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瑛略偏轉了臉,驚異地看一眼乾隆月下的側影:新剃的頭,腦後垂著粗長的辮子直到腰際,頎長的身子玉立在大柳樹下,微微翹起的下顎都看得清楚,像鑄在月輝淺光浮影中的一尊石像。一剎那間,她覺得這個中年人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氣度風韻,似乎莊重沉渾,又似乎威嚴難犯,憑著女人的直覺,這是那種最堅穩可靠又令人敬畏的男人。她低下了頭,沒吱聲。
「我說的不是嗎?」乾隆微笑著轉過臉,他的語氣已不再那樣濁重,變得十分柔和溫馨,「我和他都是康熙爺的孫子,自小到大形影不離,我知道他不愛錢,心地很仁厚,待漢人也很好的……」
易瑛有點受不了他凝注的目光,便側轉身望著腳下的流水,低聲說道:「你是金枝玉葉龍子鳳孫,說這個話是情理當然。我的遭際和你天懸地隔,見到的,聽到的和你全然不同。」她笑了笑,抬起頭,指著對岸說道:「就像隔著一條河,那邊的人什麼心境什麼言語,我們怎麼知道呢?」
「你的遭際?很苦麼?」乾隆問道,「……要是不介意,能說給我聽聽麼?」
「不,我介意。」
「為什麼?我們不是朋友麼?你信不過?」
「不,不為什麼。有些朋友是隔岸而立,中間隔著一條過不去的河。就像這桃葉渡,真正懂事的人,是不在這裡修橋的。」易瑛的聲氣顯得有些悲涼,似乎在按捺著自己炙熱煩憂的煎慮,嗡動了一下嘴唇,咬著牙忍淚不語。
話題似乎枯竭了。兩個人在秦淮河畔對面兀立,乾隆仰視,像在天上的繁星裡尋找什麼,易瑛卻在撫著被月色鍍了一層淡淡銀霜的柳條。天心的皓月,瀑瀑緩移的流水,遠地白蒼相間揚子江上的漁火,十里秦淮軟紅柔歌,都一下子變得那麼遙遠,宇宙間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既有一份說不清楚的親近情愫,但又毫不含糊地心知對方乃是自己的死敵。
天空地闊的岑寂間,忽然傳來紀昀和唐荷的說話聲,中間還夾著馬二侉子嘻嘻哈哈的笑聲,漸漸走了近前。易瑛聽時,是唐荷和紀昀在爭論什麼,便問:「你們在那邊作么子!說得好高興!」
「這位年老先生在那兒說笑話兒。」喬松說道,「他是河間人,考中進士,當時有個江南同年,一處吃酒。說『江南才士利如錐,河北名流鈍如錘』,年先生說『難道我這錘砸不斷你的錐?』那才子說『我的是神錐』,年先生說『那好,我的就是神錘!』」馬二侉子笑道,「後來見河邊碗粗一株梅樹,我說這麼大的梅樹少見。老年說『梅花不好,不如他家鄉桃樹,當不得他神錘一擊。』他們又爭起來。這位小兄弟愛梅,說『只宜遠望,舉目似燒村』,又舉陸放翁的詞兒。年先生代桃罵梅,說『恐怕百花相笑,甘受雪壓霜欺,爭如我年年得意,占斷踏青時』!」紀昀也笑說:「《詩經》裡說『桃之夭夭』,就沒講『梅之夭夭』嘛!」唐荷道:「歲寒三友松竹梅,沒聽說過松竹桃!」紀昀道:「我即興就能說個詞兒『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獨無稱呼?為使主人解愁頤,家家梅香都是奴』!」一邊說,一邊用目光搜尋著端木良庸,卻不見影兒。
幾個人說得興頭,只有乾隆還浸沉在方纔的氣氛之中,一點也不想聽他們說笑,靜靜聽著,冷丁地冒出一句話:
「桃花、梅花,孰優孰劣,何須批評?音無哀樂,隨心而已——我和卞先生談議的是另一絕大題目。卞先生,你不就是『一枝花』——朝廷通緝的易瑛麼?」
