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離開桃葉渡,沒有再到別的地方悠遊觀覽。踽踽回步向總督衙門踱著,心中猶自思潮翻湧,一時惆悵無奈,一時淒涼悲酸,一時又覺會心溫馨……還夾著莫可名狀的擔心與希冀。滿街光怪陸離的燈火人群,嘈雜熱鬧的叫賣呼喝,俱都充耳不聞,紀昀兩次請示。「要不要叫個轎子」的話,也都沒有答話。直到金□在門外請見,乾隆才從遐恩中憬悟過來,發覺自己已置身在總督衙門琴詒堂內,乾隆沒有立刻叫金□進門,眼見英英進上的參湯,他也吩咐「不用」。接著嫣紅便捧上茶來,一邊往茶几上安放,一邊詫異地覷了乾隆一眼,說道:「主子,您好像不歡喜?——紀大人,你們轉到哪兒去了,主子敢情是撞了什麼?」
「你怎麼知道朕不歡喜?朕是有點心事。」
「是奴婢瞎猜的。瞧著主子有點恍惚,眼瞼下頭有淚痕似的……
乾隆這才覺得臉頰顴面上略略緊結,眼角裡還噙著淚,忙要熱毛巾揩臉,這才吩咐道:「金□進來吧!」金□一提袍角跨檻而入,就地兒打千道:「奴才金□給主子請安!聽主子在外遇見了易瑛,劉統勳一急,犯了病兒不能過來。瞧主子氣色,倒像不相干似的——沒有受驚吧?」乾隆不禁一個愣怔,詫異地看一眼紀昀,又注目一下守在天井外階下的端木良庸和巴特兒,說道:「這麼快的耳報神?」
「是臣通報劉統勳的!」紀昀雙膝「撲通」一聲長跪在地,連連叩頭說道:「皇上身蒞不測之地,見不測之人。臣職在中樞,護衛有責,又不能當場錚諫,只好差馬某向劉中堂尹中堂報警……當時情勢主上明瞭,實是事不得已。臣心中惶懼萬分,焦憂如焚……萬一易瑛梟獍禽獸之性大發,有傷主子分毫,臣……也是不預備著生還了……」說著,已是淚如泉湧。嫣紅英英這才約略知道來龍去脈,聽說見了易瑛,都唬得臉色蒼白,怔怔盯著乾隆,皺眉不語。
乾隆一笑,雙手一合交叉握起,說道:「世上的事,你參不透的多著呢!老百姓常說『天理良心』天理就是道,良心就是情,一件事除了道理,還有情緣呢!你還得好生閱歷,單讀幾本子書,不夠用。」紀昀叩頭道:「這個『閱歷』臣沒有,也不想有。主上一身系天下蒼生安危禍福,豈可以尋常百姓情理而論?這個話臣不敢奉詔,期期不奉詔!」「你這話也在天理良心裡。」乾隆噙茶漱口,站起身來,「易位而處,朕也會這麼作。朕自己尚且坦坦蕩蕩無懼無恐,倒唬得你們個個不安,嚇倒了劉統勳——走,瞧瞧去!」
紀昀叩頭起身,以袖拭淚,歎道:「豈止不安而已,臣真是魂不附體,猶如身在噩夢之中!直到此時還是骨軟如泥——延清公過來了。」乾隆看時,果然兩個太監一邊一個,架著劉統勳進來,見了乾隆,掙著要伏身行禮,乾隆忙搶上一步,親自扶住了,心裡感動,口中卻笑道:「你這是何必?易瑛也是人,朕射虎殺熊,廝打格鬥本領不亞於平常侍衛。真動起手,她未必是朕的對手——你就擔憂驚嚇到這份兒上……你但凡心思放寬些子,何至於剛過天命之年就衰憊到這份於上?好生作養點,你還得準備著侍候朕的兒子……」說著,也淌下淚來,扶著劉統勳坐在安樂椅上。
