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開元皇帝子女很多,皇子不開府,在長安,皇子的住宅附連於宮城;在洛陽,王子和未嫁的公主,都居住於宮城之西的一個區域,稱為夾城。夾城狹長,東邊城牆與宮城連接,西邊城牆則連西苑,夾城南三堂有一列屋宇和花園,是壽王邸。
壽王自宮中省母回來,匆匆回自己的住宅,王妃不在屋內也不在園中,侍女告訴她,王妃去了閶闔閣。
於是,他匆匆出府,上城牆——閶闔閣是建在夾城的城牆上的,上面有觀象台。
壽王問了幾處侍女,在觀象台長廊,遠遠見到了王妃——這是面對廣大的西苑的高處,風大,壽王妃獨自一人立著,風吹動了她的衣袂,風也吹散了她的長髮,但是,在風中零亂的壽王妃,卻有飄飄欲仙的風華。
他急步而上,叫喚她。楊玉環看到丈夫,撩撥著散發,迎前,年輕的壽王捏住妻子的手,癡癡地相看,沒有說話;於是,她笑了——在風中,她的笑,風情萬千,然後,她喜悅地譴責丈夫,要求丈夫不可時時用這樣的目光相看。
壽王定了定神,對妻子說:「今天,我在母后處看到一幅畫像,是母后二十歲時,一名畫工畫的,母后說,她年輕時,有些像現在的你!」壽王妃楊玉環問丈夫:「你看呢?」壽王想了想,坦然說:「我回答母后說很有些像,其實不大象,我以為你更加好看!」
她又笑了——她時時笑,而且,笑得很好看。壽王也常常會迷失在自己妻子的笑容中,他曾經說玉環的笑似魔,似幻,會勾攝人的魂魄。
現在,在她似魔似幻的盈盈笑中,壽王忘情地挨近妻子。
楊玉環不經意地伸出手,輕撫丈夫的面頰,但是,她又立刻警覺,放開,又推開丈夫,低聲說:「此地會被人看到,我們走——」
觀象台上,有值日的內侍和女官,可能會看到他們。壽王也連忙定下神來,伴著妻子徐行,一面問她為何獨上閶闔閣。她回答:「我一個人好悶,出來看看。」
壽王表示歉意——因為自己入宮而使她孤單而悶——婚後的日子,壽王除了入宮和進行指定事務外,把各種交遊放棄,時時和妻子在一起——他們有多種共同的嗜好,只要在一起,就會忘卻一切外事。
為了楊玉環在夾城中的諸王宅內覺得悶,壽王殿下利用母親的寵愛而伴妻子出遊。
大唐皇朝的皇子,自開元皇帝嗣位之後,行動多受了一份限制,以前,諸王分房出居外面,有自己封地和住宅,現在集中在都城住,在東都有宮城的城門一道手續,出入要登記,便不大方便了,而且也不能晚歸。在長安居,諸王宅雖集在一區,但能利用地形的方便自由出入。而洛陽夾城由宮闈局直接管理,對於王妃出入,每次都列冊具報內廷,平常日子而出去玩,那是不容許的。壽王運用母親的關係,用宮內派人傳召,先入宮,再出苑,在記錄冊上,便是入侍。
這樣做是偷巧,與理不合。但是,謹慎的壽王為了取悅生性好動的妻子,一再偷巧出去。
他們時常乘了車悄悄出郊,有時,著了便服乘舟在市區出現,在家中受嚴格管教的楊玉環,婚後放任了。這種出遊,有時也借助於咸宜公主。
公主派人請壽王夫妻到自己住宅相見,這也是名正言順的。因此,洛陽人有不少能看到壽王和他的王妃——這是被稱為神仙眷屬的夫妻,壽王是諸王中長得英俊的一個,而婚後的楊玉環,越來越華妍。
楊玉環在未嫁時溜出來玩,或者在被人邀時出來,她的哥哥曾暗示地告誡她,不可到天津橋去,她渾茫地接受了。婚後,在一次出遊中,她忽然想到哥哥的告誡,轉告丈夫,並且要求去天津橋看看。
壽王自然不會介意,他們周歷了皇城正南洛水上著名的天津橋。其實,楊玉環經過天津橋和星華橋已有幾次,平時沒有留心。現在,她著意了,覺得家人的告誡毫無理由,她為此而詢問丈夫。
壽王想了一下,對玉環說:「可能,天津橋堍的小廣場,以前是行刑的地方!」
楊玉環看看天津橋南面的四支大旗桿,此時,天子的龍旗招展——表示皇帝駐蹕東都,她恍然了。她並不是一個有城府的女人,在自己想到時,就說出來:「我明白了,我的高祖在開國時,於天津橋被太宗皇帝所殺,懸首示眾。後來,朝廷起用我的曾祖,赦免罪名,准許將高祖父改葬。」她略不經意地接下去:「我的父親以儒家自許,他又很欽佩我的高祖,大約從一個孝字出發,不許我來天津橋。」
壽王順著妻子的口氣而稱讚楊汪當年的勳業。可是,楊玉環卻笑著搖頭,說明父親崇拜高祖,因為高祖著過書,又做過國子監祭酒。
在楊玉環,這是偶然接觸到家事,但深愛妻子的壽王卻把此事深記於心,他在此後又不經意地問了妻子一次。於是,他為岳父的出處而去請托姐夫楊洄。
駙馬都尉楊洄,因妻子咸宜公主有寵,成了都城中一個活躍的人物,他輕易地通過特別的人事關係,由宰相李林甫直接薦引,以楊玄□為國子監的太學博士。
國子監是冷衙門,熱衷名利的人不會要進去的,但這又是朝廷中一個清高的機構。一個人能在國子監當上教習,再轉向一般機構,地位就會完全不同,官場中人會以學者而相敬。再者,從品位而言,楊玄□只是正七品下階的地方官,而國子監太學博士,則是中央官正六品上階,中間相差正七品上階一級,從六品下上兩級,正六品下階一級。楊玄□的移調,頭尾算在一起,高了五級之多。但這樣的遷升在大唐朝廷又不算是違法的,李林甫以他優於儒學為藉口。還有,入國子監的人,要教書,那必須有些才華才能應付,只要不被國子學生和同僚所輕,旁的衙門的官員,便少加理會。
這是楊玄□夢寐以求的事,他只希望能先當上國子監的直講和助教,著三五卷書,再升博士,現在,一舉而得博士,他很滿足,以為自己將來會重振家聲。
上任之後,楊玄□在家中祭祖,正式上書宮闈局,請許女兒歸寧一次,參加祭祖。
楊玉環回家了,她對於父親的行為覺得好笑,但她依然很馴順,恭恭敬敬地向高祖神主叩頭,又自動讀了一遍楊氏家訓。然後,她悄悄地告知新補上集賢殿校書的哥哥:「我聽說,太學博士不及五經博士和國子博士高,將來有機會,我托人替大人轉一下。」
楊鑒為此而吃驚,他告知妹妹,五經博士是要有講經的專長,國子博士則是教授三品以上大臣的兒子學業的,不可隨便營謀。同時,他也為自己得為正九品下階的集賢校書而向妹妹致謝。
楊玉環入了王府之後,對官場的事也懂了一些,她暗示哥哥,在一任將滿時,通知自己。
楊鑒有些茫然,他不以為妹妹有此能力,但是,當他代表父親送妹妹上車時,就明白了——大唐皇子壽王李瑁,躲在車中,親自來接妻子,他和大舅子相見,但叮囑楊鑒千萬不能把這事說出來。在皇家,這是違例的。
從而,楊鑒得知妹妹受到丈夫的特殊寵愛,自然,他也瞭解壽王在皇子中不比尋常的地位,外界有傳說:皇太子李瑛地位不穩,倘若皇儲有變局,壽王是繼位為太子呼聲較高的一人。
楊玄□父子雖然以儒士自許,但是,對於壽王地位的傳聞和女兒被丈夫特別寵愛的事,也不能免於驚喜之感。他們想:一旦壽王得為太子,將來繼為皇帝,玉環便是皇后了!雖然這事很渺茫,但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很高。他們為此而喜,但也為此擔心事,因為皇位承繼權的爭奪,在大唐皇朝,常常演出骨肉相殘殺的慘劇,壽王得勝,當然很好,一旦失敗,那會株連及楊氏家族……
但楊玉環卻完全不曾著意於政治上的事——她雖然知道丈夫有些與別的兄弟不同的交往,但她並不重視,婚後的日子在她是很愉快的,少女的虛榮心,因環境的焙烘而漸漸滋榮,她喜歡宮廷生活,她覺得自己如暖房中名貴的花朵,被人供奉著。
除了丈夫之外,宮中代替皇后之位的武惠妃,也鍾愛她,她經常被召入內苑陪伴惠妃。
武惠妃自稱在青年時,相貌象楊玉環,玉環不覺得。不過,她又認為已到中年晚季,曾經數度流產,又生兒育女過的武惠妃,至今仍保持著細緻風儀,她會打扮,妝並不濃,但看來很適意。武惠妃似乎極留心自己的體態,一般婦人進入中年就發胖了,但武惠妃沒有,她稍為豐腴,可謂恰到好處,而且,從現在的情況看,顯然可以料到,在年輕時,她曾是美人。
也許同是美麗的緣故,她們婆媳相處很好,楊玉環曾聽到人們的悄語:武惠妃有武氏女皇帝一族人的機智和陰狠。但她一些也不覺得,她以為這位看去尚殘剩青春的婆婆,慈和可親,甚至沒有界限——婆媳有似姊妹。
在秋天,炎熱初退的七月底,楊玉環把自己可能有孕的消息先告訴婆婆。
武惠妃在起居間內聽楊玉環報告這一項消息,她大喜,立刻命內侍召奚官來診脈——也就在此時,皇帝忽然來了。依照宮廷體制,玉環是不能在此見駕的,她迴避,惠妃著一名女官陪媳婦到九洲池的花光院遊憩,她小心地叮囑有孕的事不可向任何人道及。
作為皇帝媳婦的楊玉環,只在大婚時朝見典禮中見過皇帝——距離遠,又穿戴禮服和冠,並受禮儀限制,見,等於沒有見,此時,她有好奇心,央求那位女官讓自己偷偷地看看皇帝。
這是在宮廷的常情之外的,那女官笑而應之,她認為稚氣的壽王妃不會因此多事的。
她從窗隙中看到皇帝,有三丈距離,她發現,大唐皇帝很俊偉,一些也沒有老態。
壽王妃楊玉環有孕了,但宮廷中並未循例公佈,那是武惠妃的囑咐,惠妃自己曾流產幾次,對生育有著多種迷信,她生下唯一的男孩壽王,是在幾次流產了男嬰之後,不公佈有孕,而且一生下來就抱出宮廷,送到皇帝的長兄寧王李憲府中,由寧王正妃代育,這樣才獲得保全。
也為此,武惠妃對自己的一支生育上多有諱忌和迷信,她一方面禁止宮中佈告,同時,也命媳婦不可張揚。經常為玉環診脈和照顧她的醫生,也由惠妃親自派往,那不是正式太醫,而是奚官局的老內侍,論看病的資歷經驗,奚官並不遜於著名的太醫的。此外,一名出身於武氏家族而隨惠妃入宮的老宮女,也被派到壽王府,照料壽王妃的飲食起居。
玉環對自己有孕,初期是驚喜的,但是,過了一些時,她又不著意了,由於有孕使行動受到限制,她還抱怨!
也在玉環有孕時,武惠妃卻用力為兒子謀求太子的地位。
她命聰明的女婿楊洄替自己在外面從事結交大臣,設法更易太子——太子李瑛是趙麗妃所生的。趙麗妃出身為歌伎,趙氏家人因她有愛寵及李瑛為太子,得官爵,皇族及朝中,多有人瞧不起趙氏椒房,而在武惠妃獲寵後,趙麗妃已不大為皇帝所喜,再者,趙麗妃在開元十四年死去。李瑛雖然已是法定的太子,但宮中無奧援,他本身又較樸實和少機智,在朝中,也沒有集團勢力擁護,因此,他的地位早已有動搖傾向,只是李瑛很守規矩,雖然沒有才智為人稱道,但他行為上表現端正,沒有過失,因此,要去掉他也並不是容易的事。
武惠妃與女婿經常密商,她認為:李瑛智慧低,經常和太子在一起的鄂王和光王,性情容易激動,也不是有深謀遠識的人。
她命楊洄設法先從鄂王和光王那邊下手,再扳下太子。
這些政治上的陰謀,非但楊玉環不知道,連壽王也不知情,壽王在王妃有孕時陪伴她的時間比以前更多了。
因為有孕,她被禁止舞蹈——婚後,她可以公然練舞,她喜歡舞,也近乎強迫地命丈夫跟著學習,現在,她不能舞,轉而弄樂器,偶然,她會試一支慢調舞。
楊玉環對音樂有天才,她在壽王府,隨兩三名老樂工學習了許多,幾乎每一樣都有好的造詣。
為了經常奏樂而引起旁人議論,楊玉環把一間寬大的房間的門窗,各加三重帷,以阻音響傳出太遠。
但這樣的日子又並不太久,皇帝突如其來地提前回長安,原來宣佈是二十五年二月二日回長安,但在二十四年的十月,皇帝一行就離開了東都——據傳說,因為洛陽宮中多怪事,可能有鬼祟,因此提前。
皇帝忽然提前回長安,其實有政治上的原由。首席宰相張九齡一派人權重,他們自許為清流,為儒臣,講究家世門第,以學問鳴清高,對辦事務的官員多有壓抑,而且,張九齡運用相權,時常以制度為依據而阻遏皇權。
李隆基不能忍耐,他有一套統治方法的,他用儒臣其實是作招牌,他明白那些儒臣迂闊,真正辦起事來,不見長處。
他的統治原則:雜王霸之道,而以能做事為主。對體制和出身,他不重視,這是李隆基從他的祖母女皇帝處學來的。
皇帝回到長安,把張九齡集團都排出政府,李林甫成了首席宰相,此外,皇帝所欣賞的朔方節度使牛仙客,以前以出身低,為張九齡所抑而無法獲得高位,現在,李林甫引薦他為工部尚書兼宰相,如此,朝政為之一變,由書生集團柄國轉為事務人才柄國了。
但這些變動和楊玉環全不相干,她對朝中事很少去理會,關於張九齡集團的倒掉,她是從哥哥口中得知詳情——回到長安後,諸王多分開,沒有宮城隔限,他們出入比較方便,因此,楊鑒能夠來看妹妹。
楊鑒在私談中表示了對張九齡失掉相位的惋惜之後,壽王參加進來,他們就不再談政事了,而楊鑒,於壽王參加之後不久,就告辭了。
壽王對大舅子的質樸和拘謹,覺得好笑,他率直地告知妻子,楊玉環完全同意,她說,自己的父親三兄弟,只有父親一房是書獃。她用稚氣的口吻形容哥哥。
壽王問妻子,楊鑒何以至今未婚——楊玉環為此而茫然,直說不知道,於是,壽王笑謂,自己將設法為大舅子做媒。
事有湊巧,大腹的楊玉環極少出去的,這天,應武惠妃之召而入宮,她的丈夫陪行。他們在武惠妃宮中,岐王的幼女承榮郡主正入謁——壽王先由寧王妃領養,與岐王家也多來往,岐王雖已故世多年,但岐王子女和寧王的子女同受到武惠妃照顧,這兩家經常入宮,承榮郡主性情溫和,是一個好讀書而不求時髦的女子,衣著也極淡素,武惠妃時時嘲笑她,但也很鍾愛她。
偶然相遇,壽王覺得承榮郡主和自己的妻兄會相合,他向母親提出。
武惠妃見過楊鑒,也有相當瞭解,她以為這樣的聯婚,對壽王本身也有好處,因此,她接受了而且很快地提出。
有武惠妃作伐,婚事自是必成。
楊玄□有迷茫感,女兒嫁皇子,已出於他的意外,如今兒子婚郡主,更出於他的意外。但楊鑒的訂婚,對楊氏這一支的地位,有了實質的提高,縉紳們把河中永樂房的楊氏一系和皇室作了正式的聯繫。
在楊鑒訂婚的喜事中,宮廷奪權的悲劇終於揭開了。
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以有異謀的罪名,被皇帝廢斥為庶,監於宮中東城。
這一事件轟動內外,一日之間廢三位皇子,其中且有太子在內,群情嘩喧,朝廷中張九齡遺下的一派以及若干山東世家集團的人,都以為不應該廢太子,但此時張九齡已被貶官,張黨的監察御史周子諒,藉機彈劾牛仙客,在朝堂上受體刑、流放,出城之後,就因杖傷重而死。皇帝的嚴酷,使那些以儒家自許的大臣不敢公開為太子申辯。但是,在暗中,卻有人設法營救。
三位皇子在囚所,和外界仍有秘密聯絡,宮中特種人員查出太子李瑛的妻兄(駙馬)的家人,以及李瑛的舅家趙氏,李瑤的舅家皇甫氏,都使人賄通內侍,內外聯絡通訊,找機會營救。
這些報告,由武惠妃支使,直接送到皇帝手中。
三位皇子雖被廢,照理是無法將之構成死罪的,但在囚所的報告陳上之後,情形就變得很壞了。皇帝李隆基就以構通宮廷禁衛而起兵奪得權力的,他由自己例子,以為這三個兒子也真會圖謀不軌。
於是,皇帝父親發了狠心,殺子!開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皇帝詔命,將三個兒子賜死。距離他們被廢,不足半個月。
三皇子同時被廢,已經震動內外,一旦處死,自然更令人驚悸,朝堂中雖無大臣進言,但悄語卻流傳,而且傳得很廣。
武惠妃自然被牽入,壽王也成了人們的議論中心。
武惠妃是耳目眾多的,不久,她就得知了——她有武氏一族人的果決,說做就做,有時也能酷狠,但在得知群情鼎沸,流言滿市時,武惠妃終於明白自己做得太過分了——通常,太子既被廢為庶人,又被囚禁,再復位的可能就非常少了。她自悔不該太狠,她以為斬草除根,可免後患,但人言如此,反而不利,假定將這三人先廢為庶人,看管幾個月,再由自己來作好人,赦免他們,貶放到外面居住,再復他們王位,如此,對於自己的兒子為太子,就比較容易。現在,流言的鋒芒,集中在她一身,無論如何,她不能親自提請以自己的兒子繼位為太子了!為此,武惠妃在作成功剷除異己者之後,非常懊喪。因為下一步的計劃,剷除異己的主要目的,在可見的短期內,完全無法進行了!壽王,同樣陷入了慌亂中,而他的妻子,卻在此時臨盆了。
壽王妃有孕的消息,不曾在宮廷公佈,現在,壽王妃誕生兒子,依例該在宮內公佈的。同時,也要有一個慶典。但是,處死三個皇子事件,正暗潮澎湃,武惠妃和壽王是首當其衝的,沙礫集中在他們母子的身上,此時張揚壽王的喜事,非但不會有好處,反而引人怵目和可能被人加添一些花樣用來中傷壽王。
武惠妃在無比的困擾中,又命內侍省只登記和造冊送宗正寺,這位祖母自行奏告皇帝——她選一個閒適的時間將壽王的奏報送上,請皇帝賜名。
為了處死三位皇子而引致的暗潮,皇帝李隆基自然不會不知道,他統治天下廿多年,自有一套作法,他也有屬於自己直接指揮的人員,外間的流言,他知道,他為此苦悶,同時也有些悔意。兒子雖然悖逆,也沒有必要將之處死的,但他是一個極深沉的人,內心的煩惱,表面看不出。可是,以武惠妃的智慧又能發現。因此,她選擇了恰當的時間進言。皇帝笑著說:「又添孫了,我有生之年,看到百孫,當無問題。」——李隆基曾在長安城東北角,以一坊之地,建宅地供兒子們集中居住,那一坊有夾城直通興慶宮和大明宮,稱為入苑坊,初時名十王宅,稍後名十六王宅,後來稱諸王宅,李隆基的兒孫漸多,入苑坊的建築也多了,皇帝已命建百孫院,因此,他如此說。
於是,皇帝取筆,寫了一個「僾」字。那便是壽王和楊玉環所生的第一個兒子。這名字從「人」,從「愛」。以愛為主,皇帝可能因為自己深愛武惠妃而推及的。可是,武惠妃因三皇子之死,心理上有著芥蒂,她看這個字,從「愛人」出發,她想:難道,這是皇帝暗示我嗎?
