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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寶四載,七月二十六日壬辰,皇帝頒詔令,命光祿大夫、行左相兼兵部尚書、弘文館學士李適之為使,金紫光祿大夫行門下侍郎集賢院學士陳希烈為副使,持節禮冊,冊立左衛勳二府右郎將韋昭訓第二女為壽王妃。
  陳希烈是第二次作冊立壽王妃的副使。壽王的第二任王妃,出身比楊氏高了一些,她的父親官郎將。
  這一項詔命發佈之後,僅隔十天,八月初六,宮廷宣佈皇帝新的詔令,冊立太真宮女道士楊氏為貴妃。冊妃並未有莊嚴的典禮,但有一項盛大的宮內歡宴。入宮多年,身份不明不白的楊玉環,終於正了名,為六宮之主。
  (南宮搏按:史書中如資治通鑒者,把唐帝第二次冊壽王妃的日期錯為七月壬午日,本文據原始詔令。又冊楊貴妃事,唐歷,本紀,統記,時間都不同,有記甲辰、甲寅。以上為根據唐實錄。)
  楊玉環著上了貴妃的大禮服,那是她第一次正式穿上宮廷中目前最高品級的服飾而出現在群眾中,接受嬪妃、命婦、內宮的朝拜。
  衣服使她顯得雍容華貴,別有一種風儀。
  此時的她,比之初入宮時成熟和濃艷了。她的軀體,在入宮以來也漸漸地豐腴了一些。
  李隆基私心以珠圓玉潤來形容楊玉環。事實上也是,她的青春生命,如今正進入巔峰季。天寶四載八月,她的虛齡是二十七歲,足齡則過了二十六年稍多,她是六月初一生的。
  大唐貴婦們自我把青春全盛季中心定在三十歲這一點上,以前後各五年,為生命的茂盛時代。廿五歲以前,雖然也有七八年青春,但一般認為那是如花朵由蓓蕾至初茁,趨向開放,還未絢爛。女子的成熟,有如花的嫵媚吐艷,二十五之後,才能說是好景,而此時的楊玉環,正由好景走向巔峰。
  她被引入宮中,度為女道士,已接近五年了,在當時,楊玉環雖是婦人,而且已生過孩子,可是,她的稚氣仍未脫,青春的稚氣,曾經逗引和誘發向老的皇帝的生命力。當武惠妃還在世之時,李隆基以被人照顧得太周到而自我感到向老了,到帶些稚氣的楊玉環的進入,有如一陣風吹開一道門戶,他的生命忽然被風吹入了開啟的門中,那道門通向一個新境界,似乎是回春!
  在過去四年多近五年的時間中,李隆基自感生命力又旺盛了,興趣轉向多方面了。
  現在,他看著珠圓玉潤式的貴妃,由衷地欣快,他陪伴貴妃受朝賀,有時,他還親自指點一些禮儀節目。
  但是,榮為貴妃的楊玉環,實際卻一些也不高興,她的家事,有似一塊鉛壓在心中。
  她知道自己的父親情況不好,然而,形勢早已如此,她又能有什麼作為呢?
  她的嫂嫂,承榮郡主,沒有來朝賀。在宮廷禮儀上,這是不合的,但是,宮廷中好像忘記了體制,不去理會。至於出身普通貴家的楊貴妃,對承榮郡主的不來,有自我逃避的安慰——在今天之前,承榮郡主是她的嫂嫂,平輩,但從今天開始,她正式地成了承榮郡主的長輩,但她又依然是玉環的嫂嫂,這一矛盾是她所不能自釋的。
  典禮繼續著,她的心情有時混亂,但有時又有飄忽的喜悅,若干年老的命婦向她朝拜時,年輕的她總是有些高興的,她被許多人奉承而飄飄然。
  典禮完畢後,皇帝親自陪她入內室休息,楊玉環吁了一口氣,看著皇帝,終於笑了,她說:「三郎,做貴妃很吃力——」她稍頓,自行伸手去除下鳳冠——那頂用黃金鑲嵌了許多寶石的鳳冠,製作雖然精巧,份量總是重了一些。
  兩名內侍在她伸手向上時,已上前,為她除了冠,接著,又有侍女為她除了那一幅繡帔。
  她向皇帝說:「很熱。」同時,她看出皇帝也有熱與累的現象,於是,她體貼地說出:「陛下,也累了你,你一直陪著我——寬寬衣吧!」
  大唐皇帝向侍女作了一個手勢,上前,攜著楊玉環的手,喜孜孜地說,「我們到裡面去,的確相當熱。」
  皇帝偕她進入一間休息室,除了大袍,她發現皇帝的內襯有些汗漬,隨口說:「你去沐浴一次吧——」
  皇帝哦了一聲,雙目凝看著她,幽秘地發笑。
  她不解。除了禮服之後,挨近去問他:「什麼事?」
  「我想,你也該沐浴了,是不?」
  「嗯——」她不著意地說:「好熱,出了汗,該沐浴了。」
  「我們同去浴堂殿,現在——」
  「三郎!」她輕輕地推了他一下,「累了半天,還不好好地歇歇——不,你就是愛胡鬧!」
  「這不是胡鬧,現在,名實兼至,一池沐浴,又有何妨呢?」
  他又來拉她。
  「不行,我不——我講過,在溫泉;」她看了皇帝一眼,由於左右尚有人在,她不願多說,雙手推送皇帝坐下。「你在此歇歇,我進去一下!」說著,就向內走。
  皇帝出神地看著她,充滿了喜悅地自行去沐浴和受按摩。
  今天,他雖然只是陪著玉環,但來去幾所殿宇之間,講話多,行動也不少,的確有些累了。
  楊玉環也汗氣涔涔,但她在沐浴之後,就精神抖擻了,換了一套常服,問明皇帝尚在休息,便到另一所殿宇和宮中的舊妃嬪們相見。
  她為人謙和,與舊日的妃嬪們相處極好,不過,大唐後宮中的女人,卻有著傷感。自從楊玉環以女道士的身份入宮之後,大唐皇帝對後宮那許多女人都不再接近了。五年以來,大唐的皇帝也不曾增添兒女。她們經歷了今天的場面,自然明白,皇帝寵在一身,今後,很少有和皇帝在一起的希望。在武惠妃的時代,皇帝雖然寵愛著,但別人仍有親近皇帝有生兒育女的機會,如今,機會沒有了!
  然而,她們的怨苦又不能對楊貴妃,因為楊貴妃與她們之間,一直保持著溫淳的友誼。
  現在,楊貴妃和她們在一起談笑,直到玉真公主來時,她才離去,玉真公主穿了女道士的禮服而來,申言單獨朝賀,楊玉環羞澀了,竭力阻止她。
  「不行,你是貴妃,又是皇嫂,我可不能失禮!」玉真公主有意逗她:「你還應該備一份厚賜!」
  「公主,我們不可如此,你總是長輩!」她著急了。
  當楊玉環一提長輩,玉真公主就不便再開玩笑了,她隨便地坐下來,平和地說:「今天很熱鬧,我原想明天再來的,但有一些事,要和你談談,玉環,我們到外面去走走!」
  到了園中,玉真公主告訴她,承榮郡主曾到玉真觀,請求轉達一些事,因此而入宮。
  「我家中怎樣?」楊玉環緊張地問。
  「令兄請郡主來見我,再請求轉告,尊大人的病有起色,前兩天,赴東都休養去了。還有,尊大人委託你的大從兄在本宅主持慶典。」
  「我家中有慶典,那是家大人……」她原想說「家大人對此已無芥蒂?」但話只說了一半就自行抑制。因為父親赴洛陽,主持慶典又委託從兄而不由親兄主持,那已表明了父親的立場很堅定。為此,她怔怔地無法再說。
  「承榮郡主來說,令兄希望你有機會向皇帝請求,暫緩頒發恩命,再者,恩命也以長房為主!」
  「這好像已規定了的啊!」
  「令兄在秘書監,大約知道大人仍會有恩命的!所以趕在今天要我來見你!」
  「那怎麼辦?恩命會立刻頒下嗎?是不是要我現在和皇帝說呢?」她全無主意,要求玉真公主指點。玉真公主很世故,處處都顧全,她問明了皇帝在休息,便建議把高力士找來商量。
  「我知道高力士此刻在內侍省辦公,還未走,我們到那邊去找他吧!」
  「你是貴妃,怎可行尊降貴?」玉真公主又逗她了。
  「公主,我不理那些的,我時時去尚宮局的哩!現在,我們去,乘步輦吧,省得走路。」
  她們到內侍省找到高力士,楊玉環坦率地述說了自己的家事,請高力士設法相助。
  高力士其實已知道恩命及於楊玄□的,連楊玄珪也有份,雖然皇帝曾答允以楊玄琰為主,但秘書省依照制度擬具恩命,依然列入楊玄□的名字。因為對椒房親的恩命,從來沒有撇開生身父母的。
  不過,高力士又願意為楊貴妃周旋,他允承設法,將恩命延後,同時,他又說明:立妃之後,遲一個月甚至兩個月頒下對外戚的恩命,並不是大事。
  一個問題,勉強解決了,但是,楊玉環的心情卻很沉重,父親赴洛陽,她直到此時才得知,她相信,中間必有不大愉快的事件在,可是,她不便詢問。
  向晚,宮中有內宴,玉真公主也被留下,皇帝安排了內廷慶祝大會,設在興慶宮的花萼相輝樓。梨園子弟幾乎全班出動,演奏《霓裳羽衣曲》。
  豪華繁盛的歌舞場面,暫時使楊玉環撇開了心事——這是楊玉環為貴妃的第一天的情景。
  她因為家事而不曾想到丈夫。
  在壽王府,這一天是很黯淡的,壽王雖已冊立新妃,但沒有完婚,邸中情形,和楊玉環在日差不多,他已以魏來馨為側妃,由側妃領教楊玉環所生的兩個孩子。
  李僾已經九歲,在魏來馨的教育下,已經懂了不少事,他對這一天的喜事,不作任何表示,但比他小了一歲的弟弟,雖然同受教育,但可能由於性情不同,這天他曾問哥哥:「貴妃真的是生我們的母親?」李僾不許他說,受了委屈的李伓就去問父親了。
  壽王很難過,他不能在兒子直接詢問時說謊話,承認了,但他又說:「那是另一回事,現在的貴妃,是你們祖母,記得!在師傅教書的時候,你們不能夠談宮廷中任何人事,因為,你們也將會有爵位。」
  壽王和楊玉環所生的兩個孩子,將有爵位。照理,爵位早該宣佈了,只因楊玉環入宮,壽王又沒有再娶,因此而延擱下來。同樣的延擱還有對楊玉環家族的恩典。
  但是,楊玉環本人,在接受貴妃名位時紊亂髮愁了幾天,很快,新的事件轉移了她。
  楊玉環的大伯楊玄琰,早故。他逝世時的官職是蜀州司戶參軍,品位雖低,但家境為楊氏兄弟中最富有的,因為他是長子,承繼了父親的主要遺產,再加上他娶妻,得了一分豐厚的妝匣,在蜀州安家,玄琰故世之後,他的妻子主持著家務。
  楊玄琰的小女兒,美麗,聰明,佻巧。她有一個正式的名字:鈶,後來去掉兄弟行的從金字排行,改名為怡,那是為了避免親族中男女不分。她另有一個小名,叫花花。她早熟,早婚,又早寡。她的丈夫,為成都名家裴氏之子,丈夫去世,留下了一筆豐厚的遺產,她不以喪夫為意。
  現在,她到長安了——她本家的哥哥和母親,較早時已到了長安。這回,她帶了自己的孩子、家人,以成都裴氏的遺孀身份出現。
  她到長安,沒有住入母兄的家,也不投長姊之宅,獨自賃居旅館的一所大院——她帶來的婢女、僕婦共有十六人,車僮等人還不在內,她的氣派,有似一位地方長官的家族。享用的豪奢,也可以和王侯相比。
  她到都城,去看母姊,接著,投帖宮門,請見大唐天子的貴妃,她男性化地,又超越了階級地投帖。但是,帖子上寫的卻不倫不類,她自稱「大唐天子小阿姨怡」。
  這樣的帖,照宮廷規矩是會將之拋出不理的。但是,宮內官因為楊貴妃,不敢如此。再者,自楊玉環入宮以來,本家的人具呈寫謁,這又是第一回,因此,尚官局立刻將楊怡的帖呈奉貴妃。
  楊貴妃常常想著洛陽時代在一起的小妹的,她看到帖子,也不依正常的手續,派內侍往迎楊怡入宮。
  多年不見,人事全非了,楊貴妃看到當年的小妹子已成熟而為婦人,感慨無比——自然,她想到小妹的喪夫。可是,楊怡卻輕鬆和愉快,她親暱地向貴妃姊姊行禮,自然而然地說出:「我的貴妃娘子姊姊,你可知道你的名氣有多大,從巴蜀到長安,到處有人在講你。」
  玉環忍不住笑了出來,在重見的第一回合,她發現小妹的神采風韻和過去差不多,而她自己,以為已多有變化。
  「我已看到了母親、大姊,她們都沒有見過你,是嗎?聽說,要見貴妃,很不容易的!」她不待貴妃回答,又接下去說:「我不相信你會不見我們的,所以我闖來了!」
  「花花,你還是一個樣子,唉——」她在欣悅中有些感傷。
  「我怎麼會不見人呢?實在,我的事一言難盡,我家中也有些問題,你可能知道!」
  「玉環,你這個人就是看不開,那些事理它呢?像我,連死了丈夫也不在乎!」
  「噢,花花,你真是的,我知道一些,還為你悲苦!」
  「那很不必要,人要死,悲苦又有什麼用呢?所以,我在丈夫沒有死的時候,哭過一場,當真的做了小寡婦,也就由它去了!」
  「花花,小寡婦,多難聽!」楊玉環搖頭了。
  「那有什麼難聽的呢?是事實呀,我年紀實在還小,倒霉的是,死了丈夫,要服喪,那樣久,把人悶死了,玉環,貴妃娘娘,你不知道,服喪真的很悶。」
  「花花!」她笑了出來,「你和在洛陽時真的一個樣子,不過,人可比那時長大了,也好看了,哦,對了,你向宮門投帖,怎的寫大唐天子小阿姨——哪有這種稱呼法的!」
  「這稱呼有什麼不妥當?我貨真價實,是天子的小阿姨!
  我沒有爵位,照親戚關係,只得如此寫啊!」她稍頓,又問:「對了,你已做了貴妃,我得見見皇帝姊夫才對,見皇帝行嗎?」
  「這不是難事,皇上此時可能在中書省,我著人去問問,請他來好了!」
  「現在不急,我們姊妹初見,先談談,皇上如果來了,我們會談不成的,」她停頓了一下,「玉環,我還沒到你家去過,叔叔到底怎樣了?我在巴蜀聽阿釗說——」她扮了一個鬼臉,「玉環,可別生氣,阿釗說叔叔大發牛脾氣,聽說要吊頸啦!
  使你很尷尬,阿鑒怎樣了?」
  「唉,這事別提它吧,父親去了洛陽。我不敢見他,哥哥大約很苦,我想,哥哥的日子一定很難過,」楊玉環苦笑著,「我在宮內,總比較好些——哦,對了,你剛才說阿釗,那是誰?」
  「啊,你一做貴妃,本家親族都忘了?阿釗,是伯祖父的長孫,實在也是獨孫——」
  「我記得了,楊釗他在四川做官,聽說做得不錯,我忘了是誰告訴我,對了,他好像還托人問候致意——我沒忘記!不過,有時候消息不夠靈通,還有,我們的叔祖父,我出嫁時……」她想到自己的婚姻,倏地住口。
  「玉環,你真的知道得太少了,叔祖故世只怕也很久了,和我的丈夫差不多時候死掉的,你不知道?」楊怡嘲弄地搖搖頭,「一個人不能貴盛的,一貴,看來會六親不認了。」
  「花花,不要刺我,我入宮好些年了,有一些事夾在中間,我家的人和我少接近,有些事,他們又不告訴我!」
  「對了,你入宮,真的是做了女道士,才勾上皇帝——」
  「花花,說得多難聽啊!」她歎氣,但是,隨著就笑了起來,「花花,慢慢地你就會明白的,做女道士,自然是假的!
