萬再進,雖然攻到西洱河,但我軍傷亡卻很重,南方太遠,又卑濕多瘴,中原兵在地理和氣候上先就吃虧,老奴以為暫時仍著劍南地方兵防守,以不在中原徵兵大舉為原則!」
  皇帝沉吟著,緩緩地點頭,又回望了貴妃一眼,再說:「我你都老了,不然,親提一師南征,總可平南詔,逐吐蕃!」皇帝低喟著,「如今,能軍之將都在西北,要找一個征南的人才,可也不易,鮮於仲通並非大將之才,狠打爛打,自己的兵員損失如此重,雖勝,亦沒意義。」
  「陛下四十餘年太平天子,斷無南征之理,至於老奴的能力,只有守住宮城皇城,不讓它出亂子!掛帥卻不敢想,何況,南詔無入侵之力,蕃人只是擾邊,俱非大患。」
  「那末,你明天就以驃騎大將軍的身份,和宰相及兵部談談,責成劍南謹守邊境,也就是了!」
  他們所談的軍事問題,直接和楊國忠有關的,因為楊國忠兼領劍南節度使的名義,李林甫深謀熟慮,要借此排出楊國忠,而貴妃卻在談重要問題時睡著了,不過,即使她不睡著,她也不會有此敏感的。
  李隆基逢著軍事問題,大多會和高力士單獨商量,在他的心理上,以為高力士是一個知兵者,因為他發動玄武門兵變而取皇位,高力士是主謀者之一,也是他最重要的助手,四十餘年來,最初的觀念未變。
  不過,當軍事問題告了一段落時,皇帝卻被貴妃的睡姿所吸引了,他移身看著。
  高力士含笑行禮,先退了。
  皇帝躡足走到她身邊,看睡著的貴妃,鬢邊有微汗,於是,他輕輕地為她解開衣帶,敞開外衣。
  她翻側了一下,沒有醒。皇帝看著她白皙的頸項,再看輪廓線條,她的耳根及鼻子,嘴唇,下巴,都有柔和美——十多年了,她依然如昔,身子稍為豐腴了一些,但在李隆基心目中,覺得這更宜人——他想了:抱住瘦的謝阿蠻時,輕靈,很有趣,如偎小鳥,謝阿蠻伏在自己身上時,如一隻青蛙,也有趣。至於虢國夫人,長身玉立,骨肉停勻,和阿蠻完全不同,和貴妃也少有相似的,虢國夫人有一股恣放的氣焰,為楊玉環所缺少的,可是,在李隆基的直觀感應中,虢國夫人比較硬性,不若貴妃的圓渾,他以為圓渾應該是美的正宗。於是,他又想到溫泉中,貴妃的身體線條,即使當年,比現時較瘦時也是圓渾的……
  於是,他再回想虢國夫人,艷麗,挺秀和嬌馨,但在溫泉池水中,停勻之美,又似乎稍遜於圓渾。
  意念流轉之間,他忘情地發出了笑聲。
  楊貴妃醒了,她懶散迷濛地叫了一聲三郎,稍後,她似乎體察到自己是怎樣睡著的,倏地坐了起來,看左右,皇帝於忽然間精力充沛,攬住她說:「高力士已走了,我們講話時,你睡著了。」
  「哦,好熱!」她的面頰偎著皇帝。
  ——十多年了,他們仍然有似新婚式的情愛。
  三日之後,安祿山辭朝了,這位爵東平郡王,兼領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的胡將,是大唐廣大的北方地區的長城,他太重要,在京師,不能留得太久。
  皇帝命楊國忠送行設餞——李林甫是有氣派的,他只受安祿山的辭行而並不相送。安祿山有驕氣,可是,對李林甫,他是有所憚而恭敬的,朝中人物,也只有李林甫的尊威才能壓得住這員胡將。
  在安祿山走後的又次日,李林甫於大朝儀中,忽然提出了蜀中軍事問題,蜀人亟盼楊國忠赴鎮區處,李林甫以首席宰相的地位奏請如蜀人所請,遣楊國忠赴劍南。李林甫以最冠冕和為國家邊事的重要理由奏請。此奏,突如其來,楊國忠雖然廣佈眼線,但在李林甫提出之前,卻一些也不曾風聞——他完全沒有估計到李林甫會這樣快以及用這樣的方式排擠自己出朝。
  皇帝也感到錯愕,皇帝認為楊國忠並非知兵之人,派他去是否有用?不過,楊國忠既兼領劍南節度使,在法理上,是責無旁貸的,雖然如此,皇帝還是問楊國忠本人的意見。
  在大朝日的朝堂上,遙領劍南節度使的楊國忠明白自己是無可能辭的,他一辭,便會被李林甫預佈的人交相責難。再者,一辭,對他的體面也大有損害,人們必然以為他憚遠役和心怯,那末,自己的政治前途就黯淡了。
  於是,聰明的楊國忠,在突發事件的第一時間,立刻作了欣然接受的表示。並且,坦率地說明自己對理郡治兵之事,並不擅長,當先向宰相請示機宜,尊奉原則而做。
  李林甫估計楊國忠會設法鑄詞而辭的,料不到他竟一步彎路都不走,直接接受,這使得李林甫布下的棋子失去了作用。
  大朝散後,楊國忠到宰相公廨,以一貫的恭敬態度,向李林甫請示機宜——楊國忠自出仕以來,對李林甫一直以晚輩身份自居。
  官場上,即使敵對,在面子沒有撕破之前,總是維持親切的表面關係的。李林甫很會做,他認真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與作法,和楊國忠討論了半個多時辰,仍然興致很好的樣子,這使楊國忠著急,因為他於退朝時就派人約好了虢國夫人。向宰相請示,他認為只是敷衍性的,料不到時間一直拖延下去。幸而,另一位宰相陳希烈有急件要請示,楊國忠便藉故告辭。他匆匆轉入自己的公廨,處分了兩宗與當前人事有關的事,便自側門走出,乘車赴虢國夫人之約。他說了經過,請虢國夫人立刻去見貴妃求助,他說明自己當於午後,皇帝午睡醒時入宮。他再三囑咐虢國夫人,立刻入宮,趕在午餐時請貴妃為自己設法,將自己留下。
  虢國夫人對楊國忠的事,總是最盡心的,她以時間已迫,騎馬入宮,但她到時,皇帝和貴妃已入餐廳了。
  宮中侍從,沒有一人不知道虢國夫人的特殊地位,雖無明令,但決無人阻延她入宮的,甚至,她在苑中騎馬也不受干涉,因為皇帝曾特准過一次,侍從們就援例了。
  她直入餐廳,使楊貴妃有意外感,問她何以突然而來。
  「我今天起身早,悶著,趕來和你們一起吃飯,貴妃娘子,恕小妹不曾先請!」她依然恣肆地,笑謔地。
  「小阿姨來,總是隨時歡迎的,是不是?」楊貴妃也謔說,她是諷皇帝的,不過,在說了這句話後,她又正經地說:「花花,我們也正談到你,三郎說,國忠和你,一男一女,是我們楊氏一族中出色的人才!」
  「那樣說,皇上置貴妃娘子於何地呢?」她問皇帝。
  「她已是貴妃,自然是例外的。」皇帝也笑著,「國忠要去巴蜀,區處軍事了,貴妃說他不知兵!」
  「國忠從來沒在軍事上有過經歷,怎麼要他去區處軍事呢?」虢國夫人是敏銳的,立刻把握機會直接發言。
  「他沒有治軍經驗,但他有才能,他去,至少不會比別人差,何況,他又遙領著劍南節度使,這是他本分的事,」皇帝飲了一口清酒,「只是,朝廷需要他,他管的事極多,一走開,怕沒人能好好代處!」
  「那會兩頭都不著實了!」楊貴妃也直接發言了:「如果他到巴蜀弄不好,打敗仗,朝中別人接他不行的話,豈不大壞?」
  她稍頓,忽然問:「三郎,國忠真的能幹?」
  「他能幹,做事敏捷和正確,簡直無人可以相比,他兼了幾十個職,依然頭頭是道,讓他到巴蜀去走一次也好,調回來,我想就給他一個相位,他是宰相才!」皇帝很認真地說,再補充道:「他去劍南,並非直接領兵打仗。」