這一轉念,她的心情更增了一分沉重。次日,武惠妃親自到入苑坊壽王宅來看初生的嬰兒,把皇帝的賜名給予。
楊玉環產後才六天,已起床了,武惠妃立刻命她去躺著,她告誡媳婦,產期中必須好好調養,不然,將來會多有病痛——楊玉環不在意,但她是一個聽話者,武惠妃說了,就乖乖地走開去躺回床上。
於是,母親命兒子入內起居室,屏退左右,告誡壽王在這個時期切不可出府。
她坦率地說出:太子雖已被殺,但流言太多了,對自己母子的處境反而不利。她命兒子小心,盡量少說話,除了奉召和上朝之外,和兄弟們也不可來往,她特別說明,與咸宜公主也不能相見。
她命兒子在自己的府中避風雨。
這也正是炎夏的風雨季。
壽王府只在孩子滿月時舉行一次規模不大的慶宴,皇帝命知內侍省、右監門將軍高力士至壽王宅,賜禮物八式。這位為皇帝寵信和友誼的宦官,雖然是宮廷中最有權勢的人,但他在公眾場合很守禮,從不驕矜,他來壽王府,辦完事之後,飲酒一杯就走了。他在臨走時才告知壽王,武惠妃因精神欠佳,今天不會出來。
壽王並未介意,他和到賀的諸王入宴聽樂——由於宮廷事件的影響,諸王的情緒都很低,宴會規模本來就小,又因情緒低,因此,很早就散了。
壽王在宴會散時,匆匆入內找王妃。
楊玉環正在作一種運動,她以腹部貼在地毯上,雙手扳著雙足的足背,身體反轉成弓形。
壽王匆匆闖入而看到,大奇,又大笑。詢問她這是作什麼?楊玉環時常作這樣的肢體體操的,但平時不讓丈夫看到,今天,被發現了,她一笑,不曾停止,並且用力搖動,以腹部作支點,身體有如迎浪的小舟前後起伏。壽王忍俊不禁,蹲伏下去,捧住妻子的面頰說:「你的花樣可真多,以前我不曾見過。」
她告訴丈夫,這樣做鍛煉可以收束腹肌,使身材苗條結實。她又婉轉地說明:這是女人的私事,本不應給丈夫看到的。
於是,壽王趴下去,輕快地吻妻子,問她什麼時候可以作完?而楊玉環,迅速地鬆開了手,摟住丈夫,告訴他:「現在已完了!」兩人在地毯上摟著相親,她問他宴會的情形,壽王隨口說了幾句。他本來是心事重重的,但是,在看到妻子的新鮮動作後,放寬了;此刻,他又在欣賞著緊身小衣的妻子曼妙的身材。
他在想:自己兄弟們的妻子,沒有一個能及得上她,自己的姊妹雖多,論姿容,也沒有一個可及得上楊玉環,他把自己所想的告知妻子。
楊玉環幽秘地笑了,她回答:「或者是吧——在沒有論嫁的時候,我並不覺得自己好看,在東都時,楊慎名的妻子對我大加讚美,我還不以為是真的!」
壽王的憂惶就此消散了,他想像,如果斗美,自己的妻子可能是長安第一人。
他愛悅妻子的美麗,同時也喜歡妻子的溫柔婉順,楊玉環幾乎沒有發愁的時候,楊玉環也從來無所求,和她在一起時,好像在初夏的暖和中,使人自然而然地有和暢感,也自然而然地會放開心事。
壽王因妻子而放開心事,可是,武惠妃的心事卻越來越沉重,她已設法使皇帝誅除太子,然而,內外的流言對她太不利了,她無法提出以自己的兒子為太子。但是,太子既被殺,繼立的事不容拖延。
在無計可施中,她和宰相李林甫密商。
李林甫自稱,皇帝曾問過他,諸皇子中誰人賢孝,他舉壽王,皇帝沒有再說什麼。
武惠妃有些急,她要求李林甫思考,是否找機會直接向皇帝提出。李林甫答應,但是,他又以為皇帝如不問而自行提議,反而不好。他估計,在兩三個月之內,皇帝必然會決定太子人選。李林甫認為,時間如能拖得長些,沖淡了三位皇子死事予人的心理影響,那末,對壽王有利。
武惠妃以自己的觀察告知李林甫,皇帝對立太子的事,不可能拖到明年或今年年底的。於是,她再要求李林甫設法聯絡一些元老重臣建議立壽王。
這使李林甫很為難,元老重臣們,可以在皇帝面前說話而起作用的,大多同情三位已死的皇子,他們在太子問題上,不會提任何建議。至於他本人,此時的確也不能主動提出。
繼任太子問題,在李隆基縝密思考中,他對壽王稍有偏愛,可能是因母而及子,也可能因為壽王母系有武氏血統——李隆基對作女皇帝的祖母是極為崇拜的。他有一個直覺,武氏和李氏,血統相合,會孕成能幹的人。壽王就是李、武兩家再傳的混合血統。
可是,他又有著猶豫——武惠妃是他長期愛寵的人,他信任這個女人;可是,他童年時代所經歷的宮廷鬥爭,又使他對一些事多有顧慮;他想壽王雖有兩個了不起的家族的血統,但看來不像自己那樣精明強毅,如果自己死後,武惠妃干政,那麼,兒子的皇權可能被壓抑,武氏又可能再興起,李隆基認為,武惠妃有潛藏的能力。
這只是一己的思維,但是,他又幻惑於自己的思維,因此而躊躇——此外,人們的私議,對他也有影響,他想:如果立了一個不適當的人為太子,會引起政局的不安。
因此,平素有決斷力的皇帝,對太子繼承人選,躊躇不能決。
心事重重的皇帝,時常在苑中獨自散步,思索著,他雖曾問過宰相,但他要自己作最後決定。
在苑中,他會長久獨思——武惠妃知道這些,因而,內心的慮憂加深著。
武惠妃時時想正面向皇帝請求,立壽王為太子;她有那樣的機會,但是,她在宮廷中又從未直接干預政務,她自幼年起,就被教養於宮中,她深知李隆基對權力的敏感性,長久以來,她只以娛樂君皇,自取悅至得寵,她都是順遂君皇的。她避免正面接觸政治,除了皇帝問及,她極少主動提出問題來。近來,她暗中部署,稍為伸展自己的觸覺,同時也建立一個秘密的權力體系,那是在朝中結合一批人替自己發言,她暗中洩出宮中消息和皇帝的意向;同時,她利用歡好行樂的時候,不著意地發展自己對皇帝的影響力。
由得寵到有一些權,她做得極隱秘,自然也很辛苦的,直到女兒結婚之後,駙馬楊洄為她奔走,她才正式有了勢,但依然是隱秘的。
太子李瑛的事件,她曾經發言,訴以自己也曾受太子的輕侮,現在,她如直接請求以自己的兒子為太子,兩宗事件加起來,必會使皇帝起疑,何況,二十餘年來,她也從來沒如此正面提過事。
在躊躇中,她又召女兒和駙馬入宮密商。駙馬都尉楊洄以為,朝廷中現時已無人能說話,李林甫已進言,除非皇帝再問,也已無再說話的餘地。
隨著,楊洄建議武惠妃找高力士設法。
武惠妃在沉吟中點頭。右監門將軍、知內侍省高力士,參與李隆基發動玄武門兵變而奪取皇權,自皇帝開元元年起,他就承擔了這一個重要職位,宮廷中,也只有他和皇帝有私人友誼。高力士是出身武三思家的,與武惠妃的關係很好。長久以來,武惠妃都得到高力士的照顧。可是,武惠妃又明白高力士為人謹慎,從不隨便議論朝政,干預人事。
再者,高力士在皇帝面前是可以隨便說話的,她擔心自己的請托不慎,反而會出事。
就在她躊躇不決的時候,宮廷中發生了怪事,驚擾了這位皇妃——武惠妃宮中的一名值夜侍女,中夜尖叫,昏了過去,其餘的宮女聞聲往看,抬她回房,救醒了她,那宮女自稱看到三個男鬼,在惠妃寢殿的外面草地上跳動,倏忽不見。
這事很聳動,次日,武惠妃也知道了,三個男鬼使她自然地聯想到三位被殺的皇子,她心悸了!
那名宮女被內侍省找了去,杖殺,那是妖言惑眾罪。
可是,鬧鬼的事卻繼續出,雖然無人敢直說,但武惠妃卻知道一些異象,她為此而惴然,心中恐懼,對立太子的事,也不敢積極進行了。
事情也湊巧,身體強健的武惠妃,在宮中鬧鬼之後數日,忽然得病,吐、洩,突如其來的,而且很兇惡,宮中的醫士不能作主,奏聞和傳召太醫入診。
皇帝李隆基很緊張,但奚官局丞以惠妃的病來得邪惡,可能會傳染,勸皇帝不可入視,李隆基不以為然,他直入,可是,武惠妃卻命侍女阻擋,她在惡劣的吐洩中,狼狽不堪,她不願皇帝看到自己的狼藉之相。
武惠妃的病來得快,但也好得很快,兩夜三日,她就痊癒了,太醫只說外感風邪,不曾指明病的具體原因。
病雖然很快就好了,但兩夜三日的吐洩,對武惠妃的身體影響很大,她在休息了三日之後,才讓皇帝進來相見,她仍很軟弱,而且消瘦了。
在宮中,武惠妃這場病,也引起了悄悄的流言。
悄語流傳:武惠妃是被鬼祟而得病的。——宮中的悄語無可查據,但是,武惠妃的左右也有風聞。於是,咸宜公主入覲,建議召太常博士王璵為之祈禳——巫覘之事,在宮中是犯禁的,但以太常博士公開行之,那又當別論了,不過,武惠妃還是拒絕了,她耽心這樣一做,會使流言更加猖獗。
咸宜公主是聽到悄語而建議的,而武惠妃,從女兒的建議而體悟到鬼祟的傳言,她為此而惴惴不安。
於是,她換了一個居處,遷入一所近年新建的宮殿。同時,她又暗示女兒,把那位通祭禳的太常博士推薦給皇帝。
武惠妃自患病休息到搬一個住所,耽延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在這期間,繼立太子的問題,便也擱了下來,武惠妃以皇帝不提太子事而稍稍安心,她以為拖延對自己總是有利的。
在壽王那邊,情形也是如此,母親驟然而病,轉移了他的注意,他在母親病癒後,每隔一天入宮問疾一次,有時,壽王妃楊玉環也隨之入宮。
這樣,拖到了十月。武惠妃在病後,身體一直軟弱而沒有大好,皇帝以長安城冷,便出赴驪山溫泉,一方面是避寒,一方面是讓武惠妃在溫泉中療養身體。
自開元二十二年正月皇帝赴東都以來,已有三年多不曾赴驪山溫泉過冬了,這回去,規模很大,除了皇族中人外,百官也有不少從駕到驪山辦公,大臣中有不少人在驪山有賜第,家眷也相隨而去。
那位由咸宜公主引薦的太常博士王璵,也隨駕前往,他已獲得皇帝的信任,皇帝准他的建議,設立青帝壇以迎春,而他的官位,也封為侍御史領祀祭使了。
楊玉環隨了丈夫,第一次到名聞天下的驪山溫泉區,她生性好動,到了驪山,宮廷的和王府的各種管束都放寬了,她可以自由活動,她甚至可以獨自騎馬去遊覽,只要不越出禁區,就不會有問題。
一天的下午,從駕驪山的諸王,奉詔命往聽國子監祭酒和司業講經,楊玉環以這天的氣候好,陽光滿地,不很冷,換了輕裝,騎馬出遊。相隨壽王妃的,有馬伕和內侍各兩人。但是,在山陽的長青道,楊玉環看到道路平坦,一下任意,策馬疾馳,把四名從人遠遠地拋離了。她到華蓋亭歇馬,等從人,但是,另一處的景象吸引了她,她又上馬沿著一條整齊而回過山角的路奔馳——那邊有平台和樓閣。
她沒有顧忌什麼,直馳而前,於是,她看到山道上有一個白石砌成的牌坊,上面刻著:「驪陽凝碧」。她在牌坊前勒住了馬,她自忖這會是驪陽宮的西邊的通路,雖然牌坊離宮城界還有一大段路,但她認為自己總不宜擅入的。於是,她拉轉馬,想回去,偶然,她又想眺望一下這座宮後的臨崖台榭——她知道,但沒有到過。
她策馬走下右側的斜坡,道路漸寬,有兩名內侍在路邊的小亭中,阻住了她,詢問,隨著,又有兩名內侍出現,內侍們知道她的身份,輕輕地相告:聖駕剛好在此。
楊玉環吃了一驚,連忙欲下馬,阻路的內侍攔住,再告訴她,皇帝在台上,不必下馬,並告以就此折回即可。
皇帝在山坡的平台上,已看到了她,而且,皇帝也已傳詔,距離雖然還遠,但內侍一層又一層傳話下來,立刻到了,皇命,賜壽王妃騎馬上坡。
她先有些惶恐,但抬頭看到武惠妃與皇帝同在,就定心了。上山坡,在平台的階下下了馬,四名內侍陪她上階,大約有四十級,接著,又有兩名宮女來陪她上第二層石級,她依禮低著頭,上十六級。
於是,她拜見皇帝和惠妃,請罪。——王妃獨自一人在山間馳馬,與體制是不合的。
但是,皇帝很慈和以及顯然地愉快著。他命這名媳婦近前,細細地看,這使楊玉環為之侷促,而大唐開元皇帝卻盈盈地笑著,轉向武惠妃:「我在西苑第一次見你時,你也獨自一人騎著馬,哦,你說的不錯,她有些像當時的你!」
武惠妃笑嘻嘻地對垂手半弓身而立的媳婦說:「玉環,隨便些,在此地不必拘禮——你怎麼一個人馳馬到此地?」
楊玉環報告,壽王去聽講經了,自己以天氣晴爽,出來走走,因為第一次上驪山,馳馬時拋下了從人,不小心闖入了驪陽宮的區域。
「不妨事——」皇帝看穿了緊身衣、束腰、長褲的媳婦,說:「一家人,在離宮到處走走,又有何妨!」
此時的楊玉環,面頰紅暈——被風吹紅,也因第一次在近距離見皇帝而緊張羞紅,紅得很鮮艷。在皇帝看來,她的面頰白裡泛紅,有著活活潑潑的青春氣,而她的身材,妖嬈。
皇帝在欣賞媳婦,武惠妃以楊玉環著了長褲而不安,這是胡服,雖然宮中的妃嬪人人都穿,但媳婦穿了而讓皇帝看到,總是不大好的,她問媳婦的外衣。
楊玉環面對至尊的緊張,因皇帝說話輕鬆而解除了,她不曾著意於自己的服裝,隨口說:「馳馬時熱,我放在馬背上——」
「玉環,以後不可著了長褲到外面去!」武惠妃溫和地說,那也算是譴責。
她才解除緊張,立刻又轉為侷促,皇帝暢朗地一笑,代媳婦解釋;他表示,在郊外馳馬時,著胡服有實際的方便,皇帝也順口講著近年婦女服裝的變化。接著,皇帝告訴媳婦,武惠妃新婚時,常赤足著屐到處走動。
這樣,他們又恢復了自然,武惠妃以媳婦衣服單薄為理由,著侍女取自己的外衣給她。
皇帝笑著說:「我們在此也站了些時啦,可以進去了。」
楊玉環就行禮告辭,武惠妃發現皇帝對玉環有好感,這該是一個可以運用的機會,於是惠妃命她相隨。
他們走上一道寬闊平整的石階,只有八級,再通過一條寬約三十多尺的路面,又上四級石階,入屋。那是一個閣,室內很暖和,皇帝與惠妃在入室不久,就脫下了外衣。楊玉環在入室後又告了一次罪。
皇帝賜媳婦坐,問她家事。
她告訴皇帝,自己未嫁之前,被父親管得很嚴,胡服是不許穿的,而且又被迫著讀儒家講婦人之禮的書。皇帝為此而大笑,問她對儒家所訂婦人之禮的感想。楊玉環率直地回答:一個女人不可能完全遵照儒禮的,如果言行全依儒禮,人就成了木偶——她發表議論為自己今天的行為暗作辯護。皇帝似乎很欣賞,隨口問她的父親的職位。楊玉環抑掩地一笑,隨說:「國子監祭酒,以家大人有專學,上個月奏請,由太學博士移擢為國子博士。」
李隆基對外戚行動,平時是相當留意的,他的留意,是擔心椒房之親仗勢為非法之事。對楊玉環的父親,他得到的報告是:儒生,研究經學,專攻春秋三傳,旁及周禮。在得知此一報告後,他對楊玄□這人就放心了,而且也有好印象了。但他其實已忘記了楊玄□在國子監作教書匠。皇帝此時想:讓我這位親戚一直做教書匠,可也太苦了,但他並未說出來。
此時,侍女送上小食,皇帝和惠妃面前有酒,楊玉環面前則沒有。
皇帝命侍女賜酒,楊玉環循宮廷中晚輩受賜的儀式而致謝,飲了那杯酒。
至於武惠妃,用酒吞了幾顆丸藥。她在那一次病後,身體一直不曾復原,人也比前消瘦。
王妃在這種情形下,不能多留的,在小食之後不久,她告辭了。
楊玉環喜氣洋洋地回去,到宅時,她的丈夫壽王李瑁正回來,她比丈夫早一步下車,在戶外,她迎著丈夫同入,急促地把今天下午的經過報告了一遍。
「玉環,你好運氣,照理,這是犯例的!」壽王卻緊張著,「父皇沒有問及我?」
她回答:「沒有。」隨後又說,母后曾問到。接著,她再講驪陽宮小閣中的典麗與華美。
「父王在東都時,驪山各所宮宇,都經過新的裝修,驪陽宮那個小閣有橋和後殿相連,大約是新造的,我還沒有機會到過。」壽王攜著她的手,再問:「你的裝束,沒有事吧?玉環,在此地出去,很可能遇到父皇和長輩,你的服裝得稍微端正一些。」
「父皇已說過無妨了,以後,我更可以隨便!」她放恣地說:「父皇說,母后年輕時,在苑中赤足著屐!」
壽王到此時才想起,問及母親的健康情形。
「我不知道,但看到母后進小食時服藥!」
壽王說出今天在國子監聽講學時,曾遇到尚藥局丞要問藥經上一些字的意義,據說是為惠妃配製特方用的藥。
楊玉環詫異,她轉而問丈夫於定省時的所見。
「我沒有發現什麼,母后但說身體比以前差,在溫泉浸浸,也不見好處,我姊姊說母后睡眠不好!」
