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日。
大唐皇帝赴驪山溫泉宮避寒。
一些例行的儀式之後,第二天上午,玉真公主把楊玉環迎了去,她向侄兒說明,迎壽王妃到玉真觀小住數日。
這是心照不宣的話,壽王殿下只有表現愉快的接受。
壽王妃只帶了兩名女侍和一名內侍同行。
但是,壽王妃在玉真公主的驪山別業停留不足半個時辰,就從後面入內禁了——玉真公主在城內住女道觀,但在驪山,她和未出閣公主一樣,在宮苑禁區有一所殿宇居住,從她的住宅入內苑,如果先有安排,不會被發現。
當著玉真公主時,楊玉環盡可能維持平和,實際上,她在非常不滿中,第一,一到驪山,自己還不曾和丈夫有過同游就被召入,上午,又很早。第二,從玉真公主的口氣,自己會住在宮內至少一二夜吧,在此以前,她和皇帝之間偷情相會,都是白日,沒有在一起度過一夜,皇帝曾有許多次表示共度一宵的意念,如今,當然是了。
於是,當皇帝輕快奮揚地迎她時,楊玉環卻表現了罕有的冷漠。
皇帝毫不介意,笑嘻嘻地伴隨著她走過一條長廊而入室,傳道自己別後相思。
她沉著臉,雖自抑怒怨,但她又讓皇帝看得出自己是在不高興中。她和皇帝之間偷情往來已有一段時日,平時,她依照教育而盡力順應和引皇帝高興,只有在偶然中,她會逾越一下,而今天,她是有意讓皇帝看出自己的不歡。
然而,皇帝毫不在意,直到室內,獻上溫熱的清酒時,李隆基依然貪婪地看著她。
這使得楊玉環自身不能忍耐,她揚揚眉,作怨怒狀而看皇帝,李隆基又報以一笑,她恨了,脫口說:「皇上,你難道看不出我在不高興,要發脾氣?」
「是,我想我看得出,你的神態,宜喜亦宜嗔,今天,別有風韻,我想想,應該用一句甚麼詩句來形容。」皇帝作出欣賞狀,完全不曾關注她的感情。
「你這人,真豈有此理!」楊玉環在忽然中忘記了尊卑,用了較尖銳的聲音說:「我要發脾氣,我心裡有老大的不高興,我想和人吵嘴——你還說好看不好看,哼,豈有此理,一個人要發脾氣,難道還會好看的?」
他雙目依然凝視著她,也依然保有笑容,點頭說:「是的,很少人在發脾氣時也好看,而你卻別有風情,即使在要發脾氣的時候,依然是很好看的。」
楊玉環真的為之氣急了,她不能再顧到事君之禮,揚眉,噘了一下嘴,率然說出:「皇上,我是要向你發脾氣!」她的聲量相當高,有真實性的不滿。
可是,皇帝仍然保持欣賞的好風度,一些不以玉環蔑視尊卑為忤,平和地點點頭,接口說:「我知道了,雖然是你要向我發脾氣,我依然認為你宜喜宜嗔,別有風情,那是客觀見解,這和你要向誰發脾氣毫不相干的。」皇帝稍頓,從容地:「女子有幾分剛勁氣時,才不庸俗,柔雖然好,但不能長期……」
「皇上,你——」她為之啼笑皆非,急驟地截斷了對方的話,搶著說:「你好沒道理,我說了我是在不高興中,而且向著你,你卻像沒有人那樣,也不問問我為什麼?」
——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但是,她又不甚通人情世故的。未嫁前,只要避過父親,便肆無忌憚;出嫁後,丈夫把她作為暖室裡的鮮花那樣地護持供奉,一切的貴家和宮廷的教育,雖然時時會使她警惕和約束,但意念上一奔放,稚氣就自然而然地流露了。
於是,皇帝大笑,過去捏住她的手,她一閃而躲開,忿忿地說出:「這有什麼好笑?我不高興,你卻觀得好笑!」
皇帝努力忍住笑,縮回手來,搓著,然後問:「那麼,告訴我,為了什麼事?」
「算了,你是皇帝,你從來不必關心旁人的!」她氣虎虎地說出:「皇帝呀,人人都要順著你的是不是?」
「是的,但有時也不是;」李隆基忽然正經地說,「有時,做皇帝的人要忍耐,順別人,譬如在朝堂上,有一些死讀書,讀死書的忠臣,他們本身對事無知,會在殿上喋喋不休,聲勢洶洶,那時,我必須忍耐和順應,否則,那些忠臣會寧願一頭撞死,去做歷史上的忠鬼,而我,就成為不聽忠諫的暴君或者昏君——」
「皇上!」她雙手一齊拍在幾上:「你這個人真正毫無道理,我說我的私事,你卻說朝廷大事,這和我有什麼相干呢?」
「噢——你的話引起我的感慨,我的遭受,無處可訴的!
玉環,被你一提頭,我也有牢騷要發了!」皇帝行近她,雙手按在她的肩上,微吁:「好了,我暫時不發牢騷,聽你的!告訴我,你為了什麼?」
她是一時意氣,聽了皇帝一席話,淆惑了,她不以為皇帝會有不如意的事,居然脫口而出:「你也有牢騷?」
皇帝哦了一聲,鬆開手,徐徐地在她身邊坐下,再說:「我的牢騷多著哩,可是,我不能向人說的,一個皇帝的不如意事,並不比平常人少,好了,不談我的事,如果我一說開頭,會像漕渠的水閘放水,流個不停。」他自我一笑,接下去:「所以,我的事還是不說的好,你呢?」
她的意志一鬆弛,此時已集中不起來了,對皇帝的詢問,只揚揚眉毛,沒有說。
「玉環,有什麼事使你不遂心?對我——」他又搓搓手,「我有什麼事使你不快的呢?應該沒有啊!」
「怎麼會沒有?」她的不滿又恢復了一些,「一早就找人來,偷偷摸摸地,哼——」
「玉環,不是我願意偷偷摸摸,讓玉真公主來接你,面子上好看些,而且,我想留你——」
「掩耳盜鈴!」她說,以雙手掩住自己的耳朵。
皇帝很佻巧,倏地轉身,把架上一隻叫喚侍女的鈴送到她面前,這一個快速和配合的動作,把楊玉環惹笑了,她接過鈴,猛力地用木槌打了幾下。
屋外的侍女兩人,分左右而入。
皇帝很會應付場面,正經地向侍女說:「弄些小食來,午餐,設在含珠殿!」
侍女走出之後,大唐皇帝向強自抑笑裝作正經的楊玉環伸了一下舌頭——然後,也笑了出來。
皇帝的裝腔作勢既自然又灑脫,但看到全部過程的人卻另有一種感應,楊玉環想到戲台上的演員的做作,也想到剛才由掩耳盜鈴一語而起的種種,每一個人在意念轉換中總有弛放的時候,如她弛放了,完全地忘情一切,她的雙手握了拳,傾身向前,打落在皇帝的雙肩上,在忍笑的氣呃中說不出話來,而大唐皇帝,順勢將投懷的人抱住了。
她不會掙扎的,她和他早已有了兩性間的實際,擁抱,平常得很,她鬆散地在皇帝懷抱中喘氣和調勻自己的呼吸,其間,皇帝還吻了她。
「你這人——噢!」她搖搖頭,恨惱在一瞬間飄散,笑著接下去說:「皇帝富有四海,呵——我佩服你,我才說掩耳盜鈴,你手腳快,才思敏,立刻取過一隻鈴,噢,皇帝——」
他摩挲她的面頰,輕悄地說:「你雖然掩上耳朵,我的鈴卻是自己的,並非盜來!」
她仍然散漫地伏在他的懷中,然後,她說:「總而言之,你狡滑,也很夠壞的!」
「這不能用一個壞字來形容,只是機變而已,從取鈴到打響了鈴,我只能如此,否則,多麼不如意思?」
她的怒氣已消散,皇帝取了清酒,讓懷中的人飲了一口,接著自己也飲一口。
她徐徐地自皇帝懷中脫出,坐好,以手抿按髮鬢。
皇帝看著,也伸手相助,一面說:「不妨事,由此地到含珠殿,不會有外人看到!」
她停了手,一絲潛在的惆悵自心靈深處泛起,她想到自己和皇帝之間的偷情,內侍、侍女看到的有不少,知道這件事的人也有不少,這多麼可羞,她想到市井中人說姦夫淫婦,那話雖然粗俗,但用在皇帝和自己身上,又有什麼不可以和不恰當呢?