  現在不去說了,告訴我,你怎麼想著上長安來?是不是有別婚的對象?」
  「沒有,我只是悶得慌,反正裴家有錢,我想長安總比成都來得好,是嗎?再說,你做了貴妃,總會照顧我!」
  「不對,你該早已決定上長安了,我做貴妃,沒多久,你怎麼可能來得這樣快?」
  「玉環,我早就知道你在宮中的事了,李白那些詩,在巴蜀,一樣也都有人唱,如果不是服喪守制,我年初就會來長安的——哦,先別說這些,我進了皇宮,你帶我到處去看看,回頭再說——或者,一面走一面說,我先想去看看李白詩中說的沉香亭!」
  楊玉環起身,走向窗口,命侍女開啟了大窗,指著說:「沉香亭就在這邊,可以望得見——」
  楊怡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說:「我不能到那邊去看看的嗎?此地,太遠了!」
  「可以,吃了小食,我陪你到處走走!任是哪裡,都可以去的,不過,你若要走全,只怕要三天!」
  就在此時,大唐皇帝突然來了,內侍奏告貴妃,皇帝到了,得知貴妃有客,沒有入內。
  「請皇帝來吧,奏告,是我的小妹妹在宮內。」
  不久,皇帝進入了,楊玉環作了介紹。楊怡正經地拜下去,很莊重。可是,皇帝卻一些也不莊嚴,笑嘻嘻地說:「玉環的姊妹行,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們親戚間也太疏遠了,你是一直在長安的呢,還是東都?」
  「陛下,臣妾來自巴蜀!」楊怡又正式地回答,可是,她的正經,依然是有佻巧氣。
  楊玉環笑著,取過那張拜帖給皇帝看,隨說:「花花,你怎麼不自稱阿姨,而稱起臣妾起來了?」
  皇帝看了帖上所書,欣然說:「這稱呼很好,像親戚嘛!」
  「那就謝謝皇帝姊夫了!」她很快地接口。
  皇帝姊夫對佻巧的「大唐天子小阿姨」具有非常的好感,只在幾句話之間,他就發現了:楊怡和玉環的氣質完全不同,玉環美麗而凝重,當年初見,稚氣雖然未脫,具有少女的嬌縱,但是,玉環的嬌縱,仍有渾厚的氣度;這位小阿姨,也很美,可是,即使在初見,莊重地行禮時,眉宇間亦有花苗之色,聲調也流動地,其後,妙語如珠,一種恣肆狀態雖然潛抑而依然流露出來。
  李隆基從而想到自己有一位庶曾祖母——開國時代,太宗皇帝的同母弟元吉的正妃楊氏。元吉被殺,太宗皇帝把弟媳婦收入後宮,這位楊氏女,小名露露,宮廷中古老相傳,她是佻巧式美的極致,她和元吉生的孩子被殺,她後來和太宗皇帝生的孩子曹王,一度有被立為太子之議,如果不是公孫無忌等重臣力阻,太宗皇帝也真會立曹王的!李隆基有豐富的想像力,他把眼前的楊花花,與一百二十年前的楊露露並比而觀。
  偶然間,他樂了,當他得知小姨妹要參觀宮苑時,欣然說:「那就到沉香亭去,我們在那邊備小食,再找幾名樂人來,接待第一次到宮廷作客的天子姨妹!」
  皇帝的話轉為事實,很快。
  他們出現在沉香亭了。
  小部樂演奏著,接待天子的阿姨。
  楊怡,似乎從頭到底沒有一些侷促狀的,在入沉香亭之後,她和皇帝之間已變得很熟了。她俏嘲著皇帝和貴妃,也輕揚地唱「名花傾國兩相歡」,然後,又讚美詩人李白的狂氣,接著,她突然問:「皇帝姊夫,我倘若隨便說話,你不會降罪吧?噢,我只是一個平民,就是降罪,反正無官可革,無爵可得的,是嗎?」
  「豈有皇帝的姨妹是平民之理?」李隆基笑說,「你想說什麼?」
  「花花口中決不會有好話的,別聽她!」楊玉環插嘴說。
  「我想問問皇帝姊夫,對李白那種艷羨式的,讚美我姊姊的詩,是不是妒忌?」楊怡大膽地問出。
  「花花,荒唐言!」楊玉環快速地接口。但是皇帝卻大笑著點頭,調侃地說出:「你猜對了,此人太狂生,對貴妃,居然用『會向瑤台月下逢』,我自然妒嫉,所以讓他走路了!」
  「可惜,這人就此做不成官!」楊花花笑說。
  「三郎,那是道家的神仙故事,不是你所說的那樣!」楊貴妃老實地說出。
  「不,皇帝姊夫說的對!」楊怡笑著,轉而調侃姊姊:「如果我是男人,看到貴妃姊姊,也會想到會仙的!」
  「花花,在皇帝陛下面前,小心些,那會獲罪的!」楊玉環終於也笑起來。
  「我想,皇帝姊夫不會如此對我吧!」她稍頓,忽然帶著諷刺的口氣:「楊家的人還不曾沾姊姊的光受封賜,先獲罪,只怕說不過去,皇帝姊夫……」
  「好,原來你是來討賞賜的?」李隆基對眉目飛動的姨妹笑道。「封賞總會有的,你也一定會輪到!」他稍頓,轉向玉環,「你家裡的事,小姨妹知道嗎?」
  楊玉環微喟著點頭。
  「我知道的,」楊怡很快地說出,「其實,這又不是了不起的事,小叔父不肯受,人各有志,由他去好了,我是楊氏長房所生,當初,我父親在世之日,祖父的遺產全由他繼承,現在,小叔不受,也合情合理,我代表楊家長房,宣佈接受,等小叔父將來回心轉意,我們再把大門外棨戟送他就是!」
  皇帝又笑,楊玉環也在笑中斥她:「已嫁的女兒,怎可代表娘家?花花,這是大事,豈可瞎說一通!」
  「已嫁的女兒成了小——」她原欲說小寡婦的,終於忍住了,轉而說:「如此,我不再出聲就是。不過,我做人很爽快,顧慮太多,哼,我才不幹!」
  她的恣縱式論事,對皇帝卻發生了影響力,封賜楊貴妃家族,為例行故事,照理不該拖如此久的。他想:楊玄□既欲把玉環推向長房一邊,許他所講,也就是了。原來,他把這問題看得很重,經過楊怡人各有志一語,他似是悟了道般,悠悠自得了。
  楊花花如一股旋風進宮一次,走了。她雖然初到長安,但她還是懂得許多禮制的,她趕在宵禁時間之前回旅館而又讓宮車也能在宵禁前回入內禁。
  楊玉環以妹妹的隨便講話而抱歉,皇帝卻不在意,他說:「玉環,皇唐外戚中,對你家真的大欠缺了,別的不去說它,慢慢做原也無妨,幾時,我在宮中設宴,邀約你的家人!」
  她點點頭,接著又說:「宴請的方式讓我想一想,我的本房,二伯父為主,其餘和我同輩的,還有,叔祖父的兒子,稱再從叔的吧,也該算上;長輩中男子,除父親外,近支,只此兩人!」
  「你不必耽心,這些事,自有人會辦得妥當的。」
  於是,深秋九月,宮廷中舉行了一次較為特出的宴會,楊貴妃家族中人,除了她的父親在東都之外,差不多全到了,楊貴妃的二伯父玄珪,雖為本支長輩,但因分房的關係,楊氏家族領銜的男性代表,則是長房的、楊貴妃的從兄楊銛,其次是楊玄珪和他的兒子楊錡以及楊鑒和妻子承榮郡主,此外,是楊貴妃的再從叔楊明肅。楊氏女眷中,有三位從姊妹,名單上列著柳氏夫人,崔氏夫人,裴氏夫人。裴夫人就是楊花花。
  此外,有幾位其他外戚作陪,皇帝的妹妹玉真公主也被邀了來。還有,皇帝的從妹,中宗皇帝之女長寧公主,偕同已故的前夫所生子楊洄,與媳婦咸宜公主俱來。長寧公主的後夫蘇彥伯則迴避了。
  這是宮廷中的一次大宴會,內廷官也有十多人參加。
  咸宜公主對楊玉環,以前是無話不談的,現在,她發現形勢不大對了,因此,她不願談壽王了。楊玉環很想知道前夫一些情形,但是,她又膽怯,不敢詢問。
  這一次內宴,很自由,皇帝說明了是親戚間的遊樂,不拘形式。
  不過,皇帝又有他精到的一面,內侍省的執事人員,詳細地錄了楊氏家族每一個人。皇帝在宴會之後的第三日,便看了楊氏族中男性的官歷,他先命人將現為從五品上階官庫部郎中的楊明肅,擢升為門下省正五品上階的給事中——兩省的官屬於顯貴,再轉,就可以取中央單位的次官之職了。
  此外,皇帝也想到了安排楊玄□的方法,給予一個清高而沒有實際的名位:「太子賓客」,分司東都,那等於是半退休。他是因楊玄□人在東都而想到的,他又召見楊鑒,把自己的意思告訴他。
  接著,皇帝告知楊貴妃一個新的聯姻計劃:他的女兒,武惠妃所生的小女兒太華公主,已到婚姻年齡,皇帝擬將太華公主下嫁楊錡——貴妃的從弟。
  在輩份上,這是有些混亂的,但是,一旦遇著這樣的事,楊玉環就不敢多說話。
  也在同時,楊玉環的再從兄楊釗由巴蜀趕入都城,他名義上是奉地方官使命入都,實際上,找關係走從妹的路,但他來遲了一步,不曾趕上宮廷的賜宴,但他以節度推官的身份入朝辦事,終於也由於與貴妃的關係而留下了,官金吾兵曲參軍。自然,這是小職位,但楊釗欣然接受——他頗為自負,相信留在京城,有人事,能有機會做事,總會出人頭地——這是十月初冬。
  十月初冬,新寒時節,皇帝和貴妃又循往例赴驪山溫泉避寒了。
  這回,是楊玉環正式得到貴妃銜以後第一次赴溫泉宮,她知道皇帝對自己的家事有所安排,因而很興奮。此外,一副屬於貴妃的儀仗也使得她喜歡。
  但是,楊家恰於此時發生了不幸的事故,楊玉環的生父,在洛陽逝世了。
  可能是人事上的巧合,或者另有原因,以楊玄□為太子賓客的詔命正要頒布,他已逝世。
  但是,在楊玄□的死訊尚未公佈時,另外一系列的詔命卻及時公佈了:貴妃楊玉環的家人,獲得了恩命:贈賜官而賜爵,已故楊玄琰,追贈兵部尚書;楊玄珪官光祿卿;楊銛官殿中省少監;楊錡尚太華公主,他本官監察侍御史沒有變;楊貴妃的三位姊妹,賜宅都城。
  楊鑒沒有受到恩命,那不是遺漏,而是任命不能發表了,因為他已奔喪赴洛陽。同樣原因,楊玄□的太子賓客任命,亦因人死而留中不發。
  ——楊鑒奔喪回赴洛陽的消息,當天就傳到溫泉宮,當時,楊貴妃和皇帝正在溫泉中享受著暖水之樂,宮內官沒有立刻上聞,他們把秘書少監楊鑒的表文呈交高力士了。
  高力士著人知會了宰相李林甫,恩命就先行發表,把楊玄□父子的官銜剔除,由李林甫作主,是在恩命頒布之後才上聞。
  嫁給了皇帝的女兒,依例不需為父母服喪的,楊貴妃直接自高力士那兒得到父親的喪訊,老練的高力士,婉轉地把宮廷的禮儀向貴妃陳述了一遍。
  她噙住了眼淚聽父親的喪報,她不能哭——因為高力士告訴她,貴妃為六宮之主,母儀天下,不能如一般人舉哀的。
  於是,皇帝來慰問她,為了她喪父而停止遊樂。同時,皇帝又詔命:以國公之禮葬楊玄□,喪事經營由宮廷依制度辦理,並為之立廟。
  楊貴妃的心情很不好,她以為父親的死和自己的身份改變是有關的,但是,皇帝的一連串措施,又使她生出感激之心,哀念也為之沖淡了一些。
  再者,花花上山來了,她依然輕鬆,把自己的一套樂天的觀念傳給從姊。
  這樣,楊玉環在迷離中,有時哀傷,有時又空茫——大唐皇帝柔情如水,有溫泉宮伴著她,不言歸期。
  於是,有玉環的再從兄楊釗,由楊怡的相引,上山,晉見大唐貴妃。
  楊玉環對這位再從兄很陌生,可能於童稚時見過,她一些印象都沒有了。但是,為了花花的請求,她接待再從兄楊釗,也讓他見皇帝。
  這是比較閑靜的時日,皇帝的時間從容,心情也較為集中,他接見楊釗時,先看了略歷,便詢問巴蜀的事。楊釗博聞強記,他在巴蜀住得久,瞭解面很廣,對皇帝的詢問,能簡單明瞭地回答,同時,他又能舉出許多數目字,如蜀中的人口,糧食產量,賦稅,邊情。
  皇帝原是隨便談談的,為了楊釗是貴妃的再從兄而予接見。可是,一經交談,他發現楊釗有特出的智慧和能力,一談開,把其他的事都忘記了。
  於是,有宮女來請,那是預定好的宮廷中的賭博遊戲,時間已到,貴妃請皇帝去參加。
  雖然在溫泉宮休閒的日子,雖然在兒女濃情中,可是,皇帝對天下事依然有一份切身的關心,平時無人談及,他會怠忽,一旦有人談到,而且有綱有領,他早年的雄心被激起了。
  巴蜀地區,為大唐西南重鎮,近年,有少數民族的邊患,他相當關心,現在,他意猶未盡,但又不欲阻延與貴妃相約的時間,於是,他命楊釗相隨同入。
  宮廷中的賭博,實際上是一種遊戲,但計數又很認真,楊釗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參加的,由於皇帝還想再問他一些巴蜀的事,因此,他得到了參加宮廷遊樂的機會,這本來是很平常的,可是,在平常中,楊釗又表現了他的才華。
  楊釗代每一個參加娛樂的人計數,既快又準確。
  這樣,皇帝重視這個由巴蜀來的人,當楊釗走後,他向貴妃說:「玉環,我以為,你家族中人,當以楊釗的才幹為第一,他必能承擔大任的。」
  「怎樣?你只和他談了一次,就看出他的才幹?」楊玉環隨口說。「我和阿釗太不熟了,只曉得他在喪父之後,自己找出路,還不錯。」
  「我先和他談話,他頭腦清楚,思路明快,剛才我們博彩,他計數,算得快和准,這樣的人,可以用於理財方面,我想調他到戶部,在金吾軍中,他不會發揮作用,到戶部,必會有表現!」
  楊貴妃沒有參加意見,這是由於她不瞭解楊釗。然而楊釗卻由此而很快移調,充度支判官。
  因為楊貴妃喪父,皇帝為了她而不言歸都城,他們在溫泉區一直住下去,沒有大規模的行樂。可是,他們在一起又很自在,楊玉環幾乎每天都和皇帝出去走動,驪山行宮的面積很大,他們閒行閒話,比之歌舞樽前別有一番閒適的樂趣。
  楊玉環對皇帝的感情在這年冬日真正地增進了——在此之前,她對皇帝的感情是蒙昧的,迷離的。她可能有愛,至少能承受愛。可是,她不能忘記和壽王的夫妻關係。
  通婚皇家,一般說來是榮顯的,但榮顯並不等於幸福,因為平常人和皇家結合,不論男女,總是難以得到平等的愛情,然而,她和壽王結合,則是平等的。甚至,她還佔有優越。當從壽王邸轉入宮中時,她不能忘卻自己是事君,李隆基雖然不曾強迫,可是,實際則是奪來的,做得技巧是一件事,但當事人總會感到。皇帝對她很好,她知道,可是有了夫妻乖分和事君的先入觀念,她的言行,便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些限制。