  「我家能出一個宰相,嘻!」虢國夫人體察情勢,很快就改變了態度,「皇上,貴妃阿姐,我先報個備,我在成都有產業,國忠要去,我托他代我變了錢——」
  「花花,你要錢,我給你,何必多花心機?」皇帝欣然說出,「我並不小氣的!玉環也不是小氣的,你向她要,她一聲令下,內庫照支無誤!」
  「不能如此,平時開玩笑,花花內府的錢無妨,說正經,我不想沾皇上的太多,上次修宅,內部裝置,花了我許多,我就不願從宮中出,我們已得到皇家的太多了,再者,我在成都有產業,弄幾百萬錢,輕而易舉,國忠去得恰好,他是節度使,為我處理產業,沒人敢說閒話了。」
  皇帝為此而搖頭,楊貴妃懂得她的意思,用筷子打了一下碗說:「花花太精了,你要那多錢,少花些不行嗎?」
  「不行,人生在世,有錢,就得花,沒錢,我一樣可過窮日子的,皇上,我若做少府卿,會為你賺很多錢!」
  一個問題,在午餐中,輕易地,不著痕跡地帶過去了,皇帝只囑咐虢國夫人不要直接托楊國忠處理私財,他命她直接派人找節度隨員的判官代辦就行了,因為節度使官太大了。
  午後,楊國忠入覲時,皇帝和他談了很久,使楊國忠無法回家,因為已近宵禁,他辭出,只能宿在皇城的省內。
  李林甫為宰相以來,行史權力,佈置縝密,從未有真正失敗的時候,然而,這回對楊國忠,他預感到自己會失敗了——他知道楊國忠入宮謁帝,夜宿省中,皇帝和楊國忠閒談的內容,他大致也獲知。他排出楊國忠,以為可以阻這個人進展,至少可以阻兩年,也可以在兩年間來削弱他,但一天中的發展,使他明白,楊國忠赴鎮,只會是特使性的,必不會久,再回來,對自己的威脅會更大。
  於是,他深思著,再作佈置。
  事情也很湊巧,楊國忠奉命,匆匆出都赴鎮,而李林甫,偶然感冒,因事忙而撐了一天,發熱,病了,上年紀的人發熱,對身體的打擊自然很大的,他的高熱雖只三天而退,卻不能立刻起床了。
  李林甫承擔的工作很繁重,大唐天子把例行事務的決定權完全依法委給他,對特殊事務,高級人事調遣等,也尊重李林甫的意見;自從改元天寶以來,相權一天天加強,中國歷史上,宰相制度本來是極為完整的,但在實行時卻並不依制,自漢皇朝以來,有才能的皇帝侵奪了相權,樣樣都親自管,而昏庸或闇弱的皇帝在位,帝權為宰相所奪,唐皇朝開國以後,宰相人數最多時有六人,但大部分時間,宰相並未能行使他們的合法權力,在某些過渡的短期間,宰相曾侵奪帝權。真正依照制度,帝權、相權相配,互不相侵犯,只有李林甫任宰相的現階段。
  由於宰相權責完整,李林甫雖病,卻無可能真正休息。他的高熱才退,人軟弱到不能起床,迫得在床上處事,朝廷大事,有不少移到李林甫房內來辦。
  本來,李林甫可以把事務交次席宰相陳希烈處理,但他怕這樣做會損及自己權力的完整,因此,他力疾從公,躺了四天,並未康復,但卻抱病上朝,以及入宮見駕。
  皇帝看到李林甫一病,形容很枯槁,他囑李林甫可在家治事,多多休息,為了慰勞這位大宰相,皇帝在宮內設小宴,留他吃午飯,楊貴妃為陪,此外,高力士和陳希烈也奉召入陪,高力士雖然是內侍,在皇家,是奴的身份,但他又是從一品的驃騎大將軍,武官最高官階——文官中最高權位的李林甫,有左僕射銜,但在文官官階上只是從二品。大唐官制除了三師三公是正一品外,其餘文官最高階為正二品的尚書令,中書令,侍中,但因為太宗皇帝李世民在為帝以前出任過尚書令,以後就無人敢任此職,等於空懸了,也因此,文官最高官階正二品是中書令和侍中,侍中是虛銜,有時不敘品,李林甫為右相,同中書令,因而他的官階也可以算正二品。
  因此,高力士的陪宴,一些也不失禮制。李林甫在乏極中,勉強挨完了一頓午飯,回到中書省,就躺下休息,不能動了。
  這之後,李林甫又力疾入朝了三天,他不肯在家休息,然而,他的體力確實不支,又有了微熱,不能起床了。
  皇帝派太子去問疾,同時,由高力士率同宮廷中兩位名醫到相府,代表皇帝問候,以及診療。
  高力士發現李林甫很憊,他告訴皇帝。
  皇帝沉吟著,忽然說:「都城也沒有特別事故,我提早赴華清宮,讓宰相也隨行,在溫泉中浸浸,對他的病會有好處!」
  天寶十一載十月戊寅日,皇帝一行,赴華清宮了。李林甫怕乘車震動,改乘便輿而赴。
  溫泉雖然說能治病,但對李林甫的病,卻是沒有幫助的,可是,這出於皇帝特殊的恩典,他自然無法拒絕。
  李林甫在自己賜第的溫泉中浸浴,因為減少治事,他的精神似乎恢復了一些,不過,由於李林甫病,皇帝卻比較忙了,十多年來,李隆基把大權交託宰相,閒逸慣了,一忙,他就怕煩,同時,他又有知人之明,認識到左相陳希烈不足當大任,於是,在驪山的華清宮,皇帝命中使急驛入蜀,召楊國忠速回都城。
  在華清宮,皇帝雖然比平時忙了一些,但他享樂的時候還是有的,李林甫病弱,而皇帝卻強健。溫泉水一浸,他就精神抖擻了。
  虢國夫人對陪侍入浴,興致其實不高的,可是,皇帝卻纏著她不放,他有精力纏人,而且他又有旺盛的興趣欣賞以及為自己所喜的人服務。
  有一次,皇帝還抱一抱侍浴的宮女——楊怡罵他賤,而皇帝也直承不諱。他還坦率地告知楊貴妃這些事,楊玉環搖頭了,追問他:「三郎,你的眼界一向很高的,那個錦夢兒,我看也不錯,你卻認為不屑一顧,怎的會變了?」
  「錦夢兒——那是好些年前了,一個男人,年紀大了,有時會賤,我抱抱那個侍浴女,花花滿不高興,其實,我並無用心,只是,那侍浴女的衣服濕透了,裹緊著身體,別有一番風韻,我想試試自己的感應力,就抱她一下,只是這樣,沒有其他。」
  「三郎,我心裡頭高興你的強健,但是,你到底有這一把年紀了,不要太濫,好不好?還有,那小鬼,最好也少找她,她常常使你很吃力,又不讓你休息,是不是?」
  大唐天子期期地笑了,是的,和謝阿蠻在一起,的確是吃力的暢快事,他有雄心,然而,他又限於年紀和體力,現在聽著楊貴妃輕俏地娓娓道來,內心有說不出的舒服,他以為,楊貴妃才是真正愛和體貼自己的。
  雖然如此,皇帝還是會去找吃力的暢快,謝阿蠻也是傳奇式的,她自入宮到出名,到和皇帝勾搭,也有多年了,可是,她依然保持當年的體態,以及當年那種活潑的風采,她不是一個可用度衡去量的美人,然而,她有她的特出處,她依然吸引人,可能比成名之初更加吸引人。
  在華清宮,她那個情人陳方強於禁軍已取得了中級初階的官位,那是出於貴妃的照顧,在陳方強的年紀,這是很難得了。
  可是,謝阿蠻卻發現陳方強對自己不忠——她是毫無顧忌的人,有一天,她去找陳方強,人們告訴她,陳方強在市中酒肆——那不是女人可以去的地方,但謝阿蠻又不理,闖了進去,她看到陳方強摟著一名妓女在飲酒,她闖入,兩個都逃了,而她又問到了一些其他的事。
  她氣得要命,回到宮中,向貴妃哭訴自己愛的失望——楊貴妃為此而失笑,反問:「阿蠻,你想想自己,勾搭皇帝,甚至和太子,你那個情人到到酒肆,算什麼呢?」
  「不,貴妃,那不同的,我的環境不同,我不能自主,太子找我,我敢抗拒嗎?他卻不應該,他發過誓——」
  「小鬼,醋性別如此大,太子找你且不說,還有恆王呢?
