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開元二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天氣很冷,留守洛陽的官員,冒著寒風,列隊迎接自長安來到東都的開元皇帝。
這樣冷的天氣,皇族通常會在長安近畿的驪山溫泉宮避寒。然而,開元皇帝卻在正月的寒天,帶了百官、皇族中主要人員、侍從、兵衛等兩萬五千多人,行於道路,冒嚴寒風雪而來——洛陽區內雖然沒有下雪,但東都留守官員知道,皇帝一行在過潼關時曾遇雪。雖然如此,皇帝的車騎到達時,儀容鮮明,並未因寒冷和旅途風雪而顯出憊頹。
皇帝已有兩年又四個月不曾來東都洛陽了,至於選在正月間駕幸東都,更久,足足隔了十二年。
歡迎的隊伍排得很長,高級官員和東都的留守官員,聚在前面,地方的中下級官員,則排隊在黃道橋堍的洛水邊,水邊風更冷,有不少著了吉服的官員,身體在打顫。
河南府的士曹參軍事楊玄□,沒有排入歡迎隊伍中,他主管車仗調度,在天津橋到黃河橋之間,走來走去,很忙,別人覺得冷,他卻在出汗——車駕自端門進入皇城了,含元殿有朝儀,百官魚貫而入,郊迎的大典禮告了一個段落。
作地方佐貳官的人,沒有資格參加朝會,紛紛散去了;士曹參軍事楊玄□卻不曾走,他還要指揮人照料屬於地方調來的車仗,不過,他本身不需再走來走去了,留駐在舊中橋的站內,聽取各處報告,命佐史記錄下來。
隔著舊中橋,在洛水之間的河岸上,仍然擠滿了洛陽百姓,他們已有兩年多沒見過這樣大的場面,留著,不肯立刻散去。
不久,皇城的左右掖門都有官員們出來——那是散朝。皇帝第一天到達時的朝會,依例不議事,因此,朝會很快就散。
在洛水的兩岸,無數看熱鬧的百姓中,有河南府士曹參軍事楊玄□的女兒在。
——她是悄悄地出來的。現在,陪她出來的老家人和保姆,緊張地催她快些回家。
十六歲的楊玉環有一些依依地,但她又很聽話,接受勸告後就一面轉身走,一面說:「總算運氣不錯,讓我看到皇家的儀仗——」
她在興奮中回家——她發現,她的哥哥仍然在書房,並未出去看熱鬧,為此,她歎息。
在書房中的哥哥,發現了妹妹,叫喚她。
妹妹向隨在身後的婢女扮了個鬼臉,進入。
「大人吩咐不可隨便出去,玉環,你又不聽話!」哥哥看妹妹入室,第一句話就是譴責。
楊玉環向兄長一笑,信口說:「好了,可別告訴大人!」接著,轉身就走。但是,哥哥又喚住她,問她正月份的功課如何?她稍微停頓,用手指算著日子,說:「正月大,還有四天,不妨!」
她走了,她的哥哥楊鑒,徐徐地站起來,在書房中踱步,伸舒雙臂——他坐著讀書寫字,的確太久了些。
楊鑒和妹妹的性格不同,他好靜,而且,承受父親的教訓,努力讀書,希望由進士出身,正式作官,重振家聲;他相信,父親和自己,一定會有發展的,那是正派的士宦發展。
楊鑒知道,父親對士曹參軍事的現職很不滿意,他的祖父做過士曹參軍事,可能因此,在去年秋末,吏部有些近乎作弄地把他的父親又自中央政府放出,調到河南,官階升了,職務也重要了,但是,那總是地方的事務官,前途並不好的,在此之前,他的父親服官,由地方官入朝廷的秘書省,為正九品上階的校書郎,品秩雖降了,但地位清貴,前途極好。這回外調,官品雖升到正七品下階,高了許多,但是,格卻低了。因此,父和子,都心中鬱鬱。可是,作女兒的卻一些也不理會,她喜歡洛陽,因為到了洛陽之後,父親對她的管束放鬆了不少,再者,洛陽的住宅也比較大,她獨佔了一個院子,關上門,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園中玩。