  她不敢認真放肆,她經常顧慮許多問題,她以為,皇帝的喜歡自己,是由於自己的色相,是由於自己能娛樂君皇,現在,她逐漸發現,不是如此的,今年冬天的表現,使楊玉環領會到,皇帝對自己也有真正的,平等的愛。平時,皇帝愛熱鬧,皇帝喜歡兩性的歡娛。然而,今年十月以來,卻不這樣了,皇帝因她喪父而節制,表現是那麼自然。她於恰和中感受到溫暖。
  以前,她自覺和皇帝的關係是建築在多姿多彩的娛樂上的,由各式活動組織成,有陪襯的,她甚至以為,只要有十天半月的靜態生活,自己和皇帝之間的關係就會起變化。然而,現在的平淡生活,有一個月了。皇帝在這一個月中,淳和地和自己在一起,有時象慈父對愛女般。
  有一次散步小憩中,她想到這些,忽然流淚了,她依著皇帝,任由淚水淌下來,幽微地,感慨地說:「三郎,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你對我……噢,三郎——當和你在一起時,不止初期,應該說有很長的日子,我總是有些耽心,我們在一起很愉快,你對我也很好,可是,我會耽心,我不知道原因,也許,因為你是皇帝,三郎——現在……
  現在……」她的淚水不斷地淌下來。混亂,無組織但又是至誠的情話中斷了。
  皇帝瞭解這是一個人的至情,他為她輕輕地揩拭淚水,他的手,撫摸著她的背脊,然後,合上了眼皮,擁抱著她,低聲說:「我知道你的心情,玉環,不用說那些事了,我們,從現在直到永遠——」
  「三郎!」她幽昧地呼叫著。
  「我知道的,玉環,不要說!」他輕輕地俯下身,溫存地吻她。「我把你奪來,實在是如此!但我真的又不能沒有你,玉環,那時,我像少年人那樣地發狂。」他吐了口氣,「我要你,我不能自行控制……雖然我知道你和他之間很好……」
  她伸出手,摀住了皇帝的嘴,和了淚微笑,然後,她如夢寐地說出:「三郎,我以前曾以為,一個人的感情是不可能改變的,實際上卻不是,那時,我內心有些矛盾,心裡有兩個人……」她說,舒了一口氣,「三郎,你有一種力量,使人愛,又使人怕。我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有時怕你!」
  「那大約因為我是皇帝的緣故!」
  「不,我想不會是的,你,我說不上來,怕皇帝自然會有些的,但我不以為是如此,可能,你是一個男人,有剛健的男子威儀的……」
  「和你在一起,我沒有啊!我以為我很溫柔!」皇帝笑說:「我幾時在你面前發過威?」
  「發威,並不是男性的剛勁啊!我說的男子氣,不是表面上的。那是氣概,在精神方面的!你時時會在不知不覺間使人臣服,使女人臣服——」
  於是,皇帝笑了起來,他相信這是真話。
  「三郎,這很難解釋,有時,一個並不潑悍的女人,能令男子低頭,真正潑悍的女人,不見得真能令男子服貼,反過來也一樣——皇帝麼,我不知道該怎樣說,但是,我知道權威和富貴都不可能贏得人心!」——這是大唐皇帝和他的貴妃在生活上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他們在經歷多年共同生活之後,情愛反而有著進展,李隆基的男女關係,一直是流動的,可是,現在的他,卻由流動中固定下來。
  他們在驪山,沐浴在新的愛情中,似乎忘卻了長安,挨入十二月,高力士進言了三次,大唐皇帝才偕同貴妃回長安城去。
  天寶五載的初春,當楊貴妃的亡父行將下葬時,皇帝忽然頒下正式的恩命,追贈楊玄□為太尉、齊國公。(按:楊貴妃家人所受封贈,史書經過刪改而錯亂,資治通鑒據唐實錄,楊玄琰追贈為兵部尚書,新唐書則謂楊玄琰為太尉齊國公,應是玄□之誤。)
  死人不會從墳墓中再起來辭謝的,而且,皇帝又自行為之書寫了墓碑。
  ——皇帝有一個時期為楊玄□的不合作,很頭痛。但他又欣賞楊玄□這樣的人,儒家雖然近迂,可是,大唐的外戚中,卻少有楊玄□那樣的人物,在傳統上,有一個儒家的外戚,也值得驕傲的。
  楊氏族人得到的恩命,只是賜官,追贈爵位是以楊玄□為始,楊玉環為此而依照宮廷正式禮儀,朝拜皇帝致謝。
  這回,皇帝端坐著受完大禮,楊貴妃為此而不滿起來,在行完了禮起來時,她終於質問皇帝了:「你好意思看著我拜九次?」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依禮,九拜是正常的事,你每逢年節,都應該如此,以前,你有為我母后做女道士的身份,禮節可以不究,現在是正式貴妃,自然要依禮行事。」皇帝忽然義正詞嚴地說出:「玉環,有時,禮不可廢,這是周公、孔子所定……」
  楊貴妃看到皇帝的神態肅穆,一時愕然,脫口說:「那麼,今載新正,我不曾朝拜,他們也不告訴我,你自己也不說!」
  於是,皇帝站起來,雙手按在她肩上,恣笑著接口:「我又唬住你一次了,剛才看你拜,有似舞蹈,我想,你沒有正經心,所以……」
  楊玉環也笑了,他告訴皇帝,自己從前學過起、坐、拜的大禮,後來忘記了,這回,是命謝阿蠻學了來轉教的。皇帝為此而莞爾,從宮廷中著名的舞人學朝拜大儀,自然近於舞蹈了。
  「玉環,你好些時不曾舞,我們去試試!」憂愁散了,新的享樂又開始了。
  於是,《霓裳羽衣曲》在經歷多次演出之後而正式由政府公佈,列為皇朝的大樂章之一。
  宮廷舞女謝阿蠻,在皇家的大宴中舞霓裳,名滿京華。
  這次大宴,宮廷官和朝廷官中品階稍高的都預宴,宴會和皇帝登基的慶典差不多。李隆基鋪張地舉行一次大宴,並不純然為了行樂,而是表示天下太平和富足。
  而在這一次大宴之後,皇帝將太子的名字更改為亨,那是表示隆盛的意思。
  這年的正月,皇帝沒有上驪山,那是由於楊玉環的請求——她知道去年冬天在驪山住得太久,是為了自己,為此,她請皇帝正月間留在都城中。
  由於皇帝在都城,正月節便顯得很華盛昌茂。
  皇帝在異樣的興奮中,他和高力士獨處時,會講一些往事與對目前的滿足的話——這是只有高力士才能說得,滿朝中,皇帝少年時代的人雖然仍有,但已沒有一個親厚的朋友,只有高力士,雖然是內侍,但為少年時代無話不談的舊侶。
  他向高力士表示,自己治天下,成績超過了太宗的貞觀之治,他表示,此後將委政宰相,自己多享享福。
  對此,高力士卻直率地提出了反對的意見,他希望皇帝能如開元初中期地用力於政務,他又勸皇帝仍然能巡行東都,不可長久留在長安。
  皇帝不高興了,他笑斥:「力士,你要我做到老死嗎?就是田舍翁,到了晚年,也會享享福的啊!」
  皇帝雖然微笑而說出,可是不滿和不願接受也很顯然。高力士默然,皇帝雖然將他視為朋友,但是,他卻不能以朋友視皇帝的,他只是皇帝的老奴。
  不過,李隆基也發現自己話重了,他再說:「力士,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
  「皇上春秋六十有二,和老奴比,還小一歲,陛下與大臣在一起,有老君王之風範,那是由於陛下在位已經進入三十五年之故,不過,陛下和貴妃在一起,春秋似只四十有二!」
  高力士不敢再談政治了,輕巧地說出。
  於是,皇帝真的笑了,摸著鬍鬚問:「和貴妃在一起,我的確不覺得老,但上朝時,心理上真的有老去的感覺——開元初年的朝臣,幾乎都已不見了,要談少年往事,只剩下你!」
  然而,可以談少年往事的朋友高力士,其實也不能真正和皇帝說甚麼話的,高力士不以為皇帝已老到沒有治事之能,他希望皇帝能如開元初年那樣勵精求治。他發現宰相李林甫不見得是一個能以身任天下的才傑之士,李林甫的私心相當重,為了個人保持權位,只引用自己小圈內的人物,不肯廣開賢路。高力士本人,對賀知章是少有好感的,他對李林甫一系人的排擠賀知章,也認為不是國家之福,他是帝皇家的老奴,他所希望的是皇業興隆,長久不替,但看目前的情況,他不敢樂觀,可是,他找機會進言,被皇帝頂了回來,於是,他不再說了。
  這是皇唐大政和人事上的變化,朝廷中,有人以為這變化因為楊貴妃。
  但是,高力士卻明白,楊貴妃是一個和現實政治完全無關的人,問題只在於皇帝本身的懈怠和李林甫的器小易盈。
  不過,天下太平,又富足,皇帝雖然懈怠,一旦有心做事時,依然具有魄力,只是,比開元初期差了。還有,因為人才的登進範圍越來越小,朝廷本身出現了因循,何況派系間的鬥爭越來越激烈,李林甫盡力排除著不完全依附自己的人。
  這時,李林甫利用機會,在完成排除幾名重臣之後,從事於一項最大的政治鬥爭——打擊和企圖打垮太子。
  太子李亨的地位並不穩固,唐代自開國以來,父子之間就互不信任的。李亨接位為太子之後,小心謹慎,並無任何過失,但是,皇帝依然時時查察兒子的行為,有時會自己到東宮去察看太子僚屬的工作情形。
  李林甫當年勾結武惠妃,欲立壽王而不曾成功。此後,他在表面上和李亨關係不錯,實際上,彼此都有心病,李林甫明白,一旦太子嗣位,自己必然會失去所有,甚至也必然會被殺的。
  因此,他要乘時擊倒太子。
  太子妃的哥哥韋堅,和左丞李適之交情不錯,李林甫經常派人監視他們,也搜集了他們往來活動的資料。如今,他偵得韋堅和大唐的邊將,隴右兼河西節度使皇甫惟明往來密切,他認為,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剛好,皇甫惟明入朝,在皇帝面前也表示了反對以宰相專權的意見。
  李林甫就發動鬥爭了!
  和政治無關的楊貴妃,又遇上麻煩事,咸宜公主直接入宮,見貴妃,強烈地要求楊貴妃出力,協助壽王取得太子的承繼權。
  她迷惘地看著咸宜公主,一時說不出話來。
  「玉環,我知道你的能力,只肯出力,用一點心計,阿瑁嗣立為太子,一定沒有問題!」咸宜公主急促地說出,稍頓,又補充了一句:「外面的佈置,差不多了,只待你的內應!」
  楊貴妃定了定神,歎氣,無可奈何地說出:「我怎麼辦呢?皇上和我在一起時,從來沒提到壽王,我也沒有見過他入宮,公主……」她痛苦地說:「我在皇帝面前提從前的丈夫……」
  咸宜公主喟歎了,此刻,她發現美麗的楊貴妃智慧不高,至少,在政治權術方面,可以說是笨的。她心中充滿了急和憾,真想罵她幾句,但她又忍住了,因為玉環是貴妃,又因為玉環的不知如何著手是真情,她轉而顯出笑容:「玉環,這自然不能由你直接提出,你設法使高力士講,你也暗示近侍講講壽王的好處——父皇有幾名近侍,在書房服侍的,還有傳詔的內侍,你向他們下些功夫,又有秘書監的人,玉環,你不可直接說,要轉彎抹角地出口——」咸宜公主笑著,推撼了她一下:「你不可能太直爽,這種事,必須用計!」
  她眨眨眼,哦了一聲,緩緩地點頭,思索著,再問:「高力士不會聽我的,他不隨便說話,我想——我只能找他問問消息,如果要正面向皇帝說,我真的不知道誰最合適,內侍中,除了高力士之外,沒人敢正面向皇帝進言,你想想呢?」
  「玉環,我和宮中疏隔得久了,我無法確定誰,你自己考慮著,如若父王問得到的人,你先用功夫籠絡!」咸宜公主有些洩氣,但她是政治欲極強的女人,不會放棄任何有利的機會。
  「我省得,我盡力去做——」楊玉環沉思著,忽然現出笑容:「有了,我先找玉真公主來商量!」
  「玉真公主——」咸宜公主思索著:「你小心些,最好不要直接說出來,先探探口氣,找她作你的幫手,」咸宜公主淡笑著,「玉真公主雖然和父皇很親近,可是,據我所知,玉真公主是不談政事的人!」
  「我省得,我會私下和她商量,她懂得的比我多——」楊玉環稍頓,又說:「事很急嗎?」
  「不能說很急,但必須著手了!」
  咸宜公主給了楊貴妃一個難題目,她實際上是無力承擔的,可是,她自以為在道義上和昔日的感情基礎上,必須承擔的。
  於是,在不久之後,楊玉環和玉真公主見面時,技巧地談到皇位承繼權的問題。她雖然沒有政治上的才能,可是,她並不笨,詢問很技巧。
  但是,玉真公主更老練,她搖頭說:「我從來不問,也不聞皇家權力上的事,在我們家做太子,可真難,如果是我,就決不做太子!」
  這回答使得楊玉環無法再開口,找玉真公主商量的事,只能放棄了。
  接著,楊怡入宮來看貴妃,在苦悶中的貴妃,把自己遭遇的事和小從妹說了。
  「貴妃娘娘,這件事你千萬別管,這對你會一些好處都沒有,弄得不好,會把自己陷了!」平時恣放、享樂的楊怡,在真正遇到問題時,卻有一分精明。
  楊玉環明白其中的意義,她緘默著,不能再說了,可是,她又難過著,由於昔日的情愛,她很想助壽王的,她深知壽王最熱衷的事就是做太子。
  又不久,楊玉環終於打聽到了,在外面,以首席宰相李林甫為首的一夥人,正在設法打擊太子,太子妃的家人,被選作打擊的對象,李林甫似乎要從打擊太子妃一家,再進而牽連太子,使皇帝易儲。
  楊貴妃從近侍張韜光那兒獲知的,她為此而非常不舒服,政治上的陰險,使她對自己所處的環境覺得可怕。對於從前的丈夫爭太子的事,她提不起勁來了。她想到往事:武惠妃在世的時候,為了欲把自己生的兒子扶上太子的地位,曾經使三位皇子喪命,而最後,本身被鬼祟而死……。
  楊玉環並不怕鬼,對於鬼祟之事,她也不以為意,可是,她不願害人,幫助壽王取得太子地位,她願意做,但是,要為此而害死許多人,她不願!