對於武惠妃的病,連最親的女兒都不清楚,可是,惠妃卻用到特方,由此可以想見,她的病並不是輕微的。還有他們所不知的事:宮中,侍候惠妃的宮女說,惠妃獨睡時,必然夢魘。
十一月十五日,在大寒天時,皇帝忽然由驪山回長安去了,這次到溫泉宮,前後不到一個半月。
皇帝提前回長安,據說是因為武惠妃的病。
車駕剛回到長安城的第四天,大唐皇朝的老臣,為開元皇帝所敬重——在女皇時代即已有名氣的宋璟死了!宋璟數度拜相,前幾年退休而住在東都,封廣平公,退休後詔許以開府儀同三司。這樣的元老重臣病故,照例要有哀式,皇帝親臨——病中的武惠妃得訊,又著駙馬都尉楊洄設法請李林甫向皇帝提出太子問題,她以皇帝很關心自己的病,心情上當會有多一份柔愛,這時候提出,獲得核可機會較大,惠妃希望能在年底以前決定新太子人選,那麼,在新春大朝受冊,當比平時為風光。
壽王也被通知,在參加宋璟祭禮時,小心應對。
武惠妃估計,喪禮罷朝,皇帝在祭禮之後,會召見宰相閒談一些事的。但是,她的例行估計錯了,皇帝惦記著武惠妃的病,一臨祭禮,就回宮來看視她,並且親自召太醫、宮廷醫事人員及尚藥丞研究病情和商量用藥。李隆基看過不少道家的醫書,他也提出不少意見。
武惠妃參加這一議論,她感激,在群人散後,她握捏皇帝的手,呼著三郎,一時泣不成聲。
這是至情流露,李隆基也緊緊捏著她的雙手,勸她安靜,隨後,親自伴送她上床——武惠妃在驪山溫泉宮曾經暈厥一次,查不出病源,回到長安,醫生看了幾次,也找不到病的根源,她沒有顯著的病象,但生機懨懨,一天中,大部時間在床上,偶然起來,可是,起來一個時辰,便覺精神不濟,躺下,睡著半個時辰,會醒,醒來,精神便轉好了,但是,若睡著的時間久了,又會有夢魘而惴然。
她的情緒受到病的困擾,恐懼著,怕死,現在,她躺在床上,約束自己的感情,收斂哭泣,武惠妃呼皇帝為三郎,皇帝呼她為小妹。
皇帝寬解她,病源雖然查不清,相信一定能醫得好的,因為她年事方壯,只有四十歲。
然而,四十歲的武惠妃本身,生機卻垂垂將盡。
皇帝對她,有著綿厚的情分,二十多年來,情好始終如一。武惠妃是李隆基發動兵變,為太子,又奪取父親的皇權,在為皇帝之初,於宮中巡行時發現而愛悅的。武惠妃幼年,父親故世,女皇帝命人召入,在宮中居住,養育。
武惠妃的父親為恆安王武攸止,但在武氏時代,並不當權,官位只是絳州刺史,而且也不是多是非的人,女皇帝以本族之故,將武攸止年在童稚的女兒召入宮中,同樣的人不止她一個。女皇帝死後,不斷的宮廷政變,每次都會殺及武氏的人,李隆基奪權那一次,殺人最多,除了韋後一族外,又把姑母太平公主一族和同黨,再加武氏子孫,恣意誅除。
然而,人事的發展卻很難料,李隆基誅夷武氏子孫,卻在宮內一見武惠妃而生情,即納為妃子。
武惠妃自童年入宮,經歷女皇帝被迫讓位的洛陽宮廷政變,稍後遷都回長安,又經歷太子李重俊起兵發動宮廷政變,武三思父子在家被殺,政變因攻不破宮城玄武門而失敗。又稍後,韋皇后毒殺丈夫,在宮中發動了一次不經兵火的政變,再接著,便是規模最大的,由李隆基主持的宮廷政變,這一次關上城門,大肆殺戮,寄養在宮中的韋皇后族人大多被殺,武氏族人也有被殺的。然後,又是殺太平公主的一役。
武惠妃回憶著那些可怕的往事,再想到自己在苑中邂逅皇帝而成為妃子的故事,她記得,自己第一次見皇帝,就是赤足著了木屐的。
初婚時,她曾表現過少女的任性,但是,可怖的宮廷生活使她自檢,她用自己的智慧取悅皇帝,交好皇族人員,又由於她從小就在宮廷,宮中人和她相處極好——由於她的父親是一個安分的人,又沒有權勢,她入宮,也未曾受到重視,因此,她初到宮中,還要努力取悅宮中的阿姆和女官,甚至宮人。這些往事,使她成為皇帝妃嬪後,得到許多方便。
然而,她終於不曾取得皇后之位,李隆基廢斥王皇后之後,已公開表示欲立她為後,與大臣商討,為一名御史所力諫,因為她是武氏之後,那位叫潘好禮的御史曾歷訴武氏亂政之事。最後,他有一句傳誦天下的話:「陛下若再立武氏為皇后,何以見天下士?」李隆基為此一言而罷立後之議,從此便空出皇后之位。武惠妃自然是懷恨的,但她忍耐著。因為她在朝中沒有大臣為援。
現在,在病榻回憶往事,對皇后名位已淡然了,因為,在過去十多年中,她實際上是皇后。但是,她唸唸於兒子,自己不能及身為皇后,她希望從兒子身上獲得補償。
於是,她想到一個方法,召壽王侍病,她讓兒子進來,時時為皇帝看到,總有機會可以進言。她看皇帝對自己的情分,一旦提出,被拒的可能較少。
有時,壽王被召入侍,有時,武惠妃召壽王妃入侍,因為她發現皇帝很喜歡這位媳婦。
在風雪殘年,壽王將被立為太子的傳說,在朝廷中多有人知了,據說,宰相李林甫和皇帝談過,皇帝曾表示將以壽王為太子,待武惠妃病癒後宣佈。
這雖然是傳說,但朝臣中大多相信這是真實的。
但是,武惠妃的病卻迅速地轉變了——她本來就生機懨懨,還可以起床,但有一次起床後忽然暈倒,傾跌時震傷了頭腦,昏迷了三個多時辰才醒。
那是十二月初二。初三壽王入覲侍疾,在宮中留了兩個時辰——他以自己將會成為太子,小心地顧到體制和身份,不欲在母親宮中如稚子那樣多留。
次日,武惠妃的情況好轉一些,壽王妃楊玉環代丈夫入侍,咸宜公主和未成年的小妹也應召在侍候。稍後,皇帝到了,而且留著不走,於是,作為媳婦的楊玉環只有先退。
她回壽王府,把惠妃的病況告訴丈夫,李瑁舒了一口氣,向妻子說:「但願母后無事,否則,對我們極為不利!」
楊玉環已經知道丈夫在爭取太子地位,不過,她的出身和年紀以及個性,對權力的看法不同,她以為,丈夫當不成太子,也沒有什麼大不了,作壽王,一樣很好,因此,丈夫所說的不利,她不解,也不予以重視。
這天晚上,下大雪,第二天,宮中傳報武惠妃的病況沒有變化,皇帝自外面找了三名有名氣的醫生入宮診視。楊玉環很樂觀,她拉丈夫玩了一會雪球戲,午後,壽王才入宮問疾和侍候了半個時辰。
回來時,楊玉環和侍女及內侍在堆雪人,壽王也參加,他們一起玩,堆了三個大雪人和一頭雪狗。
這是十二月初五。壽王看到母親,病情並無變化。
但是,武惠妃的病卻有了突變——開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丙午,武惠妃死了!
武惠妃有了突然的病變,上午忽然失音不能言語,不久,四肢痙攣不已,皇帝退朝時聞訊,匆匆趕入,武惠妃已是彌留狀態,侍醫以皇帝不宜留在一個垂危的病人身邊,力勸皇帝退出。
半個時辰之後,四十歲的武惠妃逝世了。
宮中傳說,悄語:以為武惠妃是被三名皇子的鬼魂所祟而索去生命的。另外有秘聞:武惠妃可能被宮中人所謀害,為三位被殺的皇子復仇,但是沒有人敢正面提及。
大唐皇帝哀痛著相愛二十多年的妻子,他追封武惠妃為貞順皇后。
武惠妃的逝世,對壽王來說,好像天塌下來一樣,他認為,只要母親多活三個月,自己的太子地位就定了,現在,能否取得太子地位,就極為渺茫了,為此,他憂愁惶亂。但是他的憂惶卻不能向妻子傾訴,因為,楊玉環是不能體會到他的心事的。再者,楊玉環本身卻在真正哀痛中,那是由於武惠妃的確很喜歡她之故。
駙馬都尉,壽王的姊夫楊洄,看出了壽王的惶亂,向壽王進言,勸他在哀傷中必須鎮定,既要表現孝思,又要保持風度。
通權達變的楊洄說:惠妃的逝世,對壽王嗣位為太子自然是不利的,但是,皇帝傷悼愛妃,情真意深,在喪事期間如有好表現而為皇帝所欣賞,那末,被選立為太子的機會依然很大,因為皇帝已表示過,欲以壽王為太子,在理論上,這樣的大事,不會因惠妃之死而完全改變的。
這是希望中的希望。
李瑁在憂惶頹廢中強自振作起來,以孝子的身份主理母親的喪事——武惠妃曾多次流產及不育,她只存壽王一子、二女,長女咸宜公主,幼女未成年,亦不為母親所寵愛,與咸宜公主比,相差太遠了。
李瑁為人溫厚,風度很好,在禮儀方面,幼年受寧王妃和母親的教導,很通達而且做得很自然。在母喪中,他的情緒雖然不平靜,但行事仍合規矩,也得到旁人的好感,不過,皇族和大臣中,對武惠妃總有一些忮心,他們肯定她是置三位皇子於死的主謀人。由於皇帝對已故的武惠妃痛悼綦深,又很快地自行定出了為貞順皇后的名號追封,無人敢造作蜚語。
但是,這種潛在的忮心,對壽王多少有著不利。
這是一個暗淡的年關。在辦喪事之餘,大唐皇帝還冒寒親自帶了一批人去看埋葬武惠妃的墓地,壽王是隨行的皇子之一,墓地選在京兆府萬年縣東南四十里之處,亦即長安外城東南四十里,驪山以南終南山的東麓。皇帝又親自將武惠妃的墳墓定名為敬陵——因為已追封為皇后,因此,墳墓也可以稱陵了。
李隆基為自己營造的陵墓,遠在渭北的蒲城縣東北三十里的金粟山,這選擇因為他父親的陵墓在蒲城縣西北三十里的豐山,當開元四年時,李隆基的父親故世後,營葬時,李隆基依照習慣,也選了自己的墓地,稍後便事經營。
李隆基埋葬武惠妃於長安近郊,似乎有追思之意,到驪山,訪敬陵,那會很方便。
朝臣們發現,剛毅、有時殘狠似太宗皇帝的開元皇帝,對武惠妃的確是多情的。一般皇帝的友情,及於生前之人,而李隆基及於死後。
壽王在隨父皇看了母親的墳地回來,心情轉好,他從父皇對母親的深情忖測,葬禮一了,自己當會被立為太子。他甚至設想,父皇可能會在行葬禮的那一天,宣佈自己為太子。
開元二十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巳末,大唐貞順皇后下葬於敬陵,儀式極為隆重。儀隊、皇族及百官、禁軍、送殯的隊伍排列,亙五里多長。許多年來,后妃的殯葬沒有如此大的場面。甚至,已故睿宗皇帝的葬禮儀仗,也不過如此,由此可見李隆基對父親尚不及對武惠妃。
可是,壽王所期望,在葬禮時或葬畢回都城宣佈自己為皇太子的事,卻沒有出現。
據說,皇帝在武惠妃死後,心情一直不好,葬禮之後,皇帝除了平時上朝外,在宮中休息,很少召大臣入宮議事,自然也不聞有行樂。立太子的事,一再耽誤,如今,好像將之擱了起來。
挨到三月朔日早朝後,依然消息沉沉,壽王終於真正著急了!
在外面,咸宜公主和楊洄,也有著不安,他們支持壽王為太子的立場很明顯,一旦壽王不得立,對他們,會是很大的打擊。於是,楊洄和壽王聯絡了,再密訪宰相李林甫,請他再進言。
在武惠妃死後,李林甫對請立壽王為太子之事,雖然和以前一樣,因為他曾建言,壽王得立,對他的權位總是有好處的。可是,老於宦事的李林甫,看出情況並不太好,他不願再直接出面了,但他又不能不管,於是,他轉托了人,暗示御史大夫李適之上表,奏請皇帝早立儲君。
李林甫以為,李適之上表,皇帝會重視,也會和自己商量,到時,由皇帝問及再行看情形而提出,自己所擔的干係就比較輕了。
李適之是大唐的宗室,在朝中聲望很好,他和李林甫雖然同是宗室,但是政治路線並非死黨,只是相處不算壞。李林甫巧妙委託不相干的人而請李適之進言的。李適之認為此事也應該做,便上了表。
可是,這位大臣的表章上去,皇帝既不批復,也沒有找宰相商量,很快,時間已過了三月中旬。
李林甫的暗中設計落空了,這位識時務的宰相就謹慎地不再接觸立太子問題。
在壽王邸,李瑁有似熱鍋上的螞蟻,在寢食不安中,而且再也無心陪伴美麗好動的妻子遊樂了。雖然這是長安的好春天,但壽王府,卻密佈著愁雲。
楊玉環終於發現了,她由愛的關懷而接觸問題。
於是,李瑁在一天晚上,燈下對坐時,告知妻子:「玉環,情形是這樣的,父皇嗣位,於開元三年立太子,就是去年被廢殺的那位,算是我的長兄,在去年事變之前,父皇對長兄早就不滿了,因為母后的緣故,內外都傳說我將嗣承,我並無這野心,但母后卻希望我能取得太子地位,這幾年,我在生活行為上也很留心,不讓人議論我。玉環,皇家的事,兄弟無情,甚至父子也無情,我朝,太宗皇帝屠殺兄弟,再迫高祖皇帝嗣位,父親的情景也一樣,皇儲哪有自己不願做皇帝的道理,是被形勢所迫啊!其中還有許多謀位纂權的可怕故事,一時也說不清,慢慢地,你便會明白。假如我從來不曾被考慮做太子的候選人,那末,我為諸王之一,可以平平安安,但內外都已知道我將會為太子,一旦得不著,落到別的兄弟身上,他們會猜忌我,以為我會因得不到太子地位而怨,或者造反,那時,他們會迫害我!」
楊玉環仍然有茫然之感,思索著問丈夫:「阿瑁,照我聽到你所說,皇帝已允承以你為太子,為何又會變呢?你又沒做錯什麼事?」
「玉環,我朝的太子地位,從開國以來就是不穩定的,一般說,有功有權的皇子得為太子,此外,有立長和立賢之說,長是有定份的,賢就沒有標準可說了。立我,人們說是立賢,其實,我又哪能稱得上一個賢字,只因母親領袖六宮,得父皇寵信,因母及子而已。現在,母后死了,我在宮中失去了依仗,賢名自然也就沒有了……」
這樣一說,楊玉環明白了一些,也為此而有了憂慮,她問丈夫,如果不得為太子,是不是一定會被迫害?
李瑁回答她:「不是一定,但可能性很大。」
如此,明朗的壽王妃也有了愁恨,她在室內感到悶,挽起丈夫到外面走動。
那是八百里秦川明勻淨麗的春夜,他們在自己的園中徘徊漫步,春夜的風稍有寒意,但這份輕寒卻使他們精神清明,她忽然問:「母后故世之後,皇帝是否有新寵?」
「沒有,看情形,父皇對母后是真正有情的,我曾經聽高力士說,自從母后故世後,父皇在宮內落落寡歡,有時還獨宿!」
楊玉環思索著,稍後笑說:「照這樣情形看,你還是有希望——阿瑁,自母后逝世至今,皇上並未做過大事,是不是?可能他心情不佳,把一切重要問題暫時擱起來了——」
「哦,那也有可能,但是,大臣上表……」李瑁無法如妻子地樂觀,不過,他在這方面是無能為力的,只得等待,勉強克制自己的憂鬱。
喪偶的皇帝在宮中落落寡歡——他身邊有無數的女人,只要他願意,可以隨心所欲地選取。但是,他的情緒不佳——武惠妃與他的情誼是由時間和生活習慣等積累起來的,宮中那麼多妃嬪,只有武惠妃深知他的心意,不需要他說出,對方就會知道他的心意,這樣一個人的喪失,是不易找到代替的。
在有情時,欲的需要便成為其次了。
在宮中,晚餐時依然奏樂,有時,李隆基也會找歌舞伎來表演,可是,他總是提不起勁來。有時,他也會找看來可喜的女人侍宿,或者找以前認為可取的女人,但是,在武惠妃生前,他認為可取的女人,此時對之也提不起興趣了。
他有些百無聊賴,有時,他覺得自己趨向衰老了。
想到自己趨向衰老,他會想到太子問題。李適之的奏章他沒有答覆,但他並不是不重視,而是他有矛盾。
李隆基是以奪權取得天下的,他也深知前代因儲君問題而引起的政亂,在感情上,他久有立壽王為太子的意思——對於殺死三個兒子,他有悔意,也有傷感。不過,他對太子李瑛久已不滿了,皇帝早看出李瑛很虛偽,而且,性情也較魯莽。他容忍著,希望多瞭解一些,但仍舊失望。對於李瑛弄兵入宮欲殺武惠妃的事,雖然有可疑之處,但李瑛和兩名弟弟勾結、門下私蓄壯士這一點,卻是事實。這就足以構成大逆罪!何況,李瑛還聯繫朝臣,那是最使他憎恨的。張九齡是為他所賞識的人,但他必須去除,就是因為張九齡和太子李瑛之間的微妙聯繫;在他有生之年,絕不容許兒子們勾結大臣的。因為他自己是勾結朝中軍中的權臣而發動政變得位的,為此,他很敏感。
但是,殺了李瑛,立誰呢?壽王為他所喜,可是,壽王在兄弟中排行太低,既無功勳,又沒有真正的賢能表現,立這樣一個繼承人,別人是不是會心服?將來是否能保得住皇位?