她別了哥哥,就回到自己的院子,在生了火的屋子裡,換上薄的衣服,學舞——楊家在洛陽買入一名使女,前身是歌舞伎,年紀大了,才被轉賣作使女,但她的舞技仍然很好。她指點楊家的大小姐學動作快速的胡旋舞。
楊玉環在長安也曾學過歌舞——她的父親只許她學音樂,但她背著父親學歌舞;長安貴家女兒,都會學些歌舞,她以為父親非但保守,而且頑固,她運用自己的智慧,當面很順應父親,每月交文字上的功課,但背著父親,又什麼都干,長安女子流行的玩意兒,她樣樣都有興趣。而且,她還有好勝心,要趕在親戚中的女伴們之前。
在長安,她沒有機會學胡旋舞,現在,有了一個教習,她熱衷著,她明白胡旋舞最耗力氣,每天要練,一荒疏,立刻就會旋不快和舞不久,因此,她雖然在外面看熱鬧回來,相當累,仍然不顧一切地練習著。
她舞出一身大汗,然後,去沐浴了——此時,她的父親還未回家。
楊玄□沒有回家,並不是事忙,今天的事雖然是他上任之後最繁重的一次,可是,有近兩個月的籌備,做起來有條不紊。但在事完了之後,他正要回家時,卻遇上一位特出的朋友:楊慎名。
在長安時,楊玄□外調之前,楊慎名以他的九十歲老父太府卿楊崇禮退休之故,以蔭賜特擢為監察御史。慎名和玄□在長安時多有相見,也談得投機。大家姓楊,又都自稱是後漢太尉楊震之後,論世系,楊玄□是十七世,楊慎名則低至十九世,但他們在聯族時卻撇開了本就糾纏不清的世系,只以族兄弟相稱。
楊慎名是隨駕而來,他奉皇命,兼理東都著名的糧倉含嘉倉,因此,他一見楊玄□,就強行留住,要求先瞭解一下東都倉庫的實際情形。
楊玄□自然樂於為之作詳細介紹,因為,楊慎名的來歷和皇家的關係以及受到皇帝寵信,不比平常。
第一、楊慎名是隋皇朝的直系子孫。隋朝末代皇帝楊廣在江都被殺,他的兒子楊暕也被殺,楊暕妻有一個遺腹子楊政道,後來隨了祖母蕭皇后入突厥,後被唐太宗李世民俘回,李世民優待楊政道,正式讓他做官,楊慎名是楊政道的孫子,隋煬帝則是他的高祖父。
亡國皇孫受到優禮而且擔承實際職位的,在歷史上極為少見,李世民在這方面表現了罕有的大度,他的兒孫,也同樣地有大氣度,隋皇朝楊氏一族,自唐初以來,一直服官。在本朝,楊崇禮很有名氣,他擔任主管宮廷的財貨出入(太府卿)二十餘年,成績之好,超過從前任何一個人,每年為皇帝省下數百萬緡錢。他退休前,皇帝給他戶部尚書的官銜。三個兒子都受到照顧和置於要位,次子慎矜,繼父親入太府作出納。
楊玄□隨了楊慎名在行館談了一些時,到行館中要開晚飯了,他才告辭回家。
楊家的晚飯是分開吃的,楊玉環在父親回來時,正在內院吃飯,而楊鑒則陪侍父親□晚餐。
晚飯之後,楊玉環循例出來見父親一次——這是貴族之家的禮節。楊玉環著了家常晚服,還打扮齊整,斯文地做了這個每日必行的討厭的儀式。然後,她辭出,去見母親,再回自己的院子。
這是她生活的一面,她雖然厭惡,可是,她又能做得很周到,至少,她使父親滿意。但她的內心對家卻有著悶鬱感。
這是隨年歲漸長而來的,她已經明白自己家族並非真正的山東世家,何必過分地裝腔作勢?
