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五載六月十三日乙未。
在平日之前,夜色未退,黎明的清蒼之氣自天邊徐徐湧上的時候。
天子四軍中的左右羽林軍騎兵,四十人一隊,有五隊兵自禁苑西邊的延秋門出,兩隊先行,兩隊在要道上戒備,一隊則徐徐前進,這還是宵禁時間,街上很靜。
平時荒廢的通光殿,此時燈燭通明,大唐皇帝在殿上作辭京的最後安排,著了戎衣的驃騎大將軍高力士站在皇帝身後的右邊,左邊是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前面的左右,分立著太子與宰相。
大唐天子的貴妃楊玉環在車上等著,但她也一樣有事做——散住在大明宮和太極宮的妃嬪,夜間已通知了她們,此刻,她派女官靜子率四名內侍去協助如仙媛。
張韜光和謝阿蠻也分別奉命去處理一些事,此時,謝阿蠻先回來了,她告知貴妃,內梨園子弟中有半數可以有車隨行,其餘,可能要步行,梨園的車隊已被安排在宮眷、太極宮隊的後面。
此時,張韜光也趕到車邊來報告:通光殿議事已畢,太子自請為後隊,宰相已領從駕官員自別道先出。
於是,皇帝來了,上車,在車台上吩咐高力士先行。
一隊龍武軍的騎兵在燈號指揮下出發,隨著,有八乘車出發,又接著,是一隊兵,再是八乘車。接著,一大隊騎兵,由隴西公李瑀督領下出發,然後,陳玄禮來奏告,請車駕出發。
皇帝的車隊排列在通光殿前的廣場上,一輛引車先行,兩邊各有八名騎衛,引車後面,四名龍武軍的軍官騎了大馬在前,戈正和內侍各八人在後,導著皇帝的車出發,帝車的兩邊,由內侍拱護。帝車後面,是兩輛備車和四輛大型從車,然後,又是十四輛侍從車。這是一組,附隨這一組的,有四百兵士、宦官、宮女,執事官員和運載車。
雖然是逃亡,但在出宮之時,車仗隊伍卻很有秩序。兵士們也齊整的可以說軍容甚壯。
原定的計劃,趕在黎明前出延秋門的,但車騎太多了,當帝車到延秋門時,已有曙色,皇帝和貴妃在出城門時,同時揭開車帷向外觀望。
他們看著天地青蒼中的禁苑,都不發一言。
高力士立馬在延秋門城外,當帝車經過時,他上前低奏:「陛下,前鋒已過便橋,沿路秩序很好!」
皇帝哦了一聲,回望城垣,忽然間老淚縱橫了。
高力士不忍看,而且,自己也悲從中來,他努力自抑,只說:「陛下珍重!」就為皇帝放下車帷。
李隆基卻在這一瞬間感情氾濫,他嗚咽著吐出:「四十多年天子,我把我的江山弄到這步田地,唉,玉環——」楊貴妃挨到他身上,為他拭去淚水,但是,她自己卻在啜泣。
車駕出延秋門後,速度稍為快了一些。
此時,延秋門內,秩序已不如剛才那樣好了,車隊分兩支而出,有些擠迫相。但是,在前面的車隊是不會知道的,帝車一組二十乘車,第二批是四十乘車,有的載人,有的載財貨,這兩批車後,又是四百名騎兵,這和中隊隔分,龍武大將軍陳玄禮,隨在四百騎兵之後押陣。
出延秋門後,將及西渭橋時,楊國忠一行人已在等待,那是事先安排的會合,楊國忠領著朝廷中部分官員、諸蕃及外國的使臣,還有一隊兵相護。
楊國忠和韋見素、魏方進及楊國忠的兒子戶部侍郎楊暄先上前,向皇帝請安,並報告宿值官員隨行人數以及諸蕃、外國使臣等,他隨帶的南衙衛兵有一百二十人,經由安福門繞道而出的,由於宵禁尚未解除,在城內路上,未曾擾及百姓。
楊國忠又報告,已派出十二批人,分別去通知勳臣百官出走。
官員們的車隊分為三起,一批隨在車駕之後,另二批則分別安頓在第二行列中。楊國忠和兒子與魏方進,騎了馬隨在皇帝車後,韋見素則領主要官員,並入車隊,他暫時在行列中代行首相職權。
到渭水時,天已大亮,太陽光也可以看到了,車騎隆隆地過渭水上的便橋——這是一座古老的大木橋,漢武帝時代就已修建了的,但歷代都從事整修,現在,這座稱為便橋的西渭橋,有幾座石墩,橋面在三年前大修過,很結實,車隊安穩地過橋,聲響隆隆不絕,皇帝的車走出數里,還能聽到橋上的聲響,在彎道上回望,車隊蜿蜒不絕,皇帝嗟歎著,心情也沉重著。
不久,楊國忠又上來奏告,左右建議,等大隊過完便橋後,放火焚橋,以減少這一條路所受的壓力。
皇帝不加思索地說:「此事不可,徒增人怨,由他去吧!」皇帝說了,再詢問後隊的情形,接著,命袁思藝到後面去巡看。
在皇帝和楊國忠說話時,楊貴妃問楊暄家人的情形。楊貴妃得知,國忠並未與家眷同行,宰相的家族守在義寧坊,將於開城門時,從開遠門而出。
虢國夫人一家和宰相夫人俱行。
西奔的車隊,在過了便橋之後,行進速度就緩了下來,高力士發現先遣的內常侍王洛卿一行,只在便橋附近布有人員,與原定的計劃有出入,他為此而訝異,立刻派人超前十里觀察,同時,為了安全,他又加調四十名龍武軍騎兵超前巡路。
車隊過便橋十五里,行進更緩了,皇帝一行的前隊雖然沒有受阻礙,但為了照顧到中後隊的情形,不能不稍為減緩,同時,前路報告:長安與咸陽之間中途站人員,逃走了,只剩下天明前繼王洛卿之後而派出監察組五人在,他們中一人回馬迎上大隊,向高力士報告路上有昨日出城的難民。
高力士錯愕著,悄悄和楊國忠商量,他們不相信此去咸陽的路上會有問題,決定不奏告皇帝。但是,戒備卻加強,接著,後方面來的報告,宮中出來的最後一隊人,和城中出來的人已相混相接,路上很亂,有不少是步行的,太子雖然以兵隔阻,但沒有什麼用處。
這是流亡的第一程,四十里路,到咸陽的望賢宮休息,在預計中,這一程會很平安的,但是,未到中途,就發覺估計和事實有距離了,特別是時間,比預期的已多耗了半個多時辰。
為了安全,高力士派出一隊兵向大路以北出發巡弋,因為傳說渭北有敵騎出沒,威脅河東地區,甚至傳說威脅富平。
在車上的皇帝和貴妃不知道外面的情形,他們的情緒,也漸漸地平息下來。
又不久,皇帝開始治事,他召宰相和高力士上車。
皇帝詢問長安城內的情況。
他們所得報告,只知有大批人自長安城出奔,至於城內的情況卻尚未有報告。
其實,此時的長安,已經大亂了。
逃亡是宮內策劃和進行的,興慶宮的皇城部分的人,因門戶隔絕而根本不知內情,這一夜,留值省中的負責官員為駙馬都尉、給事中張□,中書舍人房琯,此外有三省的執事官員和一名翰林學士與拾遺、補闕等。他們不知道宮內事,但曉得宰相和另一部分官員宿內宮。於是,他們照常準備了在興慶大殿早朝。
當內宮門開啟時,內宮中宦官和宮女奔出來,才知道皇帝一行已逃了!宮中人取道南衙逃難——此時在興慶殿也已有一些官員上朝,內宮的消息一傳出,便秩序大亂,官員們紛紛上馬回來,南衙勳衛儀仗人員也離開了職守,留守將軍邊令誠出來鎮壓,根本無效,而且,在不久之後,逃散的金吾軍兵士,開始搶劫……
長安城內的亂,路上的皇帝尚未得知。但是,皇帝卻在路上看到了另外的場景:有幾批逃難著的車隊在前路,被兵士們驅逐到小路上去。
這引起了阻延和小小的混亂——昨天逃出的人,為巨家大族,本身也有家甲,他們於昨日下午出城,夜宿便橋西驛,今早前行,當皇帝的隊伍趕上時,他們起了驚慌,有些人拚命前奔,有些人在爭執中被迫入小路,但吵鬧不休。
皇帝迅速得知了,命人撫慰,不可用強。