為此,他躊躇,時時一個人閉坐在內書齋中出神,為未來的事而思索。
當李隆基閉戶獨思的時候,通常是不許旁人打擾他的,除了有突發事件之外,侍從決不會傳報任何事情;但是,這也有例外,有兩個人,可以在此時去見皇帝而不會被阻,一個是已故的武惠妃,另一個是宦官知內侍者,官右監門將軍的高力士。
當李隆基尚為臨淄王時,高力士就成了他的內侍,這位身體高大強壯而又勇健的內侍,還有聰明才智,他曾勤於讀書,對李隆基又忠心耿耿,當年發動宮廷政變,高力士是他最得力的一個助手。二十餘年來,高力士從來不曾弄過權術,碰過是非,他一切都為皇帝本身利益作打算。
現在,李隆基在書房中獨想,高力士進來了。
當有外人在場時,高力士見皇帝,嚴謹地守禮儀,但在私室,他就相當隨便,他坐下和皇帝談話。
他關切地問到皇帝的心情,他又直率地指出:皇帝消瘦了一些,而且有些精神不濟。
「惠妃死後,我的心情很不好!」皇帝說。
「陛下,死者不能復生,不宜為此而自損,老奴以為,再找一個人,以天下之大,不見得會找不到陛下所中意的人,陛下身為天子,豈可為情憔悴?」
李隆基苦笑著,起身,在書齋中來回踱步,他認為高力士之言有理,可是,他又以為,再找一個如武惠妃那樣的人,卻不容易。他說了。
於是高力士又笑說:「陛下,一個合意的女人,不是一朝一夕能找到的,在此之前,陛下真心喜歡的,也只有武惠妃一個,不過,以天下之大,也必不會只有一個武惠妃!」高力士說了,稍思,又笑說:「陛下,我看壽王妃楊氏,樣子頗肖惠妃當年!」
李隆基想到在驪山見楊玉環的光景,面孔上浮現出愉快的笑容,但是,在一轉瞬間,他因楊玉環而想到壽王,太子問題,這自然比找一個女人來得重要,於是,他收斂了笑容,直走到高力士面前問道:「力士,你隨我最久,我們之間,無話不可說,以你的意見,我當立誰為太子?」
「陛下對儲位躊躇未決,是否擔心他日相爭?」
李隆基點點頭說:「就是為此!」
「陛下為皇以來,天下昇平,諸王無一干與政務兵事,立賢立功,無從說起,唯有依照傳統方法,立儲以長,誰敢復爭!」高力士莊肅地說出。
李隆基稍思,終於笑著點頭。
在中華大國的歷史上,第一繼承權是長子,從皇帝家至平民家,都是如此的,但這一傳宗的法則,還有嫡庶之分,母親的身份,有時可以影響及兒子的地位。倘若妻妾先產兒子,正妻後生兒子,那末,正妻之子就會做嫡子而為承繼人。現在,開元皇帝的兒子中,以慶王李琮的年紀最大,但李琮的母親出身低,又早死,而且無寵,李琮便被剔出繼承人之外。
慶王李琮本人也明白,決不會爭的。李隆基的老奴高力士自然明白,他說的立場,當然不是指慶王,指的是忠王李璵。李璵的生母楊氏,系出名門,為女皇帝舅家,太尉楊知慶的女兒。她嫁李隆基為側室,生李璵。後來李隆基當太子,為良娣,隨後為皇,得妃號。李璵幼年由廢後王氏扶育、楊妃早故,但她的身份,使李璵成了有第一繼承權的長子。
高力士一句話,決定了大唐皇位繼承人。
李隆基很慎重地命宮廷史官記錄下自己和高力士有關立嗣的談話。
外廷大臣,無人知道這一決定,皇帝也不再與人商量,這是五月盡時,離開故太子李瑛之死,已有十三個月。
六月初,皇帝的大詔令發佈了——忠王李璵為太子。
這是突如其來的,大詔令宣佈時,壽王李瑁並未在朝,他是在壽王邸中接獲報告的。
他的太子夢破碎了!
他對本身安全,也感到了嚴重的威脅。然而,這是現實!
聞訊之後,李瑁呆若木雞。
楊玉環在室內,聞訊出來看丈夫。
李瑁望著妻子而流下酸淚。他說:「從今之後,我的日子會極難過了。」
楊玉環泫然與丈夫相對,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丈夫,此刻,她發現自己的丈夫極為柔弱。
每一個女人的心理上都有著母性,此時,對著柔弱的丈夫,她的母性抬頭,她似摟住孩子地摟抱了丈夫——現在的楊玉環又已大腹了,她嫌惡生孩子,但是,她的第二個孩子,會在不久之後誕生。
不久,壽王府的長史告進,楊玉環只得離開了丈夫。長史請壽王殿下準備著,到忠王府去道賀。
對壽王,這自然是最難堪的事,但是,他又只能強作歡笑而去。
開元二十六年七月二日,開元皇帝舉行了立太子的大典,公佈「冊皇太子赦」,大赦天下。
李璵在這天移居東宮,正式成了皇太子。
壽王,一度是諸王中最受注意的人物,如今,太子的地位已定,壽王好像自雲端掉了下來。人們很少提到他了;他的姊夫楊洄,為了避嫌,不再和他私下往來,甚至,連他的姊姊咸宜公主也要設法迴避。
那不是他們無情,而是皇家現實的殘酷,每人都要竭盡所能保護自己。
壽王李瑁努力鎮懾,使自己和平時一樣,他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看出自己的失望或者頹喪相,連府中的僕婢也在內,如果有人安排了圈套,任何細微的事故,即使由僕婢密告,也會構成罪狀的。
只有和妻子在一起,他才可以稍微舒洩自己的情操,但是,楊玉環的第二胎,在中期以後胎氣不好,時常嘔吐,也許這純然是生理上的,也許這由於心情上的。她為丈夫的處境而擔憂,因而影響了心情。
壽王府的表面如常,但實際有似愁雲籠罩。
七月、八月,壽王除了循例在規定的日子上朝和兄弟們入覲外,他不曾被父皇單獨召見。從前,母親在世之時,壽王以母親之故,得以時常入宮,如今,他與其他的皇子一樣,只有在規定的日子才能見著父皇。
九月初,楊玉環誕生了第二個孩子,又是男孩。
當她懷有第一個孩子時,武惠妃曾派保姆舊婢到媳婦處,這些人一直留在壽王府邸沒有走,現在,她們服侍壽王妃產下第二個男孩。
人雖如昔,但宮廷內失去了武惠妃,那也等於說壽王失去了宮廷特權。第一個孩子誕生時,由武惠妃申報,皇帝為孫兒賜名。如今,壽王妃誕生次子,只能依常例而向宮廷奏報。
半個月後,大唐皇帝在早朝之後召見了壽王——那是除了太子之外,例行的,諸王同時蒙召見和留在宮中陪皇帝吃午飯。壽王和其他的兄弟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皇帝提到了他的第二個孩子,並問及媳婦。
這和從前完全不同了,從前,宴諸王時,總有武惠妃在場的,壽王自然是特出人物,再者,因有武惠妃在場,氣氛也比較輕鬆。現在,只有皇帝的賜宴,就單調而顯得嚴肅了。
壽王只覺得悶鬱,失意感也更加深了一層。自然,他也更加思念母后了。
他並沒有將自己的落寞感告知妻子。
而楊玉環,對皇帝賜第二子的名字,感到不滿。他的第二子,賜名「伓」,楊玉環不認識這個字,問了人,才知道讀杯字音,是一座山的名字,但她不喜歡這個從人從不的字。她反過來看,那是不人二字。
雖然如此,楊玉環對一個名字的不滿只是泛泛的,產後不久,她熱心於自己的肢體運動,收縮腹肌,恢復體態,以及每天三次用一種特製的油搽上按摩小腹,那是她第一次生產時武惠妃所送來的。搽了油按摩,由一名老婢擔任,但愛美的楊玉環,在例行的三次之外,常常自己敷油多作一二次按摩。
這事,也被丈夫發現了,壽王自請為妻子服役。
氣氛很低的壽王府,這是閨中纖巧的樂事——壽王的服役不止於為之按摩小腹,他將延伸至妻子修長的雙腿——用油按摩小腹,據說為了小腹的皮膚不起皺摺性的花紋,一般婦人,因生產時腹部脹大,皮膚被膨鬆了,收縮後會留下皺紋。大唐宮廷,不知於何時有此種搽油按摩的方法,有人說,起於太宗皇帝的一位特別的妃子楊氏——楊氏,本為齊王李元吉的正妃,太宗皇帝謀殺了弟弟,奪取以美麗出名的弟媳,一度欲繼立為皇后,為魏征竭力反對而罷。傳說,楊氏入宮,為太宗皇帝生子後,採用搽油按摩法;又有宮人傳說,此方法起於女皇帝。
總之,這是源出宮廷的,但現在已傳出至諸王府和貴家了。
——天生麗質的美人,有時一樣需要人工加以襯托的。
秋盡冬來,皇帝沒有赴驪山溫泉宮的消息。去年十月赴溫泉宮,以武惠妃病而回來。今年春,皇帝以新喪惠妃而不曾赴。現在,又已十月,宮中沒有宣佈,看來,今年一年皇帝不會赴溫泉宮了。
在壽王邸,年輕的壽王妃卻嚮往於驪山,她冥想著去年的風光。
殘年,武惠妃逝世一週年的忌辰。
壽王邸依禮有一項祭祀典禮。這天的午前,宮使到了壽王邸,頒賜祭品,以及賜壽王一套文具,賜壽王妃衣服和飾物。宮使,是受皇帝所信任的,也是宮中有地位的宦官牛仙童。牛仙童為正六品下階的內謁者監,平時,對諸王頒賜,習慣全由品級較低的內侍行之。出動牛仙童,無疑是由皇帝親自派遣的;牛仙童也說明了這一點,同時,他告知壽王夫婦,所賜壽王妃衣飾,都是武惠妃舊時所有。
一年了,皇帝對已故的武惠妃仍未忘情。
這一次內侍到壽王府,對壽王的處境有很大幫助——人們很關心皇家的小節,皇帝派遣牛仙童到壽王府邸,表示皇帝對壽王的寵愛仍超過對一般皇子。
但對著亡母的衣飾的壽王,卻泣不成聲,他請求妻子,辟一室,把亡母的衣飾供奉起來。
也許是由於牛仙童到壽王邸一次之故,過年時,壽王邸比較熱鬧了——自然還有其他的原因,武惠妃的喪事已滿一週年,壽王居喪的第一個階段結束了,實際也等於過去了,在皇家,當皇帝生存著時,后妃死亡,子女服喪只是形式,那是怕沖克了皇帝之故。
新春,咸宜公主和駙馬都尉楊洄也到了壽王府,還有,壽王的幼妹,也得到許可而來到。
這是開元二十七年的新春。
在宮中,新春有游宴,壽王和王妃自然參加。
於是,壽王妃又見到了皇帝。
皇帝對這位媳婦依然很好,在游宴中,皇帝作了一件不常見的事,他將壽王妃楊玉環托給自己的妹妹玉真公主照顧——玉真公主是皇家特出的人物,在李隆基未曾發兵奪權之前,她為相王李旦十一個女兒中最幼的一個,只封縣主,李隆基起兵奪權後,李旦先當皇帝,才賜玉真公主號,接著,李隆基奪了父親的皇帝位,不久,李旦故世,這位最小的女兒向皇兄自請為女道士,李隆基很喜歡小妹,答允了,玉真公主自號持盈法師,而皇帝則賜小妹法號為「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師」,那是給予無比的尊崇。而且,玉真公主的名銜也照舊保持。
在朝廷和宮廷,玉真公主都享有特權,她在長安的社交界很有名氣,許多文人受到她的接待。
皇帝把兒媳之一的楊玉環托妹妹照顧——而類似的事,以前不曾有過,她為此而感到訝異,不過皇帝很自然地說,惠妃故世了,壽王妃尚幼嫩,看來需要有一個人照顧。
於是,玉真公主注意楊玉環了,自然也發現了楊玉環的天生麗質,在皇族中,沒有一個女人能及得上她。
她受了皇帝哥哥的委託,親自去訪問了一次壽王邸,又以自己的車往迎楊玉環到玉真觀小敘。
這是一個開始——壽王為此而喜,他以為,父皇如此對自己的妻子,表示對自己的寵愛如昔,至少,在目前的情況下,不會受到打擊,至於未來,他不大敢想。
還有使壽王喜悅的是:牛仙童在來過一次之後,又奉皇命來,也是頒賜武惠妃的遺物。
壽王利用這機會交好宮內有勢力的內侍,當牛仙童奉命到外地查察時,曾到壽王邸辭行,此前,他又以私人關係入壽王府邸一次。
壽王雖然仍有著不安,但是,眼前的情況,使他稍為定心,他相信,皇上對自己的寵愛未變,別人總不會輕易找事來相犯。
天氣轉向炎熱時,一天午時,玉真公主迎請壽王妃到玉真觀午餐小敘。
楊玉環已到玉真觀兩次,也算熟了,但每次去,玉真公主處總還有其他的客人,大抵是皇族中人,也會有文人或者內府的官員——文學侍從。
但是,這一天午飯,客人只有楊玉環一人。她有意外感,而她性情爽直,在吃飯之前就問了。
「今天,原本是寧王妃要來,和我玩伴,她臨時說有事不能來了,我想到你,約你來,上次,你說到音樂,我也會玩幾種樂器的,人多時,我們不便動手,今天只約你,飯後,我們可以自己奏弄樂器,聽說,你又擅長舞?」玉真公主笑嘻嘻地道出單獨相邀的原因。
楊玉環興奮了,她說:「我在家時偷偷地學過舞,婚後,壽王爺不禁我,我又跟王府樂班中人學了幾支舞——原來,我喜歡胡旋,但很難找適當的人作對手,現在,我學了婆羅門舞。」
「婆羅門舞是很新的啊!教坊中會的人也不多!」
「是的,我是從教坊師那兒學來的,那時,母后還在世,我也看到了婆羅門樂譜,是涼州都督府進上的,還有舞相配,那是音樂中的巨製!」楊玉環興致盎然地說:「這一套舞有慢有快,有繁有簡,音樂很好,倘若能稍微改動一下,就更合我們的胃口,現在天竺的味道總是太濃了一些。」
玉真公主看著眉目飛動的楊玉環,欣賞著,邀請她飯後表演一下。
她們倆人在一起閒談,正要上食,忽然有一名侍女進來,低聲向玉真公主密報。於是,玉真公主向她說:「玉環,有特別的客人忽然來了,你迴避一下,我去出迎。」
玉真公主說。在轉身時,又補充道:「是皇上駕到,但不妨事,皇上偶然會私行,蒞臨玉真觀看我!」
楊玉環暗驚著,皇帝私行到此,自己在,總不大好,她思考著是否應先退,從後面走,但她又不敢造次。
她只被引入內起居間,那是和玉真公主的臥室相連的,但她才進入,又有侍女入內來請她。
楊玉環再到外面,在前進的左廂,她拜見皇帝。
玉真公主對她說:「玉環,皇兄散朝後在苑中馳馬,忽然想起我來了,皇兄說要在此吃午飯,我們是一家,此地不是宮廷,你也不必迴避了!」
她惴然不安,看看玉真公主,再看看皇帝。
大唐開元皇帝只著內苑便服,神清氣朗,他向媳婦微笑,同時命她不必拘束,強調了這是道觀而不是宮廷,一切禮制都用不著,道觀為神地,在此,人人都平等的。
楊玉環依然有侷促感,垂頭而坐。
午餐似乎因為皇帝的突然到來而暫緩,但延遲的時間又並不久,皇帝命小妹玉真公主不必多所準備,他表示自己有些餓,隨便吃一些,不必弄許多菜。但開元皇帝又點了一種酒——皇家在武功特釀的輕甜味的麥酒。
他們進入玉真觀的小餐廳,皇帝坐在餐桌的正面,玉真公主和楊玉環則分坐左右。
在入座還未上酒時,皇帝問她們倆人在自己到來之前作些什麼,玉真公主坦率地相告。而楊玉環,為此而窘,面頰泛紅了——作為王正妃,熱衷於音樂歌舞,那是並不合適的。
然而,開元皇帝卻欣然而問:「壽妃通婆羅門曲?」
她勉強展開笑容,接應著說:「我只學了一些,談不上通。」
「玉環何必客氣?」玉真公主接口說:「剛才你還建議要改一改曲調,說那樣才合我們的胃口,看來,你很通哩,皇兄也精擅樂理。」
於是,開元皇帝朗聲笑著,連說很好,隨後,他又解釋,婆羅門組曲雖然生動,但和中國趣味有相當的距離,他表示,自己也早有心將之改變一些節調,再交太樂署,正式列入樂部。對此,楊玉環只有大膽地表示了一點自己的意見。
皇帝談音樂,興致很高,他忽然命小妹取一支笛來,他說:「且先挨一下餓,我來吹婆羅門樂章的一支轉折的短曲,那是我動手改過的調子。」
玉真公主自然湊合皇帝的興趣,親自去取了一支笛來,五十五歲的大唐皇帝捋起袖子,飲了一口酒。取笛試音,然後,吹了一支轉關間的一曲,那是過門,由慢調轉為快調的小曲,很短,但這是大部曲中重要的一支過門曲,以笛為主樂的。
楊玉環原是在侷促中的,但聽了這一支曲後,她有驚動的表情,而又因為專心,忘了尊卑和禮數,脫口問:「陛下把南呂轉入變宮,噢——」她說了一半,覺得自己不宜如此,忽然而止。
「對的,你覺得改得如何——來,你也試吹,照原譜吹,好有一個比較!」皇帝自然地把自己才吹過的笛交給媳婦。
以宮廷體制而言,這是不合禮制的,但是,皇帝親自將笛遞過來,楊玉環又不能不接下。
玉真似乎看出了楊玉環的尷尬,她及時發言:「玉環,皇帝剛才說過,在道觀中,大家平等,不必拘禮,你就吹一曲吧——如果你會剛才那一曲。」
享譽長安社交界的玉真公主,能言善辯,也能自然地把握一個人的性格而運用。她說了最後的一句,楊玉環為了自己的好勝心而不再計較其他了,她雙眉輕展,看看那支笛——那是皇帝剛才吹過的,在理論上,她不該用這一支笛,但她只記得是皇帝授予,不理其他了。
她依照婆羅門樂章的原調,用心吹奏——楊玉環對音樂部門具有特出的才幹,平時,她雖然較少吹笛,但一旦集中精神而吹奏,音量發出卻和諧自然,論吹奏的功力,她超過大唐的皇帝。