這一語石破天驚,所有的人心頭都像炸了響雷被震得腦子轟鳴不已!喬松唐荷摸腰間時,卻是寸鐵未攜;紀昀出了一身冷汗,張皇四顧,見端木不知甚麼時候已閃身出來,移著步走向乾隆。他吸動了一下嘴唇,竟不知說什麼好。馬二侉子驚得傻著眼,看看這個瞧瞧那個,懵怔得像個夢遊人。易瑛也是渾身一顫,驚得如焦雷轟頂,但她久經大變的人,倏然間已憬悟回神,咬著下唇一笑,說道「隆爺真能開玩笑兒,像是平地一聲雷放了個炮仗!」
「我們主子就愛嚇唬人玩兒。」畢竟紀昀聰慧機警過人,此刻如若翻臉,易瑛逃逸已是小事,萬一動起手傷了乾隆,甚或把乾隆劫持而去,自己立時就成千古罪人……顧不得細想,嘻地一笑說道「上回去果親王府,說王爺和年羹堯案子有牽連,皇上要追究,嚇得王爺幾天躲家裡等人來抄家!卞先生真的是『一技花』,也是要唬得花容失色,『桃之夭夭』的了,哈哈哈……」
紀昀竭盡全力調侃,乾隆自然明瞭他的用意。他猶豫了一下,似乎想順水推舟,但高貴的血統和帝王的尊嚴立即佔了上風,因咬著牙哼了一聲,冷冷說道,「這種事開什麼玩笑?易瑛——卞和王;易者變(卞)也,瑛者美玉也。我是識貨人,辨得這塊璞!」一句話又打啞了紀昀,剛剛活泛了一點的氣氛立時又被繃得一觸即發。
易瑛沉默,她的面色愈來愈蒼白,兀立在堤邊,任憑楊柳枝條輕輕拂蕩,連她自己心思也是一片混茫,空白得萬籟俱寂。
「我們曾有一面之交的,易瑛。」乾隆放緩了口氣,「不是毗盧院,是在山東平陰,看過你施法捨藥,看過你殺人。離開平陰時,在城門外,我們也像今天這樣近對面相視。不過……」他似乎陷入了回憶,在想一件極美好的往事,遂歎息一聲,聲音柔和得像娓娓談心,「……當時你是女妝,是傍晚。我們也沒有說話……」
易瑛一下子想起來了,殺洪三白虎會眾,究竟刀下之鬼叫甚麼名字,已忘得乾乾淨淨,但變服出城,在城門口遇到一個青年,二人仁立相視,這件事幾年來時隱時現縈繞心頭。連她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麼當時互相凝眸那許長時辰又互不言語……此刻一經印證,才知道廟中邂逅,何以會覺得「似曾相識」。但她仍想不明白、這位天璜貴胄為什麼此時此刻把話挑得這樣明白。沉吟良久,易瑛終於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已沒了略帶男性的那種濁重沙啞,輕柔得像一泓寒溪流水:「……不錯,是有這檔子事。看來你什麼都知道,都預備好了,要動手拿我了。」她向前輕跨一步,「是刀山還是油鼎?悉聽尊便!」
「拿你只是舉手之勞。」乾隆見端木良庸趁步兒走近,擺了擺手說道,「你身犯滅族之罪,給你什麼刑罰都是該當的。不過那是刑部的事,我們見了幾面,也算有緣,現在仍舊是私交說話。我心中有疑,你一個女流之輩,又有道行能耐,鄉間不少巫醫樂師,朝廷並不禁止。做甚麼不好,幾次三番嘯聚山林公然造反?造反圖謀什麼?你要當女皇帝麼?」
易瑛冷冷看著乾隆,沒有回答。
「你不肯回我的話麼?」
「沒法回,回你也不懂!就如我方才說的,你是河那邊的人,這邊的事你永遠弄不明白!」
「稍安毋躁嘛!」乾隆嘴角吊著一絲冷笑,「五經六藝二十四史我都讀懂了。你沒有說,就知我弄不明白?」