事實上,不用強是無法趕走逃難的人,幸而,混亂不大,只是皇帝的隊伍行程被阻緩而已。
高力士、楊國忠只報告一些平平的消息,車上的皇帝,曾經很激動,又很哀傷,但漸漸地安靜了。他合上眼皮養神,不久,他問及虢國夫人。楊貴妃相告,皇帝喟歎著,迂緩地說:「阿怡雖狂,總是有分寸的,國忠也不錯,他的家眷居然不隨大隊同行,總算難得了——」他稍頓,轉命內侍去查問隨駕同行的官員人數。
——逃出長安,需要守秘密,可是,已出了城,他想到一個朝廷,不論在何種境地,維持官儀總是需要人的,現在,他想到了——他打算在咸陽望賢宮舉行一次朝會。
隨班的朝官人數很少,大臣只宰相楊國忠、韋見素、御史大夫魏方進,以及兩省的侍郎和幾位卿,其他官員有接獲通知的,但他們要和家人同行,不曾單獨隨駕。因此,由楊國忠率來的百官,省、部、卿、監諸衙署的文官合起來只四十餘人,其中有不少還是卿、監官。
於是,皇帝在嗟歎中再命人去後路調查長安城內百官們出城的情形。
同時,皇帝又派出兩名內侍到後面去慰問四十餘名隨駕的官員。
車轔轔,行進的隊伍,秩序漸漸轉壞,中後隊擠在一起,太子在後面並無作用。
在前路,皇帝的先遣人員又未曾再在路上設站接應,開路的騎兵從事分段清道。
從長安城到咸陽,只有四十里路,但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前一半路走了一個時辰,後一半更慢了。
有太陽,也相當熱,行旅於熱天終於是辛苦的。
咸陽望賢宮在望了,開路的兵隊先到,一員旅正隨了郎將馳回來,通過將軍而直接見高力士報告:咸陽縣令和官員,逃了,先遣的內常侍王洛卿一行與望賢宮監和隨從人員,都已率先逃走。
這訊息使高力士氣得發抖,,他會合宰相,將之報告皇帝,李隆基為此而震動,他緊張地詢問,有沒有寇訊。楊國忠報告:派出去的斥堠都有平靜無事的消息帶回。
「豈有此理,我在後面,他們卻先逃了!」李隆基憤然說,隨後,又自我解嘲地:「到望賢宮再說吧,看來,我們得再調整一下。」
咸陽望賢宮不久就到了,宮監和執事人員都已逃走,僅剩下幾名老內侍在,沒有人為皇帝一行人準備午飯,甚至連迎駕的官員都沒有。李隆基原來計劃在望賢宮設朝,現在只能放棄了。
隊伍一列列地在望賢宮前停下來,人和馬都需要休息,但當地官吏逃亡,大隊的飲食沒有了著落。
日向中了,天明之前啟程逃亡的人,餓了。
長安的貴人們平時從未為飲食操過心,似乎也從來不覺得餓的,可是,到了咸陽,幾乎每一個人都有了飢餓感了。
老年的皇帝面色很難看,宰相楊國忠起自市井,他帶了兒子、家僮,匆匆入市,先在一家干食店買得一些烘餅,又匆匆自行攜回獻呈給皇帝。
李隆基雖然餓,但卻食不下嚥,他慘淡地問:「國忠,百官諸軍將士,如何得食?」
「陛下,臣已命小兒找民眾設法供食,咸陽商肆居民,雖有逃亡,但留下的人尚多,想來可以辦到,至於諸軍將士,例備糧食,陳玄禮已傳命諸軍就地造飯休息。」楊國忠頹唐地說:「陛下請略進食——」
皇帝分了幾個餅給貴妃和隨從,勉強咬了一口,他不想吃,但為了這是宰相自己去購取的,又不能不吃。
此時,高力士吃力地在指揮各批車騎的停駐所,他忙了一陣,汗水滿面地回到皇帝身邊,請皇帝入望賢宮東外捨休息,他估計,在一個時辰內,無可能再啟程。
皇家的隊伍攜帶著無數財寶,但並未帶有笨重和不值錢的糧食,現在,臨時要咸陽市有限的人家準備五千多人的食物,自然是艱難的。
以辦事務見長的楊國忠,在此時可憐地表現了他的才幹,他派出的人,交涉了,由裡正、坊頭負責,留著未走的商民,數百戶一齊舉火煮食。
第一批食物煮好時,皇帝命供應官員,接著是皇族人員和宮人。食物有了,但食具卻沒有,毫無逃亡經驗的貴人們,幾乎全數未帶食具,皇子皇孫們用手掬飯而吃!
皇帝看到時,他只有隱泣吞聲。
問題並非到此為止,軍隊中,有一批禁軍並未依照行軍慣例而備有糧食和食具,高力士和陳玄禮商量著,不敢用均分的辦法,只令未攜糧食飲具的兵士,分隊入近村購食,高力士分出了數十人攜現銀和錢偕之同行。
僅僅四十里路,暴露了太平皇朝在應變時的各種弱點。
皇帝在憂鬱中,他悄悄地告知貴妃,擔心會發生亂事。
「過了咸陽,應該沒有事了,敵人如循渭北來,要切斷的要路是咸陽,現在,此地平安,下午再走,自然不妨了!」貴妃所知有限,但盡力安慰皇帝:「大家沒逃過難,忙亂是意料中事,再向西行,供應大約不會缺乏了,三郎,你歇歇,事已如此,操心也沒用!」
「我出去看看情形——也慰問一下官兵!」皇帝帶了幾名內侍向外行,但到了外面,他就放棄慰問之行了,外面太亂,人山人海,宰相估計除軍隊外,約五千人,但自望賢宮東外捨階上眺望,相信逃亡的人數會遠超五千這一數目,由於太亂,他亦無從著手慰問。
此外,使皇帝的心情稍感沉重的是:在後隊的太子並未上來請安。
於是,他再回入,尚膳房內侍,已自市上購到糧食菜蔬,煮了午飯供皇帝和宮中人員。
皇帝和少數宮中人員在外捨進食,同時,李隆基命人調查全隊的人數,他和高力士與楊國忠商量,今晚到金城,必須弄得像樣一些。
他們原定計劃,今夜宿於金城的,金城距長安八十里,原名始平,景龍二年,金城公主下嫁吐蕃,皇家儀仗送行到此為止,故將地名改為金城。又增造了一所皇家的館驛,屋宇雖不多,但徵用縣署和原有的館驛,大致上可以對付。
不過,由於咸陽的情形,使楊國忠和高力士對原來的安排已失了信心,皇帝也看出了,他明白,倘若今夜不能維持秩序,對人的心理影響會很大,於是,他親自召入內侍監袁思藝,著他帶八名內侍趕赴金城安排——袁思藝官三品,是內侍中除了高力士之外高官階的人,皇帝以事態嚴重而出動了宮中最高級的人員。
於是,九騎馬立刻出發了。
在咸陽望賢宮的隊伍,挨到未正才再行列隊出發——在行將上道時,皇太孫代表了太子來向祖父問安,太孫以後面混亂,太子不敢擅離作為不來的借口。
再度啟程了,人人的情緒都顯著地低落著,不久之後,長安城內大亂的消息也傳了來!
皇帝得到報告:長安城在宮門開啟之後,內侍、宮女逃出,消息傳開,就亂了起來,殿前軍不受節制,散奔出來搶掠,市井無賴也跟著闖入東市搶劫,後來,邊令誠的兵出來維持治安,殺了十多人,搶劫之風才止。但全城混亂,通向南面和西面城門的道路,擠滿了逃難的人。
大唐天子為長安的情況而流淚不止,他哀哀切切地向貴妃說自己對不起長安百姓。
對此,楊貴妃有空茫之感,她以為,如此地逃難,早已料到會引起混亂的,此時說對不起長安百姓,又有什麼用呢?
再者,身在逃亡途中的楊貴妃,真切關心的是前路的禍患。在咸陽的際遇,使她心憂,長安雖然是最可戀的地方,但長安已放棄了,現在切身的是前路。
她努力安慰皇帝,她切望皇帝能寧靜著應付未來,此刻,與政治無關的貴妃也看了出來,真正遇到大事,只有皇帝有能力應付。
向金城的路上,行進更加緩慢了,天氣熱,走了一上午的人的體力不濟,精神頹喪,他們在出長安城時,行列整齊和有壯盛相,現在,很萎頓。
日沉西了,夏日長,一個下午在路上,到接近黃昏之時,仍在路上,金城很近,但走起來卻無限遙遠!