  又還有哪一位王,你自己說過可不止一位……」
  「貴妃,那不同的,我和他,不能如此比,總之,他不應該找別的女人,而且,我也知道了,他不是逢場作戲!唉,總而言之,我失望了!」謝阿蠻好像真正地傷心了:「他還有人……」
  楊貴妃對她的傷心並不重視,信口說:「如果你不要那個姓陳的,嫁一位王,也很容易,不然,宮中正式把你列入妃嬪行,我想也不難。」
  「貴妃,你不瞭解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謝阿蠻歎了口氣,一轉身就溜了出去——她經常地不顧宮廷禮節。
  可是,楊貴妃卻顧到她的,不久,在華清宮的一處別館,她和皇帝單獨在一起,偶然想到,向皇帝說以謝阿蠻為才人,那是正式的妃嬪。
  皇帝不曾思索,隨口說:「不必,就現在那樣好了,她自己不在乎名義,我也覺得,給了她才人的名義,也不好,她到處亂跑,怕改不過來,一個才人怎可如此呢?」
  「給她當了才人,她就不會亂跑,阿蠻並非不懂規矩的人!」楊貴妃正經地說。
  「玉環,我曾說過,自冊立了你之後,不再收妃嬪,這事,總算到如今仍做到,就如此吧!」皇帝溫柔地說。
  皇帝是真心如此,不過,皇帝也知道一些謝阿蠻的事,他雖然不介意,可是,他覺得予阿蠻正式名義,對宮廷體制,並非好事——謝阿蠻精靈,她在有些時會向皇帝講一些瘋話(在可以講的時候出口),她會說,某某王爺想勾引自己,自己又如何賣弄風騷等等。
  在那樣的時候,皇帝很愛聽——這也是一種刺激。但是李隆基做了四十多年皇帝,分寸總是有的。除了虢國夫人使他有限度地放縱外,對別的人,他並不隨便行事。
  十一月,長安大寒,楊國忠計程兼驛,自成都趕回長安,立刻上驪山華清宮。
  楊國忠在宮內晉謁了皇帝之後,立刻到李林甫的別墅,在病榻旁拜見宰相——李林甫在溫泉區又中寒,臥病,病勢且不斷加深。楊國忠看到他,已形槁骨立了。
  皇帝派中使召回楊國忠,並未先告李林甫,李林甫稍後自秘書送來的文件摘要中看到。這樣做,可以解釋為皇帝因他患病而權宜措施,但對相權,總是一種侵犯,他為此而憂和憾,現在,見了楊國忠,勉強寒暄和問了一些巴蜀的事,接著,他愴然說:「國忠,我的病怕不會好了,我死,你必為相,老夫以後事累公!」
  楊國忠惶恐著連說不敢,因為,李林甫的話很重,大唐官場中「以後事累公」,並不是一句尋常話,而是暗示過去雖有不洽或仇隙,請政敵放過自己的子孫,所謂人死怨消的意思。
  這樣子說,是屬於直率的,楊國忠對提拔自己的李林甫,內心有著憚忌,他擔心,到了這一地步,如李林甫不死,自己的處境就難想像了。雖然李林甫病重,但要斷他必死,那也不能夠。
  於是,楊國忠在辭出之後,分別去拜訪在溫泉區侍駕的官員,又冒寒趕入城去,利用自外地回都城的借口,廣泛地拜客聯絡。同時在山上時,又每天都到李林甫家中問候一次。
  他很小心,不過,他對自己處境的憂慮,只有三天,就不再擔憂了,他自多方面調查,據醫生的報道,李林甫生存時間,不可能超過十日。
  醫生的判斷很接近,在楊國忠回到長安的第八天,做了十九年宰相,深為皇帝信賴的李林甫病死在溫泉住宅。
  皇帝悼惜這位大臣,追贈太尉,揚州大都督的官銜,由子侄扶靈回都城,喪事很盛大。但是,從前畏憚李林甫的那些官員,在他死後,便紛紛議論了。
  李林甫死後,環顧朝廷人才,除楊國忠之外,沒有一個能繼承的,於是,楊國忠代李林甫而為右相,並曲任已改名為文部的尚書——文部原名吏部。
  楊國忠以侍御史的地位而起,自蜀至京,不到十年,就取得首席宰相的地位。在大唐皇朝的歷史上,這是特殊的,以有史以來計,也是很少見的。
  楊國忠無文華,但辦事的才能為大家所稱譽,他是否有宰相才,人們無法忖測,因為他崛起得太快,以往的表現又多方面,總攬天下又如何呢?預測為難了。
  楊國忠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短處,他入相和兼領文部尚書後,第一件事是將文部等候著的選人,立刻依資歷而放發任官職,從前,選人在吏部長年累月地待官,沒有人事關係,會待很久,而楊國忠一當政,用最迅速的方法,依年資派給職務,一下子解決了問題。這使楊國忠在中下層官員群中,獲得了非常好的聲譽。
  在華清宮,當楊國忠代李林甫為相時,許多人來向貴妃道賀,這與楊貴妃的關係其實是談不上的,可是,人們以楊國忠為楊氏家族的一員而賀,使她有隱隱的不安——她從不預聞政治,可是,她又明白自己家族中人當了宰相,有些事會迫人來,而她是一個不願多事的人。
  華清宮也有一項特出的宴會,那是皇帝邀約所有在山上的楊氏族人,此外,還有皇族中人和一些文學侍從。
  雖然是沒有心機的楊玉環,對此,也向皇帝提出:「國忠不是因為我而拜相的,再說,他和我也不同祖父,大家向我道賀可不大好!」
  對此,皇帝自然是最明白的,他笑說:「你們同曾祖,總是一家,不必顧慮,國忠並不是靠外戚的身份取得相位的,等於李林甫,也不因是皇族中人而取得相位,我擇相但問人才,不論出身。」
  華清宮有盛會,皇帝在溫泉歡樂著——而新宰相則在長安城忙著。
  長安的天氣今年特別冷,皇帝畏寒,就一直留在山上,直到十二月丁亥日,因為有許多過年的事要處理,才發駕自華清宮回長安宮城。
  楊國忠接任相位之後,在短短的時日做了不少事,他是辦事人才,不照儒家理論而行,凡事但求功利和效率,儒士們不滿他的作法,可是,各衙門中積壓拖延的作風卻改了過來,此外,他又以最快捷的手法查點庫藏,量度歲出歲入,在殘年時,便決定了增加中下級官員俸給的計劃,在以前,這是要半年以上的時間才能辦到的。這些,儒士們也無法菲薄他了。
  在天寶十二載的新年,朝廷中許多人為皇帝得到一位能幹的宰相而致賀。
  從前人稱讚宰相,會用一個賢字,但楊國忠和儒家一些關係都沒有,他所表現的,也沒有儒家所謂的風格。不過,他一上來就做得很好。