李隆基在她一曲既罷時,又飲了一口酒,衷心讚好,他向玉真公主說壽妃的笛超越自己的水平。
楊玉環被音樂吸引,可能也有來自偶然的靈感,她又吹,變了音階,部分照皇帝剛才所吹奏的,但在兩個轉節處,她自行增加了雙音轉換律,但在轉了之後,她放下了笛,稍帶羞澀地說出:「皇上,我不長於笛,轉聲太快,接不上了!」
「很好,很好,這已經了不起,你正式學過樂理的吧?你弄的那一個雙音,比我的好!」皇帝喜氣洋洋地說,在口氣中,他把自己的兒媳平等看待了。
楊玉環的面頰上紅暈未褪,慢聲回答:「我只是自己喜歡吹,沒有正式學!」
玉真公主此時自楊玉環手中輕輕地接過笛,悄聲說:「我想,該吃飯了,玉環,今天很難得,你先敬皇帝陛下一杯酒!」
楊玉環正要站起來,皇帝制止了她,平和地說:「大家一起飲盡這杯,我已說過,在玉真觀中,不可拘禮。」
他自行斟滿了杯中酒,一飲而盡。
楊玉環不能不飲,她也喝乾,照規矩,仰側一大杯。
午餐在愉快中進行,五十五歲的皇帝與在宮內時完全不同,他隨便地閒談各種事,似乎,他知道外面的事很多,他講一些故事,逼得楊玉環發笑——她自我忍抑,但無法完全做到,因為,皇帝不但口氣輕鬆,表情配合說話,也活潑而自然,有時使她無法忍住。
起先,她擔心在皇帝面前失禮,但是,在午餐的中途,她已能自然地應付了。她偶然也會發表一些意見,直到午餐結束,氣氛輕鬆而和暢。
飯後,玉真公主引他們到後園走了兩匝,再進入另外一間豪華的房間——那是待客的,皇帝似乎很熟悉,他先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再命楊玉環坐。
於是,他隨便地詢問媳婦家人的狀況。
「家父在國子監,現在是國子學博士,除了教書之外,聽說,還參加修訂一部大典籍,和禮有關……」她回答,只說了一半,低喟:「我不大清楚!」
「那是開元禮,共一百五十卷,於開元二十年編成的,本朝制禮,在以前增損無定制,現在總算完成了,但尚有一些小出入,正在增補,令尊能參加這一項大典,很好,將來會名垂史冊!」皇帝忽然轉為正經地說。
「這有如此重要?」楊玉環茫然問。
「有時沒什麼,但在歷史上,這總是大事,開元禮一百五十卷,我想,一千年後,也一樣會受人重視的。」
「對我來說,毫不相干,我已經作了道士!」玉真公主笑著接口,「玉環,有些地方真看不出,你會是弄孔夫子那一套人的女兒!」
於是,皇帝和壽王妃都笑了起來,隨後,談話又轉了方向,玉真公主迫楊玉環表演新學來的婆羅門舞,她推辭。但是,好興致的皇帝終於不再避嫌,親自命她舞,而且說出了交換的條件:自己擂一次鼓。
楊玉環曾經聽已故世的武惠妃說過:皇帝擅長擂鼓,即使宮中的專司樂工,也及不上皇帝。於是,她在放馳中提出請求:「陛下先擂鼓!」
「玉環,」玉真連忙說,「皇兄剛吃過飯不久——」
「我也剛吃——」她搶著說,但不曾把一句話說完就發現自己逾越了,立刻忍住,自然然,她顯出了窘迫。
玉真公主當然覺到了她的逾越,但皇帝本人一點也不介意,起身說:「我先來擂鼓好了,剛吃過飯擂擂鼓,又何妨?」他說著,看了玉真公主一眼而問:「你這裡有合式的鼓嗎?」
「有,皇兄曾在此看過,但沒有擂——」玉真公主含笑引領他們進入樂室。
大唐天子健朗地走向樂架,自行選取一對鼓槌,再走向鼓,摩挲著鼓面,輕鬆地說:「我如入樂籍,可算一等鼓手,你這一隻鼓,只是三等的樂器,明天,我著人自大明宮搬一具好鼓來!」
他說著,擂鼓了!李隆基自稱是一流鼓手,真的不假,他手法嫻熟,發力勻稱,抑揚之間的韻味極好。
楊玉環在出神中叫了一聲好,連玉真公主也輕輕地按拍而叫了好,同時,在皇帝的示意下,玉真公主取了方響來配合鼓聲,楊玉環是愛好音樂的,當玉真公主取方響配合時,她也跟著在樂器架上選了笙,參加配合。
李隆基似乎因她們的相配合而更加奮揚,他揮動鼓槌,悉心擂完一支鼓樂曲。
玉真公主用力打了一下方響,行禮,笑道:「皇兄鼓技又有進展了,好像已有一年多沒有聽陛下擂鼓了!」
楊玉環在玉真公主行禮時,退後兩步,恭敬地行了一個禮,聽了皇帝擂鼓之後,她由衷地欽佩,雖然她對音樂中的大器毫無心得,但她能辨出好與壞。
皇帝因急擂用力,稍有些氣吁,額上也微汗,可是,好勝的皇帝卻暗自調勻了呼吸,作出全不介意的神態,待她們兩人行完了禮,隨說:「現在,輪到玉環了——」皇帝脫口而出,叫了媳婦的名字,那是不該喚的,他在叫出了後才發覺,但他很會掩飾,轉而向玉真公主:「就在此地,我們兄妹觀賞一下壽妃的表演!」
楊玉環沒有留心皇帝喚自己的名字,但玉真公主卻注意到了,她乖巧,順手一拉楊玉環,隨問:「婆羅門樂章,我完全不通,你舞哪一段,要不要找幾名樂工來?」
王妃起舞而找不相熟的樂工,當然是極不好的,楊玉環搖搖頭,稍思,說:「我會的不多,胡亂試舞,用不著召樂工,我想,就舞剛才皇上歡奏過的那一支曲的下面一段舞章!」
「那麼,我權充樂工!」皇帝欣然說出,放下鼓槌,轉向箜篌前面,彈撫著長弦——李隆基是極聰明的,他因剛才一陣擂鼓,手臂有些抖,不再去接觸笛簫一類樂器,也不敢動琵琶。
於是,在豎箜篌的引發下,楊玉環起舞了——婆羅門樂章是慢舞起居,而她所選的,卻是其中一節快舞,以左右垂手開始,接著是折腰與旋轉。
她沒有著舞鞋,也不是適宜於舞的衣衫,但是,楊玉環將新學到婆羅門舞舞得很好。實在,她也不曾學會,只會其中四五支,由於她喜歡快調,婆羅門舞章中三支快調,都學了,其中兩曲已練舞幾次,今天,就舞了其中之一,自然,這是她自己滿意的一支。
就在她舞罷行禮時,宮中有人來了——一名侍女先來報告玉真公主,公主很快就向皇帝說:「高力士來迎陛下了!」
「這老奴!」皇帝爽朗地笑著,一揚手:「我們出去吧!」他讓玉真公主先行,隨著,低聲向媳婦:「你有些汗了,先揩一揩!」
楊玉環自己不覺得出汗,皇帝一說,她羞澀,有些失措,但是,李隆基卻很知趣,若無其事地先行,她取汗巾輕輕拂拭,調勻了呼吸趕上去。在外起居間,高力士莊重地對皇帝和玉真公主及王妃行禮,他謹守著奴僕之禮。
「力士,不必如此吧!」玉真公主笑說:「皇帝在我這裡,你也不放心?」
「不敢!」高力士拱拱手:「大家騎騎馬就出來了,沒有囑咐宮闈局,老奴來侍候皇帝和公主——哦,壽王妃也在!」
「我是約寧王妃和壽王妃午餐的,寧王妃沒有空來,我們沒有吃飯時,皇上突然駕蒞!」玉真公主以自然的神氣說:「力士,你帶了多少人來呀!」
高力士明白公主所問的意思,也輕鬆地說:「不敢驚動,老奴只帶十幾個人來侍候!」
玉真觀的遊樂,至此自然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李隆基只得表示自己先回宮——楊玉環到此時也有了顧忌,今天的事,皇上雖不介意,但在皇家的禮制上,這總是不合的,因此,她也向玉真公主告辭。
她們自然要先送皇帝——高力士乘了車來的,但只是宮廷的小車,沒有徽記,皇帝看了一眼,隨說:「我騎了馬來的,還是騎馬回去,這車,送壽王妃回府吧!」
高力士應著是,囑咐了一名內侍,然後,服侍皇帝上馬——皇帝來時,隨行有六人,高力士帶來的十多人分散在各處,他們分批拱護皇帝而去。
楊玉環謝了玉真公主,上宮車——這雖然是宮廷的小車,但氣派並不小,四匹馬拖拉,車台上有一名監門的軍官和一名內侍以及御者,車前,又有一名內侍,楊玉環偕自己的侍女入了車廂,車前的內侍關上了車門,那輛宮廷小車就徐徐行進。楊玉環發現,宮車向東行,直入宮城的掖庭宮西門,她吃了一驚,她想:怎的把我送入宮城?但不久她又明白了,宮車之前有兩名有品階的內侍騎馬引路,直入西苑,經夾城,通過玄武門禁區,再繞越大明宮而向她的壽王邸。
——這是屬於皇帝的專用通道,即使是皇太子,未奉皇命,也不能通行的;武惠妃活著時,是除皇帝外有權可以自由通過和准許旁的皇族人員通行之一。楊玉環因此而在夾城中經歷過;但不是到玉真觀的路。現在,她乘車走這一條秘道,心中有些惴惴,她不解皇帝何以會予自己這樣特殊的恩寵?
走夾城,要繞道,會比市區的通路遠上十多里,但夾城和玄武門禁區道路,可以放車疾馳,路雖遠,行進反較快速,四匹馬拖拉的宮車疾馳而趨入苑坊。
車中的楊玉環浮想很多,由路徑,她恍然領悟,何以皇帝能悄悄地出來,到玉真觀——自掖庭宮轉夾城路出,等於在宮禁區內,自然沒有外人知道了。
宮車直至,先有報告,壽王匆匆出迎,他派人款待官使,並且厚賞每一個人。他驚疑不已,入內室,急促地問妻子是何原故。
楊玉環在非常興奮中,她絮絮地把今天在玉真觀的經過說了一遍。壽王卻有著迷茫感,他雖然知道父皇對玉真公主很好,但以前未聽說父皇輕出,駕臨玉真觀,他只記得母后生前說去過玉真觀,可是,以他的常識判斷,皇帝不先行通知而赴玉真觀,應該是極少有的事。
於是,他再詢問,楊玉環對此等細節全不關心,她喜孜孜地講述皇帝擂鼓的事,又講高力士來迎駕的事,隨後,她稚氣地說:「阿瑁,有宮車送,走夾城,穿宮過苑,就是宵禁了,也一樣能回得來!」
「玉環,這是異數,難得有的事,由此地到曲江的夾城,我們常可獲得在夾城中通行,穿宮過苑,王妃中,只怕你是第一人,母后在日我也不曾有過像你今天走的那樣長,通常,我只是入宮,今天,你從西城繞過北門直到東城,玉環,很少人能繞過北門禁區的!啊,除皇上外,很少人能如此!」
她依然不著急,向丈夫說:「北門那邊,可真大,路也寬闊平坦,車在北門路上走,既快且穩,我還是第一次到此門禁區!」楊玉環稍頓,盈盈地笑著:「阿瑁,皇上一點也看不出是上了年紀的人,他著了騎服,擂鼓時的樣子,比忠王殿下還要有精神!」
——忠王是現在的太子,壽王不願提到的人物。因此,他不再說了。不過,壽王對今天的事仍然感到淆惑,自他懂事以來,在記憶中,父皇似乎從來沒有過如今那樣的事,他不解,父皇何以對自己的妻子如此好?
但在此後十日間不再有事故,玉真公主也沒有來邀,偶然的事故就淡了下去,再者,宮車送壽王妃回壽王宅也傳開,對壽王,這總是有利和增加安全感的事。
在平靜的秋初時,楊玉環的父親楊玄□,有了特殊的擢升,由國子博士晉為國子監的司業。
國子監以祭酒為主管官,次官是兩位司業,官階都是從四品下階。國子監祭酒的職位和各卿同級(太常卿的地位則比其他各卿高一級),司業和少卿同級,但國子監是一個清高的衙門,國子監司業通常要學者才可以充任的,楊玄□出身為地方佐官,又為椒房之親,一般說來,他實在不夠資格作國子監司業的,自然也有人感到意外——短短數年間,一個正七品下級的地方官,升到從四品下,已經太快了,何況又在國子監。但人們探索之後,楊玄□在國子監很受器重,他由國子博士晉級,雖因一位司業外調,但舉薦的卻是國子祭酒,而且通過中書省和由皇帝核可。
有人說,這是因為楊玄□的曾祖楊汪在隋皇朝曾官國子祭酒之故,又有人說,楊玄□獻了一部解經的著作,為皇帝欣賞,又在參加整理校對開元禮時有貢獻。
人們完全不曾想到楊玉環的關係,因為藩王妃的母家,通常不會得到特別好處,何況在清貴官方面,椒房之親,反而不易有進身之階。
楊玉環因父親晉官為司業而回了一次家,她的哥哥,已婚,承榮郡主成了楊鑒的妻子後,彼此很合得來,他們有賜第,但楊鑒夫婦又常住在父親家。
楊玉環來向父親致賀時,還看到從兄楊銛,那是她已故的大伯父楊玄琰的長子,楊玉環祖父直系的第一繼承人;還有,她也看到族叔楊明肅,那是玉環叔祖父的兒子,她還在婚前幾年見過的。
在家中,她又得知了曾參與婚禮的小從妹花花,今年秋冬之間曾結婚,夫家為巴蜀的巨家大族裴氏。
她在父親家中和親人閒話,楊銛又告訴,她有一位族兄、伯祖父的長孫楊釗,在巴蜀為新都尉,秩滿,入節度衙門——楊玉環幼年時見過這位族兄,但早已沒有印象了;只是,她這一次回家,得知了自己曾祖以下的親族情況,她的從兄楊銛,為人較精明,把祖父輩三兄弟的後人,列寫一紙,送給美麗的堂妹妹。
她在喜悅中回壽王邸,她的丈夫卻在發愁——因為內侍牛仙童收受幽州節度使張守珪的重賄,謊報奉命查察的事,被人檢舉而處死——牛仙童和壽王有來往,李瑁聽到一些謠傳而緊張著。
他告知妻子,楊玉環惘惘地相看,稍後,她表示自己的見解,如果有事,在牛仙童死前就會牽連到,牛仙童既已被殺,那就不會有大問題了。
這是合乎情理的解釋,可是,壽王仍然發愁,他再透露,自己的一名小內侍,曾在無意中聽永王宅邸的內侍談及自己,有不大友善的意思,他向妻子解釋,永王和太子是很接近的人。
楊玉環為此而喟歎了,她向丈夫說:「真想不到,帝王家有那麼多的煩惱!」
壽王苦澀地一笑,對此,楊玉環不能深入領會,由於她本身在歡樂中,心情不同,她恣放地以雙手捧住了丈夫的面頰,搖撼著說:「我想,不會有事的,你好好地,沒有過失,總不會把你的王位革掉,放逐!」
「玉環,帝王家的事很難說,你可記得前太子和鄂王、光王,他們被賜死!」壽王沉不住氣了。
「他們要謀反呀!」她據所知而脫口說出。
「不,玉環,在帝王家,罪名加到你身上時,會連自己都不知道,我真有些擔心——唉!母后故世太早了!」
從武惠妃故世之後,楊玉環一再自丈夫處感受到危難,她是開朗的,經常不以為意,但一次又一次,她終於感受沉重了。
十月丙戌,皇帝赴驪山溫泉宮。
諸王、公主、大臣及命婦,從駕的人數比往年多。
天下太平,宮廷和朝廷都富足,開元皇帝似乎也很捨得花錢了,夏秋之間,除了再修造東都的明堂外,驪山的若干宮殿也經常修葺,又新建了幾所堂皇的宅第,供諸王、公主居住。又建宅賜大臣。
諸王赴驪山,由太子紹統率——太子原名李璵,這回赴驪山之前,皇帝為他改名紹。這是傳統,太子的名字與諸王不同偏旁。可是,在壽王看來,卻有隱痛,他以改名一事忖度,太子受到父皇器重。他以為,這對自己是不利的。因此,在歡樂的日子中,壽王的心情仍很沉重。
咸宜公主也隨駕到了驪山,她對弟弟的處境是關切的,由於她在外面,所知較多,她鼓勵弟弟,不要絕望,她告知弟弟,首席宰相李林甫和侍中、兵部尚書牛仙客二人都和太子合不來,這兩人,一文,一武,昔日都因武惠妃之故,建議立壽王為太子的,這兩人現在的地位極重要,他們有機會時,會打擊太子,她又告知弟弟,太子改名「紹」,雖有克紹箕裘之意,但紹字很平凡,並不特出;從小地方看,壽王還是有機會的。他從咸宜公主處得到安尉,一些自我陶醉式的安慰。
這是一面,在另外一面,壽王妃楊玉環,在驪山溫泉宮,由玉真公主相邀,又和皇帝相見了。
大唐開元皇帝對這位媳婦具有微妙的喜悅感,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內心的情分;名份已定了,他為皇帝近三十年,自命是繼承太宗皇帝的英主。他自我檢點著,不願做出滋人議論的事,因此,在玉真觀和壽王妃見了那一次之後,就竭力忍耐著不再私見,玉真觀那一次相會,是他托小妹安排的。
此後,他不著痕跡地擢升了楊玉環的父親,他想念著媳婦,但在宮城中,即使利用玉真觀,消息一樣會傳出去的,他不願被人所議而自抑。可是,在自抑中,對媳婦的思念卻越來越深。
在渴想中,他以為見見也是一宗偷情的事。
他只求見見,但在長安城內,他盡力克制他這項慾望,到了驪山溫泉宮之後,在溫泉中享受了幾次沐浴之後,渴思再也無法抑制。終於,他又托了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早已看出了皇兄的心意,她雖然知道這樣的事傳開去,不大好,但不能拒絕皇帝的請托。
她自行去邀了壽王妃出遊,到了外面,她坦率地告知楊玉環,同去看皇帝。
楊玉環有訝異感,她問:「公主,我的身份能隨便去見得皇帝的嗎?」
「在制度上,這自然不行,但有例外,第一,這不是在宮城;第二,皇帝在驪山,雖然一樣處理天下事,但名義上,在驪山總算是假日,不必深守制度,」玉真公主笑著相告:「還有一點,皇上自武惠妃故世之後,少有娛樂。上次在玉真觀相遇,皇上很愉快,也很想再見你,所以,我來約你——皇上還想和你商量著如何改編婆羅門樂章。」