車上的皇帝漸漸地煩亂,焦躁。
天色暗了,夜來了,宮車隊伍燃了燈。皇帝曾掀帷外望,他充滿了牢騷地說出:「他們總算曉得帶燈火!」
沒有人敢接口,現在,楊貴妃也掀帷外望。前面,燈火一長串,後面,燈火也是一長串,隊伍拉得很長,在黑暗中,蜿蜒的燈火在黑沉沉的郊野中,有淒厲的華艷,她茫茫地看著。
宰相楊國忠在天黑之後,就騎了馬傍著御車而行,高力士或前或後地照顧著。這位老內侍面有重憂,他悄悄地告知楊國忠,袁思藝到此時尚未迎上來,金城那邊可能出了問題,楊國忠吃驚著,欲下令做好作戰戒備!
「不行,如果頒發準備作戰的命令,軍士會逃散,現在只有走著看了!」高力士沉重地說出。
在黑暗中行進的隊伍,到金城時已近半夜,前鋒於戌初到金城,一名郎將來報告:金城的人已逃空!
李隆基在車到金城驛之前得知金城的官吏逃走,連特遣的三品大員,親信的內侍監袁思藝一行也逃了。他憤極,脫口而出:「我會死在路上!」
無人敢再話,侍從們擁著皇帝貴妃入金城的皇家驛站,在油燈和燈龍的照耀下,皇帝入了驛站的正屋,外面,是一片雜亂,而且間雜有哭叫聲。
楊國忠和韋見素入覲,告以正努力設法安排膳宿,皇帝一句話也不說,只向兩位宰相揮揮手,接著,他走到向外的窗口看——一片雜亂,叫罵聲和哭聲不絕。
高力士進入了——李隆基看了他一眼,忽然心灰,意志消墜盡,他一手徐徐地按住腰間的刀柄,眼淚流轉之間,拔出刀來!高力士驚異地叫了一聲陛下!
「力士,是時候了,我……何必等到烏江才自刎!」皇帝舉起刀,在哀憤中欲自殺。
高力士迅速上前,抱住了皇帝的手跪下,四名相隨的內侍也挨近皇帝而跪下。
「陛下,局面並未到這地步,此時,千鈞一髮,全靠陛下鎮定將事,居中領導,如陛下意志一馳,大唐天下,就此土崩瓦解,不可收拾!」高力士用力說。
「……我……我……」李隆基氣呃著。
入內更衣的楊貴妃聞聲,快速地奔了出來,她自皇帝手中取過刀,為之入鞘,再扶皇帝坐下。
「連袁思藝也會棄我而逃,唉,眾叛親離的場面,只怕會在今日出現!」李隆基哀切地吐出。
「陛下,度過這一關就會好的!」楊貴妃軟弱地說,雖然當著侍從,她還是以自己的巾為皇帝拭淚。
高力士命人取酒,讓皇帝飲了幾口,接著,高力士向貴妃作了暗示,便轉出去,在外面,有無數的事等待他做。而楊貴妃,扶了皇帝入內室休息。
侍女們為皇帝替換了汗濕的衣服。
外面,人聲依然雜亂,中後隊的人不斷到來,幸而,先到的人有了粗略的安排,中後隊人到達時,沒有前隊那樣的混亂。
楊國忠父子加上魏方進和幾名官員,張羅了食物,他們以最迅速的方法分配給護衛驛站區域的六百名兵士。
接著,高力士再入,他請求皇帝出去慰撫將士。
頹喪到想一死了事的李隆基,終於鎮靜下來,他明白安撫將士的重要性,於是,命人備馬,偕同高力士、陳玄禮、二十四名龍武軍騎士,到近區慰問了將士,經歷了約有小半個時辰,也看了百官——金城區內,有兵一千八百人,外面,他沒有去。至於太子,則紮營在金城東面五里之處,似乎自成一個系統了。
沒有人提到太子,皇帝心情沉重,應該問而沒有出聲。楊國忠和高力士悄悄議論著,但是,兩人又都不欲呈奏,他們明白,在此時,皇權已很有限,什麼事都不能做的了。
此時,侍從車中的謝阿蠻和錦夢兒到驛館正屋來見貴妃——她們看到佔地頗廣的皇家驛館,每一處都擠坐著人,有許多人已躺在地上睡著。
皇帝和貴妃有一間房,那是當年金城公主遠嫁時在此地休息過的,長久沒有人居住,屋內似乎有些霉悶的氣味,但是,皇帝和貴妃只開啟了一扇向內的小窗。
皇帝和貴妃都沒有睡。
謝阿蠻看到貴妃的雙眼哭得紅腫,這位生性爽朗的舞人入室之後,也呆住了。
「阿蠻,沒什麼事吧——」皇帝勉強提起精神,「路上聽到些什麼?看到些什麼?」
「路上亂哄哄的,但宮中人都還好,也沒吃苦!」謝阿蠻低著頭說。
「噢,你出去周圍看著,再把情形來告訴我——這時,外面好像靜了一些?」皇帝喟歎著,又問:「有些什麼人和你在一起?」他說出,自行揮了一下手:「梨園子弟們出來的如何?」
「宮眷數十人,和我一起,梨園中有一群,我看到幾個,他們都還好——」謝阿蠻回答了,再遵命出去,有兩名內侍相隨而行。
阿蠻發現,金城驛只有內層的戒備,稍向外,就等於沒了防衛,兵士們橫七豎八地睡在地上,她留住兩名內侍,偕錦夢兒向東走——那邊的兩排屋宇,從前是驛兵居住的兵房,如今為龍武軍佔住,外面的廣場,有車輛結隊而列,車邊的地上,都睡滿了人。
夜沉沉,連謝阿蠻都有寒肅之感。她低說:「錦夢兒,倘若安祿山有三百騎兵趕上去,我們這裡就會完了!」
「我們去找找梨園中的人,我知道他們的所在!」
在錦夢兒說話中,東北方的一條溪邊,出現了一列燈火,移動著向金城驛來,她們停止了,內心懼怕,如果來的是敵人,那就不堪設想了。
有幾名龍武軍的軍官先行而到,謝阿蠻迎上去看,發現陳方強也在內,她匆匆詢問——原來,自東北面來的一群人為潼關退下來的敗兵,大將王思禮到了。
陳方強約謝阿蠻在原地小待,自己很快會回來。
東北方一小隊在溪岸停下了。
不久,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親自率了八騎上前迎接王思禮,他們入驛站去,謝阿蠻看溪邊,由王思禮帶來的,除了三人入見皇帝外,有二十餘人仍留著等候,大多是軍官。
又過了些時,陳方強匆匆地來到了,他依然情意綿綿,告訴阿蠻自己在行列中的方位,接著,要求在前路宿驛時,夜間相會,阿蠻在頹敗中漫應著,轉而詢問王思禮的情形。
「特進王將軍自潼關逃出,帶了千把兵,經由富平逃到此地,先見了太子,殘兵和太子的人在一起。」陳方強毫不掩飾地說。
於是,他們分開了,謝阿蠻回到驛站時,王思禮已離去,阿蠻不曾把實情相告,她只說,四方的人漸漸安下來,已睡了。然後,她走出,在外面等待。
楊貴妃服侍了皇帝睡下之後,悄悄出室,在侍從小間接見自後面步行趕到的宮廷女官靜子等人。她由靜子報告而知,太子阻隔了一大批官員,虢國夫人和楊國忠的家人一行,也只能在金城十二里外宿營。
接著,謝阿蠻也入內,貴妃很悶,囑咐靜子等人先睡,她走出屋外,阿蠻把所見悄悄相告。
貴妃舉頭望月,無言。阿蠻說:「貴妃,王思禮他們從富平一路來,那邊該很平靜!」「嗯,剛才聽王思禮說了,他一路來都平安,潼關敗兵散逃的有幾萬人,他說,他派了人在收編,他自己帶來的人很少,有千多人留在後面戒備。」楊貴妃說著,微喟:「敵人不追來,我們內部也會有問題,我真擔心……」
「貴妃,太子在後面,好像不理會前面的事了,王思禮帶來的兵,聽說被太子留住!」阿蠻低告。
「我知道一些——這事,現在不能說!阿蠻,往前去,只怕多事!皇上也有些用不上力啦!」楊貴妃偕阿蠻緩緩行,走出驛站的南邊門戶,外面,睡滿了宮廷的執事,內侍女官雜躺著。
貴妃不忍看,悄悄地折回。
現在,金城驛的周圍已靜了下來。
在靜寂中,有笛聲遠遠地傳來,但只有極短的時間就止歇了,想來,有人吹笛而被禁止。
「阿蠻,明早,你上我的車來吧,有時,你也可以和皇上講些話,再幫我探聽消息,今天下午,他們有好些事瞞著皇帝的。」楊貴妃蒼涼地說。
謝阿蠻允承了,她勸請貴妃早些睡。
楊貴妃入室,得知皇帝已睡著,她本身毫無睡意,再出來領受夜風,此時,月已沉西!