「臣真是無能無用之極……恨不得心剜出來,感情得主上不要再輕離廟堂……」劉統勳臉色本來黝黑,此時又青又黃,眼淚拭了又出,顫巍巍接過乾隆親手遞來的參湯。略呷一口便放下了,暗啞著嗓子說道,「臣半輩子主管刑部,審過多少凶險狡惡之徒。江湖上死不皺眉的好漢確是盡有的,但更多的都是心狠手辣毫無理義可言之人。主上太仁了,像宋襄公要吃虧的……不說這些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乾隆心裡酸熱,說道:「朕聽進去了,聽進去了……以後不這樣了。」「和這個易瑛,沒有以後了。」劉統勳道:「臣已下令,所有原定負責緝捕的軍隊、衙役、南京地方黑白兩道,不延時分,水陸兩防,立刻動手擒拿『一技花』!」
乾隆沒有言聲,微微點點頭回到座上,看一眼剛剛從北京阿桂處轉過來的奏折,一疊子都取過來,瀏覽著奏議目錄,輕輕又丟了桌子上,說道:「今晚和易瑛談了一個半時辰。說得很多。也很交心,受益心得也很多。朕親口赦了她,這個事紀昀是知道的,易瑛也已從化。既已從化順法,擒得到擒不到,也就是件無關緊要的事了。朕放一句話給統勳,你是我大清的中流砥柱,功在社稷。為易瑛這案子焦勞憂勤數年,僅就能使朕與她這平和一晤,也是值的。這個案子可以銷掉了。擒到擒不到,都以擒獲伏法論績論勞。」紀昀道:「那是主上逢場機變的言語,還是應該以律公辦。」乾隆不冷不熱地說道:「你們自該依律辦差。《大清律》三千條,說到根上,依的是三綱五常。所以綱常還管著律條。君無戲言,朕要赦她,恐怕你紀昀難以抗旨。」
紀昀暗中咬了一下嘴唇,說聲「是」,沒敢再饒舌。劉統勳卻道:「皇上也應遵道,也是依三綱五常仁教義正,這萬里江山世界才治得好。以臣佈置,易瑛就是插上雙翅,恐也難逃出南京。臣切盼皇上以公天下之心剖理此案,不為易瑛巧言花語所動。」紀昀這才憋出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道是無情還有情嘛。孔盂之道,源於仁,仁呢?自人之側隱而來,還是個「情』。有時,人情就是天理。」乾隆不動聲色反駁兩個臣子,「你們不要以為朕是個濫好人。殺劉康、喀爾欽,還有前頭的諾敏,年羹堯,山東的齊氏,朕都參與其事,還有後頭的高恆、錢度,恐也難逃王綱。但易瑛其人,有可恕之情。」
「易瑛兩次嘯聚,三次聚眾造反,傳佈邪教蠱惑民心,劫掠府庫,擅殺職官。犯的十惡大罪,這樣的巨寇,自三藩之亂後僅見,斷無可恕之情?」劉統勳聽聽,乾隆的話怎麼說都是開脫易瑛的意思,輕咳一聲,在椅上躬身說道,「孔子曰克己復禮為仁。禮就是上下之序有定不紊。臣以為即使易瑛不能生擒,也必要挫骨揚灰,以為後者儆戒。赦掉易瑛,以後部議謀逆大罪,刑部何所措辭以奏天聽?」
他雖體氣衰弱,精神也顯得委頓,但這話說得毫不容讓,字字鏗鏹擲地有聲,乾隆也不禁點頭,說道:「延清說得有理。易瑛現在能否落網尚在兩可之間。但以朕思量,她有可恕可赦之情。」
劉統勳紀昀,連同嫣紅、英英都用目光注視乾隆。
「她沒有立號稱王,沒有攻城占府,沒有想奪江山稱帝的心,造反僅為自保。與尋常反賊有所不同。」乾隆說道,「朕……和她談了很多,原是一個無罪良善女子,被逼受迫一步一步身陷大罪,這又是一條;這樣的人上山扯旗放炮,地方官,當地縉紳有罪,朝廷也要分擔一點干係,朕也為她分一點責。自從山東河南流竄兩江以來,她沒有再行起事作亂,言談之中,頗有悔罪向化之心,這又是一條。幾次三番與朕陌路相逢,這次覿面相交,也沒存加害之心,既有福緣見朕,良久良語,毫無冒犯,這也是她的福緣。昔日曾靜張熙,懷邪書於說岳鐘麟起兵造反,論起心地,曾靜之惡遠過易瑛,先帝不但不誅,而且授職加官。難道先帝也錯了?拿人為什麼?還是怕她造反,審訊刑罰為什麼?也為的『以敬傚尤』。她不造反,也沒人『傚尤』,怎麼不可恕赦?」