這是恍忽間的意念流轉,但由於這已不是第一次了,意念上的羞澀感極為薄弱。
在飲了幾杯清酒後,侍女已送入小食,並且報告含珠殿那邊已經準備好了。
楊玉環不知道含珠殿,她問了。
「這是在御湯泉的東邊,溫泉自含珠殿一條水道噴入御湯泉,那個噴水口,是玉石雕成的龍,龍口內含珠,湯泉自兩邊流出——哦,你沒見過,現在先去看看!」
楊玉環知道驪山行宮有好多處湯泉,而稱為御湯泉的,理論上歸皇帝專用。她自然不會有機會看到,不過,她相信,皇帝寵愛的妃嬪,也可能得入御湯泉的。
她不大高興在室內閒談和親暱,皇帝提議,便立刻同意。
於是,他們緩緩地出了暖室,皇帝可能為了表示自己的身體壯健,他不走內甬道,而取苑路。
十月,雖然不是長安最冷的日子,但初冬的寒風也很勁,只是,他們都不在意——室內的溫暖,也是使他們能抵受風寒的原因。
有四名內侍在皇帝之前二三十步處,後面,也該有四名內侍相隨的,可是,皇帝略不在意,他攜著楊玉環的手而行,指點苑路上的陳設,他告知玉環,這條路和含珠殿,都是十年間修的。
這是一條精緻的白石甬道,兩邊,有石柱、朱欄,欄外,是一列冬青樹,稍遠處的圃中,有一對馴鹿……
於是,他們進入了小巧但華麗非常的含珠殿,他們由正面殿門入的,看不到溫泉。
皇帝引她越過正殿而到後殿,出廊,她看到聳起的屋宇,是凹字形的,中間缺入處,便是湯池殿,她估計,兩邊的屋宇才是住人的。而三面的屋宇,和溫泉室之間的距離,各有兩丈以上,但都有廊相通。
楊玉環估計,湯池有一丈六七尺長,一丈二三尺闊,成長方形,有梯級下水,水池旁邊,有扶手,水池中,有小巧的柱台,也圍上欄杆;池的左右,有封閉著的房間,她無法看到內容,猜想那會是更衣室。
當她看罷隨皇帝轉身時,皇帝作了一個手勢,溫湯池所在的房屋的長窗,齊整地關閉了。
窗戶關閉時很有規律,楊玉環為此回望和詢問。
「此地,每四扇長窗有一個銅桿,操縱窗戶的上下,你沒看到,窗戶都是上下式,又是向外開的!」
「哦——」她點點頭,從自己的家而想到了皇帝的奢華,今天所見,是宮宇的另一種工巧和華麗。
大唐皇帝和楊玉環在後殿的中央閣子吃午飯,有四名樂伎在閣外的左右奏樂,那是宮中的內樂伎,造詣不高,平時侍皇帝吃飯是八人演奏的,但今天只用了四人,且全為絃樂,看來,這不過是點綴而已。
在吃飯的中間,皇帝技巧地賜楊玉環在御溫湯池中出浴。
她對這個池極為愛好,但也看出這當然是皇帝專用的,她低問:「我可以嗎?這是皇帝御池——」
「是我的御池,在今天之前,除我之外,無人曾浸身在此池中,但是,你總是可以的,無論什麼,你都可以!」
她睨了他一眼,不曾再說。
飯後,皇帝伴了她到右邊的屋宇,囑咐侍女服侍她入浴溫湯,他向玉環說:「這一池是最好的水,你不妨多在水中浸浸,我飯後休息一下,你上來時,他們自然會叫我的。」
她有入溫泉的慾望,但是,她又有些膽怯——宮廷中有許多規矩,她和皇帝偷情的來往,把這些規矩破壞了,但那是和皇帝在一起,現在去入浴,是單獨的,她不知規矩如何,但又不好意思詢問。
於是,兩名侍女引她到池邊的房間,這房間,好像分隔了三間或四間,外間,有兩名侍女跪迎,陪她來的侍女退到戶外,那兩名侍女關上門,為她除了外衣,再引她入左首的屋子——一間很暖的屋子。
兩名侍女再為楊玉環除了衣服,她有羞澀感,可是,她不能有反應,連褻衣,內襪都除盡了,侍女用一幅麻質的大巾披在她的身上,再引她進一道門。門內,是兩名穿了似肚兜一樣的衣服的女子。有三人,她想,那是服侍沐浴的人吧!
這三人引入楊玉環,去了披在她身上的大巾,用溫水澆淋在她身上——她愕異,她想,不是入池沐浴的?
自然,她不方便詢問,到了這地方,只能由人們擺佈了。
這三人,緩緩地用瓢取溫水,澆淋在她的身上,一人,用了一幅絹,將她的長髮包緊,然後,她們扶了她斜躺在一張有墊的石床上,石床本身也是溫熱熱的。
於是,兩名侍浴的侍女輕輕地為她沐浴,用一種有香味的水塗在她身上,再用鈍口的玉刀輕刮,另一名侍女,以雙手為她按摩——很舒服,她想:「這是神仙般的享受啊,驪山諸王宅雖然也引有溫泉,但和此地完全不同。」
在按摩中,不斷地有溫水澆淋在她身上,水越來越熱,但逐漸的加熱,只使感到舒服而沒有不能承受之感。這樣的沐浴,耗去了一刻工夫吧?
她的雙足,被包裹在熱巾中,經常有熱水澆淋,然後,一名侍女為她修剪和磨齊了腳趾甲。
她以為溫泉賜浴已畢——但是,當她被扶起時,一道向內的門開了。她們扶著她出去,經過一道短短的過道,有些些冷空氣進入,使她一爽。可是,接著又有一道門開啟——玲瓏精緻的長方形浴池便在她的眼下,侍女只扶送她到下階的欄杆邊,告訴她,這是侍浴女所能到達的界限,她們又告訴她,在池中多浸浸,可以去病延年,同時,她們又指點她可以在池中遊樂,事畢,可以拉動任何一條線繩,就有鈴聲,她們會再來服侍。
說完,這些人退出,門也隨之關上了。
楊玉環獨自一人,先有些心怯,漸漸,她自然了,看周圍,光線自四周近屋頂部分的明角窗透入。剛才所見的長窗都已關上,那些窗,也能透光,但內外自然是不能看見的,她欣然,一步步地踏入溫湯池。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一個大池中嬉水,一切的心事都放開了。她在齊胸的水中沿邊走,再探索著向中央。中央,水也不深,不會使人淹死在水中的。如此,她更加放心了,想到幼年時夏季在行旅中,看到路邊的水塘中孩子們游泳,雙足打起水花——她以雙手緊捏著中央柱外的玉欄,嘗試著雙足打水,她試了四五次才能使身體半浮而打起水花。
水的溫度逐漸增高,但這一池溫泉澄清,而且沒有蒸氣,她奇怪著,不過,她不去深究,她完全地被吸引了。再摸索到龍頭附近,看到水中有一傾斜的玉床,她躺在上面,頭與頸項在水之外,但水中的身體卻會浮漾,躺不平實,起初,她有些怕,漸漸,她伸出一手,捏住旁邊的欄杆,本身有了安全感,而且覺得很舒適。她合上眼皮,時時伸屈雙腿而打水。
時間逐漸使她習慣在一個大池的水中。由於屋內沒有人在,她也自在得多,稍後,她在玉石的床上站起,看自己的軀體——許多人稱讚她著了衣服時的美麗,而她,在有機會裎裸時,會欣賞自己不著衣服時的軀體的勻稱美。
一般生育過孩子的婦人,肌肉骨骼都會鬆弛,而她絕不,她至今仍是緊密結實的,她的小腹只稍為比未嫁前隆腴一些,皮膚絕無紋痕。她在直立著自我欣賞,覺得小腹稍為肥腴一些,與內身更加相稱。
在壽王邸,有時,入浴後,她會對著銅鏡自照,但壽王的宅邸無論在洛陽、長安、城內、驪山,都沒有如含珠殿現在所處那樣好的環境,容她伸舒自如。她以目光搜索,希望能發現鏡子,但是,沒有!
在自我欣賞中,她又把自己浸入溫泉——人們說在溫泉水中浸著,能使人延年益壽,不會生瘡,也能使皮膚柔滑,在她的年紀,對延年益壽這一項是沒有興趣的,但是,對滋潤皮膚,卻看得很重!
就在她嬉之不已之時,忽然,另外一頭門戶有聲響,她本能地以雙手放向胸前。但又立刻放下,她想到侍浴女——自己在儀態上不能作出外行相。
在門響之後,有一個如磐的響音,她問:「誰?」
「玉環,你在水中要泡多久啊?」是皇帝的聲音。
她一驚,本能地啊了一聲,脫口說出:「你,你在偷窺——」說時,她的身體蹲入水中,讓水淹到胸前,然後,注意聲音傳來的地方,那道發出聲音的門,並未開啟,但已隙開一條極為微小的縫,可以斷定,不能從此偷窺,此外,她又無從發現甚麼空隙。
皇帝沒理會偷窺一語,只笑嘻嘻地接著說:「可以上來了,你在水中泡著有半個時辰了吧?」
她嬉水,自我欣賞,忘記了時間,皇帝一說,她才想到,接口說:「我就出來!」她往入口處的門走。
有一名侍女的聲音:「王妃請來這一邊!」那是門稍微隙開的一邊。她循聲走過去,將上石階時,門開了,只有一名侍浴的女侍在,引她走過一條極短的過道,進入另一室,又有一名侍女用一幅大浴巾裹她的身體,但只吸乾她身上的水分便取下,指引她進入一個門帷。
她不經心地進入帷內,一瞥間,她叫出——那是一個房間,皇帝赤足,著一件寬鬆的浴袍。而她,全身一絲不掛,她窘羞,欲退又不能。皇帝在她發出聲音時,很自然地取過一襲衣,上前披在她的身上,並且說:「她們不替你著上衣服——」
她和皇帝之間雖然也有過多次的偷情,她也曾設想到市井俚語:「姦夫淫婦」,自然有赤條條地相對過,但在她的心理上,那是畸形時間,而此刻則是正常時間。她為在正常時間裡自己赤裸著被人看到而羞。本來就很熱,羞,使她更熱和出汗,皇帝為她披穿衣服時,她在羞澀中無地自容,終於,她偎靠到了皇帝身上。
她的浴衣和皇帝的不同,皇帝的,是一種麻質物,而她,是一種絲織品,絲質色淺,似透明,而且,又不吸水分——此時的她,正在出汗。
她要譴責皇帝,但是,羞澀得失措使得她依著皇帝,軟綿綿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隆基強壯的雙臂摟攬了一個嬌慵的身體,徐徐移動到邊上的榻邊,坐下,吻她——她不曾有反應。此時,她雙頰嫣紅,全身似慵憊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任由他吻。皇帝極為溫柔,輕輕地吻,輕輕的撫摸著她那汗濕的身體,他表現了非常憐惜的愛。
在熱蒸、羞澀、鬆弛中的楊玉環,透了一口氣,合著的眼皮抬了一下,再合上——她以為自己不看,可以減低羞澀的。但是,合上眼又太悶,因此,看了一眼,然後,她柔弱地低問:「你是不是在偷看?」
「玉環,不是的——」他悄聲說,又吻她流汗的頸項,徐徐接下去說:「當你進來時,我看到,這不算偷看!」
「在此以前——」她的手伸出,在蒙昧中,插入他的衣內,摩挲著,又低說:「我在水池中……」
每一個人,靈智和肉慾都會有分離的時候。
每一個人,在被製造成的環境中,又都可能在順應中孕育出一種情分。
她和皇帝之間,不應該有情分的,被勢所迫而致的肉慾關係,雖然蒙有情的外衣,但那只不過是一件外衣而已。如今,在恍忽間,在慵羞的鬆弛中,在環境的移易下,情與欲在結合中萌芽!