  這又是一個興旺性的新年,但是,一宗非常事件卻在此時醞釀著,李林甫當權太久,排除政敵的手段很酷,對邊庭的胡將又不假詞色。死後,內外都對李林甫有議論,終於,安祿山唆使被俘虜的阿布思部酋長赴長安上告,謂李林甫曾長期聯絡阿布思,企圖謀反。自然,他們弄了許多證據出來。同時,在朝內,也有人告李林甫。事涉謀反罪的,即使本人身故,依法也要審訊,皇帝循例行事,李林甫的女婿,諫議大夫楊齊宣,居然出面作證,自稱曾得知李林甫和阿布思約為父子——還有人直證李林甫其他數不清的罪名。
  於是,死後才三個月的李林甫,便獲大罪,所有官爵削去,屍體被從大棺材中挖出,改殮平民的小棺,子侄親族流放,故舊罷斥,朝廷中受連累失官的,多至五十餘人。主持處理這一案的楊國忠,有功,獲封魏國公,陳希烈獲封許國公。
  做了十九年宰相的李林甫,身後卻一敗塗地。
  這件事使平素對政治不關心的楊貴妃為之震動了,她本身和李林甫的關係很平常,但是,李林甫曾經協助壽王謀取太子地位,內心存有好感。再者,自她入宮之後,聽皇帝和高力士說,李林甫是一位有能力的好宰相。
  她不相信好端端的人會謀反,於是,事後不久,她問皇帝了李隆基處事有一定的原則,他雖然處置了一個已死的人,餘恨依然未消,他向貴妃說:「我信任李林甫,把天下大權交給他,可恨的是他濫用了我的信任,雖然他已死了,我也不能饒他的!」
  「我不明白——」
  「玉環,我尊重一個宰相,我給予宰相很大的行事權力,但我不容許他對我不忠!李林甫有才幹,但他太狂妄了!」皇帝說著,歎息:「要知道一個人,真不容易……」
  皇帝的話尚未說完,宮門外的內侍傳報:「虢國夫人到。」
  「玉環,你約了她來?」皇帝結束了話題,轉而問。
  她搖搖頭,隨說:「我沒有,花花這人,不先約,也會來的,反正沒有人會降罪,她早已把皇宮當作自己的家了。」
  李隆基笑了起來,接著,又有傳報,不久,虢國夫人楊怡徐徐進入了貴妃的起居間。
  她自然向皇帝行了一個禮,接著,她說:「我進來看貴妃姐姐,想不到皇上這時候會在,他們告訴了我,我想想,還是闖進來了,好些天沒見皇帝陛下,很想念哩!」她稍頓,不待皇帝和貴妃接口,繼續說:「昨天,我去看了玉真公主,她告訴我,她不願做公主了,為什麼?」
  皇帝只是笑,因為虢國夫人的口氣太不合宮廷習慣。楊貴妃不知道這事,茫然接口:「三郎,公主為了什麼?」
  「她也沒有什麼特別原因,早些年,她就不要公主的食戶,我不答允,這回,她當面和我說,她並不窮,道觀的產業足夠她用了,她只是不受公主身份的封賜,並不是不做公主,她是我的親妹妹,公主的身份是終身的。」
  「那總有個原因的啊!」楊怡問。
  「我想沒有,她受幾百戶的供奉,就得參加宮廷中規定的公主儀禮,放棄了這一項待遇,她以女道士為主,宮中宴會、祭祀,還有許多其他的事,她都可以不參加了!」李隆基淡淡地說出:「花花,玉真公主還和你說了什麼來?」
  「沒有啊!她只是說厭煩,不高興到處走動,所以不要做公主,在玉真觀中做女道士自在一些。」楊怡信口而出。
  皇帝沒有再問,而楊貴妃卻有著疑惑,因為玉真公主與她之間私交甚好,「不做公主」的事,自己完全不知情,皇帝亦不相告。她相信其中是會有內幕的,由於楊怡不著邊際地說話,她不再問了。
  皇帝還有事要做,小留便出去了,他走時,留住楊怡,說明在一個時辰之內回來,時候如晚了,楊怡可以留宿在宮中。
  虢國夫人一笑,好像是表示接受,當皇帝走後不久,她才向楊貴妃說出:玉真公主大約與李林甫的事有關而自請去公主封賜。楊玉環在淆惑中問:「李林甫和玉真公主之間,好像沒什麼吧?以前,據我所知,玉真公主還不滿李林甫的!」
  「玉真公主如今不滿皇上對李林甫身後的處置,覺得太酷了,所以她不願再受封賜,還有其他的事——最近一個時期,有好些公案,都和她相關的,我想,她有牢騷吧!」
  「奇怪,她和朝政也會有關嗎?」
  「玉環,皇帝家的女子,和朝政有關的可不少哩!你自以為不相干,現在,國忠當了宰相,你也會脫不了關係的!」
  她對楊怡的話感到茫然,只是,她內心有著沉重之感,楊國忠與她本來很疏,近年才接近了一些,而她心目中的親哥哥只有楊鑒一人而已。
  玉真公主的事件,是大唐宮廷中變化的一個微妙的信號,皇帝和虢國夫人都沒有詳細地和楊貴妃說,而她又不是一個願意多事的人。當虢國夫人稍後答應住宿宮中和舉行一個晚間的宴會時,她把一些疑思拋開了。
  虢國夫人是多采多姿的,她把晚宴安排在龍池支流旁邊的「季季花堂」,那並不是宴會場所,可是,她把培花暖房作了新的運用,她將樂工們安排在臨水的一面低階,聲響隔屏而傳入。
  在宴會中的人,看不到樂工,而樂起除隔屏傳入外,又由花堂的通風設備分散著傳入,這別有情趣。虢國夫人選了正中的大樂「涼州曲」為晚宴的主奏,後來又奏了皇帝自己譜成初稿的「紫雲回」。
  音樂的聲響柔和優美,皇帝在飯後還命再奏凌波曲,在兩姊妹相伴的靜態的閒適中,他聽著音樂而睡著。
  兩姊妹很快發現了,楊怡一揚眉,要上前去抓皇帝的頸項,但為楊貴妃阻止了,她移身,離開了一些,低說:「這些時,他的事忙了,好像很累!」
  「他精神很旺啊!身體也像牛——」
  「花花,他到底也上了年紀,六十九歲了,明年就是七十大慶,我入宮時,人們就說他老了,十幾年下來,他樣子差不多,精力卻不及從前!」
  「他已六十九歲?」楊怡伸伸舌頭,悄聲問:「奇怪,我聽人說,男子到了這年紀就不行了,不能再與女人在一起玩樂,他依然行,這個——」她搖搖頭,「我弄不明白,我只有這麼一個老頭子!」
  「花花!」楊玉環皺著眉叫她:「你不小了,總是口沒遮攔的!」
  「三十歲才過,總不算老,胡亂說話,也不妨事!」她的聲音在不自覺中提高了,而六十九歲的大唐皇帝忽然坐起來,笑著說:「我居然睡著了!你們說什麼?我只聽到花花說不妨事,是什麼不妨事?」
  「告訴你不得,否則有褻慢皇帝之罪——」楊怡挨近去,抱住皇帝一條手臂,「你睡著了,我想吵醒你,貴妃不許,貴妃說皇帝這些時事忙,很累,我說皇帝的身體還像一條牛……」