這純粹是強詞奪理,巧言令色出脫易瑛了。盡自乾隆信口雌黃,兩個人反覺更難措詞駁回。劉統勳嚥了口唾液,乾隆自己親自為易瑛分「罪」,臣子還有什麼話說?紀昀卻道:「天作孽猶可道,自作孽不可道。易瑛大逆作反,公然抗拒天兵,乃是自作孽!皇上即位之初,即下旨誅戮曾靜張熙。今日又要赦易瑛援引此例,臣不能明白。」
「易瑛是天作孽在前,被逼自作孽在後。」乾隆一笑,說道,「這真有點坐而論道的意味了。你是不信理學的,朕也甚厭理學家責人苛刻。先帝不殺曾靜,朕殺了。朕不殺易瑛,朕的兒子將來要殺,也由他去。」他為自己辯言奇思妙想得意,喝了一口茶,又復一笑。
劉統勳和紀昀還在搜尋道理說服乾隆,忽然外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眾人看時,卻是尹繼善匆匆進來,他臉上尚冒著細細油汗,也不及擦,向乾隆打個千兒,說道:「奴才給主子請安——易瑛,已經被圍在城東門外二里的觀楓樓上了!」
乾隆心裡一沉,易瑛到底還是沒逃出劉統勳的手心。他似乎有點心慌意亂,又帶著莫名的惋惜,還有一絲既來之則安之的釋然,鬆弛地坐回椅中,說道:「起來吧。慢慢講不著急。現在情形怎麼樣?」尹繼善起身擦汗,說道:「她走東門逃跑。黃天霸的底線怕城外沒有佈置,在東門裡邊動了手。可恨燕入雲臨陣倒戈助敵,黃家手下幾個人彈壓不住,在那裡一場混戰。黃天霸帶人搜烏衣巷和桃葉渡,怕她走水路,又到燕子磯提調水師封鎖過往船隻,見到報警趕去,十三太保黃富揚重傷,十二太保黃富名已經活活累死,青幫的人不分敵我亂打一氣,易瑛乘亂奪門出逃。幸虧城外歇駕亭駐軍接到了劉墉警報,一千多人四面包圍,壓迫著易瑛五個人退到了觀楓樓,現在憑樓據守,抵死不肯投誠!」
「這個燕入雲真是無可救藥的混帳!」劉統勳兩手拍著椅把手,氣得臉色鐵青,「——喂不熟的狼羔子!劉墉在那裡督陣捕拿麼?——我要親自去一遭!」紀昀問道:「驚動了城裡百姓沒有?」尹繼善道:「沒有多大驚動。那裡居民本來稀少,又是夜裡,有幾個閒散遊人以為是打群架。想看熱鬧,守城門的兵士把他們擋回去了。」金□見劉統勳撐著手站起身,忙道:「延清公,你剛剛氣色好一點,陪主子這裡坐著說話。我和元長去觀楓樓。那幾個賊男女走了一個,您只管拿我是問!」
乾隆的心緒一下子變得很煩亂,想到方纔還和易瑛在秦淮河畔談心散步,頃刻之間又逢大變,竟爾被困高樓身陷重圍,倒像是自己親手斷送了她似的,說不出的一股滋味。因放下手中茶杯,說道:「朕也去看看!」尹繼善聽了無甚說得,但金□劉統勳聽乾隆方才回護易瑛,深恐他當場再赦易瑛,更令人難措手足。劉統勳正要勸阻,紀昀說道:「主子依著我說,不去為好。現下情勢如同水火,冰炭總歸難同爐!易瑛惡貫滿盈大罪滔天,該當如此下場——主上,這裡滿案奏折文書,無論抽出哪一件,都比易瑛的案子要緊得多,您不值夜半三更到那裡,親眼看她受擒就死……」話未說完,乾隆已經向外走。只好跟著出來。尹繼善快趕幾步出了琴詒堂天井外院,大聲道:「備馬!——把我平日騎的那匹菊花青也牽出來!」說著,便聽拱辰台方向三聲沉悶的午炮。已是深夜子正時牌了。