這是壽王妃楊玉環在宮廷中度過第二個夜——昨夜,在恍忽中睡著,今晨,皇帝悄悄地起來,沒有吵醒她,她起身時,已近午了,而且是皇帝進來把她喚醒的。
在午飯後,她又入了溫泉——皇帝也在浸溫泉,但不是和她同一池,那是她堅拒同池。大唐皇帝在下午沐浴時,享受按摩,還睡著了約半個時辰。下午的時間很短,他們又各自在溫泉耗去很久,出去時,差不多已近黃昏。
皇帝和她玩了一次樂奏,宮廷中大樂師,被稱為琵琶國手的張野狐,奉召入內奏了一曲。這是皇帝和她在一起,第一次面對正式樂工——皇帝顧到大體,在聽樂時,楊玉環只在六尺外的偏席坐著。之後,是比平時為遲的晚餐,又之後,楊玉環興致忽然來,仿張野狐的指法而奏了一曲琵琶,又在失望中拋開。然後不久,他們進入了溫暖的房間——直到如今。
他們的精神很好。
現在,他們的確像一對情人,失去了尊卑和年齡的距離,又由於她在未嫁之前是完全地民間的,一個普通貴家,和宮廷生活有極大的距離,當她不再有顧忌時,談話和行動都伸向廣闊了,有許多,且為皇帝前所未聞。
在夜談中,皇帝恬然想到了昨天上午楊玉環進來時,樣子很不高興,偶然念及,他問了。
她已渾然忘卻,笑著說:「沒事了,你一早就把人找來,我不高興!」
「我不知道你睡到什麼時候起來——是否都像今天?」
「不,今天是特別晚,平時要早些的,但也不太早,我又不必上朝,何必早起。」她說,忽然想到,倏地起來,雙手將皇帝推倒,急說:「我差一點忘了,我昨天向著你,要發脾氣,被你矇混了過去!」
「什麼事?」皇帝被她推倒,躺著看她,欣然問。
「你派內侍、侍女來壽王邸監視我,豈有此理!」
「啊!冤天下之大枉,我派人來服侍你,也便於傳消息,那都是我身邊最可靠的人,怎麼,你會想到監視?」
於是,少有世故的楊玉環說出:「不是我,是他——他!」於是,她笑了起來,把壽王於晚上爬窗而入的事也說了出來。
於是,皇帝大笑,她也大笑,他們相互抱住而翻滾著,帷外的值夜侍女也聳動地聽著——相對默笑。
——這是不應該說的,更不能把它當笑話的,然而,在鬆弛和感悅中的他們,忘卻了倫常,也無視於現實問題,將此作為笑話趣事。
大唐皇帝在驪山溫泉住了十八日,才回長安。
這十八天,是他一生中最歡暢的時間,他在到達的第二天,把媳婦召入宮中,同過四夜,放回,但隔了一夜,他不能耐,又把媳婦召入,此後,楊玉環一直到離開時才回到自己的丈夫那邊去,中間,她只有在一個白日回過壽王邸,而時間又很短促。
經過這一次驪山行,偷情關係無法再繼續,如何改變楊玉環的身份,成了當前最大的問題。李隆基雖然不顧一切要得到楊玉環,但他並不昏聵,體制方面仍要照顧的,事實上也必須有一個轉向的手續。
在回到長安城的當天,皇帝就找高力士到私室商量如何迎楊玉環入宮。
這一問題,在驪山溫泉宮時就曾提出,皇帝、高力士,還有玉真公主,都想不出一個自然、合禮與合理的方法,現在,高力士也同樣沒有辦法,在正常情形下,總不能使壽王出妻,而且,使壽王公開出妻,楊玉環也不能入宮。
皇帝和高力士商量了半個時辰,無結果。於是皇帝命高力士召楊玉環入宮,高力士勸止了——因為在長安城中的內宮過夜,實在不大好,事必傳開,何況此時已近黃昏。
李隆基在無可奈何中忍住了。
但在次日午前,朝散後,內侍報告,玉真公主請見,在等待著。皇帝料到,這必與玉環的事情有關,他推後了與李林甫的談話時間,匆匆入內。
玉真公主一見皇帝,立刻就說:「昨夜,我想出了一個辦法,讓壽王妃做女道士!」
「讓她做女道士?」李隆基沉吟著:「她好好兒地,用什麼理由出為女道士呢?還有,她作了女道士,也不能入宮,依然要偷偷摸摸,我還可以忍得一下,她會不肯的,這回在驪山,玉環就問過:『皇帝,你怎樣安排我?我沒面目再在壽王府住了!』小妹,這是實情啊!」
「我的皇帝大哥,昨夜,我把一切都想好了。第一,玉環做女道士,不像我,也不像另外一些人,她要有一個特別的目的,作為以身奉獻而入道——」
「哦,奉獻而入道,為誰奉獻?」皇帝聽出了契機,很急,截斷了玉真公主的話而問出。
「陛下,正月初二是我們的生母竇太后的忌辰,讓壽王妃以此日為奉獻,為不幸而慘死的故太后薦福,自請度為女道士,代陛下盡孝,再者,以為太后薦福之故,女道觀可以名正言順地設在宮中。」
皇帝思索著,這並不太好,但是,這又是一條出路,終於,大唐皇帝照著小妹的建議而做了。
次日,知內侍省左監門大將軍高力士奉皇命,正式和壽王談判,囑咐壽王獻妻,他教導壽王著王妃親自上表求度為女道士,而且,強調以故太后竇氏之故。
昭成順聖皇后竇氏,是大唐皇帝李隆基和金仙、玉真兩位公主的生母,也就是壽王的親祖母。原來,已故的睿宗皇帝李旦的皇后應是寧王的生母劉氏,但寧王沒有做上皇帝,他的生母死後雖然也追尊為太后,而實際上卻以竇氏為正,可是,官史的記載,劉氏又必然列在竇氏之前,玉真公主的確有其特出的才智,她想出命玉環為竇太后薦福,有兩大理由:一、劉太后和竇太后都被女皇帝所殺,到女皇帝被廢死,劉、竇二人才在洛陽招魂擬葬,由於以上的原因,有一個至親的人入道為之薦福,依道家而言,是至上的功德;二、劉太后也生有一子二女,卻無人入道,竇氏生前地位低於劉氏,死後雖因兒子為皇帝而尊,但排名仍居次,現在,她除有一個親生女兒入道外,再有一個親媳婦為她入道,在空靈方面,她的尊榮比實際要更來得大了。
高力士技巧地向壽王作了提示。
壽王自然接受,自己寫好了一道表文,命妻子照抄。楊玉環對女道士少有好感,最初拒絕,但壽王一再求她,她在無可奈何中只得照抄。壽王則以最快的速度把妻子的表文呈入。
事到如今,他們對此無可避免之事,已不再有悲愁感。
楊玉環把自己的故事坦率地告知魏來馨,並且托她照顧自己所生的兩個孩子。一念及孩子,玉環就不免於傷心。
生長在宮廷的魏來馨,深明皇家的一家,她思索著說:「王妃,我這樣想,如果你入宮後,再生了孩子,那末,我猜測,在宮廷的紀錄上,這兩個孩子的生母,只怕會改成我!」
「為什麼?」她不解。
「王妃,倘若你和皇帝生了兒子,與壽王殿下是兄弟行,現在的兩位公子總不能同母而為叔侄啊!因此,只有改一改出身!」
她怔忡,喃喃自語:「這也可以改變的嗎?」
「有什麼不能,皇帝要在宮內做這樣的事,輕易得很。王妃,你以為皇帝的起居志,史官的紀錄,那些稱為永傳後世的東西,是真的麼?不,從太宗皇帝那時起,就常常被修改了,倒是女皇帝,不大理會史官的紀錄,聽說,那是她瞧不起這些。」魏來馨喟歎著:「他日,你到宮中,就會知道!」
「來馨,我想,我以後不再生孩子了,你幫我好好照顧這兩個。唉,我不曾生得一個女孩——」她喃喃說,表現了惆悵,由於自己和皇帝的關係很密切,在一些看來特殊的人物面前,她不必避忌個人感情了。
壽王妃楊氏,受宮廷正式的傳召——由內謁者來迎,有儀仗、宮中執事,典體壯嚴,壽王和王妃雖然事先獲得通知,但由於特殊的關係,他們並不重視,也不去談它,直到正式儀仗到了壽王府,李瑁才感到意外,楊玉環本來只著常服,但因是正規的迎召,匆促間換了吉服,她弄不懂是什麼事,內心在抱怨皇帝多出花樣。
內謁者依照諸王妃、命婦入朝的禮節,車迎壽王妃至內侍省,經由內常侍,再經由內侍省少監,唱呼入奏,步行至內殿,晉見皇帝。
皇帝左右有侍從多人,她依照指示而行大禮,由司言代天子詢問,及說明召見之意——那是因為她自請作女道士的事,之後,皇帝官式地說了嘉許之言。她謝恩。再由司言依例問了一些事。楊玉環有些悶氣,忍不住,抬頭正面看皇帝——皇帝正坐,沒有什麼表情,兩邊女官、內侍,有十人以上,後面,又排立著約十餘人,她本來想笑一下,或者捉弄一下皇帝,但宮廷壯嚴的氣氛,使她不敢造次。
於是,她沉著地依制行事和行禮,然後,皇帝命賜食於王美人處,司言傳曉,由內謁者指導謝恩。