六月十四日,又是有太陽的好日子。
黎明時,逃亡的隊伍有很多人沒有及時起身。
楊國忠利用時間,在皇家驛站的正堂舉行一次朝會,只有一天的逃亡,朝廷的秩序已亂,他企圖借一次朝會把情勢扭轉過來。
楊國忠一早就派人通知了太子。黯淡的朝會,有三十多名官員列班,太子和皇子及郡王也有二十來人,皇帝不能就當前形勢說話,只有慰勞官員們,接著,楊國忠報告渭北平安,那是安定人心的。
潼關的敗將王思禮,正式報告了哥舒翰已降賊。又簡單地說了自己逃出的經過。
皇帝任命王思禮為河西隴右節度使,以繼哥舒翰。
接著,皇帝宣佈啟程,但又再召入將軍們慰勞和勉勵。
在朝會進行時,謝阿蠻和太子的隨從們混在一起,她看到太子的親信隨從內侍李靜忠和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私談,她又看到龍武軍有兩名郎將也和太子的從官在一起談話——東宮官隨太子來的,有資格入朝的,多數留在外面,這使謝阿蠻為之驚異。
不久,王思禮辭朝而出,他和太子詹事在一起講了話,便另行上路,並不隨駕西奔。
終於,大隊自金城出發了。
太陽已升高,隊伍逶迤地向西行——在金城,兵官和宮人,大多自逃亡的民家取了一些飲具,大逃亡的隊伍,在第二天多出了一些用具。
從金城西行,只有五里,便是昔日的興平縣城了,興平故城的人昨夜都已逃了。今早,楊國忠和高力士商定,以興平西北二十三里的馬嵬驛為中午的休息地,並且派了軍隊和文官及宮中執事先行,他們有鑒於昨日的逃亡,今天,小心地以多方面人組合成先遣隊。
皇帝的車隊在到興平時,李隆基出來,立在車台上眺望,他看到大路以北的遠處,有一隊車人被阻留,那該是另一支逃亡隊伍。此外,皇家的隊伍雖沒有昨天齊整,但一般說來還算平靜。
高力士已把飛龍廄的騎兵集中在皇帝車仗前後;兩翼,各有二百數十名龍武軍騎兵巡弋。
老邁的高力士於皇帝站在車台上之後不久,就和宰相趕上來,這時,已近巳正。
「馬嵬驛那邊的安排,會不會有問題?」皇帝問。
「應該沒有問題,我們先遣人員有二百,其中廚師飲事兵,共有八十餘人!」楊國忠說。
李隆基苦笑著說:「現在我才知道,吃比一切都重要——」他稍頓,再問:「到馬嵬坡,還有多遠?」
「此地已在興平縣西南——馬嵬距興平縣城,西北方,計二十三里,由此往,大約二十里!」楊國忠說。
於是,皇帝默默地退入車廂內。
不久,溜出去看情形的謝阿蠻,偕兩名內侍騎馬回來,她自馬背翻身上車,向皇帝和貴妃報告:「現在,大伙都已離開了金城,太子殿下率兵斷後,我走回來的時候,太子殿下也已列隊,大約也啟程了——後面約二里處,隊伍有些亂,一批官員的車輛,不知怎的被隔,落後了,另外,一隊羽林騎兵到了前面,和諸蕃外國隊伍雜在一起!」
皇帝隨口應著,又緩緩地問:「王思禮帶來的兵你有沒有看到?」
「內侍徐小田去看了,據說,王思禮帶了幾百人去上任和招收殘兵,大約留下五六百兵並入太子殿下隊中。」
「哦,諸王宅的人呢?」皇帝又問。
「分作兩批,一批距車駕約一里,另一批可能距車駕兩三里吧?」謝阿蠻稍頓,再補充:「秩序很好!」
皇帝沉吟著,喃喃地說:「百官隊,諸王宅隊,原來皆在一起的,怎麼都分開了?」
他稍頓,命召高力士,但楊貴妃阻止了他。貴妃以為,在路上已無從調度,不必問,待到馬嵬驛時再整頓。李隆基哦了一聲,接受了,隨著又說:「看行進的情形,今夜宿岐山,只怕又會很晚——」
「現在走得雖然慢一些,但還順利,下午到岐山縣,想來不會太晚的,我們的人已趕去馬嵬造飯,在馬嵬坡,大約不會多耽擱。」楊貴妃指著車上的地圖說。
皇帝也看了地圖一眼,忽然問:「阿蠻,東宮張良娣一行,是不是在宮眷隊中?」
「是的,我原來乘的車在良娣車隊之前,中間相隔一小隊龍武軍兵士,另有十多乘車吧!」謝阿蠻很細心地回答:「良娣車隊和大明宮車隊在一起。」
皇帝點了一下頭,徐徐地展開另一卷地圖,那是馬嵬坡驛站的圖。馬嵬坡,從前有城,驛站是開元末年重建的,在故城以東,那是長安西路的甲級大驛之一,道北是驛捨,有三棟,另有營房,道南則有驛亭,還有一個佛堂,傍驛亭而建。這是政府交通機構的所在地,故城則有民居和地方官吏。
由於交通上的重要,馬嵬是以驛為主體的。
車隊徐徐行進,車駕終於進入了馬嵬坡。
皇帝站在車台上入驛,他已自地圖上得知了一個大概的情況,他傳命:皇帝駐蹕驛亭,驛捨地方大,分別供百官及諸王與宮眷等休息。
日已午,人也倦,但進入馬嵬坡時的秩序還算好,這回的先遣人員總算沒有逃走,不過,他們到達時,驛站的官吏大多逃了,幸而驛捨存有糧食,先遣人員再到故城,購取了食物,徵用了民夫,造飯的時間雖然拖延,但皇帝進入時,炊煙處處,很快就有食物供應皇家人員。
皇帝入了驛亭,並不急於吃飯,他看著陸續進入的人群,也看著兵士們分批向驛的四方佈置。
內侍在驛亭前圍起了青布障,這還是逃亡以來第一次用。
至於楊貴妃,入內亭去更衣。
人群不斷地湧入,高力士見了皇帝一次,匆匆去安頓人馬了。皇帝觀望著——青布障雖然遮住了正面,但在亭階上,仍能看到距離較遠的人車。
不久,內侍駱承休來請皇帝進食。
李隆基緩緩地自亭階踱回,站著飲了一口酒,又用手抉一小塊鹹鮮餅放入口中,隨問:「貴妃呢?」
「貴妃就會出來!」侍女阿芳回答。
楊貴妃在內亭整理了自己,徐徐出來了——從昨晨出發到如今,她沒有好好地整理過自己,昨夜,她等於通宵未曾安睡。自覺疲怠,此時,飲了酒水,又用冷水洗了面,化妝,自覺精神一振。她出來,向皇帝微笑說:「情形好一些,我們的人總算有了逃難的經驗!」
「我看還是很亂,而且,大伙都有疲憊相,才只是逃難的第二天——」李隆基坐下:「你的精神卻不錯——玉環,昨夜,你好像不曾睡,回頭在車上好好睡一下!」
「我不妨事,上了車,你需要睡一個午覺!」貴妃說著,取酒,飲了一口,問左右:「阿蠻還沒回來?」
「她替我去看看情形。」李隆基低吁著:「阿蠻很能做事,今日上午,她上車下車好幾次!」他舉箸,又停下來,轉而問:「去看看宰相如何?怎的沒來此地!」
「陛下,剛才看到宰相往這邊走,又折回道北那邊去,是否即往宣召?」內常侍陳全節說。
「那就等等吧!」皇帝看著左右侍立的內侍,又說,「你們也去進食吧,分班,爭取時間!」
正在這時候,外面忽然起了喧嘩的雜聲,亭障的北門口的內侍迅速向外問訊——喧嘩聲最初是遠處傳來的,但當門口的內侍出去時,雜亂的聲響由遠而近,並且不斷地擴大了!