觀楓樓坐落在南京東門外約二里之遙,沿通往明孝陵神道北側兩箭之遙。北邊山坡一株雜樹沒有,甬道南側一漫下坡,坡下嶺上全是枝繁葉茂的楓林。秋日葉老,登山四望,猶如淹在紅海之中,赤潮翻湧葉聲如山呼海嘯,灌人心目,神道兩旁丈許高的石馬石羊石像石翁仲像海中游泳的怪獸礁石時起時伏若隱若現,東望長江,浩浩煙水極目天際,西瞻金陵龍盤虎踞堅穩沉實。袁枚游此勝景,因見無亭閣點綴,特特籌金建了這座「觀楓樓」,雕甕插天重閣玉宇,上設亮亭,周環迴廊,高矗在萬頃楓林之中蔚為大觀。
但此刻正是子時極深之夜,山高月小風寒露重,烏藍的天穹隱隱有幾片薄雲緩緩移動,蒼溟的崗巒在虛渺的微靄中起伏不定,彷彿無數魍魎魃魅倏來倏往竄伏跳躍。幽黯陰沉的楓樹叢在微風中不安地動來蕩去,雨道旁那些巨大的石雕人獸也隨樹時起時伏,伴著楓林似歌似哭又似嘩笑的喧囂,顯得分外陰森。乾隆一路都無話,策鞭攢行,眼裡一片恍惚,心中時而茫然,時而又覺得莫名的淒冷落漠。眼見前面密密麻麻的火把,一匝火線圍成一個橢圓,半斜在山坡上,似乎誰用金筆在黝黑的大屏上畫了一圈,乾隆便料是被圍的觀楓樓所在了,心裡又是猛地一個沉落。果然尹繼善在側旁揚鞭一指,說道:「前頭就是了!」
一眾人加鞭飛馳,頃刻便到觀楓樓前,劉墉早已得報,火把叢中滿臉油汗迎上來,正要行禮,乾隆一擺手道「免了」,便下了那匹菊花青坐騎。尹繼善滾鞍下來便問:「情勢怎麼樣?」劉統勳一邊踏鐙子下馬,吩咐劉墉道:「小聲傳令出去,所有火把全部熄掉!你這叫什麼?薄薄一個圈子亮給易瑛看!她們武藝精強,選一處突出去,你圈子跟著套她?」
「是!」劉墉忙答應一聲,傳出號令,折身回來說道:「樓上四女一男,燕入雲背上挨了黃天霸一刀,傷得不輕。那個韓梅也被黃富清刺了一刀,易瑛三人都帶輕傷,現在據樓死守,不肯答話。我想,這麼死死圍定,待到天明一擁而上生擒他們。夜裡不能混戰,容易給她可乘之機。」
乾隆望著黑魑魑的樓沒言聲,紀昀說道:「不能等到天明。聲勢太大了,驚動南京百姓都來圍觀,這千百人捉四五個人,傳揚出去很不好。迎駕日子又近了,添些子謠言,有損風光體面,最好是她能投誠。你們喊話了沒有?」
「喊了。她抵死不應聲!「」劉墉身邊的黃天霸一身短打套扣緊身衣靠,手裡提著劍,說道:「這賊婆娘是有些邪門——幾次衝進樓,裡頭橫七豎八擺著桌椅板凳,絆得人觔斗馬爬,根本到不了樓梯口。毛先——劉大人說那是奇門八卦什麼陣。我也衝進去看了,瞧著是凳子,靠近了就是牆,一堵又一堵,翻來翻去又回到了原處……既然要生擒,又不能驚眾,只好黎明時動手了。」說話間,黃天霸手下四太保廖富華已提刀到樓下叫陣。他是個黑大個子,嗓門兒又粗又渾,像隔著罈子裡邊說話,甕聲甕氣喊道:
「姓易的聽著!你們現在是甕中之鱉,還硬撐他媽的什麼門面?既然難逃一死,何如出來和老子痛痛快快幹一場,當縮頭烏龜有什麼意思?」
眾人靜聽,樓上似乎多少有點動靜。一時便見一雙隔扇窗戶洞然而開。卻是燕入雲影影綽綽據窗而立,戟指廖富華道:「廖老四,你逞什麼英雄?別說易教主,咱們沒有一道玩過?你們姓黃的哪個是我的對手?告訴你們,老子要和易主兒成親,洞房之夜,你少來聒噪!」