  此時,她在矛盾中撇開了這一件事。
  但是,在朝廷中,對付太子系的權力鬥爭已經展開了,太子妃的哥哥韋堅,曾有特殊的功勳,引滻水為運河,又開廣運潭,使江淮運輸船舶能直駛宮苑外,此後,韋堅一帆風順,有入相的可能。李林甫和韋堅本是姻戚,初期交誼不錯,但當韋堅權勢日盛,又發現韋堅和太子的關係越來越密,再加上左相李適之和韋堅及太子的關係也不平常,李林甫利用相權,先奏請以韋堅為刑部尚書,免去他租傭轉運等使職。表面上給予尊名,實際卻是削去權力。此外,李林甫拉攏了楊慎矜,使之作自己打擊太子系人物的主力——因為楊慎矜的身份,並非明顯的李林甫黨。
  他們的部署雖在暗中,但宦海中的老人,很容易看出風向,人們得知:李林甫會排除李適之和韋堅,以及其他和太子往來較多的人。
  有一位在戶部服務的小人物,楊貴妃的再從兄楊釗,以他敏銳的觀察力而發現了。他到都城的時日很淺,他的官位也低,可是,他會運用。人人知道他是貴妃的再從兄,人們也知道他曾入宮見過皇帝和由皇帝派他到戶部來的,這是他的優勢;此外,楊釗還有更現實的優勢——他自四川來時,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以價值鉅萬的土產交他運用,他有許多錢,有錢,便能交遊,自然也能買到知己的朋友,因此,他的消息,比之一般高級官員還要靈通。
  他運用了,一方面去和楊慎矜聯絡——這位隋皇朝的直系子孫和楊貴妃家人有過通聯族之誼,對楊釗的背景瞭解很深,自然,他歡迎楊釗來交結的。此外,楊釗找到了楊怡,他把外面消息悄悄告知,命花花待機入宮告知貴妃。
  楊釗的初步判斷,李林甫在這一戰中必然是會打勝的,但是否能將太子一併打倒,暫時無法預言。
  楊貴妃已從心理上撇開了太子問題,然而,事件似乎迫到她的身上來,當楊怡轉告了外面的事之後,她問:「阿釗來長安不久,官也不大,他怎會知道那樣多?」
  「玉環,阿釗是我們家族中最了不起的人才,就是在朝廷中,像他那樣有才幹的人也很少見的。將來,他一定會做上大官,如果你提他一把的話,他會很快出人頭地!」楊怡笑說:「玉環,用不著你特別出力的,只要輕輕地扶一把就行了!」
  「嗯,那不是難事,皇上好像也賞識他——」楊玉環對楊釗的事並不看重,她著急的是與壽王有關的權力鬥爭,在這方面,她自認才智不及,她詢問了:「花花,他們爭權奪利,煩人煩到了我的身上,老實說,我不高興理會這些事的,但他們又找我,你說,我怎麼辦?」
  「貴妃娘娘,如果我是你,就一概不理,他們來說,你只管應好就是,但不可真的出力;」楊怡一本正經地說,「玉環,我知道,你心裡頭還沒忘記壽王,是不是?從前,你們小兩口子很好,可是,如果壽王做太子,對你會好嗎?你現在的名義雖然是貴妃,但實際上是皇后,現在丈夫做皇帝,前任丈夫做太子,你自己如何容身?再說,皇帝也不會如此做的,外面那些人的頭腦有問題,他們以為皇帝奪媳為妻,要補報兒子,荒唐!」
  「那也不是,人人說壽王賢能。」楊玉環脫口而出。
  「壽王賢能?你和他夫妻一場,你看呢?」
  楊玉環緘默了,她回思往事,實在不覺得壽王是賢能的。
  於是,宮中的貴妃認真撇開這些煩人的事,為了排遣,為了轉移,她再度熱心地投注於娛樂,她召集梨園子弟,排演新的樂曲賀新歲。同時舉行一連串的演會,皇帝自然樂於這樣的集會,大唐天子的小阿姨,也偶然會被約參加。
  此時,朝中的爭權鬥爭,由暗潮激盪而至表面化了!太子的妻兄韋堅與隴右、河西節度使皇甫惟明兩人,被楊慎矜告密,由李林甫查訊,兩大臣下獄。
  兩大臣事件牽及太子,據報:韋堅、皇甫惟明於正月十五之夜出遊,和皇太子私會於景龍觀道士的秘室。這是非常重大的事件,有人揚言:皇甫惟明以兩鎮之兵為後援,結合韋堅,欲擁立太子為帝。
  朝中謠諑紛傳,有人說真有如此的陰謀,又有人說,這只是李林甫羅織的罪名。
  楊慎矜和御史中丞王錤、京兆府法曹吉溫,受李林甫指定審訊這一大案。
  長安城在新的栗動中,大家以為太子的地位大約會不保了!宮中的楊貴妃,也得到訊息,自然有希望她從中出力的請求在內,她在惶亂中。於是,在和高力士相見時,她主動地提出詢問了。
  高力士和楊貴妃之間,有極好的情誼,楊玉環的身份轉變,高力士是主要的經手人,同時,自楊玉環入宮之後,從來沒有過是非,這位獲得君王特寵的女人,對宮中所有的人都很隨和,肯幫助人,從未損害過人,更重要的是對政事完全不關心。因此,當楊玉環詢問韋堅的事之後,高力士感到意外,他是老成持重和有機智的,不先回答,反問:「貴妃也知道了——皇上怎樣說?」
  「皇上沒有表示,好像,他有些心煩,我是聽到下人們在議論,牽連到太子,我想,這種事很可怕——如今,日子過得好好地,怎麼會出亂事呢?」
  「貴妃,大臣們權利之爭,很難分清是非!」高力士苦笑著,「貴妃最好勿預聞這些事,因為……」他頓住了,看著明麗的楊貴妃,低喟。
  ——今天,楊貴妃著的是淺綠的絹衣,顯出她的軀體停勻中略見豐腴,很動人,也很宜人。
  「我不預聞——我根本不懂這些,只是,我聽說,事件可能鬧大,我耽心皇上會不高興。」
  「貴妃,我想這事可能會化小的,我請貴妃勿預聞,因為事連太子,而外面又牽連到另一位皇子,這……這對貴妃多有未便!」高力士含蓄地說出。
  這樣的回答,她自然懂得,於是,她也喟歎著,忽然間,新婚時的光景,如魅如影,在她的腦際出現——在高力士面前,她少有戒心,在一時的衝動間,她脫口問:「力士,他怎樣?新王妃……」她說到一半,把未竟之言忍住了。
  「貴妃,我想,一個人的生活是無可能回到過去的,一天過了,雖然還有明天,但明天不是今天,也不是昨天……」高力士機智地說出。
  「我知道的,力士,我不會想回到過去的日子,只是,有時候,由於過去在一起的日子,會關心,你知道,我以前有兩個孩子,為此……」她的聲音有些嗚咽了:「我不能生孩子……」
  「貴妃,人事已如此——」高力士被一個人的至情所感動,終於接觸到不能接觸的問題:「殿下自然不曾忘記過去,殿下受到優待,可是,殿下……哦,孩子很好!」高力士原想說壽王殿下在環境變化之後,只能守著,不可能有其他的發展了,但他又及時抑止,便說:「外面的事不論如何鬧,我想,皇上不會興大獄的!皇上那一回三皇子事件後,內心很難過,易儲之事,不可能有了。」
  「哦——」她漫應著,為壽王的想望落空而難過。她相信,高力士的話是有一定的根據的。
  事實也如此,李林甫掀起的大案,不曾如他所願的發展,非但太子不曾受到牽累,兩位主要的大臣,也只給予貶官的處分,不曾有人在這一大案中被殺。
  李林甫的最大目的是廢太子,但做不到,不過,他終於把自己的政敵踢出了政府,韋堅和皇甫惟明被貶之後,他再進一步迫左相李適之自動辭職。
  大案雖然未成,但李林甫的相權,卻由此而進一步地鞏固了。
  在這一風潮中,有一個小人物,利用時機而獲得了特殊的晉陞——那是楊釗。他在這一事件中周旋於楊慎矜和王錤之間,由王釗提出,以楊釗為侍御史。
  侍御史的實際,不及他在戶部的職位好,可是,侍御史是清貴官,和大臣及皇帝相見的機會多,晉陞為高級官,也較在戶部時容易得多。
  楊貴妃不曾留意到這位再從兄的職位轉移,她只為壽王的事而困擾著。
  咸宜公主來告訴她,這一大案不曾成功,壽王處境非常險惡,人在慄慄危懼中過日子。
  她為此而煩,也為此而擔憂——在這時候,李林甫又發動了第二個回合的權力鬥爭。
  韋堅的兩個弟弟:韋蘭和韋芝,因為皇帝對這一案的處分從寬,他們以為,自己有機會翻案,上書為兄訟冤。李林甫在第一仗中不曾得到自己所期望的勝利,便運用韋氏兄弟上書的事而將之書擴大。
  有一些人支持韋氏兄弟的,結果,落入了李林甫所佈的陷阱,太子又被提及了,有不少人上表攻擊太子妃韋氏的家族有異謀,欲使太子早日為君……
  太子李亨本身,在遭遇第一次風暴來侵時很安定,但是,第二度風暴來得太突然,他的妻族自行墜入陷阱,使太子本人無法再不出聲了。他只能上表,請求離婚——那是為了求取自己脫卸關係。
  這是嚴重狀態。朝廷中人密切注意著發展,人們認為:倘若太子妃被迫和太子離婚,那麼,太子的地位就無法保持了。
  在李林甫這邊,認為這一回合可以獲勝,他們很謹慎,由於第一個回合的不曾成功,在第二回合,便把目標分開,第一步是打倒太子妃,迫使離婚,然後,再設法打倒太子。
  太子在緊張中,請托了張□、張均兄弟為自己求取緩和,同時,又使人遊說楊慎矜,希望他不要太積極。
  李隆基很煩,在和楊玉環共同生活之後,他的處事態度有了不少變化,他不願多生事故,由於太平和富足,他的雄心,比之開元時代減退了,他滿足於現狀,不願多事。太子妃家族的所為雖然嚴重,但他不願因此而擴大到換易太子的地步,太子李亨平易敦厚,才分雖不足,但極為穩重;他喜歡壽王,可是,由於楊玉環的關係,立壽王為太子的可能已失去。其餘的兒子,李隆基不覺得有什麼特出的,再者,換一個太子,茲事體大,他耽於安樂,不欲多事。
  於是,在一天的晚飯時,李隆基居然和楊貴妃談到政事,他說出自己的意見,楊玉環自然地回答:「能夠少些麻煩事,總是好的。」
  她沒有為壽王進言,那也是她無機會更無可能進言。
  於是,一宗大案的第二個回合,又大事化小地解決了,太子不必離婚,但韋氏一族人都受到貶斥,而且還牽涉到一位王,那是嗣薛王李珍,被貶為夷陵別駕。
  第二回合使數十人受到流放和貶斥之罪,但仍沒有一人受到死刑。
  這是人們所料不到的寬大。
  在出人意外的寬大中,有一宗意外事件發生了——據報:壽王的長兒病危,母子之情使楊貴妃忘記了禁忌,她自行出宮去探望病危的兒子——消息由一名喚作王利用的內侍於清早傳入,楊玉環聞訊驚愕,此時在她身邊,有宮廷中最著名的舞伎謝阿蠻在。謝阿蠻是一個既無視禮節又任性的女人,在宮廷中,她以技藝卓越、美麗,人人都容讓她,她從來就不守規矩,此時,她建議貴妃出去看看。
  宮廷和豪貴之家,親情大致都很淡,可是楊玉環出身並非豪貴,因此,她對親人情感一般地來得濃,長兒病危的消息使她方寸大亂,對謝阿蠻的建議,就不經思索地答允了下來,她吩咐備車。
  楊玉環在宮中的地位使她有行動的自由,她帶了謝阿蠻以及兩名侍女,兩名內侍,匆匆而出。
  由苑門入夾道時,她才記起吩咐車赴壽王府邸。
  御車的內侍錯愕著,叫了一聲「貴妃」,但她並未省悟,御車內侍不敢晉言,但在出宮門輦道行進中,他通知了隨衛,騎馬前行的領班內侍。那名內侍發覺茲事體大,立刻著一人回報高力士,同時,稍稍思考,到車旁啟奏。他婉轉地說出,以貴妃之尊,貿然前往一位親王府,實在不便——他不敢說玉環和壽王昔日的關係。
  「不妨事的,我會向皇上說明原因!」楊貴妃不著意的回答,她念著自己的孩子病危,對宮廷的種種禁忌都忽略了。
  但是,在另一面,壽王府邸的內侍王利用卻於被質詢時驚慌了。他支吾著說是只奉命入宮報告,並沒有請見貴妃以及請貴妃到壽王府去,再者,他又呈明自己入宮,先通過宮闈局,由貴妃相召才直接報告。在被詰問中,他惶恐和言詞散亂,搶著解釋自己的任務只是奉命入宮陳報,並無其他,同時,他又自稱不知道壽王世子的病危是怎樣的情況,他要求回去詢明再來,但被拒絕。
  宮廷中的侍從不能趕去向貴妃進言,可是,他們心知這是一項大事,因此,他們等不及宮內高級人員指示,先著二人馳赴壽王府告示。同時設法使貴妃的車隊行進暫緩,他們爭取時間來設法阻止。
  於是,壽王李瑁的側妃,昔日和楊玉環交情很好的魏來馨,及時在儲王宅區外阻止了貴妃的乘車,由於事急,她沒有著禮服,匆匆地入了楊貴妃的車廂,請求回車再說。
  楊玉環允承回車,然後問及孩子的病。
  「小殿下只是小恙,毫無危險,這中間有傳言之訛,貴妃,你先拿主意,車駕往何處?」魏來馨緊張地再說:「小殿下完全沒有事,貴妃已出宮,必須到一個地方去轉一下,否則,會很麻煩。」
  楊玉環相信魏來馨不會騙自己,不過,她又不重視出來一次必有一個去處的勸告,她茫然問:「如果孩子沒事,我也去壽王邸看——」
  「貴妃,即使小殿下真有事,你也不能赴壽王邸,貴妃,想一個去處——哦,去太華公主邸可好?」
  太華公主已下嫁楊錡,貴妃的從弟,照理,楊貴妃也不該去的,但她在紊亂中,魏來馨一說,她就同意了。
  於是,貴妃的車轉移了方向。
  在車內,魏來馨以有侍從人在,不敢說話,楊玉環卻很自然,為她介紹了謝阿蠻以及另外的侍從,並且說:「我和她們都像姐妹一樣,無論什麼話都可以說的,再者,她們也都知道我的事。」
  於是,魏來馨茫然問:「貴妃怎會輕車自出,到壽王邸來?我們事先完全無所聞。」
  「王利用來告,僾兒病危,我一急就來了!」
  「王利用?」魏來馨錯愕著,欲言又止,隨說:「想來是弄錯了,王利用原是侍奉已故惠妃的,後來陪侍咸宜公主下嫁,在駙馬府,貴妃應該記得他到壽王邸的時間——」
  楊玉環對侍從內侍的人名記不真,她只認識王利用,便隨口哦了一聲。
  「貴妃,我想,一定是王利用這人夾纏不清,弄錯了,他應該是到咸宜公主邸去的,無人命他入宮。」魏來馨努力以鬆弛的口氣說,同時以目光暗示。
  楊玉環懷疑了,她不相信會弄錯,正要進一步問,在她旁邊的舞伎謝阿蠻,卻快速地接口了:「貴妃,那也有趣,反正我們出來了,就去看看太華公主,我們有好些時候沒有見過太華公主了。」謝阿蠻雖然是張揚而不通世故的人,可是,她智巧,自魏來馨的說話中看出了情形有異,便插嘴說話,同時也碰了楊貴妃一下。
  楊貴妃在狐疑中忍住了不說話。
  此時,內侍已趕著去通知太華公主了。
  駙馬都尉楊錡不在家,太華公主於無限意外中安排接貴妃的駕。
  於是,魏來馨找到機會,悄悄地告知楊玉環,壽王只想和貴妃親近的人聯絡一次。王利用的報訊一定出了意外的事,有人從中作怪,她請貴妃設法盤詰王利用。
  楊玉環在茫茫中問:「王利用入宮報訊的事不是出於殿下所授?」
  「不是——」
  她們的悄語沒有繼續下去,因為宮使來迎貴妃了。
  宮使來了六人,由內常侍,位階很高的袁思藝領隊。袁思藝在內侍省為高力士的副手,由他出面,當然是極重大的事,楊玉環自然也感覺到了,不過,她不滿,她以為自己出來一次,用不著如此緊張。
  但是,太華公主已經知道茲事體大,她婉轉地勸楊貴妃從速先回,其他的事留後再說。同時,為了避免旁人的注目,她將壽王側妃魏來馨留在自己府中。另外一面,她又派了自己最親信的人去通知咸宜公主,太華公主和壽王、咸宜公主是同母的,他們的休咎有一致的地方,太華公主深知今日的事不會輕了。
