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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貪金吞餌詐中有詐 公堂簿對情重定情

  尉遲近賢密審海蘭察,直到深夜亥時,已經弄清了案由。只是海蘭察自己沒有官印勘合,身份還不能證實。面對搜出來的十萬兩銀票,他怔了半晌,吩咐將海蘭察和丁娥兒分別拘押在後衙兩間空房子裡,便打轎直奔城北的鹽政司使衙門來尋高恆。

  這個衙門佔地很大,因連同鹽庫都在一個大院,足有二里方圓,東邊和北邊是一排排庫房,西邊是個小花園。同花園比鄰又一座三進大院,是德州有名的富戶馬寡婦宅院。這個「馬寡婦」即是高恆在萊蕪縣太平鎮剿匪時結識的那位馬申氏。馬申氏天生麗質,卻嫁了個土財主,又有陽痿病。兩個人情熱難捨,分開後高恆思念不已,出資代她的丈夫馬驥遙捐了個鹽政庫司,夫妻都調到德州來管鹽庫。他也就近修起鹽政司使衙門,連院子都是通著的。這事德州人幾乎家喻戶曉,背地裡說是「寡婦招漢子」,叫來叫去就成了「馬寡婦」,其實她丈夫活得結實,不會與女人鬼混,摟錢倒是一把好手。當下尉遲近賢在衙前下轎,他是這裡走動得極熟的人,門政是個九品武官巡檢,忙就上來打千兒請安,陪笑道:「府台大人,我們都銀台老爺在西院和馬——庫司說話,還沒回來呢。皮邑尊也在花廳等著呢!您這早晚過來,必定有要緊事,我去稟告他老人家一聲。」

  「皮忠臣也在?」尉遲近賢一邊跨腳進衙,望著一大片黑沉沉的庫房,說道:「你去稟告一聲也成。就說我們在這邊等著——庫房東北角那段牆加高了沒有?你們總丟鹽,叫我們破案,整日光顧了忙你們這頭了。」

  「加高了加高了!」那門政答著,又打個千兒,笑道:「您吩咐的話我們敢不照辦?卑職這就過去稟告——您請!我一會就過來回話。」說罷便向西,匆匆來尋高恆。

  高恆卻正在和馬寡婦生氣。門政連進三進院,見馬驥遙住的西廂黑乎乎的熄了燈,只聽高恆和馬申氏在上房說話,掩口兒葫蘆一笑,正要上階,聽馬寡婦在哭,忙止住了步,悄悄站在天井石榴樹下等機會,也不敢走,也不敢認真聽,仰著臉看星星,可到底還是聽了個眉目,原來馬寡婦又在蘇祿陵西購了一處花園子,二人正在鬥口。

  屋裡的高恆熱得渾身是汗,嫌湘妃扇子風小,撲扇著一把大芭蕉扇,只穿一件天青實地紗短褂子,說道:「你甭這個樣子,現在不是慪氣的時候兒。本來就樹大招風,朝廷幾次下詔要清理虧空。這時辰買園子,不是他媽的掰屁股招風——自找病麼?」

  「買園子是我們馬家買的——與你什麼相干?」馬申氏伏在椅背上又哭又說,「陳惜惜也買園子了,劉阿娟也買了,還有翠姐兒!你當我不知道誰出的錢麼?——她們能買,我為啥不能?」高恆湊近了她,摟著她的肩想親一口,卻被馬氏一把推開,只好苦笑著說道:「好姑奶奶,你低著點嗓門兒……人聽見算什麼?——外頭是誰?」

  高恆突然發現了站在天井裡的門政,咳嗽一聲,沒事人似地踱出來,覷著眼看看,說道:「是小貢子呀!——什麼事?」小貢子忙將尉遲和皮忠臣來拜的事說了,又道:「他們半夜來,奴才想著必定有要緊事,趕緊過來稟主子一聲。」高恆歎了一口氣,說道:「你跟他們回話,我一會就過去。」說著又踅身進屋,說道:「是我的包衣奴才,不妨事的——聽見了吧!他們來,必定為的是鹽務虧空的事!你糊塗啊!我完了,你能站得住腳?」