易瑛要與燕入雲此刻成親!樓下人都是一怔。乾隆不知怎的,泛上一股妒意,心裡滿不是滋味,抑著心頭火問劉墉:「這個燕入雲是不是從易瑛那裡投順過來的那個?」劉墉忙道,「是!他投順是為易瑛冷落了他,和另一個姓胡的近乎,他救易玻,也還是因為舊情不斷。」說話間黃天霸一干徒弟們已經起哄大聲噱笑:
「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這會子還撐門面辦喜事!」
「烏龜配王八,真正是一對兒!」
「笑死我了……這連根蠟燭也不點,就進了洞房……」
「這一回老燕可撿了個便宜貨,易瑛恐怕是洞房老手了,不知和多少男人廝混在一起了,如今輪到燕入雲了,哈哈哈……」
「你說的不對,老燕是行院婊子裡泡出來的,下頭楊梅大瘡長得稀爛,是一枝花插狗糞堆兒上了……」
哄笑嘲罵侮弄,言語污穢不堪入耳。正鬧騰間,突然樓上亮光一閃,一枝火把亮了,接著又一枝點燃起來。眾人不知他們搗什麼鬼,一時都靜下來。便聽燕入雲驚喜地叫到「守宮砂!」他突然發了狂似的在火把影中又笑又跳,大叫:「易瑛是清白女子——她是我的了!她是我的了!我燕入雲好高興,我好有福氣——我好有福氣!」聲嘶力竭的叫聲中既有歡愉,又帶著淒厲悲滄和絕望,深夜聽來使人神顫心栗。
「劉墉你親自喊話,」乾隆冷冷說道,」說隆格貝勒在這裡,問她願不願和我再說幾句?」
劉墉看了父親一眼,劉統勳尹繼善紀昀金□等人都沉默不語。他轉過身子,照乾隆的原話呼喚了。便見易瑛臨窗站定,似乎向下張望,問道:「你還有什麼話?」
「我和幾位大臣議過,你有可恕之情。」乾隆靜靜說道。「現下悔悟為時不晚。皈服膺罪,我能保你性命周全!」
「那——」易瑛終於開口了,說道,「還有燕大哥,我手下的兄弟姐妹們呢?你能統統赦了他們?」
乾隆繃緊了嘴唇,這次輪到他沉默了。許久,才道:「你以為你不降,他們可以倖免?」
「……我問你,為什麼單赦我?」
易瑛見乾隆沉默不語幾乎連想也沒想,立即道:「謝謝你了。我們緣分盡了……」說著,關上了窗子。
「燒死她!」乾隆臉頰肌肉微一抽搐,冷冷說道,劉統勳幾個人心頭都是一陣輕鬆。這樣處置真是最省事,最乾淨利落的辦法了。劉墉一聲號令,幾百枝蘸油帶火的箭一排排向觀楓樓射去。
火,幾乎是樓上樓下同時燃起。楹柱、門窗、扶欄、亭柱、平座斗拱、外簷斗拱、槽升子、沾了油處起火,像一朵朵絢麗的彩花,通樓上下閃爍著,忽忽跳躍著,忽然轟地一響,火焰連成一片,整座樓變得火焰山似的,將周匝峰巒楓林照得一片殷紅。熊熊火光中,千百人一齊注目,卻沒見人跳樓逃命。只見窗上幾個人影,似乎喝醉了酒般踉蹌跌伏,又好似在火中舞蹈。幾個女聲歌唱在畢畢剝剝轟然作響的燃聲中隱隱約約傳來;
碧血花!銷盡風摧雨折,斷魂植誰家……漢綠壘壘皆成踏青路,驚心王候變黃沙。飄風萬丈吹黃沙,直連天地傷情地,回首迷茫堪嗟訝……滾滾紅塵一剎那,哀哀眾生,劫來無奈散天涯……天涯無歸處,仍歸玲瓏玉,化為碧血花……
歌聲中那火燃得更烈,白赤紅黃五色流金直衝九霄,爆然一聲巨響,歇山亭頂坍落,高樓像被燒得稀軟的紅炭傾圮下來,下火上焰,爆著的火星在空中畢剝作響,書畫紙灰像烏鴉一樣在空中盤旋著翩翩起落……