  六十九歲的皇帝伸手撫著她的背脊,縱笑著說:「你是不是想吃牛肉?」
  「啊,你們兩個——」楊貴妃叫了出來,「不將我放在眼裡,這屋子裡還有我啊!」
  樂聲和笑聲綜合了,六十九歲的皇帝,生命力依然旺盛。
  但是,生命力旺盛的皇帝有了老年人不勝繁重工作的疲倦也是事實。這一夜,皇帝沒有在飛霜殿正院宿,那是為了要和虢國夫人在一起。楊貴妃自然是知道的,因為這不是第一次。第二天,皇帝沒有上朝。
  虢國夫人於午間才出宮,在出宮之前,她曾往見貴妃姐姐,並且告訴姐姐,是自己阻止皇帝上朝的。
  「他怎樣?」楊貴妃關心著。
  「沒有什麼事,我看他睡得很好,硬挺著要起來,就拉他再睡,請他傳命今日罷朝!這些日並無大事,罷幾天朝,料也無妨!」
  「花花,你這人也是的,他看上朝很重……」
  「我為了你而體恤他的,他老了,何必如此勞苦呢?好了,我得出去了!」
  「皇上在哪兒?不會還在睡吧?」
  「還是比我起得早,現在大約是在勤政務本樓召見國忠吧——老頭子對國家大事還是挺關心的!」
  她走了,而楊貴妃卻發怔,她想著一些往事,自己在入宮之初,也曾有過不讓皇帝上朝的事;同時,她再深思皇帝的現在和當時,身體能力終於相差很多了。
  忽然,她想起了謝阿蠻,這名舞伎伴皇帝的時候是狂恣的,她自語:「我也該告訴阿蠻,皇帝已經六十九歲了,不能再如從前那樣。」
  天寶十三載,夏天。六月初一日,楊貴妃卅六歲生日,興慶宮有一個盛大的宴會,這是皇帝為之安排的。大唐皇帝對各種學術都通曉一些,天文學上,黃道全周,均分為十二宮;音樂學上,陽律、陰律、排律,各十二支;用來說明的是十二宮,此外有十二律宮的文學有各種說法,而對人的年紀來說,十二的宮律是被重視的,再者,傳統觀念,人生以卅六歲為中途歲的後半段的開始。古老相傳,人生七十古來稀,活到七十歲,算是一個界限,三十五,便成了中途,三十六歲,算是人生的後半世的開始。(搏按:古人以三十五歲為人生中途,來源已無可考,或者出於古希臘與埃及,基督教福音書「舊約」詩篇,即有以七十為終極之語。意大利詩人但丁,在十四世紀初寫的「神曲」,第一句就是「在我生命的中途……」指一三○○年,但丁三十五歲時。中國在很早期即有此說法。)
  因此,皇帝為之舉行盛大的宴會。
  天氣已轉熱,但並未大熱,興慶宮龍池周圍,花草茂盛,有許多錦障帳幔被搭蓋在草地上。
  皇族中的女眷、命婦,大多入宮為貴妃賀壽。連「不做公主」的玉真公主也到了,在陽光下,數百婦女,穿著華麗的衣服,構成了一幅繽紛的和艷麗的圖畫。何況,還有宮中的侍女和樂班女子穿插其間,繁盛,好像到了頂端。
  楊貴妃於午時初刻出現在宴會中——這也是她一生中做生日最輝煌的一次,皇帝親自陪了她出現,前面導引的是穿了從一品武官禮服的高力士——這位宦官自為驃騎大將軍之後,一年只在歲朝穿一次官品禮服,這是由於官品太高了,他故意避免穿的。但今年的情形有了不同,皇帝在正月間加予安祿山從二品官階的左僕射銜,而首席宰相楊國忠,原以中書令的正二品官階行事,為了提高宰相的權威,皇帝破例晉陞楊國忠為正一品官階的司空銜。有了正一品官服在前,高力士著從一品的禮服就比較安心一些,但今天也是為了取悅貴妃而著上禮服的。
  在高力士身後,是知內侍省一人和內常侍二人,內給事二人,皇帝和貴妃的後面,是四名內侍和四名女官,另外有侍從和執事及小儀仗隊。
  楊貴妃是早已獲得「半後服用」的特詔的,今天,她的鳳冠是和皇后所戴的一個樣子,只少了一半重珠而已。皇帝陪了貴妃上龍壇的階台,受數百婦人的朝駕。
  然後,皇帝貴妃退入內堂,再分批召見貴婦們。
  三十六歲的楊妃,依然保持著明艷,十多年間,她頤養很好,除了身體較前稍為豐腴之外,歲月似乎不曾在她的顏面上留下痕跡,她看來很濃艷,雖然剛過了生命的中途,但是,她的生理表現,好像一朵花開到最盛的時候。
  她的妹妹虢國夫人,曾經不施脂粉入宮而名動京華,可是,今天的虢國夫人,卻施了脂粉。她雖然艷光照人,可是,在今天,人們還以為虢國夫人的美麗及不上姐姐。
  一批批貴婦朝見貴妃。之後,謝阿蠻到來了,她著女官的禮服,率領楊貴妃隨身的八名侍女同時拜壽。
  到此,拜壽的儀式便結束了。
  楊貴妃在大歡喜中,向皇帝致謝,隨著,她命侍女為自己除下份量很重的后冠。舒了一口氣說:「今天好熱——」
  「進去換了衣服再出來吧!」皇帝體貼地說:「天氣並不熱,而是我們都穿得太多了。」
  「嗯,那末,你進去歇歇,三郎,剛才累了你!」
  「我很好,一些也不覺得累!」
  其實,他們也沒有足夠的休息時間,不久,午宴開了!龍池旁的草地上,錦障中,長幔下,開了數不清的筵席。龍壇內的大殿上,四面長窗全都拆除了,也設有筵席。貴妃和皇帝同席,另外幾席是宮中的妃嬪和皇族中部份老一輩的公主和郡主,例外的是虢國和韓國兩夫人也在龍壇內的大殿入席。
  由一百二十名樂工所組成的樂隊為宴會奏樂。在宴會中侍奉的內侍和宮女,多至五百人。
  這是宮廷中少有的繁盛的大場面。
  楊貴妃面對著大場面,先是歡喜,漸漸地,她有些不安了。自己所得於皇帝的太多,自己的家族自皇家所得的也太多,楊國忠的拜相,她以為不與自己相干的,但是,旁人以為這也是由她而致的。還有,她在今天早晨知道,皇帝真除楊銛為殿中秘書監,楊錡由鴻臚卿轉為光祿卿;楊國忠的長子楊暄,驟擢為太常卿,第三子駙馬都尉楊朏,將會繼楊錡而任鴻臚卿,還有國夫人,還有,她的親兄長又一次請賜使職和爵位——她的一門,太貴盛了;她雖然不是政治性人物,但有一般的常識,過分的貴盛,總不是好事。她知道「滿招損」一語。
  於是,她正經地向皇帝說:「我過生日的場面太大了,三郎,我實在當不起,還有,皇帝使楊氏一門太過貴盛,我覺得我們所得太多……」
  「玉環,天下昇平,為你的生日宴會一次,又有何妨?至於你的家人,也沒什麼,國忠是以他本身的才能取卿相之位的,其他,你的從兄弟,雖然因你的關係,但並不太顯貴啊!」