童年時在河中等地,生活很自由,但在到長安隨父親後,生活方式被迫改變了,但她又努力設法自己找尋娛樂,她希望出嫁之後,能夠過自由一些的生活。
皇帝到洛陽之後,東都成了全國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第一批來了二萬五千多人,接著,百官的家族等得知皇帝會在東都住一個較長的時間,也陸續來了,再加四面八方的使臣和商人,洛陽的人口,到三月間,已添增了五萬以上。
幸而洛陽城大,女皇帝武則天時代長期以東都為政治中心,皇城、宮城和民居,都有空間可容納,人口增加,並不見得擁擠。再者,皇帝趕在正月來,主因是長安區域去年大歉收,糧食缺乏,到洛陽為了就食。而洛陽,儲積饒富,人口雖增,食物供應仍然有餘;何況,洛陽的交通方便,皇帝一來,東南的貨物便迅速大量運到,一般物價,洛陽比長安低,長安貴人有錢,用得慷慨。洛陽繁榮了。
也由於皇家的到來,河南省的地方官比平時忙得多——楊玄□時常因公而留宿衙門不回家;楊鑒,計劃明年應進士考試,為自己的事而忙著。
楊玉環沒有人管束了,她常常以一些藉口出遊——現在,大批官員來到,其中有不少楊家的親戚,她也因此而有了遊伴。洛水把洛陽城中分,水北岸和漕渠以西是皇城、宮城、皇家的苑囿。水南,是民居,還有南北行的漕渠以東的洛水北岸,也是民居。洛水支流多,貴族之家,家家有船。
楊家的大小姐偶然會和長安來的女伴乘了船出遊——在有一些河流上,洛陽的貴族青年,會停下自己的船,設法和女士們的船靠在一起,從而打交道。
這是洛陽的傳統風習。
楊玉環雖然大膽和好動,但她受嚴父管束,和男子們打交道,她不敢。不過,在她的年紀,好奇心總是有的。當一些有氣派的男子和她的船接近時,她和她的女伴,會故意出來,讓男子們看到,有時,她們會在船上歌舞——男子們的船會跟蹤她們——她們在興致好時,也會在城郊停舟,上岸小行,並進入河岸的亭子小憩。
楊玉環並不很注意自己的姿容,但是,人們卻注意到她了,人們發現,這位衣著不大華貴的少女,明眸皓齒,亭亭秀髮。
於是,有人探聽——楊玉環雖然愛玩,但她很謹慎,盡量避免讓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她怕一旦傳了開去,被父親知道,自己會被關在家中不許出來,在這方面,她很瞭解父親。
但是,天生麗質的楊玉環,終於為人所發現了。
親戚間對玉環長得好看,雖然沒有特別渲染,但另外一些人卻矚目了。
楊慎名的家眷自長安移居洛陽,住定後,來訪楊玄□,他們是同族,子女自然要出見的,於是,楊慎名夫婦用了非常的口氣稱讚玉環的美。
楊玄□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儒臣,對於女兒姿色,不予重視,但這又是矯情的,他暗自喜歡兒女的美麗。對於人們的稱譽,表面不在乎,但實際上極為樂意。
楊慎名的妻子,在見過玉環一次之後,便邀她到本宅參加內室宴會——楊慎名三兄弟,如今都在洛陽,次兄慎矜官監察御史兼太府出納,長兄慎余,先官吏部郎中,到洛陽不久,又兼宮內官,為太府少監。這三兄弟雖然是亡國皇孫,卻聲勢顯赫,交遊不僅止於朝臣,兼及宮廷和皇族——那是因為他們三兄弟都有宮廷職務。楊慎名兼主的含嘉倉,為供應宮廷和禁軍的。倉庫自成一個大城,西牆和宮城的東牆相接,又有一部分牆垣和東宮城相接,含嘉倉城的北面是德猷門,門外是宮苑禁區,東面出含嘉門,有一條大路通永福門,大路的兩邊,都是衙署、大理寺、少府監、軍器監、尚書省……
楊氏弟兄,以出入宮中府中之故,經常賓客盈門,而三兄弟中最幼的楊慎名,夫婦都喜歡交遊,他家的宴會也特別多,楊玉環出現了兩次,就受到貴婦們欣賞。