楊玉環對玉真公主的述說感到淆惑,她以為,皇帝不應該找媳婦陪著玩的啊!以前,沒有這種先例。
但已經出來了,又當著玉真公主,她自然沒退回的可能,於是,她到驪山溫泉宮的一所名叫萼綠的別院來見皇帝。
她們的車直入別院宮門,至內苑殿階,這又是特殊事件,平日,皇族中的人,車只能停在宮門之外。
在一所向南的寬廣的屋宇內,楊玉環拜見皇帝,皇帝身邊只有兩名侍女。顯然地,他們的相見又只會是三個人!楊玉環內心泛起了不安,那是奧秘的直覺,很難解釋,只是,她以為自己如這樣地和皇帝見面,總是不大妥當,被人知道了,自己的處境會尷尬。
大唐開元皇帝的態度,有如光風霽月,他和煦地接待小妹妹和媳婦,在初步的禮節和寒暄之後,他引她們入有陽光照到的平台,賜座,隨後,他向楊玉環說了上次見面之後,已有多時未見,他說,在長安宮城,一個皇帝的行動受到種種限制,不方便自由找人,特別是找兒媳——李隆基說到此處,發出了笑聲,似有遺憾地說:「做皇帝的人,有時比平常人都不自在,譬如在公余,要找一個人玩玩,也難。」
皇帝說話的平和,使壽王妃難以接嘴,但她那一雙大眼睛卻看著皇帝,好像是詢問:「後宮如此多的人,為何找我?」
「難道,一個做皇帝的人真會少陪伴遊樂的人?」在她的觀念上,做皇帝的人,應該要什麼有什麼的。李隆基似乎明白她的心意,接下去說:「有許多事,你一時不會明白,皇帝除了發威的時候可以為所欲為,平時,受到種種限制,舉一個例說,今天上午,我想去打馬球,高力士告訴我,太子領了一隊人在打球,此外,還有一隊吧——這樣,我就不能去了!」
楊玉環雖然在皇家生活了一段不短的時日,但由於夫妻之間恩愛,許多皇家禮法,為她所疏忽,此刻,聽到皇帝提到馬球,她的童心又滋興了,她見過打馬球,但不曾正式參觀,自然也沒有玩過,偶然動興,便脫口問出:「陛下,你也會打馬球?那很好玩,是嗎?我見過,可惜沒看清。」她講得很快:「那要從高處往下看,才能看到全場,我只看到幾匹馬在一邊追球!」
皇帝掩抑地笑,點頭說:「打馬球確是好玩的,我自信玩得很不錯,打馬球,第一要騎術優良,眼明手快,你歡喜看,下一回,我召集宮中最好的兩隊來表演。」他巧妙地把握機會約了媳婦下一次相見。
在旁邊的玉真公主及時接口:「玉環,下回來,你也可以試試,我學打馬球,只兩次,也可以應付了,下次,我來陪你玩,從前,我也喜歡這個男子們的玩意兒。」
「我能玩?我可以?」她有些驚喜,目光自玉真公主身上移向大唐天子。
大唐天子微笑著點頭,然後,進小食,稍緩,他邀兩位女士上萼綠別院的樓。
樓,面積並不大,一排向南的長窗,全用半透明的明角嵌鑲,陽光照著,室內的光線恰到好處,而且暖暖地,楊玉環除了鞋,小心地在特別軟和厚的地氈上行進。
皇帝邀她們在一圓形的幾前坐下,他自行移過一張墊,俟侍女奉上酒桌,再坐下,指著幾上陳放的幾個卷子向楊玉環說:「這是一套婆羅門樂章,教坊的幾名樂工照我的意思改寫,但奏起來並不見好,你拿回去看看。」
她順手拿起一個卷子攤開,很正經地看著,而皇帝,卻在凝神看這位媳婦,在他的意念中,多時不見的楊玉環,又增加了幾分艷麗,當她靜的時候,艷中還含著些秀氣,望著,皇帝有些癡。
玉真公主發現了,悄悄地挪移身體,站起來,在厚實和柔軟的地氈上徐徐向外走——皇帝和楊玉環似乎都不曾關心玉真公主的走開,楊玉環知道,但她要在皇旁面前表現自己用心在看樂章,所以不問,再者,她也以為玉真公主不會走出室外。
並無步履聲,玉真公主卻已出去了。她看完一段樂譜,欲發表意見,抬起頭來,和正在凝看她的皇帝四目相對,一瞬間,她由皇帝的目光中發現了特殊的情意,而且,也發現了玉真公主不在,她窘迫了,面頰脹得緋紅。
——她面頰上的紅暈似是仲春的桃花瓣上的顏色。
皇帝回過神來,在情不自禁中以嗟歎的口氣說:「玉環,漢朝的李延年有一首歌,讚美他的妹妹,其中有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之句,我想,你可以當之無愧!」
她慌了,侷促著不知如何是好。
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場面的楊玉環,惶急的神情完全表現出來了,李隆基自然能看出,他想突進,現在,由於對方的反應,他只能收斂自己恣肆奔騰的情意,轉而悠悠地說:「阿瑁有你為婦,真不知幾世修到——連我也感到快慰。」
他稍頓,又說:「從來,很少有皇帝讚美自己的兒媳,我這幾句後,該著史官記下來,以垂永久!」
皇帝的話題一轉,楊玉環漸漸定下神來,她信以為真,連忙請求皇帝不可把這些話交史官錄存。她知道皇帝的言和行,都有專人記錄的。今日的事和談話,怎能記下來呢?至於皇帝,保持著微笑,目光移動,看到了斜坐著,露出在裙下,著了白襪的媳婦的雙足。白襪之外,有淺幫的內鞋,他想,剛才她來時,著短靴,當是上樓時脫除,他想:當時不曾留意到——楊玉環發現了皇帝目光的轉移,她使自己坐正了,但是,她的不安卻在加深,終於她問及玉真公主……
這是開元二十七年十月發生在驪山溫泉的故事。
回到驪山行宮的諸王宅,進入壽王的邸宅,楊玉環得知丈夫和兄弟們出遊未返。
她獨自入內,在神思怔怔中沐浴,她發現自己曾出汗,內衣的腋下,尚有些微的汗濕。也許由於萼綠樓太暖,也許由於本身的緊張和混亂。總之,她把身體浸在溫泉水中時,感到疲乏。
她浸在溫泉中的時間並不久,起來,披上粗棉的大裹衣,在浴池邊做柔軟肢體的運動,平時,她好動,但除了出遊或娛樂之外,她又很懶,只有作肢體運動,持之有恆,每天都會做兩次。
現在,她作著腿部的伸屈運動,思念浮移動盪,萼綠宮院的往事縈牽著她的神志,皇帝的意向使她迷惑——在和玉真公主分別時,玉真公主婉轉地告知她,今天和皇帝在一起的事,不必告知丈夫,當時,楊玉環曾經問過一些稚氣的話,如怎樣對壽王說明今天的出遊,玉真公主教她:「曾隨玉真公主到萼綠宮院玩,但不必提到見皇帝。」如今,她為自己問得幼稚而羞!同時,她又因玉真公主的暗示而悸——皇帝的小妹妹曾悄悄告訴她,皇帝有意。
悄語雖然含蓄,但楊玉環總是能懂得的。
現在,她一片混茫,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大唐皇朝宮廷的男女關係很亂,在未嫁之前,她就有所知,那不僅她得知,天下人都知道的。這些混亂的男女關係,在皇家本身以及大部分官員的家族,都不以為是嚴重的。可是,以儒術名家的一些人家,卻認為這是違反儒家的道德標準的。而楊玉環的父親,以儒士自許,他曾直率地指摘當前的社會風氣。
不過,如楊玄□那轉的儒家,人數很少,勢力更小,他們根本無力改變社會風氣,即使楊玉環,對父親的儒家風格也有著極大的反感,可是,問題一落到她自己的身上,童年教育就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反應。
她自問:「我難道也和那些人一樣嗎?」她以為自己決不可以陷入荒淫混亂的男女關係中去。然而,自身又如何應付呢?
今日的事不能告知丈夫,但皇帝下回相邀又如何?今天分別時,皇帝曾明白地說出,過四五天打馬球……
如果峻拒皇帝而觸犯了皇帝,那會有可怕的後果。
在籌思不出好辦法中,她只得裝病了,第二天,她以身體不適為由而要求先回城去。
她以回城而逃避——但是,這又只是暫時的。
大唐皇帝在壽王妃單獨回長安城的第三天,才自玉真公主處獲知。
李隆基不相信她患病,再者,患病也不必回長安城啊!皇帝為此而悵惘,他直率地告知小妹妹,自己非常喜歡玉環,要求得到她。然後,他正經地求小妹妹相助。
玉真公主早已得知皇兄的心意了,她以為幼稚的楊玉環在皇帝的誘引下必然會順遂的,在宮廷中,父皇和兒媳相通,傳出去當然是醜聞,但可以守得住秘密的,即使真的有所傳聞,但也不算是大事,她相信,即使壽王得知,也不敢干預和對外宣揚的。然而,楊玉環如果不願從,那就沒有辦法可想了,皇帝雖然有至上的權力,卻無法以權力迫媳婦和自己偷情啊!
於是,她勸請皇兄,對此事只能慢慢地來——「我等不好些時,我想,你為我設計,不是暫時,我喜歡玉環,我希望正式使她成為我的人!」皇帝正經地提出了。以前,他向小妹妹暗示,自己但求有機會接近和隨喜的,如今,他改變了目的。
這使熟悉於皇家混亂的男女關係的玉真公主也為之震驚了,她說:「皇上,她是正正式式的壽王妃啊!怎能使她改變身份而入宮呢?這事很難!」
「我知道有些麻煩,但是,我要她——你為我設法,我想,這總是有辦法可想的。」
「陛下——」她沉吟著,所謂總有辦法可想,是皇帝的口氣,對這樣的事,皇帝一定要做到,自然不會做不到的。至多,把壽王殺了,皇帝殺兒子,不但這一代有先例,上一代,最上代,都有過。不過,已作了女道士的玉真公主卻不願見家族中再有流血事件,自然,她也不能作這樣的建議。
「她和阿瑁相處得很好,是嗎?哦,阿瑁大婚至今,尚未有側妃,我為他送一兩名年輕貌美的側妃——」皇帝喃喃自語:「小妹,你想一下,哪家有適當的女孩?」
「陛下,為壽王置側妃,與取得玉環無關的啊!」玉真公主笑了,「問題在於如何能改變玉環的名份——」
「不單只名份!」皇帝有所悟:「我如強取她入宮,她的心不向著我的話,也沒有意思!」
同時,他把自己的心事,向高力士洩露。
追隨開元皇帝三十年以上的老奴高力士,早已看出皇帝對壽王妃的心思,當皇帝直接提出後,他只稍為思索,立刻就承擔這一任務,他肯定自己能做得到的。
「力士,這不是搶一個女人來啊!我要人,還要心!這一點,你懂得嗎?」李隆基輕笑著再問:「你有能力做這樣的事?」
「皇上不必懷疑我的能力,三十多年了,皇上交給我做的事,幾時,我有不曾達成任務的?」高力士傲然說。
「這件事和以前所有的事不同!」
「老奴知道如何著手,至於要使一個人的心向著你,這要靠陛下自己,而且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我相信陛下能明白,老奴所能做到的是,至少不使王妃不從皇命!」高力士說。
多經世故和熟悉皇帝家事的高力士,在奉命之後不久,就依照他的方式而進行了。
他先調查楊玉環的父兄,認為此路不通,於是,他去找壽王的親姐姐咸宜公主。
在武惠妃死後,咸宜公主雖然一樣獲得父皇的寵愛,但和母親在世的情況已不能比擬,武惠妃在世時,她可以自由出入內宮,現在,雖然不曾取消她這一項特權,但她本身已不敢用這一特權了。再者,她入宮,也無事可為了。
高力士來,技巧地談一些往事,提到了昔日三皇子之死,又提及武惠妃逝世之後,皇帝的心情很不好。
三皇子的死事,和咸宜公主是有關的,她敏感,也警惕了——這一宗往事,只要有任何的揭發,自己就會不保性命!
她恐懼著,悉心應付。
於是,高力士又提到壽王,然後及於壽王妃,他說,皇帝自武惠妃故世後,很少行樂,但在玉真觀相遇壽王妃時,卻擂了一次鼓。
憑著這一句話,咸宜公主立刻悟解了。她說:「壽王純孝,我想,他一定知道怎樣侍奉父皇!」她稍為頓歇,再笑說:「阿翁,人言壽王妃很像我故世的母后,看來,父皇對母后的感情,至今未替——」
高力士對人,自始至終是謙和與表現愉快的,他對咸宜公主的答覆感到滿意,宮廷中事,不能講得太明顯,他以為自己已經把要說的說盡了。咸宜公主,必然會竭盡所能去做的。
於是,咸宜公主單獨到諸王宅去看弟弟。
沒有楊玉環在場,咸宜公主坦率地把高力士來訪的事說了,壽王如受到雷殛,全身都抖顫著。
「阿瑁!」咸宜公主的手按在弟弟的臂上,低沉地說:「你要冷靜下來,這是關係非常的大事!」
「這,這從何說起,父玉對玉環,父皇——」
她以一個手勢制止弟弟,忽然轉為嚴肅:「阿瑁,你已不是孩子,你得定下來!提到三位皇子的死事,你應該想想,這一句話的意義!」
壽王在非常的激動中,雖然三位兄弟的死事極為嚴重,但是,他和楊玉環恩愛夫妻,父皇的用心,使他不能再忍。平時的理性與利害觀念,此時已喪失,他沉聲說:「不行,我怎能做這樣的事?父皇也不應該做如此不合倫常的事出來!」
「阿瑁!」咸宜公主用了含有威嚴的低聲叫出:「你怎如此說?倘若這幾句話為第三者聽到,你會怎樣?你的孩子,還有我,會怎樣?」
壽王一愣,垂下頭來。
「阿瑁,我不能完全瞭解事件的真相,父皇的真正意向如何,高力士並未說明,他只說,母后故後,父皇在宮中鬱鬱寡歡,只有見玉環時才有好興致,就是這樣,究竟是如何安排,不能亂猜,只是,高力士忽然在談玉環的事時,提到三皇子之死,此事過去己很久了,近來,也不再有人談到它,高力士向我說,我以為,這是最重要的一節,你冷靜下來,想一想!」
壽王的激動因為姐姐的一席話而平息下來,他怔忡,凝看著咸宜公主,忽然,他流淚了,低說:「那不過是威脅,父皇——」
他的說話又被咸宜公主阻斷,姐姐發現弟弟的情緒太激動,不可能商量事務,她只說:「你在此自己想想,我去和玉環談,再來找你。」
於是,咸宜公主在壽王府的樂室中找到了楊玉環——她沒有把皇帝所賜的婆羅門樂章帶走,但是,前此不久,皇帝派人送了來,楊玉環雖然在逃避皇帝,但她喜歡音樂,這幾天,正潛心於看樂工們修改的婆羅門樂章,同時試奏。
咸宜公主進來,她才放下琵琶而匆匆出迎。
於是,咸宜公主邀她入臥內,遣開侍女,先問她見皇帝的情形,楊玉環早有所感,率直地說了一些經過,反問咸宜公主,是否受玉真公主之托而來?
咸宜公主搖搖頭,把楊玉環所說再加思量,這樣,她進一步瞭解情況,她想:「父親顯然要奪媳了!」但她又明白,這不能直說的,於是,她婉轉地把高力士來訪的事詳細相告,接著,她說:「玉環,母后故世後,我對宮中的事隔膜得多了,我不知道玉真公主在中間作了些什麼,但高力士來說到三位皇子的死事,卻使我害怕!」
「三皇子早就死了,而且,和阿瑁又有何關?又為何把我的事纏入呢?皇上對我——公主,我那次在驪山裝病而先回長安,就是躲開皇帝,皇上要我陪他玩,我發現那不止是大家在一起玩玩而已!」
「玉環,讓我先告訴你,三位皇子的事件,和阿瑁,和我們其實都無關的,但外人以為,三位皇子之死,起因是已故的母后想以阿瑁為太子,那樣,阿瑁就無緣無故地被戴上了一隻帽子,倘若有人中傷,阿瑁,你,還有你們的孩子,可能會被殺,即使減一等,是阿瑁和你死,孩子流放嶺南——」
「噢,公主,兩個孩子那樣小!」楊玉環失聲說。
「玉環,不要著急,我不知道底細,但是,我想,你是父皇的媳婦,由皇上頒大詔令娶來的,照理,對你不該有什麼事的吧,也許,皇上喜歡你,想時時見到你。」
「公主,我想不是這樣簡單的,我雖然幼稚,可是,從皇帝的目光中,我能發現——不會只是那樣的!」楊玉環憂鬱地接下去說:「倘船隻是陪伴聖駕,大家在一起玩樂,我又何必逃避呢?」她說,流淚了。
咸宜公主每次看到楊玉環時,見她總是在愉快中,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她憂鬱和流淚,但也在此時,她才認真地發現了楊玉環的殊麗,玉環在憂傷落淚時,有特出的吸人的風情,好像,她的淚水能感染別人的情操,使旁人因她的憂愁而憂愁,一瞬間,咸宜公主有不忍的同情,說不出話來了。同時,她的內心,也有著奇奧的感覺,以前,她和其他的人都讚譽楊玉環的美麗,普天之不,當然會有美麗的女人,她只覺得玉環宜人,好看,現在,才發現了她有比眾不同處。
咸宜公主為此而緘默著,在無限的同情之餘,再泛起了玄思——清晨的苑圃中,半綻的玫瑰花瓣上,沾著露珠,似乎可以來比楊玉環此時的流淚。
相對緘默的時間延佇下去,壽王緩緩地進來了,兩人似乎沒有發覺他入內,直到壽王到了面前,楊玉環才抬起頭來,淚水也隨著滾落。
凝重而入的壽王,於一瞥之間,感情不能自持,他摟住妻子而哭了!