易瑛冷笑一聲,說道:「一個人要活命,每天得幾文制錢?大雪封門瓦灶冰冷,燒幾斤柴能勉強度寒?債主上門,驢打滾算利是什麼臉色,聽算盤珠兒的人是什麼滋味?惡霸賴債,窮寡婦放出去的錢收不回來,又是怎樣的心境?」她突然變得亢奮,幾乎不能自制,渾身抖著,幾乎站不穩身子,月光映著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直盯盯望著乾隆,似乎在苦笑,又似乎在刻毒地譏諷:「一個弱女子,父母雙亡遁入空門,還是免不了風摧雨殘。她乾乾淨淨一個人,並沒有悖了聖人的教化,為什麼就容不下她?——這些事,你懂得多少?!依著佛法餓殺,依著官法打殺,撕了龍袍也是殺,打死太子也是殺——女皇?」她突然失態地對著新月格格笑起來,「不錯……我是想當一個女皇。可我先得活著,先得是個人。父母生我,總不是為了叫我活不下去吧!」
「你……不要這樣……」乾隆聽著她的話,那聲調裡的淒楚、憤恨、憂傷無奈,像一個走投無路的孤魂在荒墳裡絕望地呼籲哭泣,自打娘胎落地,無論繁華叢綺羅帷裡還是到饑民群中賑荒救濟,他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悲愴的絕叫使人如此心寒透骨,禁不住下意識地用手撫了一下雙肩,顫聲說道:「我……我……可以特赦你!……」
紀昀歎息一聲。他沒有乾隆那樣慟心透髓的悲憫,但也沒有想到易瑛的身世如此淒慘。聽乾隆輕輕一句活,朝廷費偌大軍力圍剿數年,耗百萬庫金,亡數百軍士,劉統勳父子殫精竭慮好容易網到的「逆匪」,俱都化作雲煙,他又於心不甘。因道:「她犯的罪太大了……這要聖旨才成啊……」
「難道我要不來一道特赦聖旨?」
「……能。」
乾隆卻猶豫了,自嘲地微笑了一下,說道:「你們退下迴避,我和易瑛這裡單獨說話。」
「我們可以退下,但端木不成;主子這話奴才不敢奉命。」紀昀一躬身說道。見乾隆無話,喬松和唐荷也退到遠處一個大樹樁旁,自和馬二侉子退到離乾隆五丈遠近的一個菜園子邊。
馬二侉子猶自呆頭呆腦,傻子似地看著青黝黝滿地蘿蔔秧兒,問道:「這是怎的了,今晚這場夢做不到頭麼?」「不是夢。聽我說——」紀昀眼望著遠處兩個幽暗的人影,對馬二侉子道,「這確是狹路相逢了。你到老城隍廟,劉墉就在那裡,把你的『夢』說給他聽。就說我的話,請他機斷處置!」馬二侉子道:「可我不認得劉墉啊!」紀購道:「他擺卦攤兒,有名的毛先兒,一問就知!」馬二侉子恍恍惚惚點點頭,大步去了。
人都去遠了,乾隆和易瑛都覺得心頭舒緩了些。新月如線,繁星滿天。雖不甚明亮,對岸樓亭的燈火閃閃爍爍映過來,朦朦朧朧地,將長堤、秋草、楊柳和遠處的烏衣巷,都籠罩在若明若暗的褐紫色中,又鍍了一層幾乎難以辨認的霜色月輝。
「良辰美景奈何天」,乾隆聽完易瑛訴說起首故事,環眺高遠周匝,語氣沉重地說道,「此時此心,真沒有一字虛設。你……方才聽我說要赦你的話,怎麼想?」易瑛慘笑了一下,搖搖頭,說道:「我壓根不信……本來方纔那些話,也不該對你講的。可不知為什麼,今天就是想說。桐柏的山水能容我,土匪不能容,只好打出來,天下的百姓能容我,官府不能容,只好亡命山林,信教的徒眾能容我,朋友不能容——我不能明白,自己一心清白,守身如玉,平白的就被逼到這個地步,還要蒙上『淫賤材兒』『邪術害人』的惡名兒!老天爺這是怎麼回事?——」乾隆驚訝地看她一眼,說道:「你?——」
易瑛沒言語,輕輕挽起袖子,一舒皓腕,指著左臂上一個蒼暗的斑點說道:「這叫守宮砂。白天看,殷紅鮮亮的——是白衣庵我師父點的,不沾男身,除非用烙鐵才能燙得看不清它。就為守宮,不壞我的護身術,不知開罪了多少男人,有的還是我的朋友……」她陡地想起燕入雲,又想到胡印中,低頭歎息了一聲。