  在送了楊貴妃上車之後,太華公主又單獨向袁思藝說:「王利用這人有問題,必須設法扣留他,查明原因,他是宮中的老內侍,不會不懂規矩的,而他今天的作法,似乎在於矇騙——」
  袁思藝點點頭,低說:「今天可能出大禍事,我不敢作主,王利用這人已被監視了,如何處置,我要向高翁請示。」
  今天,毫無疑問是出了大禍事,但是,楊貴妃卻一些不覺得,她為了被人追回而不快,回入宮中,在生氣中直往長生院。
  袁思藝在內苑的中門就告退了,楊貴妃在入長生殿之後,牢騷滿腹,向謝阿蠻說:「豈有此理,我出去一次,他們竟對我這樣子!你看,會不會是皇帝命他們這樣做的?」
  謝阿蠻一怔,她是建議人,此時,她終於想到了中間一些問題,不過,她又不緊張,笑說:「算了,等皇帝來時問問,我想,一定是高老頭兒出的鬼!」
  謝阿蠻扮了一個鬼臉,「這老頭兒人雖然很好,有時,卻也有些怪氣的!」
  「他是好人——」楊貴妃歎了一口氣,「我不知道是誰,但一定和皇上有關的,沒有皇帝的主意,袁思藝可不敢追我來的!」
  就在此時,張韜光來告:皇帝立刻會來。他暗示,謝阿蠻應該迴避一下。
  謝阿蠻伸伸舌頭,欲言又止,轉身向左側的門走,而楊玉環真的不滿了,她憤憤地說出:「我出去一次,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啊!值得如此大驚小怪地,好沒來由!」
  「貴妃,宮中的事,有時會出人意外!」
  這時,又來了報告:皇帝駕蒞——平時,皇帝來,不會有這樣一再報告的,一再報聞是官式,照理,楊玉環應該出迎,但她沒有,她在氣惱中,對宮廷禮節已完全忘記。
  皇帝到了,並無特別的嚴重神氣,可是,皇帝的神態與平常卻有些不同,但在和楊玉環相見時,他依然有一些或者是裝出來的笑容。他問:「玉環,我在朝散時,聽說,你出宮去——」
  「我出宮一次,」她在氣憤中接口,「我又不是逃走,你卻要人追回!」
  「玉環,他們報告,你私出,赴諸王宅,這事和體制不合的,不但會鬧大笑話,而且,還會出更嚴重的事——」皇帝的面色轉為嚴肅了:「玉環,你應該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們來報告說阿僾病危,我就出去看他。」楊玉環直率地說出。「不論如何,他總是我生的,我不該去看麼?」
  皇帝希望楊貴妃自我掩飾一下,把宮中轟傳的問題敷衍過去就算了,可是,楊玉環卻不曾體會君皇的用心,她直言無諱,那樣,使得大唐天子狼狽了,他說:「荒唐啊!玉環,你在宮中的時候也不短了,怎麼連普通的禮節都不知道?怪事,侍從也不告訴你!」
  皇帝雖然譴責,可是,最後的一句話還是為她留有餘地,可是,楊貴妃又不能體會,她為皇帝第一次以謹嚴的,甚至是無情無義的態度相對而震動和憾怒。她嫁過兩個丈夫,從第一個丈夫到第二個丈夫,都對她歡順和縱容的,曾經,她知道待皇帝不同於待其他的人,然而,宮廷生活的自然與諧和,使她忘了事君之道,現在,她被皇帝指責為荒唐而有了怒意,一些也不保留自己的情操,隨著,尖銳地說出:「這是荒唐的?一個人的母子之情是荒唐的?」她賭氣了,側轉身,「那是我犯了罪,你就治罪好了!」
  皇帝一怔,從來沒有人會在他面前如此說話的,在兒女私情中,有一些事很平常,而此刻,他忽然覺得,楊玉環這一席話是向他的皇帝權力挑戰!他不能不怒了,他哼了一聲,說出:「豈有此理!」身體有些抖顫,再說:「開國以來,從來沒有一個妃嬪如此過!」
  她不肯退讓,近乎乖戾地說出:「那麼,你治罪呀!我不配妃嬪,你可以放逐我出宮;」楊玉環稍頓,冷峻地說出:「我父親死了,長兄在守制,都不在長安,但我家有人在,如楊錡,我剛到過他那兒,那也算是我娘家,放我出去好了!」
  皇帝本來不願把事件擴大的,可是,楊貴妃似乎迫上來,他對自己所寵愛的人的好脾氣,終於也崩潰了,他真想上前去打她一拳,那是為了她辜負了自己維護的至情。但是,他沒有,一腔怒火發洩在臨近的長几上,他順手把几上的陳設揮掃落地。
  器皿墜地的聲響中雜有皇帝似吼的叫聲:「反了!」
  突來的事件,楊玉環吃了一驚,可是,她也在氣盛中,雖然面對著君王,人世間至高無上的一個人,在這樣的場合,一樣不願屈服,在驚心的聲響中,她正面對著皇帝,又虎虎地說:「用不著毀壞東西,我犯了罪,就驅逐我出宮好了!」
  裡面的聲響驚動外面的侍從,有兩人進入,而皇帝,於盛怒中轉身,正迎著那兩名內侍,他運用至高的皇權了,在暴怒中隨著楊玉環的指引而運用權力,他叫出:「貴妃忤旨,放還!立即放還本家!」兩名內侍愕然應是,看皇帝向外走,其中一名內侍想挽回,同時也希望確定,急問:「陛下,貴妃——」
  「貴妃忤旨,著即出宮送還本家!」皇帝氣促地嚷出,一面走,一面又說:「豈有此理!」
  皇帝最後的說話,應是肯定的詔命了,那內常侍一凜神,心知事件已無可挽回,他依照宮廷體制說出:「貴妃謝恩——」
  楊玉環雖然也在驚悚中,但她並未依照內常侍的唱呼而移動身體,她以尋常夫妻的觀念看事,丈夫驅逐自己,還有什麼恩可謝呢?
  「貴妃……」那內常侍惶惶地叫著——這樣的事發生在宮廷中是他所全料不到的。現在,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皇命放出,可是,在宮廷的歷史上,沒有把一位忤旨的貴妃輕易放逐出宮回本家的,再者,處分貴妃,也需要有正式詔命,可是,皇帝親口所說,他又不能不遵從。由於不知所措,他叫了一聲,訥訥然無法再說話了。
  楊貴妃在憤懣中,恣放地說:「皇帝立刻放我出宮,你去備車——我的本家,哦,在長安城內——」她稍思,再說:「去駙馬都尉楊錡宅!」
  「貴妃……」內常侍欲建議找人緩和,但是,他想到了自己是直接受皇命的,隨便說話,就會獲罪。
  而此時,謝阿蠻膽怯地出來了,她看著貴妃說:「皇帝真沒道理……」她的話才出口,被內常侍喝止了,同時,已有人備車,入告,緩和的可能性已失去了。
  一宗史無前例的嚴重事件,兒戲地出現在大唐宮廷中,後宮最尊貴的貴妃,乘了表有她階級的宮車,被逐出宮,沒有人能為此事說話。楊貴妃本人,就著了隨身的衣服,在衝動的怒氣中上車,兩名宮女在惶惑中受內常侍的暗示,奔著相隨而上車。
  唐宮中著名的舞伎謝阿蠻被突來的事變所怔住,見宮車離去之後,她呆立著,手足無措,一名女官出來,推撼著她,低說:「小鬼,你出面去找高力士,向皇帝陳情——」
  「我去?「謝阿蠻稍思,「高公公不大喜歡我的,這事真糟,我想,你去說的好,看看有什麼辦法挽回,我想,皇帝不像真的不要貴妃了!」
  「是啊,所以要趕快去設法挽回,我有職位,不能說話的,你不妨,到處亂走亂說話慣了的,沒有人會罰你,再者,剛才是你隨著貴妃出宮的!鬧事情,也有你的份。」
  「那就是我去好了,不過,高公公不見得肯聽我的——他對我,從來就不大看重!」謝阿蠻發著牢騷。「好,我去找他再說,大不了挨他罵一頓。」
  當宮中轟傳著楊貴妃忤旨而被逐出宮時,楊貴妃在一天中,同一個上午,再到了楊錡的家。
  她曾經大怒,但在宮車中過了一段時間,怒氣消失了,有一些自傷——她想到平常時日皇帝對自己的寵愛,人們稱為罕見的,然而,一宗在她以為很輕微的事件,卻引致如此的後果,她對自己的任性沒有譴責,她遺憾於一個皇帝的情愛無常。她不依照宮廷的思路想事,她只從自我的直觀出發,她想:出宮就出宮算了,有什麼了不起呢!
  於是,在再到楊錡住宅時,她很平靜。楊錡已經回來,他和太華公主在恐懼中出迎,而楊貴妃卻輕鬆地說:「我被皇帝驅逐出宮,我的貴妃完了!」
  她的輕鬆使楊錡夫妻大感意外,他們不敢接口,依禮招待了內侍,送走他們後,再到內室和貴妃相見,太華公主的憂惶已表現在臉上,一見,急促地問:「貴妃,真個不嚴重嗎?」她從楊玉環的神態看,似乎不嚴重,可是,以她本身的經歷,宮中逐出貴妃,必然是極嚴重的,逐出,應該只是第一步,而第二步,大致會是處死。但是,她又有些淆惑,被逐出的妃嬪依然乘著有徽飾的車輛,這是可怪異的,和宮廷的制度不合;其次,送貴妃來的內侍、從者,既未宣讀詔諭,又無正式的禮節,似乎是茫茫而來,又茫茫而去,使她不解。
  楊玉環對自己的事是否嚴重,心理上缺少概念,她雖然在宮中日久,由於本身不接觸權力,對於許多儀制多有疏忽,現在,當著太華公主的詢問,她苦笑著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嚴重或者不嚴重,我剛回宮,皇帝就來了,毫無理由地和我吵嘴,鬧了起來,他大發脾氣,要把我趕出宮;他一個人氣虎虎地先走了,我跟著就出來!」她說著,歎了一口氣,合上眼皮說:「皇帝的情份真的靠不住,唉——」
  她又沉吟,如忽然記起地問:「對了,剛才,壽王側妃陪我來此地,我被他們趕著回去,她呢?」
  「魏側妃剛走不久,我們讓她換了衣服,又派人去查看了,再讓她回去的,此時,應該已回到壽王邸。」
  「王利用來說僾兒病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楊玉環雙眉緊鎖,「當時,我一著急,沒有細問,來馨又說沒事……」
  「貴妃,恕我直說,你實在是不能到壽王邸去的,此事關聯很大!」楊錡訥訥地說:「也許是吧,理它呢!反正我已出宮,皇上說我為人荒唐,就算我荒唐吧!」她餘憤未息,再說:「這事不管它了,不知道僾兒到底如何?公主有辦法找一個人為我去打聽一下嗎?我猜測,壽王邸可能出了什麼事!」
  壽王府邸的確是出了一些為他們自己所料不到的事。當楊玉環在楊錡家午餐時,壽王的側妃魏來馨又來了——她很機智,先到楊錡家,再隨同楊銛到楊錡的府邸。
  楊玉環經過了上午一連串的事故,情緒很壞,有些餓,但真正進食時,卻又吃不下,而楊銛和壽王側妃則已來了。而且,幾乎是同時,宮中也派了四名內侍和四名宮女來,他們是由高力士遣派來服侍貴妃的。
  太華公主為此憂心忡忡,她耽心這是派來監視的。幸而這些宮人很隨和,內侍在外面,新來的四名宮女則和原來隨貴妃來的宮女在一起,並不理會其他的事。
  魏來馨悄悄地告知貴妃:事件的起因是咸宜公主提出的,設法使壽王和貴妃在外面見一次面,王利用是參與這項秘密的人,咸宜公主打算以王利用作聯絡人,所有的商議,從未提及以壽王長子病危誆貴妃出宮。因此,魏來馨肯定,王利用必是被太子的人收買了,陷害壽王和貴妃。
  她盡力避免參與權力鬥爭,可是,皇家的權力鬥爭,終於套到她的身上。
  她為此而傷感,在煩惱中,不願再問事,託言有些頭疼,到房中去——新來的侍女告訴她,在宮中的皇帝於貴妃走後大發脾氣,有兩名內侍吃了大虧——她心灰,懶得多問。
  楊貴妃關起了房門睡覺,而楊氏家人則在無比緊張中,楊銛和楊錡商量,自行上表請罪辭官。
  太華公主則和魏來馨在一起,商量著如何挽救壽王,她們認為王利用必是被人收買,今日的事又必然會使壽王獲罪,她們商量著如何才能使壽王的罪名減輕。但是,她們無計可施——咸宜公主也得訊,但為了避嫌,不敢到楊錡的府邸來,她派了人來警告:事體嚴重,不可作任何的活動,只能聽天由命。
  於是,楊氏的人更加憂惶了——楊貴妃沒有得知咸宜公主派人來的事,她躺在床上,回想著自己的經歷,她有無窮的遺憾。但在灰心和遺憾中的她,卻睡著了,人們認為嚴重的事,她不覺得。
  於是,楊氏家族中最傑出的人物楊釗,偕同自稱天子小阿姨的楊怡來到了。
  他們得知楊貴妃已睡著,不欲去叫醒她,可是,楊怡卻不理,她入房後,把貴妃叫醒了。
  她看到楊怡立在床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忽然,她笑了,一挺身而起,信口而說:「花花,你說過你是小寡婦,現在,我被丈夫趕走了,和你差不多,我們兩個該在一起住!」
  楊怡嬉笑著說出:「那很好啊!」但是,她並未自此發展下去,伸手按在楊貴妃肩上,面容徐徐轉為嚴肅:「玉環,我們兩個在一起可能會活得快樂,但是,你可曾想到,你一出事,楊家滿門都會遭殃?」
  「我一出事會使楊家——」她的話只說到一半,愕住了。
  她對自己的事很任性,不曾想後果,可是,一經楊怡提及,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宮廷中的故事,宮廷中凡與政治有關的事,她雖然少於理會,可是,她身在宮中,也無可能完全不知,此刻,她聯想到太子妃一門的事,太子自請離婚避嫌,皇帝以空前的寬大處置,保全太子的婚姻。可是,太子妃的兄弟家人親戚,都獲罪貶放。自己和皇帝吵嘴,被放逐出宮,表面上似兒戲,但宮中事,有時是變幻莫測的,兒戲性的小事也可能演變成大事,如此一轉念,她無法輕鬆了,不過,在口頭上,她依然不肯認輸,哼了一聲說:「難道皇帝會殺了我?」
  「玉環,不要負氣,我聽人說了經過,阿釗客觀地判斷,這件事原是你做錯了,落入人們布好的圈套,如果在當時冷靜一些,不會出事,現在——阿釗說,你要設法把局面挽回!」
  「皇帝把我趕了出來,我有什麼辦法挽回?」楊玉環負氣地說。「我也許有錯,可是,皇帝也有錯啊!他氣勢洶洶來欺侮我,我為什麼要受他的?」
  「玉環,現在不要說氣話,我想,你和阿釗談談,我們有一句老話,在人矮簷下,不得不低頭,你低頭一次,上表認罪……」
  「不,我決不!」她幾乎是尖叫出來。
  「好了,我不懂這些的,你和阿釗談談吧,低頭不低頭,等你聽了他的再說!」楊怡笑著說出。
  楊玉環沒有拒絕,於是,楊怡在不久之後出去,邀楊釗和楊玉環到一間小客室私談。
  玉環和這位流浪在巴蜀地區的再從兄是很陌生的,楊釗到長安後,他們雖然見過,也在宮廷內宴時相會過,但在心理上,楊貴妃對被人稱為能幹的再從兄依然有距離,可是,楊釗卻有辦法使得陌生人和自己熟悉。
  他們在私室中很快地進入深談了。
  在宮中,大唐皇帝因楊貴妃的事而大發脾氣,依例,一個悖逆到如此地步的妃嬪應予處死!可是,李隆基愛她,根本沒想到處分她,他散朝後匆匆來質問,因為事出突然,他必須弄明白內幕。而質問,也不是為了降罪,反而是為了化解。因為,李隆基不相信楊玉環私出是為了會壽王,他和楊貴妃相處的時間也不算短了,他知道這個女人的本性,喜動,好歡樂,但對政治是沒有興趣的,此其一;其次,他認定自己是以情感化而取得她的,不是強奪兒子的妻子。他以為玉環和故夫間情分已斷。
  然而,事出意外,溫存的楊玉環居然會以乖戾的態度相對!使他在不能自忍中發了皇帝脾氣。如今,他暗有悔意,但潛藏的悔意在表現時卻是無比的忿忿不平。