  馬寡婦這才知道事情不小,正「哭」著,卻「嗤」地一笑,說道:「鹽務虧空怎麼著?你不是說,如今天下沒清官麼?法不制眾,皇上能把虧空的官都殺了?」她站起身來,把自己拭淚的手帕兒給高恆揩著頭上的汗。「看把你嚇的——那園子我還沒給錢,說聲不要了,不就一句話,你是國舅爺,直隸總督不也來巴結麼?虧你整日海口誇得山響——我是氣不過,你也太貪色了!這屋裡,我,還有眾丫頭們,還不夠你玩,還要弄什麼『十二金釵』,這個起名叫『林黛玉』,那個起名叫『薛寶釵』……」她一頭說,一頭叫「熱」,隨即就脫大衣裳。大衣裳脫後裡頭只一身水紅蟬翼紗裙,兩彎雪白的膀子裸露,穿的貼身藕荷色坎肩,粉瑩瑩的大腿,高聳的乳房上淡紅的乳豆……都朦朦朧朧搖曳在高恆面前。因俏生生掠一把黑得烏鴉翅一樣的鬢角,上來攀住高恆脖項,口中吹氣若蘭,呢聲兒道:「你不是說人有兩頭,上頭生煩惱,下頭……是解憂愁的麼?高爺……」

  高恆一輩子專在女人身上用工夫的,都是相與一陣子,過了新鮮勁兒,放幾個錢就撂開手的。只這馬申氏不但體態容貌姣好,風騷喜媚人意兒,還另有一般人所不及的本事。她千嬌百媚啼笑自如,擺弄得高恆慾火焰燒,卻又不許高恆沾身,認真就惱了,卻又是嬌嗔,什麼時候來了,她都是「新」的。高恆也有一宗毛病兒,並不喜愛黃花閨女,專愛和中年艷婦鬼混,說姑娘們忸怩作態,太矜持,不如中年艷婦半老徐娘有滋味,調起情來盡興。二人兩好相湊,加上馬申氏長相兒和棠兒近似,竟多年如魚似水,情同新婚。此刻燈下看馬申氏,三十出頭的人了,依然眉蹩春山眼含秋水,萬種風情婉然,不由得也就上火,嬉笑道:「來放放煩惱水!——你不要又是在懷裡一滾就脫身逃去的吧?」便也脫衣服。

  「不會。」馬申氏嫣然笑道,「有時那樣,是怕你……吃飽了不想家。」

  「那你也脫光。」

  「丫頭們……」

  「不怕。」

  「太熱了……」

  「太熱了才好呢,」高恆對著她耳邊悄悄說道:「這麼著一絲不掛,渾身是汗,光溜溜地,全身都舒……但……你手把捏著,當心弄錯……忘了上回,咱兩個洗澡,渾身打了香胰子……嘻……」那婆娘由著他浪了一陣子,越發興濃,一陣眩暈口吮舌舔腿夾足纏,牛喘嬌吁淫喋浪呻著,忽然一個翻身在上,將他壓得緊緊的,自在上面急速縱送,顫聲說道:「好我的親爹親哥哥哩……這回可填足了我的虧空了……」

  一提「虧空」二字,高恆卻敗了興,那活兒就地軟了。馬氏兀自不放,任怎的擺弄,口吮把玩總不中用,只好歎口氣下來,埋怨道:「這是我不給你,還是你不給我?到緊要關口就兵敗如山倒,軟得麵條兒似的了——都是那幾個浪辰小蹄子,把你給掏空了……」高恆心裡想著「虧空」,又不知尉遲近賢皮忠臣有什麼要緊事,卻不便說破了。見馬氏著衣理鬢,一臉不快,也笑著著衣起身,扳著她肩頭道:「沒聽我跟你說三言二拍裡的話『特到那緊要關頭,它就軟軟軟軟軟……』回頭我跟你說原故,你就明白了。宋高宗正幹那事兒,一聽『金兵來了』,嚇得就此終生陽痿呢——我先去辦正經事,回頭再與你大戰三百回合!,」說罷便走。馬氏笑啐一口,衝他背影說道,「一會兒再來——聽著了?」

  「聽見了!」高恆答應著,匆匆去了。

  尉遲近賢和皮忠臣在司使衙門說話商議,也正在犯愁。內廷有信兒,要派劉墉來查皮忠臣販瓷器倒騰庫銀。其實這買賣是他兩個合夥作的。從山東藩庫借五萬,高恆叫他們寫借七萬的條據,坐地白收兩萬銀子,如今山東布政使連連派人催逼,許他的一萬利息寧可不要了,戶部立地派人要到濟南查帳,錢度那一關無法打通,這筆錢立時就網包露餡兒,而且一牽就是一大串。這些事早已稟了高恆,卻沒討出個正經主意。兩個人都覺得海蘭察身上這十萬銀子,哪怕能挪借過來半年,一切都可應付裕如。這筆錢叫人眼紅,卻又覺得燙手。萬一兜出去,「侵吞軍餉」四字罪名就足送他們同赴西市。