「聽著,易瑛。」乾隆沒有去細看她的「守宮砂」。緩緩移動著步子,說道:「我手中有很大的權柄,赦你也不是作不到的。但『社稷,重器也』,誰都不能因私廢公。你我幾次邂逅,又有這一夕談心,這也是造化緣分排定。國家鼎盛,漢唐以來來見,連瞎子也明白這一條。造反,你有一萬條理,這一條犯了,就得治你的死罪。赦,有情無理,不赦有理無情。你自思量,該怎麼辦呢?」
易瑛輕輕移著步子,像是想走快一點,又像怕很快走到路的盡頭,喃喃說道:「打起反那一日,我就沒想過好落局,這我想過。別看你這裡天羅地網,若是逃走,江湖道那麼多朋友,大約還不難——但下一步該怎麼辦,我真的沒主意了。」她突然打住腳步,凝神看著乾隆,說道:「你既說有緣,我覺得也是的。有一件事拜託你,依情不依理來辦。不知肯不肯?」
「你且說,當辦即辦。」乾隆也站住了腳。
「我不降,也不再弄這黃子白陽紅陽教的了。但我也不甘就死,要走到一個清淨去處……將來若被乾隆老子擒住,不要你來求情。收了我的骨灰,尋一處好山水地葬了,足感你的大情。」
「你自己尋思,哪一處最好呢?」
「和你講過的,捨身崖下那塊望夫石旁,左有瀑布,右有松竹,那地方兒很好的……」
乾隆還待往前走,但前面已是烏衣巷,遙遙燈光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甚是熱鬧,於是站定了,轉過身說道:「論起風水,還是邙山。生在蘇杭,死葬洛邙嘛……不過,哪裡黃土不埋人呢?靈谷寺吧,那地方緊挨明孝陵,左臨長江右依牛頭山,不但好風水,且遊客很多,不甚寂寞,寺中暮鼓晨鐘,亦能發人深省……」他雖侃侃而言,心裡卻是潮湧澎湃,說到後來,嗓音也帶著硬嚥了。
「那……」易瑛深深一躬,「我就先謝你了……今晚很開心。真的,多少年都沒有說的,暢暢快快說了……前面沒有兩個人可走的路了,就此作終天之別。」又舉手一揖,回身向烏衣巷走去。
乾隆胸中氣血翻湧,一顆心直落下沉,望著她踽踽步行,脫口叫道:「請回步!」
「什麼事?」易瑛猛一轉身,紮好架勢,卻沒有再動。
乾隆看她緊張,便緩緩走近了她,伸手拍了拍她肩頭,說道:「天無絕人之路。聽我一語相勸,不要回你下處,就帶你這兩個從人,下桃葉渡,順流出江,立刻離開南京,這是你唯一的生機!」
「以後呢?」
「出家,你本優婆尼,還歸空門去——中原江南雖大,無你容身之處,可以到……」乾隆思索著,「到奉天,奉天皇姑屯也有一座白衣庵,裡邊有康熙爺的一位太妃出家住持。逃到那裡,大約就沒人能難為你了……」
易瑛愕然良久,說道:「你要知道,到奉天萬水千山!要是我身邊人心不變,南京也能安如泰山,要是人心變了,逃出南京也到不了奉天!」
「走不走由你,走得出走不出由天。」乾隆摸了摸身上,沒帶銀子,只有二三十枚賞人用的金瓜子,一把都掏了出來,放在易瑛手上,語氣溫馨中帶著沉重,「走吧……三十六計,走為上……」他不再說話,咬著牙沉默。易瑛道:「我不能明白,你是親王啊!為什麼這樣作?你不怕株連?」
乾隆不再回答她的問話,掉轉頭來對端木良庸道:「走,我們回夫子廟去。」說罷疾步而去。