皇帝先退,壽王妃依宮廷制度而跪送,然後,她被引往王美人處——自從楊玉環成為壽王妃之後,這是第一次單獨依傳統儀式朝皇帝,新婚朝見,有武惠妃在,而且儀式也不如今日那樣地隆重。
在另一所宮殿,王美人迎著她,免除一切禮儀而入內室。
楊玉環以為皇帝會在,但沒有,她略進小食,就問王美人,自己可不可以就此辭退,因為吉服穿著已久,不大適意。王美人告訴她賜食的節目只是帶一些宮中食物回去,並不是留她在宮吃飯。這使楊玉環失笑——她和皇帝的關係,王美人是知道的,因而彼此都很自然。
她出宮了,依然有儀仗隊,諸門戶出入都有專人記錄,她從而認識了宮廷生活的另一面。
次日,她奉召,秘密入興慶宮和皇帝幽會——她為昨天的故事而向皇帝發了一陣帶喜悅的牢騷。
皇帝對她說:「這是先聖前皇定下來的禮,我照禮行事,內外史官,都會記下昨天象做戲的那一場節目。」
「今天呢,他們不會記了?」她搖頭:「這多虛偽!」
「沒有那麼虛偽的東西,皇家就少去了尊威,也用不著養那許多人——你想,昨天你入朝一次,內內外外,服務人事該有兩百人吧!把看門儀衛和後備的算上,還不止哩!勞動那多人,就為了記下這麼一件事在簿冊上!而這,又是為了寫歷史,我們在製造歷史!」
她聽了,忽然稚氣地以誦書的口氣念出:「歷史,歷史,吾知之矣!」
有最高權力的人用各種方法創造歷史,其餘的人便為此而服務。
大唐王朝有名氣的人才,官中書舍人、知制誥的孫逖親奉皇命,以起草度壽王妃楊氏為女道士的詔書。
皇帝以充滿感情的口氣向這位才士說:自己早年喪母,欲盡孝而不能,今幸有壽王妃,賢媳,知朕心志,自請度為女道士——他囑咐孫逖審慎落筆,那是暗示,不可因此而侵犯自己的祖母,偉大的女皇帝。母親雖然為祖母所殺害,但在儒家所提倡的孝道理論上,無論如何不能因母而損及祖母。再者,女皇帝祖母雖然是推翻的,但是,她依然受到廣泛的崇敬。
開元皇帝以孝治天下,又友於兄弟。這位才士感動得為之俯伏而叫萬歲。孫逖不是進士出身,但進士們無人敢於輕視,他出身於開元二年一個特別的考試科目,稱:「手筆俊拔、哲人奇士、隱淪屠釣及文藻宏麗」科,且為第一名。廿餘年來,孫逖和顏真卿、李華、蕭穎士齊名,被稱為四名士。
於是,孫逖寫成了「度壽王妃為女道士敕」如下:「敕,至人用心,方悟真宰;淑女勸道,自昔罕聞。壽王瑁妃楊氏,素以端懿,作嬪藩國;雖居榮貴,每在精修。屬太后忌辰,永懷追福,以茲求度。雅志難違;用敦宏道之風,特遂由衷之請,宜度為女道士。」
這一道簡明的敕文引起了小小的震動,諸皇子間有錯愕感,人們因壽王妃的求度為女道士而生出許多種聯想——有人以為壽王有可能被立為太子,另外的人以為壽王妃指明以太后忌辰而請入道,可能暗示著將會有新的政治上的鬥爭,女皇帝武氏一直和她的集團,仍有殘餘人物,是否要將之一網打盡呢?因為太后是為皇帝所殺……
至於在朝廷,中書省方面由孫逖傳出,大家為皇帝的孝思而感動,但同時也有人以壽王妃人道為不可解——同時,壽王妃的美麗,又因此再被廣泛地傳佈。
這是開元廿八年的風雪殘年,長安很冷,百官又為過年而忙,壽王妃楊氏入道的敕書,恰於此時公佈,自然,那是由於年初二即為竇太后的忌辰之故。
在楊玉環的家中,楊玄□和他兒子楊鑒,都陷在不自然的緘默中。
大唐皇朝的女道士,行為多受人議論,而楊玄□以儒術名家,對女兒的出為女道士,很不舒服,再者,女兒於事前完全不曾通知本家,也使他為之遺憾。
他和兒子都猜不透是什麼事故促成女兒如此。
他們父子有隱隱的不安,但楊鑒的妻子承榮郡主則認為是喜事,她說明,壽王妃如此入道,是被特別看重。
大唐開元二十八年除夕。
繁縟的宮廷和朝禮之後,每一家人都在自己的家門之內團聚。
壽王邸的情形很黯淡,在晚飯之前,壽王妃看了兩個兒子,回自己的房間,獨自哭泣。不久,壽王來了,請妻子同去主持一項本宅的祀神禮。
她拒絕,但當壽王默默轉身時,她忽然叫住丈夫,在流淚中說:「你等等我,我去!唉,這是我在你家中的最後一個除夕,從後天上午起,我就不再是壽王妃了!」
李瑁一陣心酸,強行忍住,他不欲在大節日流淚。
祀神禮成,是團年飯,有樂伎演奏,場面合於制度的熱鬧,但是,壽王夫妻的心情卻很沉重。他們在強顏歡笑中吃完了晚飯,再去看年夜燈,又舉行了除歲的祀典。這時,下雪了。
當壽王赴大廳去接受從屬的辭歲之禮時,楊玉環獨自走向後園,立在廊下,看黑夜中漫天飛舞的大雪——燈光映雪,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可是,她的心情卻極為低沉,思念有似雪花地飄落。
她在這半年中周旋於父和子的兩個男子之間,渾渾噩噩,但臨到一年將盡的時候,又想到從年初二的清早開始,自己將離開這一所住宅,以女道士的身份侍奉皇帝,將來如何,她不知道,壽王、咸宜公主,都有一套計劃,她有時也迷離於他們的計劃,但仔細想想,又覺得很空虛。
再者,她又有私人情感上的問題,她和皇帝在一起很快樂,但認真檢討,自己總是愛壽王的,那是正式夫妻,然而,要乖分了。
在寒風中,她又流淚,她完全不知道如何自處。
時間徐徐地過去,園中地面上,已鋪了一層白雪,她仍呆立著——於是,壽王出來了!她看了一眼,沒有出聲,壽王同樣默默地挨到了她的身邊,漸漸,他把凍得很冷的妻子摟住。他也嗚咽著低喚,由於冷,他摟了妻子一陣,勸她入室,她問:「我們到哪裡去?」
「內書房,我們相對,總可以的——」他泣不成聲。
——壽王妃在齋戒期中,不能和丈夫同住一間房內,乖分的夫妻,在最後相處的幾夜,無可能相親。
於是,他們入了書房,在暖和中相偎,有時流淚,然而,彼此無言……
恩愛夫妻,在相對流淚中度過除夕。這是他們結婚之後,在一起過第五個除夕。但是,他們的婚姻,並未滿五年,恩愛夫妻,在不足五年的時日中,自武惠妃故世之後,他們的歡樂總被一些陰暗的影子蒙上,最近一年,更是在百憂相煎中,歡樂,已然是自我迷醉式的了。
這是帝皇家的人生。
年初二,長安城雪後晴日,曙色微茫的時分。
有一隊禁軍兵士在入苑坊中列隊,此外,宮闈局令一人,丞一人,隨從四人,內侍八人,率兩輛車,停在入苑坊門外,典直郎一人,隨從二人,則在壽王邸大門外等待。
不久,報時官到了——又有一乘車隨之而來。
壽王府的大門徐徐開啟,儀仗隊也於此時到達,同來的太常寺少卿一人,著了正禮服,壯嚴地與兩名從官,首先進入壽王邸的大門,入正廳。
在大門尚未開啟時,楊玉環已打扮好而在等待了!但是,當報時官的聲音傳入時,壽王妃忍不住了,失聲而哭。她的左右,有宮廷派來的內侍、女官,以及宗正寺,崇玄署的官員,還有太常寺的一名太祝。在此時哭,多麼不適宜!而所有的人,也因她的哭聲而驚動——壽王正欲向外走,為之面色大變,連忙回身——此時,楊玉環不再顧忌宮廷隆重的大典禮,她起身,叫了一聲丈夫,迅速地向內走。
壽王惶恐無比,但他又不能不相隨而入。
進入了帷內,著了大吉服的壽王妃,一把揭開霞帔,將丈夫抱住,嗚咽著叫出:「阿瑁——我不忍離去!」
「玉環,時間已到,玉環,剛才我們談過,記得我的話,玉環,但教我一日能為太子,我們兩人仍然會再成為夫妻的,玉環,忍耐……」壽主在她耳邊低而促地說出:「玉環,忍耐,為未來!」
這些話,在天明之前已說過不知多少次了,但是,在臨到最後,楊玉環仍然不能自忍。
開啟大門的報告傳入了,壽王聽到,惶急地說:「玉環,我必須出迎太常少卿!」他緊緊地一抱妻子,便鬆開手:「你需要鎮定,剛才,你一哭,不知道會怎樣,這——唉,我必須趕著出去!」
皇家的禮儀不能違,在眾目之下違背禮儀,必會構成大罪,因此,楊玉環只有放開手,定定神再說:「不妨事,古禮有辭親別宅之式,你放心!」