咸宜公主不再說什麼了,她在勸止了弟弟之後,不久就辭去,壽王夫婦都沒有送。
他們相對默默,呆坐在臥內,長久,長久——她依偎在丈夫肩上,終於,她問了:「怎麼辦?」
這是壽王所無法回答的問題,作為男子,在理論上,要有保妻子之能力,那也是一個丈夫的責任。可是,面對著的是皇帝父親,他完全無能為力。在大唐皇朝作皇子,表面上自是光輝無比,門口有棨戟以表明地位,王府有許多官員,出去有儀仗、衛隊。但在實際之,皇子的言行,稍有不當,處死,流放,安全反不如常人。
壽王開始想了:大唐開國以來,不計非直系的皇子,殘殺和被殺及流放的就有許多:太宗皇帝殺了哥哥和弟弟,之後,將太子承乾流放至死,又殺了齊王祐、漢王元昌兩個兒子,流放至死的有魏王泰;稍後,高宗皇帝嗣位,又殺了太宗皇帝的兩個兒子吳王恪和荊王元景;而高宗皇帝自己,先廢殺了三個兒子,太子忠、太子弘、太子賢,其後,武皇后為女皇帝時代,諸玉被殺被放的更多,其中,有一個十九歲的皇太孫,因一些小事被用杖打死……
這些事,如浮影幻景那樣在壽王的思維中出現,他曾經激烈,不惜一死,但在想到本朝開國以來的許多可怕的故事時,他的身心,似是從高空中墜下。
他無法回答妻子。而楊玉環,也知道丈夫和自己同樣地沒有主意。
他們陷在愁悵中——這是開元二十七年的十二月。
也在這個月,壽王妃楊玉環收到一批來自蜀州的禮物,那是她的從妹花花送的,還有從兄楊銛的一份禮——此外,花花的禮物中,有她的再從兄楊釗的一份禮物和問候,這些禮物,是新任劍南節度複姓章仇名兼瓊的帶來。為此楊玉環回家了一次。
她內心淒苦著,但回家,無人可訴的,她也不願把自己的事說與父兄知。
在新年內朝時,壽王妃又見了皇帝。她曾耽心皇帝留她在宮中,但沒有。
接著,皇帝又赴驪山溫泉宮。
這是開元二十八年的正月。壽王夫婦也隨駕,楊玉環原來是不想去的,可是,咸宜公主事先來通知,她只能去,心中在恐懼,她相信,這一次到溫泉宮,自己將無法逃避。
事實也是如此,到驪山才第三天,玉真公主就來邀楊玉環出遊了——那是使她無法拒絕的邀請。
玉真公主直率地說出了皇帝召壽王妃,她當著壽王而道出,顯然,咸宜公主來訪的事,玉真公主已是得知的了。不過,玉真公主的談話,又很技巧和顧全了壽王的面子,她說,今天還邀了幾位公主和王妃。
壽王不能阻住妻子,楊玉環也明白情勢,不敢相拒,在更衣時,她叫了丈夫入內,又一次問:「怎麼辦?」
「玉環,只能順應,看情形應付——」他強抑悲辛說,在現實上,他是不能不低頭的。
這一回,出乎楊玉環的意外,皇帝相邀,不是單獨的,而是看打馬球。
大唐天子著了球衣而和媳婦相見,不久,宮中兩個球隊就開始了馬球比賽,十五匹馬一隊,爭逐著球。
和皇帝一起,除了玉真公主和楊玉環之外,還有皇帝的妃嬪鄭才人和王美人,此外,知內侍省高力士也在,這場面使楊玉環定心不少,再者,皇帝讓她和兩位後宮的侍妾相見,談吐自然。而她被安排的地位,在玉真公主之左,玉真公主的右邊則是皇帝。
現場情況使楊玉環放心地看打馬球。
第一場之後,皇帝招呼高力士,命他在下一場中陪自己,各領一隊,高力士笑著接應,退下。
很快,高力士就著了球衣再出來,顯然,他是在球衣之外,再套上外衣。
內侍張韜光在高力士去換衣時,已作了佈置,兩匹馬已牽到台下,同時,有鼓聲響起。
皇帝走下去,看了壽王妃一眼——這使楊玉環為之心跳不已。但接下去,她就被馬球賽所吸引了。
第一場馬球,她已覺得好看,但第二場的情形比第一場緊張和優美,五十多歲的大唐皇帝,在馬上揮動球杖,活潑有勁,行動快速,和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差不多。而且,顯明地,皇帝打球的技術高過不少人。
楊玉環驚異了,她低聲向玉真公主說:「皇上真行,那樣快,出球又那樣有勁,我想,阿瑁一定比不上父皇!」她雖然有心事,可是,現場的景況轉移了她的情緒,一時把自己面臨的嚴重問題拋開了。
「皇上還不曾出全力哩!」玉真公主和煦地接下去:「今天的兩隊人中,強者不多,倘若都是好手,皇上的表現還要特出。」
這是楊玉環所料不到的事,在此之前,她心理上總以為皇帝是老的,但在球場上,卻完全不!
馬匹在奔馳,她在出神——於是,第二場終了,皇帝回來時,自己一躍而下馬,健步上台,並不見氣喘,他又看了媳婦一眼,隨著,向兩位嬪妃說:「你們也去玩一場——」他稍頓,向玉真公主:「小妹,你教玉環玩,她能騎馬,學起來不會太難!」
皇帝這樣的囑咐,使楊玉環無法推辭,因為,兩位妃嬪和玉真公主都是她的長輩,鄭才人和王美人,都是有兒子的,兒子也都封王,和壽王是兄弟,她是晚一輩的,依體制,只有承受而不能發言。
玉真公主引了她去更衣——她的球衣是翠綠色的,全新,而且恰合她的身材。
她在好奇心中更換了球衣,玉真公主又拉了她到一面巨大的銅鏡之前照看。
鏡中的楊玉環有些挺秀相,但不減嫵媚,玉真公主笑著稱讚她的美色,她一愣,連忙說:「公主,我不會,我……」
玉真公主不待往下說,挽了她就向外走,一面說:「玉環,和平時騎馬一樣,但要一隻手執韁,一隻手持杖打球,要求身體平衡,初學,不必催馬太快,放心,有我在旁邊保住你!」
馬球隊的人已換了,全是女性的。皇帝的兩位宮眷,各人領了一隊,此外,有十二名內侍立馬在旁,那當然是預備救援的,玉真公主引了楊玉環,先向皇帝行禮——看到著了球衣的楊玉環,皇帝的雙目似乎一亮,當她下場時,皇帝向高力士作了一個手勢,走下一層平台,隨著,他低吁著說:「力士,此女實在可人。我不能自休——人生幾何,你設法,我要爭取時間,快些!」
高力士點點頭,低聲應是。
楊玉環會騎馬,而且騎術也相當好,玉真公主略為指點,她就上馬,而且很自然地策馬進入自己的位置。
當然,第一次上場的她,要打到球卻不容易,而且,也只有最初幾合,她能進退在本身行列中,不久,就亂了,就陷入對方陣中,於是,高力士及時說:「陛下可以上場教導一下——」
這是機會,李隆基迅速地下階,上馬,馳入球場——有三下鼓聲,同時,四角又已升起了黃旗。
李隆基欣揚地入陣,和媳婦並騎,指引她出了對方的陣圈,再指引她追逐球,並且製造了一個機會,讓楊玉環打到球,這一下,她把球擊出很遠!
打中了一隻球,使楊玉環興奮,對於在身邊的皇帝,自然而然失去了應有的戒心,她笑,她看看皇帝而急問:「現在該怎樣?」皇帝以球杖輕撥她的馬韁,再指點,與她並馬向南面急馳,同時,皇帝的球杖也在指點王美人——王美人是宮中打馬球出色的一個人,她當然懂得配合的。
於是,馬隊交錯而過,有五騎馬同時逐球,迂迴著側向南面,皇帝和楊玉環雙騎恰好趕到,同時,王美人一騎也趕到,搶先發杖把球擊出。
球正向著楊玉環這一邊,但出勢卻不急,皇帝於此時表現了他的騎術和打球的本事,他一面命媳婦注意上面,同時,自己舉杖一撩,把球挑高,楊玉環順勢而全力擊出,球被擊中,更迅速地飛開去。
皇帝不讓她有思索的餘地,大叫:「追!」
於是,雙騎又並馳,此時,皇帝再以球杖作了暗示,前面監位,一騎飛出,迎上楊玉環擊出的那一球,打得更遠,他們再追——自然走出更遠,照規矩,這會出界,但楊玉環卻不知道。
「玉環,你不錯,擊中了兩次——呵,第一回玩能有如此的成績,了不起!」皇帝在策馬中說話。
「這是靠你幫我的!」她在情不自禁中說出,雙目盯視斜滾的球,又急問:「現在該怎樣?我們直走,不對——」
「現在直走——你看,加快!」皇帝說,又催了她的馬一下,當他們直線疾進中,在側面的人恰好把球打向他們的正前方近界旗處。這回,太唐天子出手了,他揚杖奮擊,那球飛出極高,去勢自然更快!皇帝的馬未停,他說:「這一局,我們贏定了,她們追不回這個球的!」
馬匹在疾馳中,楊玉環並未勒馬,而皇帝也不提醒她,但自己的馬稍為落後一些,再落後一些,之後,他再叫喚,命她勒馬。
楊玉環以為勒住馬是轉換方向再追球,此時的她,看不到球。因此,用力急勒!那匹馬奔前了數乘,前蹄被急勒而提起,楊玉環竭力平衡身體,但皇帝已趕到了,他以一手捏住了玉環的手臂,笑說:「小心被掀下去!」
在急勒中,她的確有被掀下去的危險,而且,她用雙手控制時,右手的球杖也掉了。皇帝的及時趕到,捏住了她的手臂,她不曾留意這一接觸,回眸一笑,吐出一聲「謝謝!」
皇帝有微笑,但沒有答話,仍然捏握住她的手臂,輕輕地帶轉,使兩匹馬轉向,兜了一個半圓,隨後,皇帝鬆了手,再接她的韁繩,使兩匹馬同時立定。
這地方在兩重布幃之間,大部分球員看不到之處——馬停,楊玉環有些喘息。
大唐皇帝和她並馬而立,悠悠地笑著,也看她,此時,楊玉環的鬢邊,也沁出汗珠。她的喘息聲雖低,旁邊的皇帝卻可以聽得到。
於是,皇帝以溫柔和體貼的聲音,命她息息。
她又看了皇帝一眼,剛才的追球打球和勒馬,使她累了,也因為慌張和緊張,一停止,身心全體鬆弛下來,實在,她需要稍為休息而回過一口氣來。也因此,她未曾注意周圍的環境。
然而,這又只有極短促的時間,楊玉環再度看他時,四目相對,她發現自己和皇帝是並馬而立,依禮,這是大不敬的行為,但事已如此,她以為再退後反而不好,再者,她又自皇帝的目光中發現了別的意思而心跳。
皇帝的目光含情脈脈,然而溫和,有慈情而不帶邪意,和上一次有所不同。她雖然不安,但在人情上,覺得自己不能不理會,如此,她低聲叫出:「陛下——」
這一聲喚,楊玉環是人情上的反應,但在李隆基聽來,卻別有意義的,他大膽了,再度捏住她的臂肘說出:「但願常在一起行樂!」他說完放開手,並且輕輕地一帶她的馬,再說:「我們該回去了!」
她為之脹紅了面孔,皇帝的最後一句話,好像一個繩套把她套住了,似乎,在此並馬而立,由於她……
還有,整體來說,從剛才並馳到此刻為止,她也發現,自己和皇帝之間的關係有了轉變,尊卑關係,在不著痕跡中消失了。一瞬間,她不知道該如何回復兒媳身份。
走出幾丈路,楊玉環發現自己失了球杖,她以為,一個打球的人失去了球杖很丟臉,因此而說出,其實,這自然會有下人來撿拾的,可是,皇帝卻有心表演一下,他看到球杖,一提馬上前,一足離蹬,身體側下去,靠足尖勾住馬鞍,再用自己的球杖挑起地下的球杖,一手接住,再騎正在馬上,把球杖交回媳婦。
這幾個動作乾淨利落,楊玉環情不自禁地讚好!她完全想像不到皇帝有這一份功夫的。
此時,皇帝已滿意於初步的收穫了,他故意說:「玉環,入障了,你向右馳回!」
那似乎是為了避嫌,楊玉環又面紅心熱,但她遵照皇帝的囑咐而做。她也到此時才知道自己曾馳出到球場之外。
這一局已結束了,由王美人引楊玉環入內更衣。高力士迎著皇帝,親自服侍皇帝下馬,低說:「陛下雄風不減當年,想必如意!」
皇帝點點頭,囑咐高力士稍緩送她回去。楊玉環在回去時,得知由高力士相送,有著無比的驚異,因為高力士的地位以及和皇帝的密切關係,普通送迎之事,絕不可能做的。再者,所有的皇子、親王及外廷自宰相以下的大臣,幾乎沒有一個不尊敬和奉承高力士的。
以知內侍省、左監門大將軍高力士相送,太不尋常了,然而,這出於皇命,她不能辭。
高力士原是騎馬的,但相送時,他上了車,在車廂中,只有他們兩人。
這位著名的宦官懂得皇帝命他相送的意思,因此,在車廂內,他把皇帝的情份向楊玉環作了較為露骨的暗示。這似乎在楊玉環的意料中,她並未驚奇,同時,她私心估忖,自己的命運如何,這個人可能發生決定性的作用,於是,她大著膽,接觸了問題:「高翁,我知道,我也感恩,可是,我的身份是壽王妃,皇上的兒媳——我怕有累皇上盛德……」她竭盡智能,想出一篇道理,為了不能開罪皇帝,她只有違心表示對皇帝並非無意的。
高力士微笑點頭,只說:「我想,無妨——」
楊玉環很著急,由於家世,她忽然想到了孔夫子,又說:「去年,皇上詔命,追尊孔子為文宣王,祀先聖先師之禮亦加隆重,皇帝以儒道教化天下……」
高力士看著這名小婦人著急地講這些,忍不住了,他的微笑轉濃,終於正式接口:「這不相干的,讓孔子南面坐,穿王者之服,沒有什麼了不起,孔子已死了許久,我們不必提他。再者,皇上忽然尊孔,可能也與令尊有關,看情形,他日令尊年齡稍增,如不欲服正員官,必然會主國子監!」高力士稍頓,又說:「為人臣者,以獻身事君為第一,這是忠君,在你和壽王殿下來說,還要加上孝親,我少讀書,是一個粗人,但我想,這也合乎孔子之道吧!」
高力士的一套有如說笑之歪理,使楊玉環無法再接口,忠君,孝親,這兩頂帽子的份量太重了。
回到壽王宅,壽王已出迎,高力士送了壽王妃入內,和壽王夫妻坐下來閒話了一些時,他沒有在壽王面前談問題,可是,他卻有暗示——相信能使壽王會懂得的暗示,然後,他在辭別時,又暗示壽王,使王妃自然地去陪侍君王,以解寂寥。
在高力士面前,壽王只有唯唯而應,但內心的惶恐和淒苦,卻一寸寸地加深。
他欲哭無淚地送走高力士。
於是,夫妻相對了,因為有侍從在旁邊,他們不能表示愁戚;而且,還要說一些喜歡和引以為榮的話,因為高力士送一位王妃回家,是史無前例的事。他們必需有所表示,讓侍從傳出去,這是和本身安全有關的。
但一到內室,壽王已急淚直流,摟住了妻子。
事體發展到了這一地步,憂急惶恐已全無必要了。楊玉環本來也是柔弱的,但此時的她,又有直面人生的勇氣了!她安撫丈夫,坐下來,報告了今天打馬球的經過,接著又說了高力士在車中之言,然後,沉聲道出:「阿瑁,我不惜一死,可是,這會害死許多人,你,我們的兒女,唉,事已如此,發愁也沒用,我們只能順應,阿瑁,我們把握還能在一起的現在!」
壽王一怔,體味著妻子的話,稍後,如自語地問出:「我們會分開?父皇會令我們分開?」
她回答他的自問:「阿瑁,在球場時,我還有幻想,以為可能只是陪伴父皇在宮中行樂,但從高力士相送一點來看,不會就此而已的,阿瑁,我雖然不精明,但料得到——」
這天,他們夫婦間的生活有了些改變,楊玉環雖然疲乏,但卻打疊起精神和丈夫在一起玩樂,他們都飲了不少酒,他們求醉,希望在酒醉中忘記可怕的現實。
在半醉中,楊玉環為丈夫表演了一場慢調的婆羅門舞,那是講求身段和姿勢美的。
——她有一個預感,自己和壽王之間的夫婦關係不可能太久了,她和壽王,都無回天之力的,也不能為這樣的事而赴死,那末,只有把握現在,在尚未分手之前,及時歡好。
只隔了一天,壽王妃又應召而去了,這回,是以宮中鄭才人的名義,派了內侍、宮女,以宮車來迎的。
她到達時,鄭才人親自出迎,邀入,前天同打馬球的王美人也出來,陪著她看了一處溫泉樓台,之後,皇帝才出現。
所有的安排很自然,楊玉環想:皇帝不用權力而用技巧。
由此,她對皇帝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他們沒有留在宮內,皇帝邀了媳婦騎馬出遊,到古代的封火台一個遺址,那兒,有一所新建築的樓台,皇帝和媳婦在新建築內吃午飯——比平時的午餐時間遲了半個時辰。
李隆基溫文地和她閒談,聽她講外面的故事,童年的生活,皇帝本人,也輕巧地談自己為皇子時的故事——他努力沖淡自己的慾望而採取漸進的方式。
楊玉環在難堪中應付一個有權力和佔有慾望者,皇帝既已命旁人表達了心事,而本身卻採取逐漸的鍾情方式,她苦惱著,然而,她又只能適應著,向權力低頭。
直到分別的時候,皇帝才出現了急越的形相——大唐天子與她同乘一輛車,行於山中的御路,她來時,不曾走這一條捷徑,而她也知道,這條路除皇帝外,其餘的人不能通行的。
皇帝在車上,曾捏住她的手,表示自己要長相親近的願望。楊玉環早已知道了,並無驚異的反應,不過,當自己的手被捏住時,心中有淒苦之感——她想到長安的妓女,她以為,自己雖然出身貴家,又為王妃,而此時,和妓女實在差不了多少。
為了不能對皇帝有所忤犯,又由於聯想到妓女,在反應時,她迷離地有了動作和笑容。——這該是取悅皇帝的。
皇帝在一個地方先下車了,由她乘車回去,這回,奉命送她的內侍是職位也相當高的張韜光。不過,張韜光並不坐在裡面,精緻的車廂之內只有她一人。
在車行中,她暗泣,同時,又為了自己曾有取悅皇帝的反應而自羞,她想:「我很賤,真的接近妓女了!」
這樣想時,她進一步自現實上推及未來,看情形,時間不會太長久了,自己的肉體將會投入另外一個男人的懷中。
恍忽之間,她有遐思:那個小堂妹花花,口沒遮攔地談任何事,甚至講到母親在寡居後接待情夫,花花曾偷看。玉環因家中管得緊,在婚前,沒有機會接近男子,但她又知道有一些貴家大族的女子,在未婚時曾偷戀,已婚,也曾有情夫——那是由於丈夫必然地有妾侍之故。
壽王在結婚之前,曾和一名侍女有過男女間事,但不曾列為妾侍,壽王和自己婚後,時間已不算短,連照例應該有的側妃也沒有。在諸王中,數年中,只有一位王妃的似乎只有壽王,她想:我們夫妻的恩愛和旁人不同!