易瑛好像也作了一場夢,悵悵望著漸漸遠去的「隆格」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暗中,才轉臉對趕過來的喬唐二人道:「咱們回去預備一下,馬上離開金陵——」說著踅身便走。喬松猶自嘀咕「這人好怪,和主兒都說了些什麼?」唐荷笑道:「我瞧著他呀,是個風流種子,十有八九對主兒那個那個……沒安正經心眼兒!」易瑛恍若罔聞,也不和二人搭訕,急急轉進烏衣巷,回頭看看,並無人跟蹤。巷中茶肆未散,酒樓盈座,說書的拍響木講《三國》、賣芝麻酥餳糖冰糖葫蘆的,妓女們拉客嘰嘰格格的浪笑,暗陬裡孩子們大笑大叫著捉迷藏……一切太平無事,如同尋常平日,可她卻有恍若隔世之感,直到回桃葉渡村下處上樓,仍定不下心來。易瑛因吩咐韓梅,「把揚州帶來的文書,片紙不留全部燒掉。我們定的船在燕子磯,收拾一下細軟,立刻就走!」
「主兒,出去一趟遇了什麼事?」韓梅說道,「神色看著有點□怔似的——方才司定勞去了烏衣巷,你們過來,沒遇見麼?」一邊說一邊翻弄行李整束文書,「莫天派尋蓋英豪去了,袁枚下帖子請捐資縉紳莫愁湖覽勝會文,主兒吩咐過,請蓋爺一道兒赴會,好照應的……」就手兒在燈上引火,燒一疊子花名冊。喬唐二人此刻不知為什麼,心裡也不安,過來幫著在面盆裡焚那些文卷。
易瑛坐在一旁,心中思量著要不要和蓋英豪見面告別,又尋思南京哪些朋友得知會一聲,防著株連,出城是一直走水路還是中途棄船上岸……意馬心猿思緒雜亂理也理不清楚。堪堪的文卷燒完,便聽樓下一陣腳步聲,易瑛「唰」地立起身來,問道「誰?!」
「是我,老莫!」莫天派在樓下高聲應道,「還有定勞。卞先生,我們打蓋爺那回來了!」
「噢……」易瑛鬆了一口氣,才發覺自己心神繃得太緊,大聲說道:「你們稍等一下,我這就下去——你們三個,現在改回女裝,我們一同下去。」說著便換衣服,穿一件月白滾繡球玄緣兒大褂,套了件銀紅百摺裙,腰間繫一條蔥黃絛子,鬆鬆挽了個蝴蝶結。對鏡理妝,打開髮辮,白玉卡葉子銅簪在腦後扣起一個髻兒,略一整鬢腳,打開法蘭西造的一瓶兒鬱金香油,倒一點,雙手對搓著潤抹了一下,髮際鬢邊已是光可鑒人。拿起眉筆想抹,皺皺眉頭又塞了袖子裡,將胭脂盒兒也裝了——片刻之間,已成了亭亭玉立的韻顏少婦。想了想,易瑛又從換下的衣服裡掏出那把金瓜子兒,見喬松三人也已改妝完事。卻都一色青裙套著淺紅比甲的丫頭打扮,微微一笑,道:「咱們下樓。」
莫天派和司定勞在樓下等得正沒奈何處,見四個人這身行頭翩然而出,都怔住了。莫天派張著嘴,眨巴著眼,半響才問道:「易主兒!您這是……」
「我們立刻就走。」
「走?!」
「對——現在就離開南京,回揚州。」
莫天派和司定勞不禁對視一眼,司定勞笑道:「主兒可把我兄弟們弄糊塗了——出了甚麼事,這麼急的?蓋爺那頭擺桌子等人呢!」
「叫門口茶館跑堂的去知會一聲,就說——」易瑛頓了一下,「就說我病了,不能過去,二八月亂穿衣,叫他也當心身子骨兒。」
莫司二人情知事有大變,卻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竟一時僵立如偶,倒是司定勞見機得快,易瑛第二次目光掃來,忙道:「咱們遵教主的命——您說得太急,我都回不過神來呢——請示,走旱路,還是水胳?走水路要預備船呢!」易瑛道:「水路,船早已預備好了。」說著話便往外走,莫天派二人不敢再問,跟在四人身後疾速出來。
街市上依舊平靜如常,只是這時分夜已漸深,四位女子的打扮甚招人眼。易瑛想想,還是桃葉渡那邊一大片菜園地冷僻些,便踅出巷口,所幸這裡地近秦淮,煙花女子常來拉客的處所,沒人疑到別的。倒是有兩個喝得酪酊大醉的秀才,跌跌撞撞,口裡叫著「李香君再世……杜麗娘重主!」胡嘈著要招呼易瑛親嘴兒,被喬松兩巴掌摑得馬爬在地——早一溜煙兒走了。