於是,壽王匆匆而出——壽王側妃魏氏,很機敏,自後面快速地走出,親自為楊玉環拭淚,再自侍女手中取了粉,為她輕輕地勻面。
「來馨,善視殿下——還有兩個孩子,孩子以你為母,我放心得下,唉,只是,將來……」她搖搖頭,不再往下說了。
「王妃,一切放心,將來,我們總能隨時相見的,消息不會隔膜,現在,你只得出去了,否則,會使殿下尷尬!」她說時,為玉環再披上霞帔。
壽王妃在樂奏聲中,登上一輛車。這車,只有她一人在車廂內,車前,立著太常少卿——朝廷大臣,正四品的官員;車後,有兩名內侍立著。
禁車的馬隊開道,壽王騎了馬,隨在妻子的車後,壯肅地行進。
大唐皇家的太廟,今天因有特別的祭祀禮而開著,皇家一位特殊的人物,在太廟主持這一宗祭祀禮,那是太尉,寧王殿下,當今皇帝的兄長,依照立長的制度,皇帝應該是他,但他將皇位讓給了有權勢的弟弟,當然是因形勢所迫而不能為嗣才讓的。但李隆基對兄長總算非常好,好到為天下人所共同讚美。
寧王和皇帝不同母,今天之來,他是代表皇帝也可以說是整個皇族。
此外,皇族中有玉真公主,著了法衣而立。玉真公主雖然比壽王妃高一輩,但為了壽王妃將入道,又是為她故世的親母而獻身,因此,她迎壽王妃。
太廟祭祀儀式簡單而肅穆——在理論上,壽王妃是沒有資格入太廟祭拜的,但她那個入道的理由使她能進入太廟的門限,當然,她只能到昭成順聖竇太后的享堂行禮。
為了寧王出面主持這一項大典,楊玉環在拜祭了竇太后之後,再往肅明順聖劉太后的享堂拜祭——劉太后,是寧王的親母。
這拜祭儀式之後,玉真公主引她到外堂,在寧王殿下主持之下,將一襲道服披在楊玉環身上。隨著,玉真公主又以自玉真觀請來的符菉、法器,交由寧王殿下轉賜楊玉環,稍後,寧王代宣皇帝的賜號:「太真」。
她依儀行了大禮,雙手捧了賜號冊,徐徐退向別室,仍由玉真公主伴著。
之後,她由旁邊的一道門走出,上車,這回,玉真公主和她同車。楊玉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而問:「公主,我往何處去?」
「到你的太真觀去!」玉真公主輕輕地說。
「太真觀?」楊玉環念著,思索,如自語:「這名字好熟,在什麼地方?我好像見過的!」
「不是你見過的那一所,太真觀在道德坊,本是隋朝秦王楊浩的住宅,皇上怎會要你住那所舊房子。」玉真公主依然笑著,但不曾立即說出。
「那麼,我的太真觀呢?」
「玉環,你這人也是的,如此性急,難道會少了你的住處!
好,告訴你吧,大明宮城內,有一所太真宮,原是祀太后的,後來,兩位太后的神主,都入太廟,外面供兩位太后的儀坤廟取消,改為肅明女道觀,這是皇上對肅明太后的追思之意,而大明宮的太真宮是祀昭成太后的——」
「公主,我真的作女道士?」她不熟這一行,此時,有些吃驚,脫口而問。她又說:「我什麼都不懂的。」
「放心,不懂的事慢慢地就會懂的,至於做女道士,自然是真的,連道號都有了,現在,你身上披著的就是道服!」玉真公主似逗弄地笑著。
楊玉環終於聽出來,睨了她一眼,低下頭。
「玉環,從現在起,我們是平輩,又同是女道士了,希望你能習慣,這幾天,還有一些儀式要做,我總陪著你好了,一切都放心!」
大明宮城內的太真宮,是皇帝祀他慘死的母親竇太后的,因楊玉環將入居,這所殿宇,經過了修飾,正殿上有老子像,四壁有道教的圖畫,殿中陳設了法器和道家的用具,和正式的道觀一個樣子。
玉真公主陪伴楊玉環入內,又舉行了一個儀式,然後,她引楊玉環入內,正式換了道服和改妝,再出來,在宮中的儀禮人員觀視中,又行了一回道家的儀式。隨著,接見太真宮的人,佈施,到午正時才結束。
楊玉環在天未明之前就忙著,直到現在,她疲累了,而且也餓了,她再也無心於悲傷,當儀式一完,她只嚷著餓和要求進食,玉真公主陪著她吃了飯。
楊玉環到此時才問及皇帝。
「今天,皇帝不能夠來此,而你還有許多事要做,太真法師,做一個女道士可不是太容易的。」
她討厭太真法師的稱呼,要求玉真公主不可再呼法師。此後,她再詢問,得知今天下午沒有儀式,皇帝也不會來,於是,她放肆地鬆解了衣服,把鞋也脫下,在榻上斜躺,訴說今天的辛苦,玉真公主笑著無言,不久,她發現楊玉環不說話,看她已經睡著了,玉真公主看看忽然熟睡的楊玉環而喟歎——她同情這位沒有心機的美人,她相信,玉環他日得寵,必不會弄權的。
在大明宮城內的太真宮,初做女道士的楊玉環忙了三天。
第三天,皇帝曾由一批人陪同著來太真宮向玄元皇帝像行禮,然後,又由一群人擁著離去,很莊肅,既不曾和楊玉環說私話,甚至連眉目傳情都沒有。
她厭極了不斷的儀式,同時,她對現狀也擔心起來,因為,在進入太真宮的第四天,一些事也沒有了,但皇帝卻不曾來,她不解,她想:難道真的要我在此地作女道士嗎?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又有莫名其妙的心慌——玉真公主陪她到第三天就出去了。在入宮的第四第五天,她有著舉目無親之恐。
她對皇帝有著抱怨,可是,她又不敢也不願著人去找皇帝和向人詢問皇帝。
但在第五天夜間,有人來通知她,明日早起赴驪山。
在入宮作女道士的第六天上午,天明時,她就上了車出宮,但是,在一處地方,車停了,她被人自車中引出,登上了另外一輛巨大的車輛,那是皇帝的御車,她入了車廂,正要行禮說話,皇帝以一隻手指壓著嘴唇,阻止她出聲,等到車帷放下,皇帝張開了雙臂,將她抱住。
皇帝熱情奔放,如釋重負,在她耳邊低聲說:「玉環,你終於成為我的人了。」
這是情話,一般的情話,可是,李隆基的話充滿了力量,聲音雖低,力量卻極大,配合著摟抱,她由力而感受到熱,她欲言,但皇帝又已吻著了她——車行了,輕輕一震,使他離開了吻,可是,他又迅速地回來,又吻她。
車轔轔,她聽到,同時感到震動,但在車的輕搖中,她的身體被緊緊地抱著,皇帝越來越有力,使她在被擁抱中感到了呼吸困難,她用手撐開,同時側轉頭來透了一口氣。
「玉環——」皇帝也吐了一口氣,綿綿地叫喚,然後,他側轉身,雙手捧了她的面頰:「讓我看看!」
她正面對著皇帝——御車兩邊,是明角的硬窗,有光透入,但是,光線柔和而朦朧,她看到皇帝的面頰脹得通紅。在迷離中,她似抱怨地問出:「這多天,你也不來看我,我一個人,好怕——」
「噢,我想著晚上偷偷來,像你那次說,阿瑁爬窗……」
她伸出手,打在皇帝肩上,似乎因羞而合上眼皮。
皇帝吃吃笑,又似爬那樣挨前,俯攬、輕壓在她的身上:「你入道,照規矩,前後都有七天齋戒,我不能——」
「哼——那麼,今天……」她又推開他。
「你不會計數,兩個七天加起來,是十三天,今天滿齋了。」
他輕快地說出。
「兩個七天加起來是十三天?」她茫然重複。
「是的,數學的計算有時因為起點不同而異——」皇帝正經地說,最後,笑了。
×××
正月的長安,比十月初為冷,但驪山卻比十月時更美好,溫泉水引繞的溫室,培植的水果正在收成,好像,正月的溫泉,比十月還要暖和。
溫室,也培有各種名花。
楊玉環居住在有「驪陽凝碧」這一個牌坊的驪陽宮的一所樓中。從前,武惠妃在世時,她闖入驪陽宮禁區而見皇帝,他們之間,可能因於此一見而種下了因緣。如今她就住在武惠妃當年住過的地方。
不過,她和武惠妃有著不同,由於幼年的生活環境兩樣,武惠妃是在宮中受教育而長大的,又由於年齡的距離,武惠妃有時雖會恣縱,但總多有保留,而且處處照顧到宮廷的禮節和事君之道,此外,她又有權力慾,這些,限制了武惠妃,而楊玉環則沒有,恩愛夫妻雖然被拆散,但由於這是不可抗的,再加上皇帝年紀雖大,仍有旺盛的精力,環境轉移了,她把不如意事拋開。在新環境中舒暢,由於皇帝心理上仍保留偷情之樂的意緒,處處順她,共同生活是情人偷合式而不是夫妻式的,在壽王府,她還有種種限制,如今,她有了放任的自由,她晚上拖住皇帝,不肯睡,早晨,她賴著不起床,下午,她不願老悶在屋子裡。