  他繞室彷徨,他向所有向他來請示的人發怒,自然,他沒有吃午飯。
  高力士在午後到了,內侍密告皇帝的情況,這位帝皇家的老奴忖度情勢,最後,決定不和皇帝相見。他囑咐了左右小心侍候,自己到內侍省相候,查問經過。
  他已到過內侍省,叮囑小心看守王利用,暫時不可盤問。
  老練的高力士明白,王利用的背後,必有一個陰謀集團在,事件的牽連可能很大,因此,他不願先予審訊。
  再到內侍省時,袁思藝獨自在發怔,高力士問了幾句,就進入自己的治事所,於是,有一名精幹的內侍李守靜來晉言了。
  李守靜的階位不高,但有辦事能力,高力士時時派他作一些私事,原來,李守靜只是管馬廄的內侍,高力士有一次巡看馬廄,發現李守靜養馬有過人之處,和他談話,又發現他讀過書,乃擢用於內侍省,為他改名為靜忠,但內侍省人多,李守靜並無表現自己的機會。
  現在,他來見高力士,提出了一項嚴重的問題,李守靜以為王利用這人是不能審問的,如果問出與太子或其他的王或大臣有關,那會引起大獄,使大唐皇家出現一次可怕的骨肉相殘之事。
  高力士聳動了,他問李守靜是否已有所知,李守靜肯定地回答沒有。接著,他再衡情析理:壽王絕無可能派王利用入宮,同時,他又指出,據記錄,王利用出身內廷,外調,流轉公主府和王府,個人關係相當複雜。
  經過他的陳說,高力士領悟了,他在思索了一些時之後,命李守靜領人負責監守王利用。
  接著,高力士又赴內寢,侍從報告:皇帝飲了酒,大約睡著了。
  於是,高力士又退出,另外派人去壽王府打聽消息。
  壽王李瑁有似熱鍋上的螞蟻,他得知的報告並不完全在無限驚惶中,又有謠言傳入,他無法找人商量,但他認為自己會難逃一死!他也以為,自己被判罪而死,還會累及兒子們,於是,他想到自殺,在事發前畏罪自殺,那末,父皇可能不窮究此事,大約,兒子們可以免受牽累。
  他將自己的主意告知了王妃。
  第二任壽王妃韋氏性情平和,她的婚姻並不幸福,但她又獲得丈夫的尊敬,她知道丈夫的故事,甚至也明白丈夫和已為貴妃的前妻舊情未了,於是,當丈夫提出自殺時,她和淚說出,願意相從地下。
  韋氏出身名臣之家,她曉得政治上的風暴到了使一位皇子非自殺不可時,作王妃的人若不相隨,他日也極可能被賜死。
  但是,他們夫妻的自殺意圖被側妃魏來馨趕回來阻止了。
  魏來馨所知較多,她告知壽王,王利用被人收買,已露出破綻,事件會很快揭開的,如果自殺,那反而落入人們的圈套。她再相告:楊貴妃和皇帝之間,估計必會和好。隨後,她建議把府內和王利用來往密切的人悄悄監視起來,以靜待變。
  一個緊張、充滿了危險的下午過去了,在太華公主府的楊貴妃,與再從兄楊釗談了幾乎一個時辰,她的氣忿平息了,在楊釗建議下,她趕在宵禁之前移居楊銛的住宅——那是楊氏直系的長房。
  至於在宮中,皇帝飲了酒,一覺睡醒,已近天黑,一名宮女來請示晚飯,被李隆基喝退。睡了一覺的皇帝餘怒未息,喝退了宮女,獨自走出,到花萼樓去,沒有人敢和失常的皇帝說話,袁思藝奉高力士之命相侍皇帝,也不敢說話。
  皇帝在花萼樓的樓上長廊踱步了些時,很晚才吃飯,不過,在晚飯時,他的情緒似很平靜了一些,飯後,他召來梨園子弟奏樂,高力士曾想進入,但是,著名的舞伎謝阿蠻悄悄地勸阻,她告訴高力士:據樂工馬仙期的觀察,皇上的情緒依然沒有穩定,因為皇帝點選的樂曲與平常不同,有些是具有殺伐性的,有些是威嚴的,她解釋,自音樂可以見到一個人的情緒。
  高力士對音樂沒什麼造詣,但他的世故使他接受。他笑斥謝阿蠻:「你小心些,今天的事鬧出來,你也會沒有命的!」
  謝阿蠻如一溜煙地逃開了——聽了將近一個時辰音樂的皇帝,好像平靜了,他回內寢之時,曾經自言自語:「沒有她,我一樣能過日子!」
  侍從內侍把皇帝的自語報告了高力士。
  ——從楊貴妃被逐出宮以後,皇帝發了一天脾氣,直到此時有一句及於貴妃的話。
  高力士體味著,他肯定皇帝未曾忘情。
  不久,李守靜來了,悄悄地報告了一些事,高力士點點頭,然後,他去睡了。
  第二天,大唐皇帝依然赴早朝——高力士得知皇帝其實一夜未眠。
  早朝,與平時一樣,沒有特別的事故,自然沒有人提及宮中的事,雖然百官們都已得知楊貴妃被逐出宮的事,但皇帝不曾有任何表示,自然沒有人會提出。
  朝散後,宰相李林甫想打聽一下消息,藉故入內殿奏事,但是,皇帝又沒有提。當李林甫退出時,高力士施施然而入了,皇帝看著他,忽然笑斥:「我以為你死了,去了什麼地方,怎的不見人?」
  「老奴守在內侍省,昨日聞皇上大振乾綱,天威莫測,未奉召喚,不敢入覲——」高力士故意以輕鬆的口氣說。
  李隆基聽到大振乾綱四個字,在有些尷尬中失笑了:「楊妃太囂張,不懂規矩,事關紀綱,我不能不斥逐她出宮!」
  「是,陛下——」高力士拖長聲音應著,但不再往下說。
  「你來為她求情?」皇帝耐不住而問。
  「老奴不敢——只是,有幾件事涉及老奴職掌,應宜奏聞。」他稍頓,再說:「壽王邸內侍王利用,被留宮中,昨夜自縊而死,壽王邸內侍總管呈報,從未派王利用入宮,特為呈明——監守王利用者,已收禁,據報,王利用可能在後半夜自縊的!」
  李隆基稍稍感到震動,以他為皇帝四十年的經歷,凡是這樣的事,必然包含有政治陰謀在內的,不過,此時的他以事涉貴妃而不願向這一方面詢問,便哦了一聲,再說:「我知道王利用這人,要查明他!」
  高力士應了是,又說:「有關人等已交訊問,宮門狀報,局丞狀報已經對證,王利用在兩處所說不同;再者,王利用有內苑出入牌!」
  皇帝皺了一下眉說:「前時所發內侍入苑牌一概收繳,不得再用。」他稍頓,終於耐不住了,自行詢問出:「貴妃被逐後,可有狀聞來?」
  「據內侍省承事例報,貴妃為上命所逐,入駙馬都尉府邸,後來發現與制度欠合,即移居長房——」
  「長房?她的長房是誰?」
  「貴妃長房從兄殿中少監楊銛!」
  皇帝又哦了一聲,等待,見高力士沒有下文,他心知楊貴妃沒有謝罪的奏啟,有些失望,哼了一聲,說出:「她很倔強啊!」高力士很乖巧,應了一聲,隨說:「有時,皇上寵縱,亦有因——」
  皇帝又哼了一聲,再說:「寵她,規矩總要懂的啊!」
  「那也是,聽說,昨日早朝未散時,王利用來,貴妃和舞妓謝阿蠻在一起,就此召車出宮——謝阿蠻此女,在宮中是最不守規矩的,梨園告誡過,她總是不聽,由她陪侍貴妃,可想而知,此女應懲戒!」
  皇帝本來有些沉滯的面色,此時現出了一叢幽秘的笑容:「謝阿蠻——」他道出這個出色的舞伎的名字,自我聯想,不久之前吧,和楊貴妃在一起,謝阿蠻也在,貴妃說謝阿蠻是一個軟骨人,皇帝曾說不信,楊貴妃把謝阿蠻推入皇帝懷中,要皇帝抱抱就會知道,他抱了——其實,這不是第一次,有過一次,貴妃不在,謝阿蠻在舞蹈時,他也曾因勢抱過她,這名舞女,的確柔若無骨的,而寵縱謝阿蠻,讓她到處亂走,其實出於皇命。但此時的他,不便承認。不過,他內心又好過了一些,他想:貴妃即使是私赴壽王邸,至少還有一個不相干的人相偕行。
  只是,皇帝為了自己的尊嚴,不願多說,他徐徐地起身回內苑,內殿門階有車,可是,皇帝沒有乘車,他緩步向內走,高力士很知趣,相隨入內苑門時,請皇帝上步輦,大唐皇帝搖搖頭,但走出幾步,他還是接受了,高力士在告退時,忽然提出:「陛下,貴妃被放,據聞是隻身出宮……」
  「哦——我不知道她怎麼走的!」
  「陛下前時放出宮人,許攜其本身所有,並賜錢帛——」
  「那就把她的所有送去也無妨——」皇帝說,在步輦徐徐行進中,又道:「力士,回頭來和我一起吃飯!」
  這一席話使高力士明白了事態已不嚴重,他趕回內侍省公廨,處理有關王利用的報告,他不願因此生出大事,將報告細閱,修改了按語。
  接著,他又派了人去整理出楊貴妃一些衣服用具,以裝兩輛大車,兩輛小車為度,由十六名內侍和八名宮人相從,送到楊銛住宅去。
  現在,他肯定皇帝會再召入楊貴妃的,因此,他的送出貴妃用物,只是象徵式的,至於派內侍和宮女,那是他留下的,他不便私通消息,可是,他又相信,有了這樣的場面,楊貴妃必能體會到。
  不久,他陪侍皇帝午餐了——近來,皇帝平常吃飯,大多和楊貴妃在一起,高力士陪侍,也都有貴妃在場,今午少了貴妃,氣氛顯然不同了。再者,皇帝昨夜不曾安眠,精神差,胃口自然也差了,他抱怨今午的菜做得不好——老去的皇帝忽然稚氣地說:「御膳房的人該受罰,他們以為貴妃不在,我連菜的好壞都吃不出來了!哼,豈有此理!」
  「陛下,送幾樣菜讓貴妃去評評如何?」
  皇帝懂得高力士的用心,但是,他又覺得自己還應該維持面子,倘若公開命賜食,那無異是自己向悖逆的貴妃屈服了,因此,他又故作無所謂地說:「任你,我總不會小氣幾式菜!」
  高力士又把握了機會,含笑命人撤席,送膳賜貴妃,同時,又命人再囑御膳另外作菜。
  「不必另作,留下兩三式供我們吃就是!」皇帝的胃口欠佳,而且已吃了一些,他有些倦怠,不欲再等待了。
  御膳送出,應有一套儀式,內侍撤席後,並未立刻就送,而膳房則已得到通知,另外加做菜餚。高力士於侍食出來,吩咐內侍張韜光送出,暗示貴妃上表謝恩和悔罪——這是楊貴妃出宮之次日的午刻。
  在宮廷中,皇帝在和高力士談話及吃過午飯之後,氣忿平了不少,他命人去找謝阿蠻——謝阿蠻很狡滑,她又勾通了內侍,請他們回奏:謝阿蠻因昨天出事,害怕了,溜回大明宮梨園。其實,謝阿蠻仍在興慶宮躲著。
  皇帝笑了,他以為謝阿蠻被看管了起來,隨口說:「不關謝阿蠻的事,仍舊讓她進來好了!」
  李隆基原想再抱抱那個柔若無骨的舞伎,但謝阿蠻在大明宮,來回路遠,他只得放棄。一夜未安眠的他,此時心情比較鬆弛,有了睡意,他在寢殿的廊外踱步了一些時,便上床午睡。
  在楊銛住宅的楊貴妃,也一夜沒有睡好,楊釗的開導雖然使她心氣平和,可是,她對皇帝的處置自己,總有著悻然的不平,此外,楊氏族人在憂愁緊張,也使她為之不滿,她覺得自己的親人並無與自己禍福與共之心,他們沒有一些承擔力。愛情不可恃,親情也不可恃,她為此而覺得空虛。
  午前,她的衣物由宮中送來,儀仗甚盛,楊銛喜洋洋地來報聞時,她的反應很冷淡,接著,她吃完午飯,就獨自入房去了。
  但是,宮使致送衣物的消息很快傳開,楊錡先來了一次,接著,楊明肅和貴妃的兩名從姊妹也來了,又接著,楊釗和楊花花同來,花花又把楊玉環從房中拉了出來。
  楊氏的族人向玉環道賀,她一些也不以為喜,勉強敷衍著,而張韜光率領一隊內侍賜食,到來——這比送來衣物更加重要,張韜光轉達了高力士的致意,楊玉環當著自己的親人,也興起了面子觀念,她故意作出不在乎的神氣,淡淡地說:「我知道了,你回去上復高公公,我謝謝他——」
  楊貴妃故意不提皇帝,張韜光著急了,在旁的楊氏的家族中人也著急,他們覺得貴妃太不知好歹了,但是,他們又不敢在此時發言。
  「貴妃,高公公指示,貴妃對皇上——貴妃似宜有所表示,皇上懷念……」張韜光尷尬地說。
  楊貴妃作了一個手勢,她自然不願把局面真的弄僵,不過,她又不肯在家族中人面前低頭,因此,她強笑著說:「韜光,我知道了,你先歇歇吧,這也不必急!」
  楊釗似乎很瞭解貴妃的心事,她輕鬆地請楊銛接待張韜光和外面隨行的內侍,接著,他使了眼色,遣開其他的人,才和緩地向楊玉環說:「貴妃,無論如何,總得給回皇上體面——」
  「他把我趕出宮,賜食,有什麼了不起?」楊玉環冷冷地說,「我回頭命張韜光致謝就是了!」
  楊釗仍然和煦地笑著接口:「貴妃,皇帝這樣做,已一再表示讓步了!昨天,我說過……」
  貴妃沒有接口,在旁邊未曾走開的楊怡插嘴說:「玉環,該有些表示了,不然,連高力士也難做人!」她一笑,「皇上大張場面派人來,接連兩次,那等於向你道歉了,是嗎?」
  楊玉環低喟著,轉向楊釗:「你看著,為我上書謝——」
  楊釗應著是,勸貴妃入內休息,同時向楊怡使了一個眼色,楊怡送貴妃入內室之後出來,楊釗和她密商,再由楊怡入內勸貴妃——這位小從妹佻巧地說:「玉環,我要強迫你做一件事,對你,對我們這些人都有好處的,連你從前的丈夫也在內!」
  「什麼事?」楊玉環聽提到壽王時,喟歎了。
  楊怡自懷中拿出一把剪刀,笑著說:「我要剪下你一綹頭髮派用場。」
  楊玉環茫然相看,而楊怡卻不待同意,徐徐上前,在貴妃的左側選擇,剪下一小綹頭髮,她的動作很快。
  「噢,花花,你怎麼啦,剪掉我一大把頭髮!」她在驚異中叫出,有不滿,但一綹頭髮已在楊怡手中了。
  「貴妃,並不多,只有這些些,看不出的——」她說著,小心地用預備好的絲帶把一小綹頭髮束緊。
  「你要作什麼啊?」楊玉環在不滿和迷惑中。
  「我和阿釗商量來,你寫幾行書致皇帝,也不必上表,我來念,你寫——」她稍頓,念出:「——臣妾罪當死,陛下幸不殺而歸之——今當永離掖庭,金玉珍玩,皆陛下所賜,不足為獻,唯發者,父母所與,敢以薦誠!」楊怡一笑:「這樣子寫,只是私書,也不失你的面子,玉環,阿釗的鬼主意可真行!」
  「我……」她猶豫著,但實際則已接受了。
  「寫了算啦,讓張韜光可以帶回去覆命。」
  她歎了一口氣,終於接受了。
  當打發張韜光回宮後,楊玉環忽然有非常激動的意念,她拉了楊怡到內室,急促和強迫性地說:「花花,你替我做一件事,立刻做,把壽王殿下引來,讓我見上一面——一定的,不管是天塌下來,我也要和他見上一面!」楊玉環稍頓,再說:「我相信,此箋一上,我明天大約會回宮,我要利用機會見他一次!」
  楊怡雖然任性、放縱,可是,聽了這一席話,卻也為之呆住了,危機未消的此刻,私約壽王,事一傳出,那是必死無疑的,而且會株連很多人,她不敢——「花花,你為我做,用你的智慧來為我安排,要快——」
  楊玉環一念及故夫,忽然而來的激動,似乎喪失了理性。
  「玉環,這事一被人知……」
  她以一個手勢制止了楊怡說話,隨著,肯定地,又充滿了決心地說出:「花花,這件事自然是冒險的,可能會陪上你一條命,但是,我要你幫我,不論如何,我要你幫我,死,我也有一份,你怕,我自己去!」
  楊怡被她一激,天不怕地不怕的本性就流露了,她說了聲好,隨著,皺了眉,似乎在設計見壽王的方法,不久,她爽然地說:「死就死,做一次——我現在走,你先打扮成婢女,再設法溜出去,過坊,到街南三道巷口等我!」
  楊玉環對這名小堂妹有莫名其妙的信心,她並不多問,立刻接受,並且說:「我的左右歸我自己設法,我會溜得出去,其他,由你安排!」
  於是,楊怡出房去,她囑咐玉環關閂好門戶,不可讓親族中任何一個人得知。