出了烏衣巷,易瑛心裡踏實了些,又想起「隆格」這個人。說自己看上了他那是絕無此理,說他看上自己,言談中又語不涉私。論身份親情八不沾邊,論起「造反」一事,更是冤家對頭。自己見人論千論萬,連待自己最好的燕入雲,也沒有說過這麼多話,對他竟是滿腹淒惶一瀉而盡,而他對自己又是甚麼心情?贈金報信,給自己尋出路?……她喃喃說了句「緣分」,搖了搖頭;緣分究竟是怎麼來的,佛經裡講是「阿賴邪耶識」,這個稀奇古怪的東西真令人莫名所以。
從人中只有喬松唐荷略知底細,韓梅尚在犯糊塗:出門一趟遇了什麼事,忽喇叭兒的說走就走。只莫天派司定勞,又詫異又驚慌,再想不出哪一處走風漏氣——萬一逃掉了這位潑天欽犯,怎麼去見乾爹黃天霸?又有什麼顏面在劉墉父子跟前說嘴?擔心逃掉易瑛又怕自己露馬腳,請示無處請示,商議不能商議。且不知易瑛是否已起疑心。兩個人自出道以來,都是在黃家門下最得意的關門弟子,饒是百伶百俐,也都急出一身臭汗來。司定勞是十三太保裡年紀最小的,本名黃富揚武功不如十二太保黃富名,卻是討飯潑皮出身,撒溜機警過人,走著路突然哼了一聲,窩著腰捂肚子蹲下了身子。黃富名忙停了步,問道:「老七,你怎麼了?」黃富揚枯皺著臉,蹙眉縮頭,吭哧吭哧就是幾個屁,呻吟著說道:「我這人……真他媽的不湊臉……越是上轎……越是腿擰筋……」
「怎麼了?」易瑛也不得不停下腳步,遠遠問道,「你病了?」
黃富揚哼哼唧卿,前氣不接後氣,說道,「老蓋那幾個梨不熟,壞了我的肚於……八月生梨賽利刀……哎喲……他奶奶的……屎不出來……儘是屁……」叫著「疼得緊」又回說易瑛,「主兒甭顧我,只管走……不然,五哥背著我也成……」易瑛心中陡起疑雲,上前摸摸他額頭,趨溫冰涼的,又斷然不像是裝病,因道:「要不然……你兩個留下,先看病。等風聲過了,我派人來接你們。怎樣?」
「我背你走!」黃富名也不是笨人,知道此刻無論如何寸步不能離易瑛,當下便蹲身子,一邊對易瑛道:「南京我們熟人太多,這次來又都是定勞出頭聯絡,留下就是送他的終了——好老七,忍一忍兒!你這討飯落下的病根兒,老毛病兒,不礙的。來,我背你走!」黃富揚此舉一是想拖捱時辰,二是想近乎點好商議對策,因像受了極大感動似的,哽咽著「謝主兒照應」,順勢爬上黃富名肩頭,說道:「這就累了五哥你了……易主兒,咱們依舊快走!」
易瑛約莫已過亥正時牌,也真是不敢再磨蹭,因道:「都耐點子苦,我們出城東,不走水路了,上了牛頭山,到扁擔鎮有我們的香堂。就好辦了。」說罷抽腳便走。
但這一來無論如何不能「依舊快走」了。黃富揚趴在黃富名背上,大聲呻吟小聲嘀咕,說道:「五哥,我腰帶搭包裡有雞爪黃蓮,還有幾粒紫金活絡丹,掏出塞我嘴裡——到東城門口翻臉動手……唉喲!……不要出城,外頭情形不明——別怕顛著了我,只管快走!」黃富揚自個真的掏摸了一把腰間搭包,裡邊卻是下酒的茶葉花生豆兒,微微一個壞笑,填嘴裡兩粒,一邊嚼咽,一邊想主意,只盼捱到東城門,已經下鑰封門最好。
東城門漸漸近了,這地方向西二里是黃天霸初到南京的落腳地褲子襠,西北明故宮側旁是虎踞關清涼山等冷僻去處,附近並無居民,此刻夜深更顯得寂寥陰暗,高大的城牆和箭樓上因張著兩盞拷栳大的米黃燈,鋸齒堞雉飛簷翹翅都不甚清晰……城門沒關閉,十幾個守門的兵丁顯然已經懈了,伸腿掄胳膊捂著嘴打呵欠的,什麼樣兒全有。