她纏著皇帝陪伴她出去玩,她和皇帝騎馬遊歷了驪山區好幾處名勝,精力充沛的她,在晚上,也會慫恿皇帝入溫泉,但她仍然不肯和皇帝赤條條地共一個浴池。
大唐皇帝曾多次求她,激她,嘲笑她——在第一次賜浴時,皇帝在初時自行休息入浴,後來卻去偷看,如今,他把偷看說了出來,她呼叫,揉他,打他,而最後依然拒絕和皇帝嬉水。
這回,他們在驪山溫泉度假的時間很短,他們於正月癸巳日上山,庚子日就下山回城,連頭尾計算在內,只有八天,那是因為皇帝要回長安主持正月十五日的元宵儀式——李隆基本不想回去的,但高力士進言,禮不可廢,再者,天下太平,四海豐登,這樣的盛世,做皇帝的人在元宵佳節實在應該主持歡樂典禮。
如此,皇帝接受了。他於正月十四日趕回都城。
長安城是全年有宵禁的,唯一的例外是在元宵節開放三天,自十四到十六日,通宵可以往來各個街道,各坊裡之間的門戶都不關閉。
皇帝回長安時,到處都已紮了燈綵,楊玉環的太真宮,前面有七重燈牌坊,皇帝先送她到太真宮,而且,還在太真宮留了半個時辰——他答應陪玉環夜間看燈,她才放他出門,在此前,她攔住了門不讓皇帝出去。
大唐開元二十九年的元宵節日。
作女道士還不到半個月的楊玉環,在她的太真宮內,獨自吃晚飯,獨自看著屋前的彩燈牌坊——這個燈牌坊,可能用上五百盞各式的燈,有十五名內侍照顧著,她猜測這是皇帝特別吩咐為自己而設的,這一座如山的燈牌坊,比壽王府每年的燈坊大得太多。
可是,對著華燈的太真法師,心情很不好,從獨自吃晚飯時起,她就有寂寞感,婚後,每年元宵佳節,都和丈夫在一起,今年,一個人住在龐大的房屋內,侍從很多,但是,她沒有一個親人在側。
她下午和皇帝相見,知道皇帝有一連串節日慶典的節目要主持,晚上,皇帝還要登上丹鳳門的城樓和長安百姓相見,這是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典禮,那時,六百尺寬的丹鳳門街,會擠滿了人,她也知道,丹鳳門城樓牆上,會有無數的燈,城外也會有無數的燈,那一個區域會照耀得如同白晝。
然而,她獨處在太真宮。
在寂寞中,她有著許多的不滿和思念,她盡量避免去想丈夫,但是,李瑁的影子又在她的思維中浮出,而且時時會浮出,偶然,她也會想及孩子……
她無聊,獨自在寬大的太真宮內走來走去。可是,她的走動,總有人跟著,而且,到處燈火,看守的人也特別多,她自然可以不理那些人的,但她不願如此,而要以笑臉和侍從們招呼,她又感到吃力和無聊了。
於是,她進入自己的女道士靜室——她看著壁上的老子畫像出神。忽然,由老子而想到了孔子,又由孔子而想到熱心儒教的父親。
她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有半年了,她和父兄沒有相見,只有嫂承榮郡主,曾經見過,自己作女道士,入宮,因情緒上的混亂,完全不曾稟告父兄,雖然女子出嫁從夫,再者皇家故事,也無告知本家的必要,但在情理上,自己又怎能不通知一聲呢?
她想像,父親一定是在大發脾氣了,同時,她又忖度,父親以儒家正統自命,對於女兒求為女道士,也一定不會高興的。她為此而煩亂——因為她由作女道士而再想到現實的發展,自己處在子與父兩個男人間,多麼可恥!她啞叫:「這不是我自願的,父親、哥哥,你們應該諒解我,我很苦啊!」
她的聲音只在喉間打轉,而外面,此時鼓樂聲、哄嘩的人聲,隱隱地傳入深宮……
她默想著:此時,皇帝該在城樓上了——對於大唐皇帝,最初,她並無兩性間情感,皇帝的尊嚴,也使她不敢想此。後來,忽然遇到了,她一時無法在自己心中建立兩性感情,可是,在漸漸中,異樣的兩性感情終於有了——在她接觸過的兩個男人中,各有各的好處……
有時,她覺得和皇帝生活在一起,比之和李瑁在一起還來得有趣——她以為這是犯罪的想法,但她也不願自欺,因為這是真實的。
看著老子的畫像,她的思念浮移,她設想,倘若父親是道家,對自己的事可能會不作太嚴重的看法,但是,父親又是一個看輕道家的人,學派上門戶之見非常深。
她為此而喟歎,不敢再想家事。
她坐在靜室軟墊上,在恍忽間睡著了——大唐開元皇帝到來時,才把她喚醒,她迷離於自己的睡著,看看老子像,又看看皇帝,終於笑了——她有無數的煩惱事,但是,她本性放散,朦朧中醒來,好像舒適,因此,笑得很恬和。她欠伸著說:「我做夢,夢見老子,醒來卻看見你——」
李隆基拉著她的手,欲使起身,一面看壁上的老子畫像,笑說:「我也夢見過老子,那是在驪山的時候……」
「跟著我說,不值錢!」她截斷他的話,也不肯起來,反而拉了皇帝坐下,再欠伸著說:「我睡著一下,好舒服——啊,對了,今天好悶,一個人吃飯,又等你,你在外面很久?」
「差不多,可能比過去多一些時,今夜,丹鳳門的人多極了,燈也多,一片光華,在城上望,長安燈火輝煌,照得半邊天也紅彤彤地——像你的面孔!」皇帝說著,伸手輕輕撫摸她的面頰。
「我好悶,你卻在外面玩——」
「我不是玩,我是做事啊,一個皇帝必須做的事——其實,我心裡老掛牽著你,晚飯也沒心思吃。現在,我有些餓了!」
「陛下!」她忽然跳起來,「我也餓,我們吃喝一些,你帶我上城去看看!昨夜,忘了去看燈——」
「這個——」皇帝不能立刻接應。
「我知道事體的,等我們吃喝完了,夜已深,我披一個大斗篷,別人不會知道我是誰,反正你宮女妃嬪甚多,我隨便冒充一位就是!」
他稍思,終於接受了。
大明宮的城上,深夜,寒冷,皇帝和楊玉環出現了。皇帝自然極不適宜和楊玉環在夜間並行於城上的,但是皇帝又不忍拂逆她的意見。
他們並立在丹鳳門城樓上看丹鳳街,雖然夜深,無數元宵燈仍極明亮。街上,提著燈的百姓,熙來攘往,遠望東市,像一片燈海——今夜,東西兩市都通宵營業。
楊玉環披著大斗篷,如不是正面看到,人們不會認出她,而城上的人,也無人敢正面看皇帝及其身邊的女人,他們只有兩名親信的內侍近身,但也在十尺外,其他侍從,則在二十五尺外,他們談話,也不易為侍從聽清。
她依傍著皇帝而看燈,五十七歲的皇帝,今天一天中很辛勞,但他的精神依然很好,他挺立,承受楊玉環的依偎,身體象石碑一樣地結實。
不久,她又要求在城上騎了馬,向北行到興安門,再折向南入宮城的城牆,一路到皇城的南端,她說,那樣可以看清楚皇宮的燈,眺望興慶宮及東市的燈綵會更清楚。皇帝唯唯,不忍拒,但又不能不拒,深夜城上馳馬,會驚動許多人,而且又必須有事前的佈置。
幸而,高力士在此時悄悄地趕到了,他向皇帝和楊玉環說,夜深,已降霜,聖駕應休息了。
當著旁人,楊玉環是不便任性的,她默默無言。
皇帝知道她的心意,向高力士說:「城上有步輦嗎?兩個人坐的,我們隨便看一段再下去,降霜不怕,我頂得住哩!」
高力士似乎對各種事都早有準備,皇帝一提步輦,很快,一輛小車推過來,楊玉環為此而樂了,她回望高力士一眼,似乎是問:「你怎樣?」
高力士很風趣地指指此地,回答:在此等候。
他們坐在小車上改變原計劃,從丹鳳門向東行,到望仙門,看興慶宮和東市,比在丹鳳門近一些,也較清楚一些,她以有高力士在等待,不願再多事耽擱,皇帝本擬到延政門再折回的,但她有了表示,也就欣然而止,楊玉環命車回頭,皇帝阻止了,忙著人通知高力士,就在望仙門走向城下——通知這一改變,用燈號。當皇帝和楊玉環下城時,高力士已及時騎馬趕到,他送皇帝和楊玉環上車赴太真宮。
皇帝似乎被楊玉環激起了興致,他命宮車在太液池繞一轉再赴太真宮。
太液池上的亭閣,也有燈,映著水,特別動人,楊玉環悄悄向皇帝要求,幾時搬到太液池邊住。