楊玄□有女甚美,在過年時傳開,高級貴族中的女眷,大多不知有楊玄□這樣一個人,但是,楊玉環卻使父親出名了,人們知道楊玉環是隋末鼎鼎大名的楊汪的五世孫女,楊汪雖然被太宗皇帝所處死,但在大唐皇業穩定下來之後,這些爭天下時的殺戮已成過去。如今,人們提到楊汪,只注意到他是隋皇朝的上柱國、吏部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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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開元二十三年春天,皇帝到東都一週年稍多,而楊玉環的哥哥,也於此時成了進士。
有一次,在楊慎名家中宴會時,中宗皇帝的長寧公主忽然來了——這是皇族中著名的公主之一,先嫁楊慎交,慎交死,她已入中歲,又嫁了蘇彥伯,這次來,是為著和前夫所生的兒子楊洄的婚事,楊洄將婚皇帝最寵愛的咸宜公主,有許多事,要和少府的官員聯絡。
楊玉環意外的拜見了皇帝的堂妹,而著名的長寧公主一見她,就極為喜歡,問明世系,便從頭上拔下一支釵作為見面禮——楊玉環一生中,這是第一次和大唐皇族中人相見。
開元廿三年的七月,大唐皇帝的女兒咸宜公主,在洛陽舉行場面極大的婚禮。
開元皇帝曾經命制使皇家的婚禮從儉的規定,公主的封戶:皇妹千戶,皇女五百戶,但咸宜公主是武惠妃所生的,開元皇帝後宮佳麗雖多,武惠妃卻是最得寵和最有權力的一人。
武惠妃是則天女皇帝之侄武攸止的女兒,開元皇帝於廢王皇后後,不再立後,武惠妃是實際上的皇后。武惠妃要求鋪張女兒的婚禮,皇帝自然答應,而且還改變制度,封賜千戶。
地方小官的楊玄□,居然收到了楊洄的請柬,楊玉環更受到特別的邀請:在婚禮中伴公主,作嬪從。
請柬和特邀,都是由楊慎名轉來的。楊慎名很會做人,他輕描淡寫地說出楊洄世系亦出弘農,只是不同房支而已。
楊玉環在完全料不到中,參與了大唐皇朝最高級的社交活動,她是八名伴從公主的閨秀之一;其他七人,都是皇親國戚,豪門之女,只有她不是。但是,在入宮迎公主的時候,她的姿色,她的風華,立刻把七位閨秀壓倒了。宮中的女官悄悄地以誇張的口氣告訴作新娘的咸宜公主。
嬌縱慣了的咸宜公主聽到有一位特出的美女為伴,噢了一聲,就快步走出去看。
八位公主的女嬪從,在一間寬大的起居室中等待,她們和宮廷女官、侍女們閒談;皇宮,即使豪門子女,也不容易進入,八位年輕的女嬪中沒有一人曾入過內廷。她們今天入宮,雖然只見到一角,一樣驚奇和喜悅,俟機詢問,也希望找機會多看一二個地方。
咸宜公主的突然出來,使所有的人都為之驚異,執事女官連忙招呼列隊行禮。
咸宜公主很自然,隨口說:「不用行禮那一套,我來看看諸嬪從女弟,有勞——」她說,目光看向八人,徐行,逐一點頭招呼,執事官則報出每一個人的名字,但是,咸宜公主在看第一眼時,私心便認定其中排第五的會是楊玉環——果然是。她笑了;正要說話時,兩名內侍匆匆自另一道門入內,報告咸宜公主,惠妃和壽王殿下駕蒞。
咸宜公主必須去迎母弟,她笑著吩咐執事,時間還早,可以引領女嬪從們去苑中小游。
公主說罷,再看了楊玉環一眼,走了——楊玉環也在看,公主已著吉服,但未罩外披和未戴冠,那也算初步打扮好。不過,當公主走遠時,楊玉環發現咸宜公主並未著鞋襪,赤著雙足——公主婚禮在典麗堂皇中進行——依照禮制,作新娘的公主在進入每一所殿堂行禮時,都由八位嬪從分兩行左右行,公主的步輦則在中央,嬪從扶公主下輦,走至殿門內階而止。
她們一共要如此伴行四次,再伴入一所殿中和賓客相見——有一次,咸宜公主下輦上階時,看著左側的楊玉環,稍為接近,低聲說:「楊妹——人人都在稱讚你。」她稍頓,接下說:「大禮過後,你可以時時到駙馬都尉府來看我,駙馬都尉楊洄,和你們是一家!」
照禮節,新娘在此時是不宜講話的,但是,咸宜公主完全不理會。楊玉環在錯愕中,低聲道謝。她接受作嬪從的訓練和演習,此時,照例是不能說話的,但公主和她交談,她又不能不回答。她想:這位公主很怪,剛才赤足,現在看,她對作新娘,一些也不以為意。
婚禮之後是宴樂,女嬪從不必再隨公主,她們被引入一所殿中看舞蹈和雜戲。
楊玉環雜在許多貴婦中,有些心慌,但她又多有些喜悅,因為,在一日之間,她受到了人們廣泛的注意。