正在舉箸欲進食的皇帝倏地起身,楊貴妃連忙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叫出:「陛下……」
她的聲音被近處的嘩叫所掩蓋。就在此時,驛亭外,有人驚叫,奔跑,有一個蒼老的洪大聲響:「不可,聖駕在此——勿驚聖駕!」
皇帝和貴妃都聽得出是高力士的聲音,他們變色了。李隆基回顧貴妃說:「玉環,似是兵變——」他說,向外走。
「陛下,不可!」她用力拉住他。
高力士一喝,人群靜了一下,但遠處有雜沓的馬蹄聲,接著,又起了嘩叫。顯然,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已不能控制局面了。
「玉環,事急了,我出去!」皇帝挺了挺身。
「不,陛下,先弄明真相——哦,請高將軍速入!」楊貴妃在緊張中說。
就在這一瞬,內侍常清和張韜光同入,急奏:「陛下,龍武軍有變,趕逐丞相!」
「高大將軍呢?」皇帝心中震動著,急問。
「高力士將軍在外面……」常清喘喘然說不下去。
「怎樣?」楊貴妃急迫地問他:「還有陳大將軍……」
外面又有宏大的人聲……
——在這時,大唐皇朝歷史性悲劇正在演出。
大唐宰相楊國忠努力奔走,希望在馬嵬坡的午休能有良好的秩序,他忙了一陣,正向驛亭去見駕時,相府的從官趕上來,告以諸蕃外國使臣的午飯沒有著落——那該是辦事人員的疏忽,些些小事,本不必勞及宰相的,但因吐蕃使臣欲見宰相,楊國忠曾擬向吐蕃借兵,對吐蕃使臣特別看重,便回過去,向吐蕃使臣致歉,又命以相府食物先供使臣,但是,就在楊國忠和蕃使說話時,忽然有十多名兵士叫囂起來,說宰相通蕃賣國,圖謀不軌!
宰相左右的衛士向那些兵喝斥,但是,這些兵士反而大叫,隨後,有二三十名攜武器的兵士自兩邊奔來。楊國忠一看情形不對,立即急走,相府衛士和家丁及從官分別阻擋,同時迅速地牽馬過來,楊國忠奮力上馬走避,向馬嵬故城方向走,兩邊,是南衙衛隊和御史大人等人在,然而,他的馬才動,兵士們來得更多,而且有人射箭了!楊國忠伏下身,向西急馳,另一邊,有馬隊出現,正趕著楊國忠的兒子楊暄。一瞬間大亂,幾支箭同時射中了楊國忠,他從馬上跌了下來……
楊國忠的身體才一倒地,叛兵就衝上,兩名相府的衛士拚命挾扶起楊國忠而奔跑!
但是,十來名叛兵騎馬衝上,他們刀槍齊舉,把大唐的宰相在馬嵬坡殺死了!此地,接近故城,離驛亭較遠,道北有一所戍衛的土屋,楊國忠死在距土屋不過一百尺之地,至於他的兒子楊暄,奔到距土屋不足五十步時也被殺了。
土屋是宰相的臨時辦事處,叛兵們迅速到了屋前,御史大夫魏方進已出來,在危機四伏中,他不自量力,大喝制止,一名騎兵軍官揮動長柄刀,砍中魏方進的頭,跟著,有兩支矛插入他的身體……
又一位大臣倒地而死……
兵士們大叫:「宰相通敵謀反——」
「楊國忠謀反——」
土屋內正開第二次飯,在吃飯的官員們驚愕地起身,次席宰相韋見素先命一員舍人出去詢問。
叛兵嘩叫未停,韋見素稍待,只能出去了——他詢問原因,一名兵士揮戈打他的頭,韋見素一閃而倒下了。叛兵中一名軍官大喝制止:「嗨,是韋相公,不可傷他!」
這一句話表明了叛兵的目的以及有組織。
當楊國忠被趕逐的同時,有二十多名屬於右羽林軍的兵校走向驛亭而呼叫,隨著,一名龍武軍的郎將自佛堂左側率了三四十名兵士奔出來相呼應;又接著,道北和驛西,分別出現了百數十名龍武軍兵士,以嘩叫相呼應,很快,又有數約二百人的兵卒集攏來。
高力士第一次呼喝,起了短暫的壓製作用,但當新到的二百多兵卒迫近時,這作用就消失了。高力士面對著危急的局面,挺身而出,再行喝阻。他陷入三面包圍中,不過,兵官們不敢向穿了從一品級官最高階制服的驃騎大將軍動手。
人們雖然包圍,也不曾逼入驛亭。高力士以一身阻擋著驛亭的正面門戶,但這阻擋只是象徵性的,他身後十幾名內侍已面無人色,且亦漸漸退開,距驛亭階只有十尺了。
兵士似乎在增加,叫囂聲越來越雜亂和擴大。
隨時,刀槍會攻向高力士身上;隨時,兵士們會衝向皇帝所居的驛亭。
龍武軍大將軍陳玄禮,領著兩名將軍,兩名中郎將和三名郎將及七八名官員趕到了,兵士們讓開路,陳玄禮和高力士會見了。現在,高力士也明白情況,他抑制怒恨,向陳玄禮說:「大將軍,請約退將士,有什麼事,俱可商量——」
陳玄禮神情惶急,應著是,不斷地作手勢,將軍們隨著用手勢指揮亂兵向後退了十步——當陳玄禮出現時,兵士們的嘩叫聲便漸漸靜下來。高力士吐了一口氣,看著後退的兵士,再說:「玄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希望勿驚聖駕!」
「是,是!」陳玄禮滿頭大汗,揩抹了一把,再說:「軍中有變,高公,軍中……」他喘著,側身一指右邊的雲麾將軍:「你報告驃騎大將軍!」
「大將軍,丞相楊國忠私通蕃人,圖謀不軌,四軍將士以時機危急,自行發難,已誅楊國忠!」那位雲麾將軍捏造了罪名報告,但他不敢正視高力士,因為這謊話說得太差了,吐蕃人並無兵卒在此,使臣和隨員,不過二十餘人,其中且有婦女,說楊國忠通蕃謀反,自然是荒悖的。
不過,他那荒唐的報告卻引起一片呼應聲——高力士很冷靜,也極嚴肅,他等叫囂聲稍停,呼出那雲麾將軍的名字:何神通!隨著,目光掃過另外的將軍們,停在陳玄禮身上,有力地說出:「四軍將士忠於皇帝陛下,宰相謀逆當誅,請陳大將軍慰勞將士,我會奏聞,皇上必予嘉獎!」
他的應付很得體,陳玄禮又應著是,而左右的將軍們卻愕異地看著高力士,他們料不到高力士會不問情由而讚美叛兵擊殺宰相,一時,有森森的靜默。
高力士把握時間,再向隨陳玄禮的將軍們說:「諸君速往告諭軍士,我和陳大將軍入奏!」高力士看出叛軍仍聽陳玄禮節制,他想先拖住這個人。
但是,陳玄禮也明白自己的處境,連忙說:「請高大將軍入奏,我在此主持——」
就在這時,又有一隊兵自西面走來,楊國忠父子的人頭被用長竿挑懸,這一隊人中,有韋見素的兒子京兆司錄參軍韋諤以及另外三位中級文官,文官似乎是被脅而來的,他們中只有韋諤還從容,其餘三人,走動時,身體直抖,面色也非常難看。
高力士看了兩顆還在灑血的人頭,沉聲說:「玄禮,這太不像話了,該有正當的號令!」
陳玄禮只能接應,向身邊一名郎將低說了幾句,那一隊高挑人頭而來的兵士,還是聽命的,他們中有幾人退後,長竿也放了下來。
高力士稍思,準備向驛亭走,而在驛亭中,皇帝已得知了報告,他向貴妃說:「我只能賭一下命運了,我出去——」
楊貴妃不能再阻,到了此時,她自然明白,躲在亭內與到外面,危險性是一樣的。於是,皇帝持了杖,沉重地向外走!