於是,又回家了,與眾人不同的恩愛夫妻,再度當著皇帝身邊親近的內侍而強作歡喜地相見。然後,也再在無人處相擁抱而暗泣。
她完全的沒有保留,把皇帝在車中的言行告知丈夫。
次日,有一宗榮寵的事發生在壽王身上:皇帝以尚宮局的一名青年、尚在學習中的女官賜壽王。
這名女官出身名門,在宮中受教養長大的,今年十七歲,已有八品的供奉。依體制,皇帝這樣做,等於視壽王為太子,而且還表現了特出的愛寵。
在驪山避寒的宮廷,因為賜一名女官給壽王的事而起了小小的轟動,諸王、公主,與宮廷有關的人都來道賀,至於那名十七歲的女官,在壽王宅停了一個上午。她從小在宮廷中受教育,對於自身被賜而來見新主人(自然是丈夫),一些也沒有侷促感,應付自然,還有,她和壽王妃,似乎一見就建立了好感情。
在上午的停留中,她除了依禮進行了各項相見儀式之後,大部分時間和楊玉環在內室閒談。
她說明是前幾天決定的事,皇帝親自選了她,說明賜壽王,但她料不到會在今天突然命自己來謁見。隨後,她笑嘻嘻地說出宮中人談論壽王妃。
楊玉環突然問她:「宮中說我些什麼?」
「人們說,王妃是當世第一美人,可以和歷史上任何一名美人比!」
楊玉環還不及十七歲的女官老練,她為此而面紅,不曉得如何回答。那女官又說:「連皇上也如此說的,從前,皇上以為武惠妃很美,但是,近些時,皇上說壽王妃還勝武惠妃——」
「噢,罪過的,貞順皇后是殿下的生母——」楊玉環在侷促中說出這樣一句。
「王妃,我們在宮中,禮制雖然很多,但是,只有在評議美醜方面,沒有任何顧忌,皇上曾說,凡是為內侍公認為美麗的女子,必然真的美麗——在空閒的時候,皇上也會和我們這些人談到!」她輕揚地說。
這樣,她回宮了——她將通過一項正式的禮儀才進入壽王宅,毫無疑問,她將是壽王的側妃。
楊玉環看她的狀身:她姓魏,名來馨,是本朝名臣已故梁國公魏知古的從侄女。八歲時被選入宮受教育的,在最初兩年的一般教育之後,入選武惠妃宮中受教育。
皇帝選魏來馨,大約也經過思考,一個有淵源的人,而且又是一個顯赫家世的人。
依例,皇帝寵賜,除了壽王入謝外,王妃也應進宮謝恩的,但是,宮中自武惠妃死後,沒有為主的妃子,她只能通知尚宮局安排入謝的時間。
很快,她獲得指定入宮謝恩的時間。接見她的是皇帝。而且,儀節和王妃入謝的儀式不同,皇帝又邀她同游宴。
這回,皇帝帶她去流泉——那是溫泉水經由人工而流入一條溪中,溪上建有房屋,暖水在下面流過,室內,即使在嚴寒的日子,也很溫暖。
好興致的皇帝赤足涉水,在溫泉中撿拾花石子,楊玉環也只能赤足相隨,但她對此很有興趣,她拾了十多枚被溫泉蝕化的形狀怪異的石子。
在大唐皇宮中,皇帝與壽王妃的關係,傳開了——李隆基雖然做得秘密,但宮中的侍從人員太多,偶然一次,容易混過,自打馬球之後,人們就發現了兩者的關係不尋常。
在流泉中彼此赤足拾石子一事,被宮中人看成翁媳之間已確定有戀情了。後宮中人猜測著,皇帝如何安排壽王妃,人們看出皇帝的意向,決不會滿足於偷情的。但是,從驪山回長安,楊玉環仍然在壽王府,除了宮中有傳說,外界,朝廷中人無有知者。那是由於宮中人不敢把尚未成形的事胡亂說出。
在初夏,皇帝忽然自大明宮移居於興慶宮。興慶宮在外郊城市區的興慶坊,本是李隆基為藩王時的住宅,開元二年置為興慶宮,到開元十四年,再擴充,取永嘉、勝業兩坊各半坊之地,劃入興慶宮範圍,正式營建為一座獨立的宮城,這一項工程到開元二十年才完成,而且建築了夾城復道,通大明宮,又通城南的遊樂區曲江的離宮。興慶宮造成後,皇帝曾在那兒受朝,也偶然在那邊居住幾天,但是,皇帝的主要居住處,仍是大明宮。這回,皇帝搬入興慶宮居住,調動了不少人,看情形,會住上較長的時間。
人們不明白皇帝近似正式移居的原因。興慶宮城雜處在市區中,在宮城上,可以聽到民間的談話和見到行人——但是,興慶宮和壽王他們所住的諸王宅所在的入苑坊,距離很近,中間只隔一坊半地,有夾城相通,而壽王宅的後側,又近夾城。
左監門將軍高力士在皇帝移居興慶宮之前,依調防的制度,調動了入苑坊的守衛,以及在夾城地區作了新的佈置——從壽王宅的側門乘車而出,即入新的夾城門,其他諸王的住宅不會發現。那是在禁區開了一條新的路,穿過軍營而入夾城,再者,壽王宅的一邊側門,因禁區改制而被封閉了,從封閉的門出入,自然無人可知。
等待命運降臨中的壽王夫婦,自仲春時起,有過數度不歡——楊玉環有時怨,有時又要把握時間行樂,但是,心情低沉的李瑁,卻無法作沉醉式的行樂,和妻子單獨相對時,時常會流淚的。
楊玉環為此而不滿,她曾任性,要作毀滅式的抗命,事實上,自驪山回來之後不久,她曾拒絕皇帝的一次相召,又一次,她又故意遲赴。
壽王懼禍,只有懇求妻子,這又使楊玉環不滿,她在紊亂中,指責丈夫對自己缺少真實的愛,她揚言要請皇帝早些送魏來馨入府。
雖然如此,但夫妻間的不歡,又至多持續三天,他們總是最恩愛的。
但在另外一面,楊玉環與皇帝之間關係,因為時間和往來的次數增多而看來親密了。楊玉環無可能拒絕皇帝,在順應中,皇帝對媳婦漸漸趨於猖狂。
他吻過媳婦的鬢髮,他摟抱過美麗的媳婦,她於順應中依偎過皇帝,但她又盡力設法避免最後的事——那當然是很吃力的,不過,她又做得恰到好處,她明白自己能做到,原因只在於皇帝對自己迷戀式的愛。
當然,她明白,這樣做,也不過是略為拖延時間而已。
在夏日的興慶宮中,最後事件終於來了——興慶宮的龍池之東,交泰殿以北,有一列狹長的屋宇,最初是李隆基為藩王時草率建築的內射堂,當年,李隆基幾乎每日在此練習弓箭,在那個時代,藩王們如果在外面勤習武事,會被疑。因此,他改在室內,而陪侍他射箭的通常是高力士,當興慶宮營建時,這列屋在圖樣上是要拆掉的,高力士以此地具有紀念性,便奏請照原樣重建,作技藝和遊戲房,仍保有射箭的設備。
此地,有攀繩網,橫雲梯,單雙槓,木馬,爬圈,浪木等設備,武惠妃在世日,不好這些,皇帝便很少光臨,但在武惠妃死後,李隆基為了排遣,每來興慶宮時,總會入技藝房隨喜一下。
楊玉環生性好動,她在第二次到興慶宮時,得知這個地方,下一次便來參觀,皇帝表現了射箭和雙槓,楊玉環則以雙手攀橫雲梯——幼年,她玩過,偶然的童心復活,她玩了一次,又玩木馬,皇帝轉而作為欣賞者了。在陪她玩了浪木之後,用言語激她試爬籐圈,那是要手足並用的,楊玉環著的是長衣,不方便,皇帝建議她把長衣除掉,她連忙拒絕,可是,皇帝已上來協助她。
「皇上,這不好,在你面前——」她羞澀,但是,皇帝的雙手已自後面插入她的腰間,在為她解帶時,他摟抱了她,又順勢從她的頸邊伸頭,偎貼著她的面頰——這不是第一次,她不會驚異,但她說出:「噢,你總是這樣,玩玩,就要來這一套。」
皇帝摟住她,如若無聞——他貼偎她的髮鬢與面頰,發覺她汗濕,她用過香料;汗水蒸發了香料,和肢體分泌混合而散發異樣的芬芳,投老的皇帝感受到玄秘的刺激而勃然興動,他緊緊地摟住,而且,呼吸也迫促了。
楊玉環本身很熱,而感覺到摟住她的皇帝,身體有似一團火。她為此而顫慄——身體如一團火的皇帝嗅著她的耳根,楊玉環有奧妙的生理反應,那是由於皇帝的強壯,但是,她仍然設想避免,她自行拉動皇帝的手來解開束腰的帶子,她再說:「皇上,讓我試試爬圈,看我如何!」
皇帝已不再能自制,看她在一支支上下參差的籐圈中爬,雖然是有趣的,可是,如今的他要求突進,雙手並不放開,只是,在她的推動中,他的手向上移,接觸到她的青春的、婦女的豐滿的胸膛。
楊玉環感到一陣悸動,她掙扎——他一隻手攀住她,一隻手為她解開胸前斜襟的帶子。她仍希望以爬籐圈而避免看來不容易避開的事,因此,她匆忙中自行解開襟帶,絲質的長衣在轉側中,也在皇帝的幫助下滑落了。但是,皇帝脫掉她的長衣,如今已不是為了看她爬籐圈,他忽然將她抱了起來。
「噢——」她在雙足離開時發出了一聲悸呼,但聲音不大,她怕技藝房外的侍從聽到。
皇帝在勃郁中,抱起一個人,向技藝室內的一張籐皮編織的床走——她緊張,在偶然中,她接觸到皇帝的雙目,有一種獷悍的光芒……
也許,她被一個投老的男子的青春式獷悍所迷惑,也許,她被皇權的威嚴所震懾,她沒有再掙扎。
那是一張技藝籐床,上面,自樑上掛下四個套手足的銅圓圈,平時練技者手和足伸入銅圈,借籐床有限的彈力使身體彈起來,做得好,借銅圈的支持,可使身體平直一些。但是,現在卻不是作這樣的運動,大唐皇帝在從事征服自己美麗的媳婦的人體。
經過運動的楊玉環,內衣的腋下有一片汗濕……他為媳婦除去被汗濕的內衣……裡面是白麻制的長背心——貴婦們例有的最後內衣,皇帝做了最後的工作——…………
大唐開元皇帝的十八王子壽王殿下的王妃,於混茫中,於散渙中承受了男女關係的新頁,那是皇帝,丈夫的父親,兒子的祖父。
但是,在狂悍奔恣之餘,她的思念陷入迷離中,也許有喜歡,也許有淆惑。
她漫漫地摟抱著皇帝——技藝房的窗很小很高,離地有一丈以上,技藝房的屋瓦只有單層,太陽曬著,很熱——而他們在很熱中。
她回到壽王邸時,丈夫被恆王李瑱所邀,在弟弟家中弈棋,她自舒了一口氣,避免立刻和丈夫相見。
她獨自思著,迷離著,沒有悲和喜,甚至自思也一片混亂,她想著父親曾口授過一篇文章,蔡邕的《女誡》,但想來想去,和自己的遭遇一些也連不上,《女誡》中講穿衣服的顏色和打扮與女子德容的關係,和現實完全接不上——她為此而喟歎儒生的迂腐,她自問:「我不曾穿過紅色的內衣,每次見君皇,都照正統的打扮,然而,我的衣服一樣被剝下來……」
童年時代受的家庭教育,到此時,連根動搖了。
但她沒有把發生在興慶宮技藝室的事件告知丈夫,那不是為了禮,而是因為羞於出口。
現在,咸宜公主和弟弟壽王在一起——這位曾協助母親,為弟弟謀取太子地位的公主,如今,忽然有了萬丈雄心,要以自己的力量再來協助弟弟爭取皇位承繼權。
壽王和咸宜公主都知道楊玉環必會改變身份了——那是由玉真公主暗示的,皇帝不能長期以兒媳婦為情婦,同時,皇帝對兒媳狂熱的感情,也不能熬到數日一見——偷偷摸摸地相見。他不能再與兒子共一個女人,他要求獨自佔有,亦即要求兒子獻出妻子。
作為皇帝的兒子而沒有大權力者,除了完全服從父親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的。
咸宜公主和壽王都明白,自然,壽王必然會獻出自己的妻子以全孝道。而在政治的權術圈子中混過來的咸宜公主,卻由此而想到了一套新的出路。
她知道弟弟和妻子之間的恩愛遠超過一般的夫妻,她提出:囑弟弟設法,在妻子身上做功夫。她估計,楊玉環一旦歸於父親,必然會取得母親當年的地位,可能還會超過。她認為,楊玉環他日在皇帝身邊的地位,足有力量設法去掉現在的太子,再來一次廢換太子,改以壽王為承繼人!
這自然是聳動的,李瑁思索著,點頭,但又發出喟歎,他告訴姐姐,玉環完全不是政治性的人物。
「哪一個人是天生的政治人物,這可以教得會的呀!你可以教她,我也可以從旁協助,阿瑁,父皇年紀已大了,在世之日,不會太久,只要你能取得太子地位,父皇駕崩之日,你嗣位,依然可以得回玉環!」咸宜公主率直地說。
這又使壽王聳動,他聯想到前代的故事,自己的曾祖父曾接收高祖父的才人,即是後來做女皇帝的曾祖母!他想:自己如能為太子,破鏡亦有重圓之日——凡是生為皇帝的兒子,極少人會對皇權沒有憧憬的。壽王曾經有被立為太子的希望,他失卻了,常常為此一段經過而恐懼不安,現在沉落的希望忽然如太陽再升,他內心激動著,夫妻情愛,家室之歡一時都拋開了,他想著皇位承繼權,想著父親死後,自己登上皇位——一個做上皇帝的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得到若干人或物,今天獻出妻子,如果能因此取得承嗣之權,又如果父親死的早一些,那末,再得回妻子,應該不需十年吧?玉環芳華正盛,即使十年,朱顏應該未凋。
於是,他把得自姐姐處的一項意念向妻子說了。
在混亂和頹喪中的楊玉環,對此有無比的詫異,她望著丈夫,一時不知所措。
壽王雖然不是一個異才特出的人,但生活環境使他精警,他再向妻子說:「我總要和你再在一起的,玉環,事到如今,我們乖分已無可避免,只有你想辦法,取悅父皇,設法以我為太子,那麼,我們還有再為夫妻的一天!」
「阿瑁——」她惴惴然叫出,思維一片混亂,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她覺得丈夫所設想的,過分離奇怪誕,而且也太可怕,但是,她又不曉得該如何自處。她以為,丈夫如此說,完全是為他年再作夫妻。可是,在她的感念中,以前從來沒有過如此的事。雖然有破鏡重圓的故事,但那是前朝大臣楊素自行把俘得的陳皇朝的樂昌公主放回給故夫,情形和自己所遇的完全不同。自己,是被皇帝所奪去,要走那樣曲折的路,再恢復夫妻關係她以為太渺茫了。
「玉環,天下事未可知,我們盡力而為,這事,多半要靠你,在外間,宰相李林甫他們,從前就幫過我。」壽王急迫地懇求妻子:「玉環,這看起來很荒唐,實在,卻有可能的!他年,他年……」
「阿瑁,皇上肯聽我的話嗎?」她愴然出口。
「母后在世之時,父皇是很順母后之意的,玉環,相機行事,長在一起,機會總是很多的。」
她在一片混亂中,不願商量及此,而且,由於丈夫如此提議,使她想到分離的時候很快了,忽然,她由丈夫而想到了兒子,她年輕,本身愛玩好動,對兒子缺少母性的情感,但臨到分離時,母性滋興了,她提議去看看孩子。
她的兩個孩子形相都長得很好,大孩子已能說一些簡單的話,楊玉環極少抱孩子,現在,她學著保姆的樣,直抱了大孩子,以面頰相偎,她想到,一旦自己的身份改變,只怕不容易時時見到孩子,忽然,她流淚了。
壽王對孩子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皇家的親情本來就是淡的,他們夫妻雖然恩愛,但這一份兩性愛並未轉嫁到兒子身上。
他迷惘於妻子如傭僕般抱著兒子,但他並未說出自己的迷惑,他只是看著妻子,淚水似乎滋潤了她的雙眸而更加明亮,更加動人。
這時,壽王心裡,又興起了依依不捨之念,這樣一個女人,將會離開自己,他不捨得——出身世家名門的魏來馨已成了壽王李瑁的眷屬,她的身份是親王側妃,所有享受和待遇,比正妃減一半。在皇家,對待娶來的女子和對男子在朝廷服官一樣,有品級和薪俸。
魏來馨是一個聰明、深明宮廷情況也通曉世故的人,年紀雖然比楊玉環小,但所知卻比玉環多,她入壽王邸之後,和玉環相處很好。同時,也由她帶出了一些隱秘的消息:她暗示皇帝對玉環的狂激性熱情——這在楊玉環,其實也知道的,興慶宮技藝房中發生的事,只是開始,以後還有——在環境遠比技藝房好的地方,但是,皇帝一樣地狂悍。
有時,生理上的感應會使得楊玉環迷惑,她想像不出一個投老的男子會有如此悍猛的,遠遠超過她年輕的丈夫的能力。
她時時到興慶宮——差不多都在下午,她又趕在黃昏之前回來,有時,她被召入興慶宮午餐。
皇帝已向親近的幾個妃嬪公開了自己和楊玉環的關係。
同時,皇帝也加派了一名內侍和兩名使女給楊玉環。
這使壽王尷尬無比,他不敢公然入楊玉環的房間睡。這事,使楊玉環為之大發脾氣。
可是,夜間,壽王又悄悄地自窗戶爬入王妃的房——這樣,玉環又原諒丈夫並且加深了愛,她從而明白丈夫的處境之難,也同時,她對皇帝有了恨意。
丈夫的設法改立太子的計劃,她最初是認為荒唐的,但在丈夫爬窗悄入自己妻子的房間後,她從愛的同情,又因對皇帝的反感而接受。而且,還照例地和丈夫討論如何做法。於是,壽王引了姐姐來,讓姐姐和楊玉環密談。咸宜公主花了兩天的時間,為她講解宮廷的人事和錯綜複雜的權力暗鬥,她聽的時候很專心,但過後就忘記了。再者,她很快也發現自己不是能做這種事的人,不過,她私下又定下決心只要有機會,便使李瑁成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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