「回去吧。黃天霸等人的勞績,劉墉具本寫出奏折……」直到樓坍,乾隆緊得像開水鍋裡煮著的心才鬆弛下來,才覺得手心冰涼粘濕全是冷汗。喃喃說道:「君子不近庖廚,今日作一回庖丁……尋出骨灰,埋到靈谷寺去。走吧……我今日真累了……」
但他無論如何是睡不安了。回到總督衙門琴詒堂曲肱仰臥,嫣紅英英見他雙眸睜得炯炯的,忙著點息香,又請他眼一丸定神安魂丹,伏侍著脫了大衣裳,兩個人也不敢睡,就在外間隔柵子旁開交線聽他招呼。聽著外面微微吆呼的風聲,乾隆安謐地斜躺在大迎枕上,心中卻像萬馬奔騰千緒紛來心猿之鎖既開意馬之僵難收,腦海中一時是五彩紛呈的火焰,一時又是毗盧禪院的曲徑,秦淮河畔的水月楊柳,平陰縣千萬人眾中易瑛馳騁廝殺的英姿,城前大樹下的默然相視……走馬燈似的趕走一個過去又來一個。忽然見易瑛搴簾而入,手裡擎著一技蟠螭蚯曲的梅花,對乾隆嫣然一笑,說道:「貴人相反當起而眠,隆貝勒好睡……」
「你從哪裡折這枝梅?」乾隆起身笑道,「是送給我的吧?」說著接過梅枝,小心撫那花瓣嗅著清香,易瑛笑道,「從梅園裡物色的,我就要走了,交情一場,特來告別。送你萬兩黃金只怕不稀罕,就送這枝梅罷。」乾隆含笑點頭,「走?你到哪裡去?」
「去奉天呀……不是你指點的麼?」
恍惚之間,乾隆已經想起來,歎道:「和你在桃葉渡一番話,思量的事很多,一代江山觀氣數,崇禎非亡國之君,文天祥史可法非亡國之臣,還是亡國了,只有君臣都不是亡國材料才能靠得穩。」
「我也想得很多……」易瑛神色有些黯淡,對面和乾隆坐了,「大清氣數沒有盡,怎麼折騰也是無用。你說的只是官場,如今官場什麼氣,大約比我知道得清楚;還有個民氣,太平日久了,也要生出許多是非;貧富太相懸殊,富的有百年大族,窩裡斗還要欺平民,窮極了的越來越多,就想和富的同歸於盡,《詩經》裡頭有這樣的話,什麼『吾與汝偕亡』不就指這個?你就像雍正爺,九牛二虎之力扳回吏治,也只稍延時光而已是吧?」
乾隆揮扇一笑,說道;「你說得委婉,細想像畫了一幅叫人害怕的畫兒。現在是有些糟心事,但朝廷捐賦不重,生業滋繁,歲入抵得康熙爺手裡四五倍不止,還是旺相之數。極盛之世,好比大樹,樹大蔭也大,你是樹蔭下的人,太陽沒有曬到。就是矜憫到這一條,所以我才赦你。」易瑛笑道:「你比方得好。我也有比方,極盛之世好比到了山頂峰尖,無論向哪個方向邁步,都是下坡道兒。又好比另一些人,走到鍋底谷中,無論朝哪邊走都是上坡道兒。大家對頭都走,陰陽氣數運命交錯,週而復始,不過如此吧。」
彷彿之間又似乎和棠兒一處遊玩杭州西湖,英英嫣紅睞娘同在一舟,春風蕩漾間,湖岸奼紫嫣紅柳垂如絲,蘇堤斷橋雷峰寶塔倒影搖曳,平湖如鏡水綠似茵間歌扇舞袖,正得意間背後有人拍了一下肩頭,回頭看卻不知什麼時候易瑛也在船上,看著乾隆微笑,乾隆驚問:「你怎麼到了這裡?」
「我來給你唱『碧血花』呀……」易瑛說道,「我的歌不好聽麼?」
乾隆忽然警悟,易瑛已燒死在觀楓樓,張皇之間,棠兒幾人都無了蹤影,只易瑛喬松幾個還有燕入雲微笑著逼近自己。情急之下大叫:「巴特兒、端木良庸!護駕侍衛們哪去了?!」
「萬歲,萬歲……您睡魘著了……」