在亭內,楊貴妃直著眼看皇帝持杖向外,最先趕來報告楊國忠父子被殺的謝阿蠻則怔怔地望著貴妃。
女官靜子上前扶住楊貴妃,低說:「請貴妃入內——」她忖度到皇帝出去的後果,不欲貴妃在能夠聽得見的地方。
「不,我在此地——倘若不測,拼將一死!」楊貴妃在危急的關頭堅強地吐出。
另一邊,謝阿蠻做了一個手勢,拉了身邊的一名內侍為掩遮,擠身向側門邊向外看。
皇帝的出現,只有附近的將軍們行軍禮,群集的兵士,並無反應,現在,可以明顯地看出,兵士們都有領隊人,以郎將和校尉為主,校尉人數約有二十名,後面,且有一位驍騎中郎將領著二十餘騎,看來,那是發施號令和監視的,在這二十餘騎一堆的左右,相距四五十步,各有一支騎兵隊,每隊四十餘人。圍驛的人數,不斷在增加,估計,在皇帝出現時,驛外集中的四軍兵士,應有六七百人,稍遠處,還有羽林軍左廂飛騎的隊旗,可以想見,那會有一位羽林將軍或中郎將在。
皇帝聽了高力士的奏告,轉向躬身而立的陳玄禮說:「好,宰相罪狀容當宣佈,著各軍先行歸隊。」
陳玄禮稍為挺挺身,欲言又止,他的聲音只在喉間流轉,雙目則看左右的將軍們。將軍們沒有任何表示,顯然,他們拒絕接受皇帝的歸隊命令。
高力士移前兩步,轉身,立於皇帝的側前面,正對著陳玄禮,森嚴地說:「玄禮奉詔命行事——」
陳玄禮依然沒有反應,在亭內偷看著的謝阿蠻,縮回身,急促地向貴妃說出:「事情不好——」
楊貴妃著急了,也向外走,靜子和文郁用力拉住,阿蠻也阻攔,再旋轉身看外面。
外面的僵局,終於由雲麾將軍何神通提出而打開了,他還守著軍禮,不越級,只向陳玄禮說:「大將軍,四軍將士陳願,請轉奏!」
陳玄禮無法可迴避,看了高力士一眼,再向皇帝——這一瞬,高力士緊張到了極點,他以為四軍會弒君。
「陛下,四軍將士以為——」陳玄禮用盡力量使自己的精力平衡,緩緩地說出:「楊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四軍將士請皇上割愛正法!」
這一請求很特出,有如雷震電掣,皇帝全身一顫,稍窒,哦了一聲,威嚴地:「此事,朕當自處!」他說了,轉身入內。
大唐皇帝在轉身時,身體有顯明的抖顫,表現他在激動中,他如此地離去,也明顯地為了避免面對著將軍們爆發出不能收拾的場面。
皇帝留下「朕當自處」一句官式的話,將軍們愕然,幾個人的目光直視著高力士,高力士明白皇帝這一句話壓不住今天的場面了,他叫著「玄禮」行前,並且向將軍們做了一個手勢,這等於下一個賭注,倘若陳玄禮和其他的將軍們不予理會,那末,弒君的悲劇必會上演了。
在千鈞一髮之際,高力士憑他在禁軍中四十餘年的聲威和人情而使將軍們向他靠近,他暗暗舒了一口氣,低說:「玄禮,各位袍澤,四軍所請,在情理之中,只是,皇上待我們素厚,似亦不宜迫君太甚——玄禮,我們再入奏,至於眾軍士——」
「高翁,今眾怒難犯,將士不達目的,斷無歸隊可能!」陳玄禮快速接口,不容高力士再說四軍歸隊的話。
「這也是!」高力士很快改變口氣:「我當力爭,陳大將軍,我們同入——」他稍頓,眼角瞥見韋諤,招手說:「韋司錄來,此事重大,請參與一言!」
在場的將軍們默無一言,高力士向韋諤複述了四軍請誅貴妃的話,然後,緩緩移身向內。當高力士移身向驛亭時,兵士發出嘩呼,那是受到指示的示威行動,於呼叫中,雜有兵器碰擊之聲。
「玄禮,得使諸將士稍安!」高力士溫和但又有力地說,同時,他選了兩位將軍偕同自己和陳玄禮、韋諤入驛亭。這位老內侍利用每一個機會從事分化。
皇帝在自抑著驚恐、憤怒、悲哀的感情中移身入內,身體一入驛亭,在可怕的抖動中癱瘓了。謝阿蠻協同一名內侍扶攙著皇帝,向內走了幾步,讓他坐下。
「陛下——」楊貴妃抖動地叫出了一聲,跪在皇帝身前,她已聽到四軍將軍的請求,她在最後也看到驛前的叛兵的景況,在生死俄頃之際,她失措——皇帝捏住了她放在自己膝上的手,發出一聲短促的,似呼吸喘息的喟歎,忽然,淚水自雙目中長流而出。他無法說出話來。
這是生死之際的一瞬間,做了四十多年皇帝——長久握有完滿的權力的皇帝,在此刻,明白了自己失去了權力。眼前,他握捏住楊玉環的手,但他也想到不久之後,叛兵會把她拉開去,殺死!甚至,接著而來的,會是迫自己赴死,在這所驛亭之內,大變動不久就會發生……
「陛下,我……我以死……謝……」楊貴妃終於克制自己的驚悲,在抖顫中說出——此刻,外面又起了嘩叫聲。
「玉環,看來,我你都會不免……」李隆基頹喪地說出,在嗚咽中,雙手緊捏她的一雙手。此時,門前的內侍傳報高力士入覲,皇帝,拉貴妃,有似脫力地說:「起來——」
高力士只和韋諤進入驛亭,陳玄禮和兩位將軍,已上階,但止於亭門之外。他們所處之地能聽到裡面的說話。
當高力士和韋諤進入時,楊貴妃及時站了起來,兩人向皇帝跪下行禮,接著,高力士奏請貴妃迴避。
楊貴妃在站直之後,稍為定定神說:「力士,我知道,你們說吧!」
「陛下,對今日局面,老奴已無能為力了!」高力士淒苦地說,「老奴有負聖恩……」
皇帝垂下頭,無言,旁邊的謝阿蠻突然說:「高大將軍,急召太子——」
皇帝以一個手勢制止了她,低說:「來不及了!」而跪著的高力士,惴惴然再說:「陛下,群情如此,老奴請……」
「力士,局面如此,先是宰相,再是貴妃及……」
「陛下!」韋諤忽然大聲叫出:「臣請陛下割愛!」
這一聲很洪亮,截斷了皇帝的聲音,李隆基顯然是說:先是宰相,再為貴妃,又及於皇帝。而韋諤則以大聲來阻斷皇帝最後的一句話。
高力士立刻領悟,此時若然有一語侵及皇帝本身,那末,叛兵叛將必會因勢而弒君,情勢顯然,軍士們的行動的最終目的,是對付李隆基。長久在帝位上積累的聲威使兵將們有所忌憚,但一旦有了提示,就無法收拾,如今,他們的觀念中,以保全皇帝為主,這目的是否能達到雖無把握,但總要竭盡所能地去做的!於是,高力士及時高亢地說:「臣請皇帝陛下順應四軍將士所請!」
李隆基全身抖動,促迫地吐出:「貴妃在深宮,又怎知宰相反,此事與貴妃何干?」
「陛下!」高力士一面叫,一面暗做手勢,但皇帝沒有看到他的手勢。
此時,外面又有喧嘩聲,次席宰相韋見素頭上包了布,血跡斑斑而入,龍武軍大將軍和兩位將軍也跨進了一步,形勢無疑已到了最後的關頭。
皇帝看到韋見素包頭布上的血跡而驚悸,同時也有著新的憤怒。
高力士不明白韋見素的意向,不讓他發言,急說:「臣請陛下賜貴妃死,以慰將士!」
「陛卜」楊貴妃上前,她看出自己已無生望了,便自行請死,但她在激動中,欲撲向皇帝,侍女連忙拉住她向後退。
「陛下,龍武大將軍及四軍將軍已盡力慰撫,但眾怒難平。」韋諤在看到三位武人已到亭門,時機急迫,先用話來穩住首要的將軍,隨說:「諸將士已誅丞相,貴妃自不宜侍奉左右……」
「貴妃無罪啊!」皇帝忽然如吼地叫出,聲音很淒厲,每一個聽到的人都有凜然之感。
「陛下,貴妃誠然無罪,但將士已殺楊相公,貴妃仍在陛下左右,陛下審思,將士豈能心安?臣以為,今日之事,只有將士安,陛下亦安——」韋諤朗朗地說出,他和高力士配合得很好,都著力於保全皇帝。
楊貴妃剛才衝前時被拉住向後,已退入內間,此時,她靜了一下,向張韜光說:「你去說,我以一死殉國!」
張韜光應了一聲,迅速出來,跪下,大聲說:「陛下,奉貴妃諭,願以死殉——」
「張韜光!」靜子忽然衝動了,大喝著:「貴妃無罪,你胡說——」她直向前:「對犯上作亂者……」
高力士緊張了,一個暗示,內侍們把靜子拖向外面。同時,他把握了張韜光的一句話,立刻向皇帝說——他的話聲被外面巨大的嘩叫所掩蓋了,皇帝似乎也說了話,同樣無人聽清,但外面的嘩呼只一陣,又低下了,於是,高力士起身,向著亭門說:「皇帝陛下徇將士之請,賜貴妃楊氏死!」
高力士的聲音才歇,韋諤已一躍而到亭門外,促說:「大將軍從速傳諭!」
他說了,不等陳玄禮有反應,立刻大叫:「皇帝陛下徇將士之請,賜貴妃死!」
這是不容人們有思考餘地的引發性的呼叫。陳玄禮和兩位將軍步下石階,相應叫出:「皇上賜貴妃死!」
陛下的郎將與校尉早已刀劍出鞘,聞聲,轉身向廣場,也轉達了這一項皇命。
老邁的高力士,又已及時衝出亭外,一手握住陳玄禮的臂肘,向下走,同時招呼兩名將軍,又向身後的內侍做了手勢,接著,急促地說:「玄禮,陛下聖明,諸將士應呼萬歲!」他說出,率先而呼,韋諤和諸內侍也高呼,迫使階下的將軍們隨著高呼萬歲。
這是有巨大感染力的呼叫,兵將們有不少人在茫茫中也發出了高呼。
在裡面,皇帝已衝入了內亭室,他不顧一切,張臂抱住了心愛的楊貴妃,泣不成聲。
待死的時間已迅速過去,死刑判決,無可避免了,楊貴妃也定神了,她自製著說:「陛下珍重,盡量設法求自免——」
「陛下,你好忍心!」謝阿蠻已不顧君臣之禮,大聲說。
「阿蠻不可!」楊貴妃扶定皇帝,再說:「三郎,我瞭解情勢,人生百歲,總有一死,我不怨……」
「玉環,我不忍心,我四十多年為天子,竟不能保全……」皇帝哭了。
「三郎,我瞭解,你自行珍重……」楊貴妃的聲音低了下去,面對死亡,人人都會有懼怯心的。
一瞬的默然——千秋萬世之間的一瞬間!