  皇帝說到此處,一頓,笑了起來:「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你的親哥哥做地方官,政績極好,有個和尚做詩讚美他——」
  「和尚讚美有什麼可稀罕的?」楊貴妃也笑了。
  「那是一個有大名氣的和尚,法名皎然,做詩很好,他還是歷史上的大詩人謝靈運的第十世孫,不可小看他!」
  「你這位皇帝知道的可真不少,是不是查察吏治時得到的報告?」
  「這回不是的,我看到皎然的一卷新詩——」
  就在此時,有一隊舞伎魚貫而出,向皇帝和貴妃行禮,開始了霓裳羽衣舞。
  楊貴妃斟滿了一杯酒,向皇帝致敬。隨後,她低聲說:「你忙了許久,可以先去歇歇,睡一覺——」
  「這大場面,我不捨得就離去!」李隆基愛好熱鬧,何況,今天在場的,幾乎全是女賓,他願意放棄午睡。
  「三郎——」她低聲喚:「再聽一曲,你得去睡了,夜裡,我們還有節目!」她又稍頓:「我是說,你一個人好好去睡一覺,不要找阿蠻相伴!」
  皇帝吃吃笑,阿蠻沒有參與舞蹈,她留在堂上,來來去去地招呼著賓客。剛才,皇帝的眼睛正看向她,楊貴妃及時說了。老去而雄心仍在的皇帝很得意,點頭,自我飲盡一杯酒。
  楊貴妃的生辰是全天宴會——中午,有外面的人參加,晚上則全是宮內的人和若干皇族與最親近的外戚。
  皇帝睡了一覺,楊貴妃也午睡了一覺——謝阿蠻和虢國夫人作伴,去浴堂殿沐浴,讓侍女按摩。她們兩人商量今夜把貴妃灌醉。
  夜宴在沉香亭,苑中掛滿了燈。場面雖然沒有午間的大,但氣氛卻很好,宮內的小部樂奏擔任表演,幾名年事較長的妃子,也為楊貴妃所邀而參加了宴會,其中兩人,年紀和皇帝差不多,是皇帝二十歲以前在潞州時所納的妾,現在己白髮如銀,老態龍鐘了。平時宮廷宴會,她們已極少被邀,今天,楊貴妃對她們很恭敬,親自敬酒。
  虢國夫人和謝阿蠻聯合著使貴妃飲酒,她已微醺了,但還沒有發覺,皇帝看了出來,拉過虢國夫人說:「不可把貴妃灌醉,她生日,別煞風景!」
  「讓她醉了,今夜,我和阿蠻陪你!」虢國夫人柳眉雙揚,輕俏地說。
  皇帝的心情起了一陣漾蕩,但是,他隨即收斂了,他想到楊玉環午間催自己去睡的故事,從而想到了自己的年紀。他握住楊花花的手,低聲說:「今天,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且休。」
  虢國夫人睨了他一眼,再俏聲說:「過了今夜,機會就難得了——」她稍頓,轉而說:「那末,讓貴妃和阿蠻對舞,我陪著你,答應我!」
  皇帝看虢國夫人的面孔上也是被酒的紅暈,他笑著點頭,而虢國夫人,自行斟出兩杯酒,敬貴妃姐姐;再請舞。
  「花花,你喝過多少杯酒了?怎的老是找題目讓我飲酒?」
  楊貴妃在醺醺中說,「舞,不行,我好久沒舞——」
  「腰腿硬了嗎?」楊怡逗著姐姐,「要阿蠻伴著你,舞一支霓裳中序慢調,慢調,總行的吧?」
  楊貴妃被激,不服氣了,她命人去取舞鞋,再轉向皇帝:「我舞一支霓裳舞,你為我擊鼓!」
  皇帝還未接口,謝阿蠻已上前來向貴妃行禮,跪著為貴妃換鞋,娟美和文郁二人,連忙協助。
  「阿蠻,我的舞鞋怎會由你帶在身邊?」
  「貴妃萬壽,本是備而不用的,現在卻備而有用了。」阿蠻笑說。
  於是,大唐皇帝擊鼓,貴妃起舞,破調是繁音,快舞,在薄醉中的楊貴妃舞轉著,稍微有些不穩,謝阿蠻相伴,小心地照顧著,一曲既罷時,虢國夫人又來敬酒了。
  過三十六歲生日的楊貴妃,終於醉了,她在夜宴中一舞之後,又連飲了兩杯酒,就不能支持,靠在墊上,把衣襟也拉開了。李隆基過去看她,坐在旁邊相伴,發現貴妃的內衣已汗濕,他輕輕地以巾為她揩拭頸項,她合著的眼皮抬了一下,向皇帝昧昧地說:「三郎,我的心跳得很快——」
  「哦,你歇歇,我著他們做醒酒湯來!」
  她緊緊捏住了皇帝的手,喘著說:「我好久沒飲這多酒,今天可真的不行了,三郎,先給我一枚酸果……」
  楊怡悄悄地立在旁邊,她聽到皇帝和貴妃之間的細語,心中有著惘惘的感傷,她從他們之間的小語發現,雙方都是有情的,而且是情深的,但皇帝對自己,卻浮淺得多了,皇帝與自己,只是欲的結合。
  她想到自己在繁華場中,也有幾個情夫,然而,像皇帝對貴妃那樣的卻沒有。她檢討著,為何自己不曾被愛,被人真正的愛?
  ——她想:「是因為我自己的浮動嗎?」
  現在,楊貴妃含著酸果,吸取酸性的汁水,皇帝挨得她很近,溫柔和體貼地——不知在什麼時候,皇帝手上有了一柄婦人用的小扇,輕輕地為她扇著。
  歌舞依然繼續著,楊貴妃徐徐地坐直了,她發現自己中酒相當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三郎,我真的醉了,不該舞的——我先回去,讓花花在此陪你——我,要睡……」
  「我和你回去!」皇帝不加思索地說出,並且命人備車。
  楊怡退後了幾步,抬手命謝阿蠻過來,囑咐她送貴妃,同時又告誡她不可再胡鬧了。
  宮苑中的宴會雖然仍在進行,但因為皇帝和貴妃同時離去,情緒便立刻降低了。
  皇帝回到飛霜殿的長生院,親自給楊玉環喝了一小杯醒酒湯,讓她和衣躺下——他知道此時若讓她多動,必然會嘔吐的。
  謝阿蠻小心地為貴妃除了舞鞋,轉身要出去,皇帝叫住她,阿蠻扮了一個鬼臉,怯怯地伸出右手:「我該挨打,你打手吧,是虢國夫人和我商量了使貴妃醉一次,貴妃好酒量,我們先慫恿那幾位老妃子每人敬貴妃一杯壽酒,又請六女官代表各局敬一杯……」
  「小東西!」皇帝看著她嬉皮笑臉的可憐相,笑了,在她的手掌上輕打了一下說:「不許走,在此服侍貴妃——」
  「是,陛下——」她應著,但她並不是一個聽話的人,一轉眼就溜了出去。
  皇帝坐靠在一邊看視醉臥的貴妃,侍從宮女們聽到皇帝說不許阿蠻走的,當謝阿蠻溜了出去之後,便有人來報告。皇帝不介意,揮揮手說,「由她去!」然後,他也合上眼皮養神,偶然會抬一下眼看貴妃。