回到家,她雖然很倦,但又在罕異的興奮中,她很快地進入自己的房間,對著銅鏡而看,她自問:「我真的很美?比那許多女人好看?」
她對著鏡子搔首弄姿——她作出種種自己以為是美麗的姿態,然後,她向鏡子扮鬼臉。
她被眾人所矚目,認為美人,但是,楊玉環依然是稚氣未脫的。
這之後,楊玉環被邀到貴家去的次數轉多了——楊玄□終於限制了女兒。
她不滿父親的作風,但她習慣了,馴順地服從。
也就在此時,楊玄□已故的長兄玄琰的寡妻,帶了女兒,由巴蜀到洛陽來——楊玄琰的遺孀,有姊妹在東都,她孀居很悶,本身又富有,便攜同十三歲的小女兒作一次探親的旅行,她先住在自己的姊妹家,但楊玄□以長嫂如母,強邀了她母女住到自己家中。
楊玉環和這位孀居的大伯母及十三歲的小名花花的堂妹很合得來,特別是楊花花,人小鬼大,她懂得的很多,她把自己旅途的經歷,講得天花亂墜——她又肆無忌憚地批評小叔父的古板和迂腐;還有,她學著已獲得進士的大堂兄楊鑒的聲腔和姿勢,楊玉環為此而大樂,她本身馴順,不願批評,但小堂妹卻代她發洩了。
楊玉環雖然被限制不得參加外面的宴會,但楊玄□又無法拒絕所有的召邀,譬如咸宜公主的相約——先告,再派車來迎,楊玄□就無法拒絕了。
於是,在一次參加咸宜公主府邸的游宴中,楊玉環見到了大唐的王子,封壽王的李清。
壽王和咸宜公主是姊弟,同母,又同為母親所寵愛。
壽王只十八歲,有好風儀,他像咸宜公主的哥哥,這是就風度而言——壽王謙和自然,看去很成熟,但沒有王的架子,他和楊玉環相見時,婉拒她行大禮,在談話中,曾經自稱名字:「清」,以示平等。
咸宜公主為此而笑了,她說:「玉環,父皇有子女五十人吧?有些個名字,我也弄不大清楚,他排行第十八,你呼他十八殿下好了,那比壽王殿下自在!」
楊玉環恭敬地叫出十八殿下,一雙大眼眨著,欲言又止,壽王似乎知道她的心意,笑說:「父皇子女很多,依冊籍所記,我們兄弟現在有三十人,最小的,是父皇這次到洛陽後才誕生,至於姊妹,現在有二十六人吧?我姊姊比我大一歲多,但姊姊排行反而比我低,在公主中,她排二十一——不過,我們兄弟姊妹夭折的也不少,現存人數,不足五十。」
「這樣多——一個人生這樣多………」她脫口而出,但才出口,她就發覺失言,要遮掩已來不及了,自然,她現出了尷尬相。
咸宜公主和壽王同時發出笑聲,這使她窘,幸而,這位有好風儀的皇子及時收斂,含笑說:「父皇妃嬪甚多——」
「殿下,公主,我的意思………」她欲解釋,但一開口,又發覺不對,無法繼續,面頰上泛起了紅暈。
「我知道你的意思,好像,前代帝王,有子女五十人者,不會太少吧?只是,本朝開國以來,以父皇子息最繁。相傳周文王百子,父皇可能會追上——」壽王輕鬆地為她解開失言之窘。
咸宜公主看得出的——事實上,今天她安排這宴會就是為弟弟。楊玉環以為自己是第一次見到壽王,但壽王李清,於姊姊結婚的那一天,就看到美麗的楊玉環了。稍後,他向姊姊暗示,咸宜公主便為之安排。
壽王為人比較謹慎,他並不因母親貴重而放肆,他已到了擇妃的年紀,一見楊玉環,就孕生了愛慕心,但他並不焦急,他希望多見一二次和瞭解這位家道中落了的名門閨秀,他的用心,非但楊玉環不知道,連放任粗疏的姊姊咸宜公主也不知道。
開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洛陽城南尊賢坊南街柵前的河南士曹參軍楊玄□住宅有了特殊的佈置——二十多名典禮人員沿著伊水岸,每隔十步,就立一人,直到楊宅大門前,此外,有金吾軍的兵士四十人,在街道上巡弋,禁止閒人通行這一段路。
楊氏宅,大門、二門都敞開著,除執事、役吏外,守宮署的內官一人,以及一位內謁者,分別在門內坐待。
大朝散了,街道上不斷有傳告到楊氏宅。
於是,在一名內謁者的前引下,一支儀仗隊擁著大唐宰相李林甫到來,隨李林甫同行的,是黃門侍郎陳希烈。
這兩位大臣,奉皇帝詔命,持節,擔任冊皇子妃的正副使。
楊玄□依照內謁者的教導行禮,引入大廳。由司儀官唱贊,樂儀奏樂。之後,楊玉環被引出,自宰相李林甫手中接過皇帝的詔命冊,供在中堂。
接著,又是樂奏,儀禮官唱呼,楊玄□謝恩。
為皇子冊妃的正副使走了!