外面呼萬歲的聲音此起彼落,漸漸宏壯,而高力士滿頭大汗地進入,向皇帝和貴妃說:「老奴罪通於天,陛下,時機稍縱即逝,貴妃,皇上力所不能及,貴妃請自便……」
楊貴妃吐出一口氣,脫開了皇帝的懷抱,她在心酸中,依禮跪下:「陛下,臣妾長辭——」
皇帝不忍看,不忍聽,背轉身,身體已無法直立,兩名內侍盡速扶掖,不讓皇帝倒下去。
高力士不敢耽誤時間,擅自命令:「請奉貴妃入佛堂——」
楊貴妃已起身,蒼涼地看了高力士一眼——剛才,她更衣時就著人去佛堂,準備禮佛的,料不到在一轉眼之間,自己的生命會在佛堂中結束。
「備帛,送貴妃大行——」高力士硬起心腸,又擅自代皇帝發出命令。
內侍們都在哀切中,且也都明白情勢的緊急,忍痛抑悲,攙扶著貴妃向佛堂走。
移動的聲響似乎使皇帝自夢中驚醒一般,他叫出:「玉環,玉環……」
高力士連忙阻止皇帝。
楊貴妃聽到這絕望的叫喚,但沒有回頭,她的雙腿僵硬和發軟,本身已無舉步的能力,只靠兩邊挾扶的內侍牽引著向佛堂。
馬嵬驛的佛堂很小,只有一丈七八尺闊,二丈七八尺深,前面部分,有一丈多深的外堂。用短柵分開,佛堂也照例有後進,也有丈餘深,但帷幔已拉上,自側面進入的楊貴妃,看不到後進。
佛堂短柵外的前進,已有二十名內侍面向佛堂門外而排列,門口左右,有四名備刀的內侍肅立。
當楊貴妃自驛亭側門進入佛堂西側門時,正堂的四名執事內侍發出一聲長長的呼聲——內常侍駱承休自佛堂中向外行,排列的十二名內侍分兩邊退開,空出中間,約有六尺闊的地位。駱承休走到佛堂的山門外階上,朗聲宣佈:「皇帝賜貴妃楊氏死,縊殺!」
在佛堂中,內侍扶著楊貴妃,禮佛,拜罷,使她的身體轉而向外,山門外階上擠立著十來名軍官,左右和後面,又有三四十名叛兵在,他們看到了楊貴妃,看到兩名內侍將帛套向她的頸項!
但是,只一瞥之間,外進和內堂之間,短柵上面的帷幔,被徐徐放下,裡面,有一個人尖銳地發出命令:「行刑——」
「貴妃!」幾名侍女同時發出了尖叫。
「絞!」有新的命令發出。
有一個尖銳的女人呼叫,有動亂的聲響——佛堂外進和山門外的人都屏息著,靜,可怕的森肅的靜——「再絞……」
帛束緊絞著貴妃的頸項,沒有呼叫聲了,但有動亂的雜聲,雖然不響亮,但外面的人都能聽到,他們也看到帷幔的顫動……細碎和扣人心弦的騷動中,也有內侍用力的哼喝聲——忽然,有好幾個女人的號哭尖叫聲同時發出……
淒厲地哭叫貴妃的尖聲,傳出很遠很遠——帷幔掀開了,一名內侍走出來,向外跪下,前面的十二名內侍又退向兩邊。
又有一名內侍走出來,那是張韜光,他和淚宣佈:「貴妃氣絕——」
在這一聲宣佈中,帷幔揭開了,高力士自驛亭側門進入,出門口,人頭擠擠,看著裡面。
楊貴妃已躺在地上,四名內侍,兩人仍然手執束帛,兩人伏在地下,另外,又有兩人跪著,一手按死者之肩,一手捏著帛索。
高力士喝令松帛,隨著,他以手試了死者之鼻,便大步向外,說:「陳大將軍諸位,請入——」
陳玄禮和四名將軍入內,但他們止於短柵之外,看著平躺在地,雙眼翻白,舌頭伸出的被縊殺的貴妃。
跪在地下的兩名中使,傾聽和檢驗受死刑者的口鼻,再轉身向外同時宣佈:「貴妃氣絕!」
陳玄禮垂下頭,四名相隨的將軍,又看了一眼,也垂下頭——此時,山門口的兩名內侍高聲傳播:「刑驗,貴妃氣絕——」
「玄禮!」高力士森肅地叫了垂頭而立的龍武大將軍一聲。
陳玄禮悚然,轉身,四名將軍退一步,也隨著轉身——他們已迫使皇帝處死了貴妃,驗看不是他們的事,他們已看了,雖然相距頗遠,但對於貴妃之死,這已是非法和逾越的事,再逗留著看一具貴妃的遺體,自然更加不當了。這些人雖已做出了叛亂之事,但傳統的觀念仍在,因此,他們迅速地退出。
在山門前,高力士充滿了感情,以激動的聲調說:「貴妃已死,諸君請傳令將士歸隊——」
陳玄禮低應著,偕四名將軍出去,他們也向將士們宣佈了貴妃已經氣絕。
高力士走一步下階,他的親隨兵校也在附近,他以手勢指示,有十多人齊聲高呼萬歲,把兵器放下而跪伏下去。
於是,附近的兵將們也照樣地做了,七八百叛兵齊呼萬歲而跪伏下去。
高力士向陳玄禮說:「此地不宜留,我們去見皇上——」
佛堂的山門與驛亭的正門相距極近,高力士說了,匆促地先行,很快就入了驛亭。
皇帝掩面而坐——人們叫貴妃氣絕的聲音,呼萬歲的聲音,他都聽到的。然而,他內心在沉痛中,一切的思維好像都已停止了,似乎,他在待死,似乎,他的靈魂已從肉體中飛了出去!
侍從們都是面色蒼白,畏縮著,無人能說話。驛亭陷在死寂一般的境地。直到高力士入內,情形才起了變化,他直前,向皇帝說:「陛下請出亭外,撫慰將士——」
皇帝木坐著,仰起頭看高力士,完全沒有反應。高力士忖度著,以手勢指揮兩名內侍,扶掖皇帝向外,一面又說:「陛下,把握時機,遲恐有變!」
當身體立直和腳步移動時,皇帝才如夢方醒,他勉強舉袖拭了一下臉,挺直身體,向外——他沒有想到出去的後果,他是皇帝,到了最後關頭,總是無可逃避的。
他走著,自感腳步虛浮,如果沒有人扶,他真會倒下去!