  風順,遠處有樂聲傳來——幽邃中的輕揚,那似是撫慰靈魂的樂聲,皇帝以手指輕輕地按拍,進了恬恬的朦朧中。
  大約有半個時辰吧,楊貴妃睡著一覺而醒了,她嚷著熱,她的聲音也使朦朧中的皇帝醒了——那是非常舒服的自小睡中醒來,他哦著,看貴妃。
  她已自行解帶和在脫外衣,兩名侍女連忙上前協助。
  外衣脫了,楊貴妃又拉開內襯的長衣,侍女又為她除下,如今,她只剩下細麻布的內衫——在並不明亮的燈光下,她那微腴而又停勻的軀體使皇帝喜悅,皇帝移身過去,輕輕地摟住她,同時,皇帝發現她的內衣有幾處汗濕,腋下的汗濕有很大的一片,他說:「玉環,換一件衣,那會受涼的!」
  她撩著頭髮,說出好,侍女們取過了內褸衣,大巾,為貴妃換衣,同時,皇帝本人也替換了衣服。
  貴妃的髮飾都取下了,長髮披散著,剛才的酒意,至少已消了一半,她起身,向皇帝嫣然一笑,由兩名侍女扶著入更衣室。
  皇帝在神往中,剛才,貴妃更衣時所見——她一身白皙,圓潤,如美玉無瑕。
  ——倏忽間,許多往事重回了,他想到了技藝房中的往事,他想著溫泉初浴的往事……
  樂聲悠悠地傳來,他在無數的往事中兜著圈子。美麗的圈子……
  他想到名花傾國兩相歡——他獨自笑了,取飲几上的醒酒湯,那是貴妃飲過而留剩的,他不察而飲了一口,皺皺眉,又笑了。
  當他在往事魚貫而來又魚貫而去的思維中神往時,楊貴妃從更衣室中出來,她赤著足,很快地到皇帝身前蹲下來問:「你一個人在想什麼?我醉了,好久沒飲過那麼多酒!」
  皇帝捏住了她的雙手,很冷,她的面頰貼著皇帝的手背,也冷冷地,顯然,她一定用冷水沐浴過。
  皇帝柔和地告訴她,自己在回想與她之間的往事,皇帝也告誡她,不可用冷水,以防傷風。
  貴妃的醉態雖然已消,但是,貴妃依然有些酒意而在興奮中的,她挨著皇帝喃喃地說了一些有關今天兩次宴會的話,便枕在皇帝的腿上——樂聲隨著風,偶然會一陣陣地送入——她傾聲聽著,問皇帝:「她們還沒有散?」
  「我們走了,花花大約在那邊作主,這人要的是盡歡,再加上那小鬼,今天不知會胡鬧到什麼時候!」皇帝撫著她的長髮,悠悠地說,「花花是一個特出的女人,倘若她當上貴妃,很可能會像我的祖母!」
  「花花不會弄權吧,她只要享樂!」
  「那是環境的限制,她的性格,喜歡表現,有權可弄時,她會弄的,但她不會弄小權,她是有雄心的一型人!」
  「三郎,反正她不是貴妃,由她去!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有人報告亥初二刻)於是,貴妃又說:「該著她們歇了。」
  「由他們玩,我們兩個靜靜地在一起,多好!」
  他們靜靜地在一起,愛好繁華茂盛的大唐皇帝忽然覺得兩個人靜靜地在一起也很可愛。
  以前,他對兩個人在一起,要的是欲,情兼欲的享樂,今宵,他忽然悟到情的享受!
  於是,他把自己所想的告訴貴妃。
  貴妃抱住他的雙腿,軟綿綿地應著,告訴皇帝,她自己在此時只是不想動,醉酒之後,全身都軟了。
  雖然如此,她依然顧到外面的宴會,她再對皇帝說,不能任由她們通宵達旦,宮中一些年長的妃子會吃不消,接著,她命身邊的侍女阿芳去通知。
  不久,他們的靜態被破壞了,樂聲由遠而近,他們先沒有留意,漸漸地,皇帝聽出了千秋歲的曲調,他搖撼著她說:「一定是花花來了,她帶了一些人來!」
  「理它呢!已這樣晚了,他們還不睡覺!」
  虢國夫人也醉了,著名的舞伎謝阿蠻也醉了,這兩個人在宮中本已是無所不為的,現在,乘著酒興,領了十二名樂伎人飛霜殿,樂伎們留在門外,她們二人歌唱著入長生院,再為貴妃拜壽。
  皇帝和貴妃都為此而大笑。
  靜態的享受雖然被破壞了,但是,虢國夫人和謝阿蠻醺醺然的闖入,也帶來了青春式的狂誕的歡樂氣氛,他們在大笑中接受祝賀,楊貴妃為人也並不笨,她正式傳皇命,各賜酒一觚,把楊怡和謝阿蠻也灌醉了,但她們兩人依然唱著歌出去。
  這是宮廷大繁華的一天。但是,在這一天之後,大唐皇帝的性情上有一些變化,他對繁華盛大的場面,有了厭倦的傾向,他對那一夜貴妃醉後的靜態享受很是依依。
  由於偶然的意念流轉,一個月後的宮廷乞巧節,他只命循例舉行慶典,不設宴會。
  每年的七月七日,宮廷中總會有一個宴會的,自楊貴妃入宮之後,七月七日的宴會,規模多數是較大的,今年,皇帝命各自乞巧行樂,不舉行集中宴會,外面的人也不召入宮。
  飛霜殿有一個小型的乞巧宴會,那就是皇帝和貴妃的,有一班樂伎奏樂,飯後,張野狐、賀懷智、李龜年、馬仙期等著名樂工,入內奏了一曲,領取乞巧節的賞賜之後就退出了。
  謝阿蠻陪侍著,但她忽然收斂了,很斯文和守規矩——楊貴妃知道阿蠻有傷心事,她的情人陳方強已別婚,瞞著她,而她和一位皇子的戀愛,又毫無真實發展,因此而鬱鬱不歡。
  當燃香過半,宮人分取了乞巧果品之後,阿蠻也告退了。
  皇帝喜靜態,但他又是長期熱鬧了的,今日的靜,使他又有了悶鬱之感,入室之後,他坦率地說出:「今夜有些悶!」他伸出雙臂,「應該多找一些人的。」
  「你還是一樣!」楊貴妃笑了起來,「很好,下個月你七十大壽時,我們熱鬧一番作雅賞!」她說著,雙手捧住皇帝的面孔,「真看不出,你七十歲了,從體力看,你好像比太子還要強一些!」
  「那是實情!」皇帝撩起袖子,一彎手臂。「你摸摸,我依然是皮肉結實的!」
  她撫著他的手臂,悠悠地說:「但願牛郎織女保佑你,到八十歲時也如今日,到九十歲時也是一個樣子——」她說,偎依著皇帝:「三郎,這是我的自私,你明白嗎?」
  「這是你的自私?」
  「是的,你健朗,長命,我好有個依靠呀!我比你年紀小許多,只有你長命,我才有福享,三郎,再有二十年,我心滿意足了,照你現在的身體,再有二十年,一定不成問題的。
  三郎,你不忌諱我這樣說吧——我不相信一個人能活到一百歲的!」她娓娓道來,手指則輕柔地摩挲著他的面頰。
  「為你,我一定好好保養,活九十一歲吧!」
  「活九十一歲——配九五至尊;自然,能活一百歲更加好!