這個時辰過城門是不要引子牌照,也不盤查的,到靈谷寺上夜香禮佛的人有的步行有的坐轎騎驢,零零星星偶有出入。易瑛心頭一鬆:總算趕在牛炮響前到東門了。她放慢了步子,自忖這身打扮不像香客,口中曼聲笑道:「咱們不敢走得太慢了。老爺,姑奶奶二奶奶他們只怕在接官亭等著呢!南京這地方,要個轎也這麼難的!」又回頭叫:「莫家的,司家的病怎麼樣了?」
「好了!」黃富揚一聲尖叫,渾似突然被人捅了一刀,一挺身便下了黃富名的背,「嗖」地躥出去好遠。幾乎同時,黃富名也一般動作大叫一聲,直躍到城門口,二人不由分說,已從呆若木雞的守城士兵腰間掣出了刀,惡狠狠獰笑著盯視易瑛。黃富名陰惻惻笑道:「淫賤材兒賊婆子,沒想到有今天吧?」
十幾個守軍還在懵懂中,聽得迷迷糊糊,看得眼花繚亂。這兩個傢伙既叫做「莫家的,司家的」顯然是這少婦家的奴才,怎麼突然瘋了,奪刀不殺兵,要殺自家主人?一個個大眼瞪小眼直脖子探腰,瞧熱鬧兒似地發呆。
「狗奴才,替奴才作奴才的奴才!」易瑛先也是一怔,隨即恍若夢醒,此刻才真的領悟乾隆要她不回下處,直接逃出的話,原也不是隨口而出。望著這兩個人,眼中出火,剛要罵穿,可靈機一動說道「他兩個又瘋了——看老爺不剝了他們皮!——咱們走!」說罷抽身便走。黃富揚急得高喝一聲:「拿下!——這就是反賊『一枝花』!——快,快關城門!」挺刀便撲上去。
易瑛四人風擺塘荷似的一齊閃身,已是各人手中多了一條皮線纏籐狀軟絲鋼鞭。唐荷一眼見莫天派沒頭沒臉橫刀直搠易瑛小腿,在旁覷得清楚,一個紫鷂翻翅,鞭打身後司定勞,腳尖向莫天派中路窩心上勾去。莫天派一人對付易瑛韓梅二人,在舞得如弱似霧的鞭影中,冷不防一腳踢在小肚子上,頓時向後踉蹌兩步,一個心亂,左頰已著了韓梅一鞭,不禁大叫「快關城門!」見黃富揚左支右絀,應付唐荷和喬松十分艱難,惡罵一聲「小賤妮子——我日你祖宗的!」轉刀一個鐵板橋,閃過易瑛韓梅雙鞭,仰身海底撈月向喬松斜掃一刀。喬松見機,平地裡雲雀縱樹一個高躍,趁下跌之勢王母劃簪一鞭向莫天派腦後打去。打得「啪」的一聲響,司定勞此時已挨了三四鞭,脖項手臂血流殷紅痛徹骨髓,見唐荷猶自抽身護易瑛,師兄受敵三面,也是熬痛不退,死不放手纏鬥,拼著又挨喬松一鞭,單刀高擎,使個把火燒天式向喬松攻去,突然「嗚」地一聲號陶大哭。
易瑛四人不知在江湖上和多少高強對手交過鋒,還沒見過司定勞這樣的手,只有喊叫罵娘呼喝的,偶而也有耍好獰笑的,像這樣臨陣,手不停揮地廝殺著,竟有情有致地痛哭流涕的,且是聞所未聞,不禁都是一愣。只這瞬間,司定勞哭著,抽風似雙手一抖,兩個紙包兒暗器分打易瑛和喬松。易瑛一來無心戀戰,二來見莫天派連挨三四下開碑裂石之力的鞭子,竟然眼不慢手不滯,實是功夫令人駭異,司定勞又如此詭詐,便不肯接他的暗器,只用鞭梢掃了一下,那包東西裡卻是摔炮火藥夾著石灰,「啪」地一聲爆響,四散開來,頓時白霧濃煙瀰漫,硝磺氣息刺鼻。接著一聲,卻是在喬鬆手腕上炸開,她丟了鞭子向後連翻兩個觔斗才站定了,右腕已被燒得焦黑。略一定神,從腰裡又抽出一柄匕首殺進戰團。
此刻,守城門的兵士們早炸了窩兒,吆喝的吆喝,篩鑼的篩鑼,上城門的上城門,報主官的報主官,亂成了一團。硝磺白霧中,四男二女倏來倏去,暗影幢幢如鬼如魅,夾著司定勞唱歌似的嚎聲,真是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要多詭異有多詭異。易瑛以四敵二,堪堪戰到略佔上風,且戰且退向城門口移著,想逼退莫天派司定勞奪門而出。偏是這二人熬得疼不怕死,鞭抽腳踢拳打掌拍全然不顧,竟似膏藥般貼定了易瑛。易瑛幾次抽手,想打倒一個,苦於另一個立即便似黃蜂般奮不顧身撲上相救,都沒有成功,廝殺間,猛聽馬蹄聲一片響著近來,黃富名黃富揚越來精神,易瑛一個心亂,鬢邊被掃了一刀,殷紅的血珠立刻滲了出來。