……乾隆一個寒戰,醒了過來,卻仍身處琴詒堂內,原是一夢南柯。曉風清寒透窗而入,簷下鐵馬晨音貼耳,嫣紅和英英兩個人一左一右跪在木踏腳前正擔心地盯著自己。回思夢境,宛然在目。
一連半個月,乾隆都顯得鬱鬱寡歡,每日批閱奏章,悶著不接見人。除令劉統勳加緊偵訊高恆錢度貪賄兩案,明詔「匪首易瑛餘黨,香堂堂主以上自行到官自首者,概不捕拿治罪,其餘徒眾一律不問」,又迭下聖旨,令盧焯從速修復高家堰至清河的黃河河道,令甘陝晉豫徽五省巡撫,除全力賑濟水旱災民外,自保境內黃河堤岸,「任內若有決潰之事,諱過不報以諱盜論處,決潰即革職,由該撫以家產自行彌補,決不姑息」,又下旨河東河西速備種糧牛具,汆賒無力秋種貧戶,「各地秋種冬防,俱由該省督撫責成地方全力安頓,凍餓致死一人,即降等考成。致有因責任不力,導發民變者,惟以鎖拿督撫治以玩忽之罪,朕不爾恕!」又令福建設水師緝察道,「專防倭寇水匪上岸滋擾,並緝查沿岸好民與水盜私相勾連,擅自帶貨出海者,即行格殺捕拿。至有官員營謀暴利憫不畏死,與盜寇行貨銀錢交往者,具奏即行正法!」道道旨意言語剴切辭氣嚴厲,即使對親近臣子也沒了調侃之詞。
他心情忡怔,只在八月初八「御駕臨幸」入城時露了一下面,以後就移居雞鳴寺下的行宮。八月十五在總督衙門醴酒相待縉紳逸老,在席間接受跪拜,只和張廷玉寒暄幾句,問了問飲食起居,向眾人嘉勉幾句,諸如「縉紳業主是朝廷基業根本所在,諸位忠愛君父,疏財急公,朕心甚慰。惟望以生業餘財,廣為佈施窮民,地方百姓安居樂業,是爾等之福」之類的話頭。勸酒三杯,即含笑離席。每日只去太后處早晚請安了,就在皇后處悶頭批閱奏章。那拉氏等幾個后妃借口富察皇后有病,時時過來請安,變看法兒討乾隆歡喜,乾隆不生氣,卻也不兜搭她們,只笑說;「忙。積的奏牘案卷太多了,你們只管陪老佛爺各處寺觀廟院名勝風景遊玩去,緊事料理清白,咱們到蘇州杭州揚州海寧這些地方痛痛快快地玩兒。准教你們心滿意足就是。」
待到八用二十六清晨,尹繼善接到傅恆的奏折,只看了一眼便站起身來,匆匆去見紀昀。他立即就要赴西安行在,家眷早已搬出總督衙門,紀昀就住在他原來起居的內院。還在北書房的北邊,自乾隆搬出,他又從簽押房搬回琴詒堂。五個大軍機,這座大院落裡住了三個,除總督衙門原班人馬,北京來的善捕營御林軍、內務府太監也負有守護之責。人色甚雜,各有職守,過了幾道崗才出了西院月洞門,卻見弘晝搖搖擺擺從北書房那邊過來。尹繼善一怔站住,說道:「王爺,您嚇我一跳!幾時到南京的?怎麼阿桂連封信也不知會一聲,真是的……」說著就打千兒「奴才尹繼善恭叩主子金安!」
「我是雞巴主子。」弘晝笑嘻嘻的,一如平日散漫放曠的樣子,也不扶尹繼善,用扇柄敲了尹繼善的腦袋一下,說道:「萬歲爺才是咱們的主子呢!——是我不讓阿桂說,我自己有折子遞給萬歲了。我和我婆娘一道兒來的,還帶了個婆娘,是莎羅奔的——怎麼樣,夠熱鬧吧?」他手一虛抬,尹繼善方站起身來,問道;「您要去見紀曉嵐?——奴才有點不明白,莎羅奔——」「不說這個,咱們走——你見曉嵐有什麼事體?」
「傅六爺遇刺了。」尹繼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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