  三郎,我們上樓去,向牛女雙星祈福!」她說著,挽了皇帝走,上長生院的樓。
  這是好天良夜,他們在樓上的廊間看著星河。織女、牽牛雙星似乎可見。
  楊貴妃虔誠地雙手合一,喃喃向天而禱。
  大唐皇帝笑了,摟住她坐下來,輕輕地說:「人壽在天,亦在人為,牛郎織女只管姻緣不管壽夭的,其實,他們自己一年一會,也自可憐!」
  「三郎,我不以為他們可憐,千年萬年,年年能相會一夜,又有什麼不好,他們才不可憐哩!」
  「你這樣說,也有道理,」他摟緊她一些,再說:「在人間——哦,『神龜雖壽,猶有竟時』。」他念出兩句詩,再說:「玉環,我們起來,向雙星祈禱:人壽難期,但願我和你生生世世,永為夫妻!過了今生,還有來世!」
  「三郎!」她激動地叫著,站直了,至誠地向天上的雙星說:「願生生世世永為夫妻!」
  於是,李隆基攜著她的手走到欄杆邊,依著柱說:「現在,我覺得只有我們兩人在一起,也很可愛,比人多更好。」他稍頓,又說:「玉環,你放心,我的體力,相信再有十年是一定可以的,李林甫死後,我忙一些,我想,到明年,國忠可以承當大任了,國忠很能幹,但經驗不足,也缺少威望,再培養他一年,大約可以了吧!」李隆基平和地說下去:「我自己也會收斂著,好好保養身體——」
  她又偎依,至情流露地說:「三郎,為我——為我而珍重!」
  於是,他們在偎依中,默默地過了一些時,皇帝說:「國忠有才幹,可惜讀書不多,對大政方針,有時欠缺領悟,譬如對安祿山,他總是有疑心,以為安祿山兵權太重,手下蕃將太多,會反——他不明白,天下承平已久,要反,談何容易,第一人心不附,再者,安祿山文化低,武夫而已,沒有文書者,又何能爭天下……」
  她伸出手,輕輕地掩住他的嘴:「我們在一起,不要論天下事,你聽,下面蟋蟀鳴聲,比賀懷智琵琶獨奏還要好聽!」
  於是,皇帝吻著她的手心,傾聽著蟋蟀的鳴叫。
  夜將半,她再向牛女雙星說:「生生世世,永為夫妻!」
  感情在欲的境界之外昇華,他們都想望著永恆。
  (按:前人謂「七月七日長生殿」在驪山,誤。據唐代記載皇帝行動的書,皇帝從來沒有在夏天和重九之前到過驪山,驪山溫泉只是避寒之地。長生殿或長生院,則是宮中對皇帝寢宮的泛稱,並非專指一宮。)
  乞巧節過後,朝中和宮中都為皇帝的七十大慶而作準備了。李隆基嗣位為皇之後,人們把皇帝的生辰定為千秋節,成了國家性的一項慶日。三十多年來,每逢千秋節,內外都會有慶典,但是,李隆基不願在自己的生日作一般鋪張,對外,他只作賜酺之類惠民的事;另與臣下們作詩酒之會,宮中舉行尋常宴樂。六十幾歲時,他怕老,不願人們顯著地提出。但今年七十大慶,自然不能再平平而過了。
  宰相楊國忠參照前期的祝壽作風,鑄了許多面鏡子,那是大唐皇朝的傳統,唐太宗以鏡子能反映物象,把它視作自我檢討的象徵。楊國忠本身雖不是文人,但他還是懂得的,他特製了一面銅鏡,找了最擅長作吹捧詩文的給事中王維,請他題字,王維將自己舊日所作一首捧皇帝詩中的兩句交篆書家李陽冰寫在鏡後,命工匠刻鏤,那是以下十四個字:「共歡天意同人意,萬歲千秋奉聖君。」
  楊國忠在大壽的前幾天捧了這面寶鏡呈獻皇帝,其他一大批鏡子,註明了等次,獻供皇帝作賜贈給百官的。
  這位宰相做事很是周到,這位宰相也很能利用機會,他在宮中以附帶形式提及一位次席宰相的繼任人選,他反對和安祿山有密切關係的吉溫為相,改以文部侍郎韋見素入相,皇帝也同意了。
  於是,八月初五到了,那是大唐天寶皇帝的七十大慶壽辰,百官在興慶宮的興慶殿大朝上壽,皇帝贈送百官各一卷「千秋鑒錄」,那是開元時代的宰相張九齡作的。
  大朝,除賀壽之外,不議事,朝儀罷,開放興慶宮,任由百官在興慶殿後,龍池的周圍遊覽,南面的勤政務本樓、花萼相輝樓也開放。
  興慶宮是大唐諸宮最特出的,正門興慶門向西開,其餘各宮城的正門都向南。興慶宮還有不同的地方,南、西城上,都能看到市中的活動。城上和市街行人可以互相對話。
  楊貴妃在花萼相輝樓接待皇族中人以及大官員。皇帝休息了一些時,再出,也到花萼相輝樓,在樓上的西廊和南廊出現,接受城外百姓們的歡呼。
  皇帝作了一首詩,也於此時付抄和唱頌,城外的百姓們在路上拜舞,高呼著萬歲。皇帝命人開啟宮門,賜城外百姓酒食,並且選了老的百姓男女各七人入宮,賜帛、金錢與酒食——這也是大唐宮廷中的一項特例。
  (搏按:唐玄宗李隆基生日為八月初五,百官請以是日為千秋節,見於開元十七年左丞相源乾曜,右丞相張說所上表,佈於天下。唐實錄誤為八月初一,因用干支記日而誤,王維有重九賀壽詩,應該不是賀生辰。)
  大宴分在花萼相輝樓、勤政務本樓舉行。楊氏家族人員成為千秋節中最受人注意的人物。楊貴妃在這一天的表現很和諧,她由高力士陪了和許多大臣相見,然後,她在皇族人員中出現,壽王李瑁在,但當楊貴妃出現時,及時迴避。
  時間並不使往事完全褪色。
  時間,同樣沒有使楊玉環的美麗褪色。
  百官們都欣賞著這位明艷華麗的貴妃,早年見過她而後來外放的大臣,驚訝於她的駐顏有術。
  至於三位國夫人,如今只剩下了兩位,秦夫人故世了,但美麗的虢國夫人也風華不減當年。只是,她似乎自斂著鋒芒。
  真正盡斂鋒芒的是宰相楊國忠的妻子裴柔,她在宮廷大宴中只陪侍宮中老年的妃嬪和公主、郡主,沒有到命婦群中酬酢,楊貴妃邀她,她也只是尋常地行禮而退。
  下午的內宴,宰相夫人也相當拘謹,她和丈夫的性格不同,她的出身是歌伎,但教養很好,沒有人因她出身低而看輕她。飛揚恣放的虢國夫人,對這位從嫂自來是尊敬的,她們之間的相處,自微至顯,也總是和洽的。
  今天的內宴,舞樂的花樣很多,樂工中的傑出人物,馬仙期、賀懷智、雷海青合作著改編成阿那曲,作為慶典中的舞曲,由謝阿蠻主舞——那和通行的舞蹈不同,據說,阿那曲的舞蹈,自遙遠的大秦國傳至大食而再至中原(按:大秦為意大利的羅馬,大食為阿拉伯)。這新舞蹈以用足尖舞和手的姿勢與腰的動作相配,比一般舞蹈為艱難,自然,這是新鮮的。
  李隆基為此而大樂,詢問楊貴妃:「有這樣的舞,為何不先告訴我一聲?」
  「我也只在昨天才知道的,聽說,阿蠻苦練了一個月才能演出,這小鬼,今天是盡心盡力了!」
  「那該作一首詩來記事,讓後人知道有阿那曲——我召王維來寫詩——」皇帝欣然說。
  「王維的詩只是歌功頌德,他寫不出來,還不如讓我來作一首!」楊玉環放肆地說。
  「好啊,貴妃有詩——」李隆基高聲道出。
  楊貴妃本是信口說說的,經皇帝一叫開,她不得不作了,她退後,命文郁相助,不久作成了如下的一首「阿那曲」:「羅袖和香香不已,紅蕖嫋娜秋風裡,輕雲嶺下乍搖風,嫩柳池塘初拂水。」
  楊貴妃很少作詩,這首阿那曲純記舞姿,很快就傳開了,但是,阿那曲卻很少人能演出,因為太難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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