皇帝回答她:「春天——」
回到太真宮之後,他們又飲些清酒,講今日夜景,興致勃勃的皇帝,在伸手間觸到一個卷子,他忽然莊嚴地起身,走到中央間壁的幾前,就著燈展卷,同時命楊玉環注意,他讀出:「據戶部奏告,至開元二十八年冬日,我大唐天下有一千五百七十三縣,八百四十一萬二千八百七十一戶,四千八百一十四萬三千六百九十人!長安,洛陽,米一斗不滿二百錢,絹匹價亦甚廉宜,天下富足安康!」皇帝稍頓,朗朗地念出:「天下富安,行路萬里,不持寸兵——馬牛被野,人行在道,不需繼糧,民物蕃息,開國以來,無有盛於今日者——」
楊玉環看著神采飛揚的皇帝,忽然想到禮,她拜下去,把聲音提得很高,叫出:「萬歲!」
皇帝大笑著,雙手扶起她,問:「你要些什麼?」
她在此時很有智巧,拉了皇帝近身,佻俏地說出:「只此已足,不再有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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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王妃為女道士的三個月之後,皇帝得到了一尊老子雕像,有人從盩厔掘出來而獻上的,皇帝命人迎置興慶宮,又召畫師廣畫玄元皇帝像分置諸州開元道觀,畫像照盩厔掘出來的那一尊玉石雕像為范而畫的,只是,畫的時候,稍為加以修飾。
皇帝偕同楊玉環到興慶宮看老子的雕像,他陪了玉環在興慶宮苑中遊覽了一些地方——興慶宮苑,有好幾處張設障圍,那是有建築工程在進行。
皇帝告訴她,計劃一項遷移,將來,以興慶宮為起居的中心,皇帝幼年時在現在興慶宮這地方住過,他為皇之後,逐年修建興慶宮,使之成為一個夠規模的獨立的宮城。興慶宮近市,範圍也沒有大明宮大,可是,這兒有新建築,又有幾所高聳的建築能眺望到外面。
投老的皇帝似乎想接近市區,聽聽市聲。
楊玉環蒙昧地應著,興慶宮比大明宮可愛,她本身也歡喜,但她沒有表示什麼,因為,她曉得搬移宮城是大事,在她出嫁前受教育時,宮廷的女官就曾教導她,對朝廷大政,不可輕率發言。
她為人雖沒有機心,但在記得到的時候,總是自行遵守的,再者,她對政治無興趣,面對移換一所宮城,又以為不必講什麼。
但皇帝卻講給她聽,為了紀念興隆的皇業和天下的安泰,將會做一些事。
此時,楊玉環的親哥哥楊鑒,訪問了一次壽王,但壽王避免談他已做了女道士的王妃,楊鑒發現壽王神容落落,內心有隱隱的不安。終於,他再去拜訪駙馬都尉楊洄,楊洄同樣避免談壽王妃入道的事,但是,楊鑒關心妹妹,他在自己打聽不到訊息之後,轉而由妻子承榮郡主去訪問咸宜公主,請求入見太真法師。
這已是楊玉環做女道士半年後了——炎熱的七月,她著了那紵麻的道服在大明宮城的太真宮接見大嫂。這是通過皇帝而安排的一次會面。
半年間,由於皇帝的狂情,楊玉環的不知顧忌,他們之間的事,早就滿宮皆知,自然,這也必然會傳到外面去的,但宮廷的私事,朝臣中雖有所聞,由於皇帝正在推崇道教,玄元皇帝老子的圖像頒發四方,他們也不敢輕議,不過,皇帝自高力士處獲得一些情報,這雖然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李隆基不欲被議論,因此,他在安排承榮郡主入見之前,先召了長安內外三名有名氣的女道士入覲內太真宮。(皇帝忖測,楊玄□可能已有所聞,他耽心這位儒臣胡亂上表或做其他的蠢事。)
太真宮本有專職女道士,但在楊玉環入居的半個月後,她就把這些女道士趕走,只剩二人司禮和管理圖冊。現在,皇帝又經由玉真公主之助,找了八名女道士入內充場面。
因此,承榮郡主看到的是正式的道家排場,楊玉環也裝腔作勢了一番,後來,她們才自然地談到家事,楊玉環托嫂嫂代自己承問父兄,同時也問及一些親族中人的情況,於是,承榮郡主告知她楊氏家族中人,玉環的二伯父已調職到了都城,還有,從兄楊銛也入都服官了。
楊玉環因楊銛而想起那個小從妹花花,她問及。
承榮郡主告訴她,前幾天傳到花花的丈夫病重的消息,詳情則尚未得知。她不著急,她以為一個青年男子生病,總是容易醫得好的。
在送別大嫂時,楊玉環才問到父兄對自己作女道士的觀感,她要求嫂子坦白相告。
「那個,他們兩位自然是不大滿意的,他們不解,你何以會自請作女道士,不過,大家都關心!」
楊玉環無法解釋,只是笑笑,承榮郡主自然通曉宮廷故事的,她不曾再問。
嫂子一走,她很快把道服除下,到廊上有些樹蔭處乘涼,而大唐皇帝,於不久就來了。
於是,楊玉環抱怨著,要求皇帝答應,以後不再以女道士的身份裝模作樣地接見人——但她只說了一句,立刻頓住,欣揚地把自己家族的人事告知皇帝。
李隆基關心著楊玉環家人入宮請見的用心,他很快地來,就為了聽取報告,經楊玉環如此一說,他的心事放下了,而且,他也很快地轉移,為了討好所愛的人,皇帝命她寫下二伯父和從兄的名字。
楊玉環寫了二伯父楊玄珪,再寫出從兄楊銛的名字,又說明,楊銛是大伯父的兒子,楊氏本族的長房。
皇帝問她:「你大伯故世多久了?」
楊玉環眨眨眼,搖頭說:「有好些年了,我要算一算——」她屈指數著。
皇帝笑了起來,捏住她的手,輕快地說:「記不清,就不必數了,你長從兄現在作什麼官?還有你二伯父的兒子呢?對了,你自己哥哥現在作什麼官?」
楊玉環啊了一聲,搖頭,終於自我失笑,但隨著又自然而然地現出嗔容說:「你不知道,問我,我怎麼會知道呢?我只曉得父親官國子監司業,哥哥尚承榮郡主——」
「尚郡主,只是婚姻關係,不是官職!」皇帝故意逗她。
「我說了我不知道啊!」她虎虎地接口:「還有,我剛才漏寫了,我二伯父的兒子叫楊錡,年紀比我小!」她思索:「可能小一二歲,也可能三歲……」
「我記下他們的名字,明天著吏部升他們的官!」皇帝隨口說,「我想,他們的職位一定不高。」
「升他們的官?為什麼要升?」楊玉環茫然。「他們是怎樣的人,你都沒見過,我相信,你一定不清楚!」
「為了你,將來,等你的名分公開,你的家人,必須有相當的爵位和官職!」
「噢——」楊玉環平時渾渾然,對許多事都不願去關心,此刻,她由承榮郡主之來而想起了家事,發出了一個聲音,便緘默著,皇帝問她怎樣?她握住皇帝的手:「不要吵,讓我想想——」
皇帝很聽話,靜靜地欣賞著在沉思中的楊玉環,她很少有靜肅的時候,如今,李隆基發現了她靜態的美。
「皇上,三郎——」她用了兩種稱呼,在親暱中發出低喟:「我忽然想到承榮郡主來看我,可能是由於我的父親支使的,父親,一是反對我做女道士,還有你我的關係——真糟,我父親是儒家,真要命的儒家,你知道嗎?」
「我知道,儒家的頭腦比石頭還硬,他們為了儒家一些禮教,寧可不要性命,這種人很難對付,不過,朝廷中也需要有這樣的人,他們努力維持體制,忠君,又耿直!」
「三郎,我想暫時不要升我家人的官——」
皇帝點點頭,再問:「你的長房從兄和二伯父父子為人,是不是和你父親一樣?」
「不,他們全不是的,我家只有我父親,還有我的哥哥,哥哥是受父親的影響,實在並不是孔老夫子式的人!」她作了一個狀,放粗喉嚨念出:「子曰:君子博學以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於是,皇帝大笑著搖撼她,連說:「你很調皮,小時候,你父親一定管你不住!」
「父親迫著我讀書,還迫我寫字——他一轉身,我就不讀論語了,他不許我出去,那年,你駕幸來都,我偷偷出來看熱鬧,非但看不到皇帝你,別的人也一樣看不到,車騎一大堆,我又隔了一條河!」楊玉環笑著快速地說出。
「現在,你可以看一個夠了!」
她噘了一下嘴,忽然,似雲霞地展佈笑容!