  楊玉環有兩名隨行出宮的侍女,那是她絕對信任的人,其餘的侍女,她也有信心。但她以為只要有兩名侍女合作就行了,她著一人守在臥室的外間,自己換上婢女的衣服,又加裹頭,爬窗到外面——另外一名婢女在協助她更衣之後,就先去設法遣開後面的內侍和侍女,先讓貴妃到花園,然後,俟機溜出花園的側門。
  楊怡離開了貴妃之後,偕兩名男僕騎馬赴太華公主宅,她入內,強邀了太華公主,趕著配車,急急出宅,她只說貴妃有要事相邀密商。太華公主在無限疑惑中,由於貴妃事件對心神的擾亂,她又不便細問——她以為楊怡只邀自己,連婢女都不許帶,一定是內幕密事。
  在崇仁坊街南三條巷口,楊怡命車停住,又命車伕去找自己的兩名婢女上車,到此,她向車伕說:「我的車壞了,借了馬來,兩名婢女在街口等我,你看看有沒有在,沒有就算了!」她在說話時,其實已看到扮了婢女的楊貴妃不耐地在東張西望。
  那車伕莫名其妙地接兩名婢女上車,太華公主自然立刻認出了貴妃,但被楊怡以手勢制止。
  於是,楊怡又悄悄地命太華公主吩咐車伕,轉道去入苑坊壽王邸。
  太華公主嚇呆了,瞪大了眼,她無論如何都不敢帶了貴妃去壽王邸宅的。此時,楊貴妃出面了,她以一手緊捏住太華公主的臂膀,轉而向楊怡使了一個眼色,接著,她附在公主的耳邊低說:「你放心,皇家不禁公主去探望兄嫂的,你到壽王邸,立刻進去,我只在車上,不會礙你的事!」
  「車伕——車伕——」太華公主訥訥地低聲吐出。
  「車伕的事容易辦,他是內侍嘛,我會替你弄妥當的,總之,你切勿驚惶!」楊貴妃在最後關頭表現了有力量的機智和沉穩。
  馬車自東三街向龍,由大寧坊北街進入了入苑坊。車上的太華公主憂急無比。但是,楊玉環和楊怡卻很鎮定。在壽王府門前,楊貴妃命自己的一名侍女隨太華公主入府,同時,囑咐車伕移車到右二側門。
  到了右二側門邊,楊貴妃又命楊怡揭開車帷,叫喚車伕——車伕原是宮內的侍從內侍,派出隨公主的,由於太華公主的地位不同,服侍她的主要內侍,都見過楊貴妃,剛才,那車伕不著意,未曾辨出,此刻,看來面熟,在怔忡間,楊怡就指點他謁見貴妃,那車伕在惶駭中愣住了。
  楊貴妃平和地一笑,隨著說:「我有私事進行,不必瞞你,你待在此地,到側門開時,你為我守望一下,我不會忘記你的!」
  「貴妃——」那車伕驚魂未定,欲拜伏下去。
  楊貴妃及時阻止他,命他到路邊守望著,她本身,揭開車帷,看著壽王府的側門——那和過去一樣,這一道便門,平時是不用的,只有運送柴炭等重和面積大的物件時才開啟,她因此而選這道門。望著門,她興歎了。
  不久,門內有聲響,楊怡按著貴妃的手,下車,一面說出:「我也幫車伕去望著!」
  楊貴妃的心情激盪,沒有阻止花花下車。
  門開了,壽王府的一名中年內侍先走出來,門只半開著,楊貴妃已認出了那出來的內侍,她在車上低喚:「張永!」
  張永是壽王邸副主管內侍長,當楊玉環作壽王妃時,張永是內宅管事,為壽王所深信的人,當年事,張永也曾隨從楊玉環出入。
  楊玉環一聲低喚,張永走了過來,在已開的車帷中,他看到了貴妃,欲行禮又止,再看看左右,迅速退開,並且向門內發出一個低微的呼聲。
  於是,大唐皇子壽王李瑁從門內出來了,他顯然地有些慌張,但他的目光一和車中的貴妃目光相遇時,身體發出一陣抖動,衝上前——被迫乖分的夫妻,經過很久長的時日,再見了!那是面目全非的再見。
  彼此張口結舌,在重逢的一瞬間,都說不出話來。
  終於,她歎了一口氣,慘淡地叫出:「阿瑁,僾兒的事是訛傳?」
  「是,那是一項陰謀——不過,咸宜公主曾想法子,要我和你見一次,因為……」壽王全身在抖,說話亦含糊不清。
  「噢,阿瑁,我知道你的心事,只是,我無能為力——不是我不出力……」她流下酸淚,「阿瑁,咸宜公主太激烈了,她不顧時勢——」楊玉環稍頓,自行拭去淚水,從來不預聞政治的楊貴妃,此時變得睿智了,她鎮懾自己,徐徐地再說:「阿瑁,你不能再有想望了,皇儲不可能變易,至少在目前是如此,還有,即使有變,也不會是你入嗣,那是因為我在宮內的緣故!阿瑁,有些事,我們以前的估計錯了!」
  壽王的身體抖動得更厲害,訥訥叫出:「玉環……」
  「我想,旁人一定多方鼓勵你進取,不,不要,否則,會替自己惹禍!」她低沉有力地說出。
  「啊——是——」壽王的神色沮喪,透了一口氣,又問:「現在的情況,我,我會不會有大禍?」
  這一問使楊玉環內心感到傷痛,她想:禍事正臨到我的身上,他不問我而只問他自己,他——可能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這使她灰心,不過,在再一轉念之間,她把自己的一份感情抑了下來,看著車窗外的故夫,緩緩說:「阿瑁,也由於我的緣故,只要你不鬧出大事來,作一位王,你總會是安全的。阿瑁,皇上對你總會留一地步的,阿瑁,不要再有幻想……」她吁了一口氣:「阿瑁,我們的好日子過去了!」
  壽王李瑁低下頭,稍為過了一些時,惴然問:「王利用叛了我,他……」
  「不會有大事的!你放心——」
  「玉環,你自己……」壽王到此時才問及昔日的妻子。
  「我也不會有什麼的——」她垂下眼皮,「我想,一二日內,我會被迎入宮吧!阿瑁,我不在乎……」
  他無言,看著昔日的妻子,他發現,妻子和昔日差不多,而他本身,卻有憔悴的自傷,於是,在相對無言中,他發出感慨的歎息。
  楊玉環漸漸地定下來,看昔日的丈夫——壽王殿下已失去了當年明朗的風韻,也失去了青春的軒昂。她想,這些年,他日日想望做太子而做不成,生活大約不會很安寧吧?於是,她慰問了:「阿瑁,我常常想念著從前的日子——」她說出這樣一句,又自覺不應該,於是,轉口問:「這些年,你怎樣?身體好?
  新王妃,還有來馨……」
  李瑁的淚水淌了下來,他的手扳著車窗,無力再出聲回答,只能點點頭。
  她看著流淚的故夫,一樣有著傷感,但是,她努力噙住眼淚,低聲說:「阿瑁,是人事,也是天意,不要再去想從前了,也不要再謀什麼了,但願你平平安安過日子……」
  「我——明白,我想,我不會再幻想……」他拭去淚水,低聲再說:「這回事件,使我瞭解一些,旁人捧我出來,為他們自己,不是為我!」
  ——這是一位皇子對權力的徹悟。楊貴妃喟歎著,伸出手,按在扳著窗欞的壽王的手上,壽王栗動著,眼皮垂下來,而楊玉環一時馳放,很快就收斂了,她縮回自己的手。
  乖分的夫婦默默地相對著——時間在默默相對中徐徐過去,好像一條蚯蚓蜿蜒而過地。
  而車廂中的貴妃,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了。
  此時,楊怡徐徐地走過來,她沒有看,但說:「請殿下回駕——公主要上車了!」
  壽王一怔,情不自禁地叫出:「玉環——」
  車上的貴妃尚未回答,而楊怡及時說:「長安城宵禁時間已不遠——」
  「嘩,玉環,珍重……」壽王啞呼著,身體有如石像,離不開車邊。
  至於楊玉環,此時已以雙手掩面。
  內侍張永輕輕地過來,扶了壽王回走,車上的她只覺得一個人在離去,又有人在上車,她吐出一聲:「珍重!」抬眼相看!
  壽王正進門,回過頭來,門內的人與車中的人,淚眼相對,在相看中,車動了,車帷被放下了,門也掩上了。
  在壽王府的正門前,當車子停下時,侍女扶著太華公主,在壽王妃相送中下階,登車,躲在車上的人沒有讓壽王妃看到。
  於是,馬車離開了入苑坊——在車中,楊怡指點太華公主,今夜住在楊銛家,不必回去。
  太華公主的身體不住地抖顫著,雖然已平安地離開了壽王宅,但她依然耽心著,她以為自己突如其來的訪問會被人所注意,也會有後患,然而,事到如今,她又不能說什麼了。
  楊貴妃在紊亂中,宮廷中繁富的生活曾使她淡卻舊情,但在見了一次之後,往事卻回來了,她想到新婚時的歡樂,那是和宮廷中的不同的啊!
  楊銛府中沒有人知道貴妃曾經私出——這是由於楊怡安排得巧妙。貴妃依然由小路另行入宅的。
  太華公主,作為突來的訪客,被召入內室和貴妃相見,楊怡在旁邊相伴,不久,她們就退出來,由楊怡去叮囑車伕。
  回來之後的楊玉環,勉強支持著和太華公主講了一些話,等她們退出之後,她撲在床上,痛哭失聲。重逢,如此不堪的重逢,勾引起前塵往事的重逢……
  她哭,她的哭聲傳出戶外——在她的哭聲中,天街的鼓聲響起了,那表示長安城一天的結束,那表示長安的夜將臨,長安傳統,每天都有宵禁,鼓聲,表示宵禁的開始。
  她聽到鼓聲,然而,她依然在哭。
  聽到楊貴妃哭聲的太華公主,欲入內勸慰,但被楊怡阻止,她以為,此時,應該讓貴妃哭一個暢快。太華公主不能解,她自思,楊家的女人都有些怪。
  兩名侍女伴著哭泣中的楊貴妃,她們曾經勸過,但是,勸不止,貴妃的哭漸漸地由有聲到無聲,在無聲之泣時,兩名侍女也為之流淚了。
  晚飯的時間到了,楊怡探問了一下內室的情形,主張暫時不必請貴妃進食。
  「貴妃在中午時好像也沒有吃什麼——」楊銛有些憂鬱,「皇上賜食來,貴妃沒有動!」
  「不妨事,即使餓兩天,也不會把貴妃餓死的!」楊怡佻巧地說,「她比我還胖哩,我們先吃飯吧!」
  雖然如此說,楊銛和太華公主還是主張再等一些時,這樣挨過了有一刻工夫,太華公主入室看了貴妃,再出來,他們在心情沉重中同吃晚飯。
  飯後,楊怡親自捧了一盂湯和兩色菜入室,此時,貴妃坐在燈下,哭泣雖然停止了,但在發怔。
  「玉環,吃一些再說,為什麼要哭那樣久!」楊怡把食物放好,喟歎著,但又淺笑而問。
  「我們作夫妻的時間更久啊!」楊貴妃低著頭回答。
  「好了,不講這些吧,總是我最倒霉,沒多久就做了小寡婦。玉環,你比我多情!」
  她沒有再說,端起羹,飲了幾口湯,再用筷子夾起一片面衣放入口中,細嚼,似乎在思索著。
  楊怡凝看著出神的貴妃,室內,忽然靜了下來——在宮中,張韜光覆命時,皇帝還在睡——自然,沒有人敢於在這樣的時候去驚動皇帝。
  張韜光等候著,另一名內侍則把經過去報告高力士。
  當皇帝睡醒,侍女服侍他漱口洗面時,天街的宵禁鼓聲隱隱傳入了南門,皇帝似乎朦朦地,他看到宮中已上燈,恍惚間問了時間,伸舒肢體,緩緩而起,在室內踱步。
  於是,侍女報告:張韜光覆命候召。
  張韜光進入,肩上有幅黃絹,承托著貴妃的一綹發,他先報告見貴妃的經過,再呈貴妃的上書和頭髮。
  「啊——她——」李隆基看完楊玉環的上書,捏著頭髮,心情在非常慌亂和震動中;他一時氣憤而逐出玉環,如今,看了上書,不曾細察,失聲急問:「她有死志嗎?她剪下頭髮,她,她要怎樣?」
  「陛下,貴妃哀傷甚,臣奴不知底裡……」張韜光避開正面答覆,由於情況欠明白,他不敢隨便發言。
  「哦,她,她還說了什麼?」李隆基又急問。
  「貴妃命臣奴今後好侍皇上!」
  「啊!這人——糊塗,剪頭髮,何用如此!」皇帝如此自語,但他又很快發覺自己的失態,定了定神,揮手:「好,我知道了!」
  當張韜光退出後,皇帝又看了楊玉環的上書,再撫弄著那一綹頭髮,慌亂似乎在加深著,他無法再耐,傳命召高力士。此時,他耽心楊玉環會自尋短見!他以為,阻止事態的惡化,只有由高力士出面。
  在等待高力士的時間中,李隆基不能自靜,拿著楊玉環的頭髮和上書,向外走,到外起居間,內監門侍報告:晚餐已具。他作了一個制止的手勢,促迫地問高力士在何處?幸而,外面及時傳報高力士到了。
  業已知情的高力士靜聽皇帝述說經過,正經地說:「貴妃恃寵驕悖,如今深悔,陛下似宜衡情減敕!」
  「這不是問題,」李隆基一揮手,焦躁地說:「看她上書的口氣,哦,又剪了頭髮,那表示她有死志,唉,此事本來沒什麼的,貴妃從不預事,那死了的王利用弄詭計,是旁人因我對她好而陷害她!力士,要趕快設法防止她自殺!」
  高力士不會相信楊貴妃會自殺的,但在皇帝面前又不能如此表示。他稍作沉吟,改變了官式口氣而說:「老奴明日往承問如何?」
  李隆基嗟歎著,對於高力士的建議並不滿意,但一時又不好再作進一步的指示;他雖然心慌意亂,但究竟是做了四十年皇帝的人,官場上的虛偽故事,自是樣樣精通,要維持為皇的體面,他不能作主動。因此,他帶著感傷地點了一下頭,稍緩,轉移方向,沉聲詢問:「王利用畏罪自殺,背景查出了嗎?」
  「正在查訪中,此事似不便張揚——」高力士謹慎地說。
  「我不能容忍人們使陰謀!」
  「是,陛下,這事總要查個水落石出的,內侍省中被外人所用,老奴亦有罪!」他說著,以緩和的語調請皇帝進晚餐,又說明自己也未進食。
  李隆基心懸貴妃,完全沒有吃飯的意緒,但為了皇帝的尊嚴,他只能接受,又挨了一息,才徐徐起身向餐廳。
  皇帝的內餐廳,燈燭輝煌,八名內侍,八名侍女依序站立在各處,服侍皇帝坐下。李隆基賜高力士坐。
  他看著桌上的菜餚,想到午間賜食的事,又喟歎了,維持皇帝尊嚴之心,也漸漸地動搖了。
  他兩次舉箸,又放下,高力士及時低叫一聲:「陛下——」那是提醒皇帝說話。
  皇帝沉吟著,緩慢地說出:「力士,本來沒有大事,你為我迎回貴妃,算了!」
  「是,陛下,老奴明早往迎貴妃回宮。」
  這樣的事,自是應該留待明日,可是,李隆基耽心貴妃有死志,王利用只是一名內侍,昨夜在有人看守中自殺了,貴妃如要自殺,只怕無人敢阻——而今夜則是關鍵性的時間,他覺得等明天,可能會鑄成大錯!當暴興的火氣消歇之後,他想到了楊貴妃許多又許多的好處。
  他輾轉思維著,終於,以箸擊碗,提高聲音說出:「力士,不必待明天,今夜接她來!」
  「陛下,長安城已宵禁。」
  「宵禁不是對皇帝的啊!你傳詔,開安興坊柵門,調麗苑門守兵,派內常侍、監門將軍各一員持詔往崇仁坊迎貴妃。」
  皇帝以命令的口氣朗朗地說出,記事內侍很快用石墨筆記錄詔命。
  於是,高力士欣然而起,下拜:「老奴奉詔!」
  興慶宮內因皇帝的特詔而迅速地忙了起來。
  (搏按:史傳稱楊銛住永崇坊,距興慶宮北門有八坊之遠,需開十六道坊門,舊傳但記開安興坊門,可證楊銛宅在崇仁坊,毗連安興坊也。唐代宵禁極嚴,非軍國大事,不得開坊門,故開坊門之事,史必詳記,因此可判斷楊銛所居之處。)
  內常侍領著十六名宮女和內宿衛,前後各持了四盞大燈籠,列隊在北區輦路的方場,等待宮車。
  很快,有一輛大型宮車和兩輛從車到來,內宿衛擁著宮車向麗苑門去。
  興慶宮城的麗苑門城樓,有上百的火炬和燈,監門大將軍高力士坐鎮城樓,他的左右,有二百以上的兵士,此外在城下,一員監門將軍和兩名校尉,統率兵卒等待,宮車到時,高力士下令,麗苑門便開啟了,兩道城門,分兩次啟開,接著,城門外的雙柵也開啟了!