終於他出現在叛兵的面前!終於,皇帝看到了叛兵放下了兵器而呼萬歲,下拜……
終於,皇帝抖顫地舉高一隻手,但他的嘴唇動了幾下,卻發不出聲音。
「皇帝陛下承問四軍將士——」高力士在形勢迫人的環境下,高亢地代替皇帝發言:「今禍亂已平,諸將軍宜從速整頓部隊,繼續行程。」
陳玄禮和幾名高級將領都沒有發言,但從神態來看,應該是服從的,至於軍士們,又呼叫著萬歲。也在同時,頭上包著布的韋見素,走到陳玄禮身邊說:「大將軍,驛亭不可片刻留,我們轉赴柵城,再整頓部隊!」
他說,向其餘的將領也作了請求同意式地拱手。
韋見素由他的兒子和一員郎中級官扶著,頭上的綁布依然血跡殷然,而說話的聲音也有抖顫意味,在形象上,這是極動人的。陳玄禮欲拒無從拒,幾乎同時,皇帝也呼叫了陳玄禮,似是表示贊同韋見素的提議。高力士聽到,又很快地吩咐:「車駕赴柵城,準備——」
這使陳玄禮無法再延宕時間,他也下令。
高力士的命令是向內侍和侍從們發出的,這些人早已有了準備,而且又集中在一處,發出的回應之聲很是洪亮。動作也隨之開始。
於是,驛亭內外,皇帝的侍從匆匆來去,御車拖了過來,皇帝欲回入驛亭一次,但為高力士所阻。
高力士悄聲請皇帝立在階上鎮壓。有皇帝在現場,人們不方便私語。
將軍們嚴肅地指揮兵士上道,皇帝被扶上馬——這是李隆基自己的主意,他以為在馬上比車上好。侍從和宮女們上了車;高力士匆匆步入驛亭,命內常侍陳全節率所有的有職司內侍快些隨駕走,他說:「此地,留張韜光領幾名小內侍和宮人照料就夠了,前頭的事很多,快走,連輜重一起,越快越好!」
此時,女官靜子自側門邊出現,高力士看了她一眼,嚴厲地揮手說:「快帶著人上車隨駕!」
兵士們已有兩隊向柵城出發了,高力士指揮的內侍衛也上了馬,李隆基在馬上看著,揮手命左首邊一支已上馬列隊的兵士先行——他以此來試試自己的指揮能力,而那隊兵的隊官,應聲策馬上前,照理,他這一支人馬,應該等將軍下令的,但在皇帝的示意下,他出發了。一將前行,眾兵也跟隨而動。李隆基舒了一口氣,低喝:「走!」
於是,皇帝一行便離開了驛站。
高力士一面吩咐屬下,一面請韋見素隨駕,他看著御車隨了皇帝馬後行進時,招呼陳玄禮上馬護駕。
一瞬之間,馬嵬驛亭前的人走空了!
可怕的變亂發動時,有不少人已先行溜走,甚至連在道北的官員和侍從,也都悄悄地先退,此時,兵馬和扈從人員一走,馬嵬坡前一片冷落。後面的兵隊的官員,並未上前來,他們可能怕事,也可能被限制著。
馬嵬驛倏忽而起的大動亂過去了,如今,一片死寂中,只佛堂內還有人在,但每一個人都呆著,無聲,不動。
由驛亭至柵城,只短短的一程,兵將們,內官和宮人們,以及先逃避的人們,亂作一團,龍武軍將士似乎沒有做維持秩序的打算,直到皇帝進入柵城,哄亂仍未停止,那自然是暗示危機仍未過去。
高力士走開了一些時,竭盡所能地張羅,從駕的官員大多逃散了,他請韋諤設法去找幾人回來,天子身邊只有內侍而無官員,到底是不像樣的,此外,他的手下,正和帶兵的將領們辦交涉。
被打傷了頭的大臣韋見素,於到達柵城後就不支了,他席地而坐,靠柱喘息著。
這是一片慘淡的,似離散之前的景象。不過,一個大危機已過去,新的危機在醞釀而尚未出現。
龍武大將軍陳玄禮也在軍官群中奔走,他似乎在不知所措中,將軍們對他,顯然缺少尊敬心,他的號令不見得能行。
他騎馬經過韋見素的身前時,被叫住了。
「相公——」陳玄禮無可奈何地下馬招呼,再問:「事件很棘手,請相公指示!」
「我的頭被打傷了!」韋見素吐出一口氣,伸出手:「請大將軍相助!」
陳玄禮拉著他的手扶起,韋見素站直後,熬忍頭部的刺痛,反捏著陳玄禮的手臂,向前走,一面說:「大將軍,楊相公已伏誅,目前朝廷無大臣為主,我想舉行朝會,如今正亂,要依仗將軍們了!請相助!」
在這樣的場合要舉行朝會,使得陳玄禮為之錯愕,他期期地應著是,而韋見素又乘機迫進一步,請他發出命令,著諸軍分別值勤,除列隊戒備外,余從擇地休息。
陳玄禮不明白此時開朝會的作用,但已被丞相拉住,只能依照著發出命令。在此之前,他只和將軍們商量著進止,現在,他舉起佩刀,以大將軍身份發令。
將軍令下,哄亂停止了,龍武軍中官員,迅速地近前,陳玄禮指派了八人傳令整兵。
四員騎將分別領兵分散佈防,柵城前,漸漸靜下來,此時,韋見素拉了陳玄禮入柵城去見皇帝。
主將一被拖離了現場,群兵只能依遵已發的命令行事。柵城內外,也有侍衛列隊,一隊飛龍騎兵,由高力士親領而到,到柵外的廣場上,列成四方陣,人數不過二百,但齊整和肅穆。
高力士很快入柵城,在見皇帝之前,先命令裡面的衛隊分出四十人去西驛,接著,他入見皇帝,韋見素把設朝的建議又說了一遍。高力士冷靜地說:「陛下請移駕西驛,恆王殿下及遺後官員均已自後面趕上,老臣請皇上移駕西驛召百官議事!」
李隆基疲弱地點點頭。於是,高力士轉向陳玄禮:「請陳大將軍護駕先行,再命左右將軍率部分別戒備道南道北!」他說完,不待回答,就上前扶起皇帝向外走。
陳玄禮被絆住了,在無可奈何中隨著皇帝向西驛,而高力士於事先得知進駐西驛的前頭部隊沒有變,那是右羽林軍的所屬,雖然只有八十人,但在此時,卻用得上,此外,他帶來的飛龍廄兵是另一組不曾參加叛亂的。柵城的面積大,防護較為困難,西驛本是舊驛站,已廢棄不用的,地方小,但規模尚存,高力士相信,有兩三百精兵衛護,即使三倍的叛兵,也不敢貿然行動。再者,他在奔走中已大致弄明白情勢,真正謀叛的是將軍們,附從的兵士並不多,因此,他要求再轉移和隔離。
這是成功的一著,高力士和韋見素相配合,既把陳玄禮絆住,又分開了叛部,以及自後面召到了幾位王和官員,把第二度叛亂的可能壓抑了。
皇帝才到西驛時,壽王李瑁,恆王李瑱,永王李璘,涼王李濬等和十來名奔散的朝官也趕到了,他們帶來的從騎也有六十人,西驛人多了,又有了較嚴密的部署,至少暫時是不會再發生叛亂事件了。
韋見素力請設朝,又請召太子。高力士則主張啟程。
於是,壽王密奏,後面的情勢不佳,現在上路是不適宜的,召太子,只怕也不會來,他建議舉行朝會,確定楊國忠有罪,再宣佈今日在馬嵬坡安營,明日再走。
皇帝接受了這一建議,立刻在破舊的驛中設朝,以韋見素為首席丞相,以替楊國忠,由於御史大夫魏方進被殺,眼前無人可任,便以韋見素的兒子韋諤為御史中丞。
安營休息的命令很快傳達到軍中,休息令使得軍中的情況鬆弛下來,馬嵬坡的大危機過去了。
李隆基的神志,似乎直到此時才清醒過來,他命令壽王和高力士到後面去和太子談判,隨著,長歎著說:「我抱恨終天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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