留在楊家,尚有司典禮的人員,大廳上,除陳供皇帝的詔命冊之外,尚有聘禮——大唐皇帝大詔令的全文如下:「維開元二十三年,歲次乙亥,十二月壬子朔、二十四日乙亥。皇帝詔曰:於戲,樹屏崇化,必正壼闡,配德協規,允茲懿哲。爾河南府士曹參軍楊玄□長女,公輔之門,清白流慶,誕鍾粹美,含章秀出。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遠;修明內湛,淑問外昭。是以選極名家,麗效藩國。式光典冊,俾葉黽謀。今遣使: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李林甫、副使黃門侍郎陳希烈,持節冊爾為壽王妃。爾其弘宣婦道,無忘姆訓。率由孝敬,永固家邦。可不慎歟。」
這是大喜事,楊玉環在典禮完畢之後就入內拜母,再回自己的院子;楊玄□和兒子楊鑒則在廳上照料和接待賓客。
他們父子,在喜悅中,但心中沉重——有女被選為皇子妃,當然是大喜事,但也會是一項大負擔。楊氏這一支,以前沒有被選婚皇家過,這一開始,對家族命運,會導致變化,變好和變壞,在此時是很難預言的。
至於楊玉環,在內院中和堂妹花花悄語著——楊玄琰的遺孀本來打算在初冬返蜀,因為侄女將有喜事,她只得留下,等春天再走。
楊花花曾經偷看今天的冊藩王妃的儀式,她也曉得玉環曾和壽王私見。此時,她佻巧地,甚至狡獪地探索自今天之後,兩人還會不會私見?玉環有戀愛的喜悅,但告誡小妹勿可輕洩。
——皇家的婚禮是極為繁縟的,在「冊妃」之前,曾有五項節目:一、納采;二、問名;三、納吉;四、納徵;五、請期——不過,這五項節目只要選定吉日,手續卻很簡單。最誇張的一項是冊妃,其後,便是大婚了;大婚節目有七項儀節:一、親迎;二、同牢;三、妃朝見;四、婚會;五、婦人禮會;六、饗丈夫送者;七、饗婦人送者。
楊玉環被冊為壽王妃,在冊妃禮之前,經過三個多月的儀禮時間,至於大婚日期,要在過了年才能定出,估計,婚期會在三月份的下半個月。
楊玄□為女兒的婚事而張羅著,他請了在河東服官的次兄玄珪來洛陽協助,此外,他於受冊之後,立刻寫信稟告叔父楊志詮。並希望叔父能來主持侄女的婚禮——玄□的父親志謙已故,伯父志諒也已故世,上一輩三兄弟,只有志詮一人活著。
開元二十四年的新春,楊家很熱鬧,有不少朝官,平時與楊玄□並無深交的,也來拜年,宰相李林甫的春宴,亦邀了他——而最重要的是:歲首朝賀,楊玄□以椒房之親而得以參與。
在非常忙迫中的楊玄□,幾乎每隔一日要和女兒在書房中面對面談一次。
他談自己,但著重的是講自己的曾祖父楊汪。楊汪在隋末勳位極高,名氣也大,但楊玄□和女兒談曾祖父,只重視楊汪曾做過國子監祭酒,隋煬帝曾命官員往聽楊汪講學。他又把曾祖父的手稿《左傳集解》給女兒看——在此之前,玉環只見過高祖著作的抄本。手稿,是傳家寶,她還是第一次看到,但她一些也不重視,她甚至討厭於父親不休地談家世。
她把父親召談看作受難。
此外,每隔三日,宮廷派一名女官來為她講解皇家的各種禮儀,有時,還要演習。
新春,她沒有玩樂的時間,忙裡偷閒,便和花花在房中練舞蹈——正月十六日,宮廷宣佈她的婚期。
她很想念未婚夫,但沒有機會私見——只有在二月間,皇帝下詔,所有皇子都改換名字,壽王李清,改名為李瑁,諸皇子改名後,循例謝恩。這一天,武惠妃通過女兒咸宜公主,召見楊玉環,李瑁在母親那兒看到未婚妻。
之後,春暖花開日,楊玉環作了新娘,成了大唐皇子壽王李瑁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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