十幾匹馬縱躍著箭似的到了,守城的軍士此刻才整好行伍,卻不知來者是敵是友,倒是守城門的棚長,在城門領衙門見過馬上的燕入雲,不禁以手加額,擦著冷汗道;「是自家人來了……奶奶的,今晚真邪門了!」因上前招呼:「燕爺,您來了!這六個男女出城,到城門口奪刀自己打起來了……」
來的人為首的是燕入雲,還有黃富光黃富宗黃富威三個太保,帶著劉墉留在褲子襠策應各路的八九個好手,卻都是吳瞎子從青幫裡選來幫劉墉辦案的。燕入雲一頭滾鞍下馬,一頭吩咐:「守城的兵這場子派不上用場。整好隊一邊策應。這六個人現在分不出好歹,兄弟們,給我一齊拿下!」他大呼一聲「上!」挺劍在手,十丈開外,只中間腳尖略一點地又復躍起,直殺入戰團之中。兵士們見他如此輕功,雷轟價高叫一聲彩:
「好!」
黃富名黃富揚早已殺得筋疲力竭,見來援兵,剛恰也叫了聲「好——」八九個人已蜂擁而上。那燕入雲只看了易瑛一眼,大叫「殺呀」,挺劍一個燕子抄水,一道孤光曲旋,中途竟無端拐了個彎兒,直刺入黃富名小腿中,黃富揚見那劍又向自己削來,竟是惡狠狠沖頸項而來,嚇得「媽呀!」大喊一聲,就地一個馬爬,連滾帶爬退到城牆根,他卻極是伶俐,立即悟出燕入雲臨陣造反,在旁大罵道:「我日你燕入雲姐姐了——富光哥,他賊心不改,反了!」
「好賊!」黃富光三人見他一言不發,一劍一劍只是向自己人身上招呼,那黃富名單膝跪地,右臂已被砍傷,只用左手舉刀勉強招架,己是凶險萬分,黃富光一腳將黃富名踢出場外,用一枝判官筆舞得呼呼生風,打刺點戳直逼燕入雲,黃富宗黃富耀也靈醒過來,喊著:「賊婆娘,好賤貨,在我兄弟眼裡揉沙!」黃富揚斜靠在城牆很,喘息著說「我早看他不是好玩藝兒,狗改不了吃屎……」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一技起火,燃著了,就手裡一送。那起火「日」地一聲飛起半天中,「啪」地一聲脆響爆開了,紅黃白紫藍五色煙花在空中放出奪目的光彩。燕入雲知道這是向黃天霸報警,口裡喊著「青幫兄弟們,他們都是一路的,統統給我拿下呀!」五六個青幫人物雖弄不明白誰是反賊,但燕入雲是受過朝廷封詰的,黃天霸明白指定「燕大哥坐纛,加之黃家門裡自居名門,一個個蠟頭般大樣。幾個人緊急議了一會兒,決定連黃家的人帶「反賊」見人就打。這幾位都是青幫裡頂尖人物,有使三節棍九龍鞭的,有使刀弄劍的,衝進戰陣,嗚呼大喊大叫,竟是逢人就下手。
這一來更煞是熱鬧非凡。燕入雲縱跳閃躍一柄劍舞得團雪一般,見姓黃的就下手。喬松二人也專尋黃天霸的五個人,沒命地使鞭猛抽亂打。這樣一來,虧了受傷的黃富名和黃富揚看得清,一縱身又加進來,黃家五兄弟已反眾為寡。成了膠著一團稀奇古怪的拚死打鬥仗。在旁的軍士雖多,但不知其中情理,只好按兵不動,傻眼看。
只易瑛心裡清亮,退進城門洞裡,「光」地卸下梁來粗的門栓,憋著嗓門喊道:「黃家的人開城放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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