  張韜光率四名內侍,四名禁軍中的戈正級小軍官先行,接著,四十名騎兵分兩行而出,隨後是宮車隊,另外有四十名騎兵殿後,當這一隊人過去後,城門的兩邊又出現了一百左右的步兵,快速地在附近的道路放哨。還有游騎八人,往來報訊。
  城樓上的高力士心情很複雜,夜間開啟宮城和柵門迎貴妃入宮,在本朝是沒有先例的。他無可能勸諫,但他又以為自己做的是一件不應該做的工作。
  親衛府龍武軍駐興慶宮的將軍陳玄禮戎裝趕到了麗苑門,謁見高力士,似乎要進言,但高力士阻止了,告訴他今夜是特命,內外都平安無事,不必預聞。
  陳玄禮呆了一下,沒有說話就告退了。
  「玄禮,你帶人巡城一匝吧,雖然沒有事,但我們還是小心一些為是!」高力士在他離去之時說。
  安興坊的柵門在夜間開啟了,關柵開放由禁軍把守,騎隊緩緩地越過安興正街,安興坊與崇仁坊東北角的雙連柵門也開啟了。
  楊銛住宅的大門全開,四名內侍立在階前,燈火照耀,左右鄰舍都偷偷地觀望著。
  人們不明白出了什麼事,但人們耽心這是禍事,直到明燈照耀,楊貴妃由內宅出來,有許多人相送和有道珍重之聲傳出,才使旁人舒了一口氣,明白這並非禍事。
  大唐天子的小阿姨直送楊貴妃上車,小妹叮囑了楊貴妃一些話,才自車上跳下來。隨著,騎隊就移動了,宮車也緩緩而行。不久,柵門閉上了,楊氏家人在門前看到柵門閉上,由太華公主為首,向北遙拜,那是向宮城方向致敬,也算是向皇帝行禮。此後,一家人徐徐退入,但大門並不關閉——宮使夜來,迎接被逐的貴妃,那是無比的榮顯事,他們在今夜是不準備再關門了的。
  在戶內,楊銛置酒慶賀。楊氏大門開著,門前有四盞大燈,門內的燈光也照耀而達於戶外!
  大唐皇帝在飛霜殿的內殿接見夜間迎歸的貴妃——由於夜啟宮門,又發出正式的詔命,皇帝不得不從事一項儀式。這儀式本該在正殿舉行的,但是,李隆基為了少些縟節繁文,改在內殿,隨侍的人數也盡量減到最少。可是,被迎入宮中的楊貴妃只穿了便衣,又未依照制度用細步低頭而行,她直前,內侍唱出貴妃叩謝皇恩時,貴妃一窒步,欲跪下而又有猶豫,同時,距離又實在太近了,大唐皇帝已和她四目相對,皇帝看到她的雙目紅腫以及頭髮並未梳整,一瞬間,愛憐之心,如同油著了火地燃燒起來,他離座,伸出雙手,楊玉環在一停歇間,終於撲到了皇帝的身上,她很猛烈地迎撲上前去,皇帝摟住她,被她撲上來的力量一衝,稍退,就勢再坐了下來,而她,也就勢摟了皇帝,蹲伏和跪下,沒有說話,她的頭面埋在皇帝的懷中,哭了出來。
  ——那是如孩子般的荷荷而哭。
  李隆基被一名早已成年的婦人的孩子式哭泣弄到手足無措,后妃與君王之間,有各式制定的禮儀,如今,制度已失卻了,他們之間好像平常百姓的夫婦;而且,孩子式的哭聲,對於已老去的皇帝,發生了迷惑的作用——皇家是沒有親情的,皇族中有權力的男子們,以皇帝為主,似乎也少有一般男子的父性的,但是,父性和母性,又總是存在於每一個男人和女人的心靈深處。權力和禮教將本性蔽蓋,偶然,如牆壁的裂隙使光線透入那樣,她的哭,似乎推開了李隆基老去生命中的父性門扉!他和楊玉環是兩性的情慾結合,然而,在恍忽間,他被一種哭聲引發了父性,兩性關係加上父性,感情有似麵粉中摻勻了酵母,他的手臂起了輕微又激動的抖顫,他的淚水也奪眶而出了——李隆基好像從來不流淚的,李隆基好像是極堅強的,但在這一刻,他變得非常地軟弱,在嗚咽中叫出:「玉環——」
  而她,依然在荷荷地哭。
  皇帝不能讓左右看到自己的嗚咽,當自覺難以控制的時候,他揮手命左右執事退出,那表示一場宮廷儀式的結束!隨著,他用雙手搖撼哭泣中的貴妃,說出:「好了,不要哭,我們進去!」
  這是向楊貴妃說的,但同時是一項宣佈,兩名侍女機警地上前扶起貴妃,另外兩名侍女便及時引路向內。
  宮廷中一場可能是不測的巨變,在偶然中發生,又在偶然中消散了!
  當他們進入內寢時,楊貴妃已停止了哭泣。
  內寢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安排了皇帝和貴妃的坐處,皇帝先坐下,看著她,忽然笑了出來——那是父性的笑。楊貴妃進入內寢門收斂哭泣後,情緒在紊亂中,夫婦間的隔閡,雖因一哭而消,可是,在心理上依然尷尬著,何況,中間還有許多問題在,她不安也不知如何再開始談話,皇帝一笑,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純淨的笑,逗了她,使她破涕為笑,可是,在笑出來時,她以女性的自我觀念覺得本身是受委屈的,於是,在笑的餘韻未絕之際,她又哭了出來。
  這回,是皇帝上前,把她摟住了。
  她第二次伏在皇帝的懷中大哭。
  「玉環,不要再哭了,你已經哭得很多,好了,現在,事件過去了,不必哭,我們該笑!」皇帝設法安尉她,由於本身情緒的變動,他的慰情之言很幼稚。
  「你欺侮我,我哭,你笑……」她在哭泣中正式恢復了和皇帝交談——以她的年紀,這些話是很不適合的,然而,對於一個已牽動了父性的老人,不適合的語言卻有異樣的動人力量,他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背脊煦和地說:「好吧,算是我欺侮了你,可是,你也一樣啊,不聽我的話——哦,不講這些了,你先別哭,身上都被眼淚沾濕了——噢,連頭髮也濕了!」
  她從他懷中仰起頭來,哭泣又停止,伸手摸摸髮鬢,透了一口氣:「我出汗,眼淚哪會落到頭髮上?」
  這回使老去的皇帝存溫柔之心,他想:「她年紀雖然不小了,還有當年的孩子氣。」
  如此的轉念,一切可能有的罪過,都蕩然無存了。
  重逢的激動,哭泣,緊緊的擁抱,在溫暖的房間內,他們都出汗,他們都有沐一次浴的需要,這回,是楊貴妃提出的,她只簡單地說出:「沐浴……」
  皇帝沐浴比貴妃快,當貴妃穿了長睡衣出來時,皇帝笑著看她,待她走近,輕輕地抱住她說:「吵了一次,讓我抱抱,還好,沒有瘦!」
  「比謝阿蠻胖些,是不是?」楊貴妃突然闖出一句。
  「咦——」皇帝以為自己抱過阿蠻,貴妃不知道的,如今聽說,感到意外,期期地笑了。
  她哼了一聲,稍為扭轉身,說出:「那小鬼——」又頓住,接著說:「我好餓,從昨天到今天,沒好好吃過東西!」
  於是,皇帝連忙吩咐備食物,他的心情一鬆弛,自己也覺得餓了!
  風暴過去了,他們在一起進小食。
  宮門夜啟,坊街宵禁時開柵,監門將軍和內常侍率宮內和宮城禁軍夜迎被逐的貴妃回宮,是大唐皇朝宮廷中的歷史大事。長安城內,紛紛傳說這一故事。
  至於皇帝和貴妃,提早赴驪山了。
  經過了一場風波,皇帝發現自己已經不能沒有楊玉環,自然,對別的女人他一樣也有興趣,如抱在懷中輕盈和柔軟的謝阿蠻,以前,他偷偷地抱,現在,當貴妃揭開後,也等於是貴妃為之拉攏,他半公開地以謝阿蠻為後宮的女人了。不過,李隆基不曾給予謝阿蠻正式名義,他在接收兒媳楊玉環後,曾經說過,自己將不再增添妃嬪,雖然是信口而出的話,但李隆基遵守著。因此,謝阿蠻的名字仍在樂籍中,不過,內侍省又列冊,給阿蠻一份正五品的俸給,那是上級女官的俸酬。她也有專供自己使喚的侍女了。
  這是楊貴妃出了一次宮的變遷,但這變化並不明顯的,謝阿蠻依然以舞伎身份到處亂走。
  在赴驪山的路上,這一回和以前又有些不同,皇帝所乘的,由六匹馬拖拉的大車,主廂中只有皇帝和貴妃兩人,貴妃躺在車上,懶洋洋地,因為她不高興上山,而皇帝則為了逐、迎貴妃事鬧得太大,早些上山,等於避避風頭,他相信,過一個月,此事就會淡下來——這是一面,另外,有更嚴重的問題,李隆基曾經要徹查重辦宮廷陰謀,但是,被迎回宮的楊貴妃卻反對追究,她曾經說:「算了,反正沒鬧出事來,我既不曾做尼姑,也沒有死,那個王利用卻死了,我想,他們陰謀失敗,自己會檢點的,只要以後不再出事,那麼,這回就由它去!」李隆基不同意,他以為皇家事,不容許有陰謀的,搗亂者必須得重罰。然而,楊貴妃卻以女性的專橫而力阻,她說:「我被人趕出宮去,吃了大虧,也不計較,你為何一定要發威呢?三郎,有福享時,且享享福,一個人最怕自尋煩惱。算了!」
  他不能就此算了的,但他又不欲忤逆貴妃的意思,因為,事情追究起來,楊貴妃勢必要作證。為此,他覺得躲到驪山去靜一下,再作計議,也有好處。
  在車上的貴妃是懶洋洋的,不高興提早上山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她總覺得自己被逐是受委屈,可恥的,表面上雖然說算了,不計較了,但內心卻沉重著。此外,和壽王相見了一次,往日情分恍忽又抬頭,使她在情緒上失去了平衡。一面要應付皇帝,一面又有私情,因此而頹唐。可是,她的紊亂和低情緒,到了山上又很快的消失!
  皇帝為她準備了一班雜技表演,六十人一班雜技,上桿走索,再加丑戲,熱鬧而繁富,楊玉環是愛熱鬧的,大笑了幾場,把心中的翳氣消散了。
  這是皇帝和貴妃間的。在驪山行宮的另外幾個地方,氣氛依然在緊張中——太子侍駕在驪山,惶恐著,另外有幾位皇子,心情也在不安中,他們是接近太子的;還有,咸宜公主和太華公主一雙姊妹,得知貴妃和壽王曾見過面的,也惴惴不安,她們怕一旦事發,自己就會獲罪。
  至於大臣們的暗鬥,卻告了一個段落,宰相李林甫把握皇帝情緒不穩定的時機,排除了幾位和自己敵對的大臣,他的相權,因此而更加穩固了,雖然他沒有達到打倒太子的目的,但他收斂了,他明白時勢,自己做的已很夠,最後一個回合,要待皇帝決定,他無法再進。
  在下雪的日子,皇帝陪著貴妃看雪,在溫泉水繞的殿中看遠處的大雪。還有,皇帝為博取貴妃的歡心,冒了寒,陪著貴妃去乘雪車。
  楊玉環常把謝阿蠻帶在身邊,她喜歡阿蠻,甚至把自己和壽王偷偷相會的事也相告,她也坦率地表示自己對壽王還不能忘情。
  謝阿蠻有時恣放,但經過一回事變之後,她又有一分機智,她勸告貴妃應該忘記過去,她還指出,貴妃在事件發生後,對皇帝和過去總有些不同,她請貴妃自然些,和過去一樣向皇帝發發小脾氣也不妨,貴妃接受了她的勸告。
  於是,皇帝和貴妃間的感情,恢復到未曾出事之前一樣,應該說,還有增進,因為皇帝更加順著她。而她,也恢復了任性,只要有空隙和湊巧的時候,總是會嘰哩咕嚕地譴責皇帝薄情,有時,當著人,她會呼皇帝為「薄情三郎」,她還改動了《世說新語》中的話,稱:「太上無情,其次薄情——」
  每逢這樣的時候,皇帝總是笑——笑得很自然。
  雖然如此,時常譴責皇帝薄情的的楊玉環又不是妒忌的,她進一步拉謝阿蠻接近皇帝,那已不止是抱抱而已,她安排機會,讓阿蠻伴宿……
  皇帝並不覺得謝阿蠻好過楊玉環,但這個詭譎的小女人花樣多,對他,是新鮮和刺激的。
  於是,皇帝的精神又旺盛了!
  山上,接連有幾次大宴會,貴戚大臣,大多被邀參加。而在歡樂中的皇帝,終於把宮廷中一宗巨大的陰謀事件擱置不問,只處死了三名內侍,以及放逐內侍和宮女共二十人——可能釀成易儲的大變,在冬日的溫泉區消除了。
  壽王得到宮廷的一批賞賜;此外,原來和楊玉環並不很親近的從兄楊釗,因為隨駕在驪山,能時常見到皇帝和貴妃,李隆基欣賞他的辦事能力,擢升他的官職,楊釗在短短的時日中,既擢升了官階,又兼領了兩個新職務,一變而為中上級的重要事務官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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