「三郎,我第一次見你,心裡好怕,是既喜且怕,心跳得很快,呵,皇帝——多麼大的官!」她展開雙手,用以比大,而皇帝卻很快地投入了她的雙臂之間。
「皇帝,不是官!」李隆基在她耳邊暱聲說,然後,他將她擁抱,他們又把可能有的問題拋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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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力士奉了皇帝之命調查了楊玉環家人的官職,他暗中著人周旋,將楊玄珪擢升了兩級,楊銛也調移驟升為侍御史,楊錡則補了一個官,稍後,又移調楊玉環的親哥哥,也使他擢升了一級。
高力士並不是由自己出面的,他囑咐有關人員,由主管擬議,又分開幾次而擢調。因此,在朝中全不著痕跡,無人想到這些人事安排因為楊玉環。
不過,楊玄□對自己的兒子又擢高了職位,感到意外,他忖度,這與女兒有關的,從而,他對女兒入宮為女道士的事,起了疑心。但他不敢去調查。
可是,楊玄珪不如弟弟那樣迂,他由地方上的正七品下階官而入都,以年資而為正七品上階的戶部所附的租庸使衙門員外郎,那是他經過活動而得到的,戶部員外郎官階為從六品下,附屬機構同樣的官職則低了一級。但在他來說,這是辛苦中獲得的。然而,在自己完全不曾想到之時,忽然移調了——進入門下省,為從六品上階的通事舍人。升了兩級並不太重要,但一般官員能入門下省卻大不容易,同樣官階而在門下省做事的,在觀念上為清貴,如果再調部,至少會高一階甚至可以高到三階以上。
他注意到自己的晉陞,也注意長侄子和兒子的獲正式官職,他想到了侄女的關係——因為他們只有這一條路可想。
楊玄珪知道弟弟的個性,沒有去找他,但把新任從六品下階的侍御史楊銛找了來詢問。
楊銛現出神秘的笑容,問楊玄珪說:「二叔大人,我在猜測,一定是極有權勢的人在暗中提拔我們一家人,我入都,只是正八品官,轉了一下,再轉一下,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在短短三月中,我居然成了權署侍御史,還有,二叔大人從租庸使衙門忽然轉到門下省,那比在戶部做郎中還要榮顯啊!再者,錡弟也無端端地得到正八品的官,鑒弟更了不得,他已爬到二叔之上了,這事,二叔想想——」他沒有說下去。
「玉環——當然是因為玉環之故,你的玄□叔從士曹參軍事而得以調入國子監,又升得那樣快,我就猜到玉環這女孩不簡單,可是我們這許多人……」
「二叔,玉環自請為女道士是為當今的皇太后,而且她住皇宮之內的道觀,我打聽出來,宮中的太真觀,稱太真宮的——」
於是,叔侄二人相對無言了,隔了很久,楊玄珪說:「如此,我得和你三叔談談了!」
楊銛提出反對的意見,他以為三叔為人迂腐,不切實際,同時,他又以為形勢如此,三叔不可能看不出來。
他們叔侄間議論了很久,最後是楊銛負起了打聽的責任,他自信有辦法能打聽到一些真相的。
在宮廷,楊玉環為各種娛樂享受而忙著——皇帝竭盡所能地不讓她閒得發悶,凡是自己沒有空閒時,他總找了人來陪伴玉環遊樂,有時,梨園中所有的最好的樂工都集中於太真宮,有時,打球和舞蹈,船戲。
李隆基知道楊玉環好動,又耽心她閒和悶時會想及從前的丈夫,因此,他總設法使她少有閒暇。同時,他安排的方面又很多,凡是能吸引楊玉環的事,他都暗中為之策劃。
皇帝特別囑托自己的「老奴」高力士,著意照顧。
楊玉環在宮中作女道士,實際,她如一個被寵容的嫡女那樣地生活,要什麼有什麼,在未嫁之前的戶內,父親雖然管她,但也寵她的。因此,她的少女時代可以任性,只是,如今的情形更加不同了,現在,根本無人管束她,皇帝的順從,有些時,使她幻生出父女的感覺。
在這樣的情形下,宮廷中再也無可能把秘密局限在一個圈子裡了,宮內,幾乎人人講著過去的壽王妃,現在的太真女道士楊玉環,實際上,已成了皇帝的嬪妃,而且為皇帝非常寵愛的一個女人。
宮內的傳言,終於緩緩地傳到宮外。在國子監擔任司業的楊玄□,於這年的十月間,皇帝赴驪山溫泉宮時有所聞,而且為此痛苦以及警惕了。
先是,宰相李林甫在一個集會中邀了楊玄□——這是一項會議性的午宴,參加的為侍郎級及以上的官員,楊玄□並非政務官,級位也稍次,以級位言,其他特出的四品級官員也有,但教育人員只有他一人,那就不尋常了。(國子監祭酒未被邀請)
接著,是皇帝在驪山時,太子右贊善大夫楊慎矜來訪問楊玄□,從洛陽時代開始,他們聯宗,往來不斷,只是楊玄□為人方正和近於迂,入國子監以後,以學者自居,對長安貴胄的交遊,盡可能避免,因此,他和楊慎矜兄弟有往來而不密;楊慎矜兄弟現在也是當時得令的人物。他來訪,隱約地透露了皇帝對楊玉環的情分,然後,他又提出,政府方面擬借重,以楊玄□為太常少卿。
從國子監轉太常寺,是能相通和合於情理的。再者,以國子司業而擢升太常少卿,官品雖升三級,但仍在四品範圍內,太常少卿官階為正四品上,輔太常卿,掌禮樂、郊廟、社稷等事,是儒臣樂於服事的官職。
但是,楊玄□卻婉卻新任命,他已得知這是女兒的關係,內心大不以為然,再者,他本身也有理由,因為他在國子學中編一套書,至今未曾完成,他向楊慎矜說,希望能待書成後才離開國子監。
他至誠地述志,盡力避開談及女兒,這使慎矜無法再進言。
原來,皇帝欲以楊玄□為國子祭酒的,他告知了高力士,命他看情形而設法,高力士調查了一下,發現楊玄□的名聲不夠,年紀又不夠大,資望亦嫌淺,他作司業雖然稱職,但是,作司業的年數既短,而在國子學,資深之士又多,任命楊玄□為祭酒,可能會使他不能安於位。高力士明白皇帝的心情,欲予楊玄□一個卿地位,他曾設想授予光祿、大理、司農三個衙門的正卿之位予楊玄□。但是,在經過商量之後,又覺得不適合,最後以太常少卿為名,諸卿中,太常卿為班首,官階正三品,其他各卿、監都是從三品,在太常寺為少卿,只較其他的卿、監官位低一階,又因為不是主管,調動起來較易,也不會為人所特別注意。
然而,楊玄□卻辭謝,顯然,他是為了女兒身份的變遷,楊慎矜馳馬赴驪山,把經過轉告了高力士。
高力士很沉穩,他囑咐楊慎矜不必再提,也不可在外張揚,此外,他再托楊慎矜去和楊玄□及楊鑒聯絡,設法較具體地暗示出皇帝與玉環的關係和未來發展。高力士並未將此事奏告皇帝。
在驪山溫泉宮享樂的皇帝,今年和往年有許多不同,在他本身的生理上,青春的歲月的情懷好像失去了再來,而且,他又有好的體力來支持如青春季那樣的活動。
李隆基以為,這是楊玉環所給予自己的。在和武惠妃相處的最後幾年,他有老去的感覺,那可能由於武惠妃溫馴地侍候他很周到之故,如今,和楊玉環在一起,反了過來,他去順應年輕的她,也許由這一轉變而使他的心情起了變化,從而影響及體力,生命的餘力,忽然間集中了。
他登上皇帝的寶座,到開元二十九年,恰好是三十年,他第一年為皇,年號是用先天,次年改為開元。古人以三十年為一世,他為皇一世,天下太平富足,為大唐開國以來所未曾有,還有,他的三十年統治,皇權完整,雖然也有過不如意的事,但比之他的父祖時代,那是好得太多了。
為了三十年一世這個段落性的時間,李隆基決定明年改年號,為自己的皇業進入第二世而開張新猷。
他自己早有了準備,現在,時間差不多了,他向主要的大臣公開了自己的構想,同時,他細緻地把自己的計劃告知楊玉環。
楊玉環對政治上的種種少有興趣,但李隆基依然以最好的興致詳細地講給她聽。
有時,她會聽得不耐煩,而且也會表示出來,不過,她的不耐煩不會使皇帝掃興,她時時以手來掩住皇帝的嘴,她會向他說:「好了,我總不會做你的宰相,別講那麼多,我記不牢,再說,記住了也沒有用。講些別的——不,我們還是去玩,今天,玩些什麼?」
這樣,皇帝的興致被轉移,他雖然有些小的遺憾,但他又滿意一個全無政治性的、享樂的女人。
雖然如此,對於一世代的結束和新開,也有一些事吸引楊玉環的,皇帝將以興慶宮作為主要的起居和治事所,她就很有興趣,因為那是一個新宮城,她覺得新房子一定比舊房子來得好,同時,她已去看過,興慶宮的新玩意比大明宮來得多。再者,她又相信,在興慶宮不會寂寞,宮中有兩所高樓,在樓上,都能見到市區的景光。
在溫泉宮,皇帝為此而做了許多事,他原來打算,在新年中冊立楊玉環為貴妃,但高力士以楊氏家族中的問題,又逢著新紀元的開始,婉轉地勸請皇帝從緩,因為現在的情形,楊玉環實際上和貴妃、皇后,全無分別。
開元二十九年的冬天,皇家和主要的大臣都忙著籌備一個新紀元的開始之事。而皇帝的長兄寧王李憲,於這年十一月死了,李隆基至誠地追諡哥哥為讓皇帝——李憲之死,也恰好作了一個世代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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