  這筆錢太誘人了。無根可尋,無帳可查,落到誰手裡就是誰的。只是要封住海蘭察的口卻不是一件易事。兩個人都是宦海裡躺慣了渾水的,都存了殺人滅口的心,卻都不說破。只說案子名目。倘若按「逃將」罪名,要繳部審理,但如按民事刑殺高萬清數人,可以就地動刑審讞,頂多一個「用刑不當」就可置海蘭察於死地。

  兩個人慢條斯理,正在字斟句酌談案子,高恆已搖著扇子進來。見他二人打袖提袍的還要行禮,高恆不耐煩他說道:「免了吧!什麼要緊事半夜三更的來攪?」

  「卑職是為朝廷通緝的那個逃將海蘭察來的。」尉遲近賢陪笑道,「他今日在漕運碼頭連殺六人,還有三個重傷正在救治。地方上出了這麼大案子,又在漕運重地,不能不來稟七爺一聲。」皮忠臣躬身說道:「全城都轟動了!大清開國以來,德州出這麼大案子還是頭一回。」

  高恆「嗯」了一聲,自坐了安樂椅上,端杯吸著涼茶,聽尉遲近賢從頭到尾詳述案情,一時緊蹙眉頭,一時微微搖首,一時卻又面含微笑,直到聽完也沒吱一聲。許久才歎息一聲,說道:「像煞了鼓兒詞裡的英雄救美人。這個海蘭察我認識——面兒上瞧著嬉皮笑臉,其實是俠肝義膽,有心思有膽量的豪傑!」

  他這樣讚賞,尉遲近賢和皮忠臣不禁對望一眼。皮忠臣道:「他確是聰明。當著萬人的面自報身份。我們就不能輕易刑審了……不過,他是兩重案犯,原來『逃將』是主案,現在又犯白日兇殺大案。似乎重於前案,不知該如何料理?」

  「那——你們有什麼打算?」高恆似乎漫不經心,把玩著那只鏤金鉤瓷茶杯,問道:「聽起來,似乎你們想按殺人犯就地審理?」尉遲近賢生怕這位國舅爺說出「欽犯」二字,因笑道:「他的海捕文書是兵部發下來的,也不過就是捕拿而已。主罪既在德州,按例應該在德州審定,上奏朝廷處置。」

  皮忠臣在旁聽得發急,這位府台太繞彎子了——因哈腰稟道:「他的案子還不止這一件,他身上還帶著十萬兩銀票,不明不白的,將來刑部知道問起來,不好回話。他是已被革掉軍職的,其實身份是匹夫百姓,在德州一下子殺了這麼多人,如果不審,省裡也說不過去。」

  十萬!高恆眼皮子倏地一顫。他立刻明白了二人來意:想就地刑訊殺人滅口,黑吞了這筆錢。為自己功名頂戴,起這樣的心,太可怕了。但這筆銀子對他也有十分誘力,他玩女人欠的風流債,是從鹽務釐金裡挪出來的,一樣也是虧空。十萬銀子騰挪出來,至少也得孝敬他四五萬,立時就無債一身輕。高恆身處高位,朝廷內幕知道得多。乾隆整日春風滿面溫文爾雅,看似比雍正慈悲寬仁,但雍正勾決殺人極其持重,不再四籌思不提硃筆,乾隆卻從來沒有遲疑過,愈是大官愈是處置果決……還有劉統勳那張黑臉,辦起事來永是一副牢不可破的鐵青色,想起來更叫人心悸……

  高恆端起杯,目中炯炯生光,看著微微搖曳的燈燭出神。皮忠臣和尉遲近賢二人四目直盯盯看著他,不知他是怎樣個主意。許久,高恆」撲嗤」一笑,說道:「他在德州殺人,德州知府縣令不管誰管?我管鹹(閒)鹽,不管閒事。」這等於是出了主張又不作主。尉遲近賢聽的前半句意思,皮忠臣卻聽的是後一半。皮忠臣乾笑一聲,卻轉了話題:「七爺,濟南那邊派人帶信兒,說錢度已經惱了,再不開庫讓他的人查,就要上奏彈劾山東藩司鞏明哲。鞏明哲只是張口要利息,沒憑沒據的事自然一推了之。我們這邊打著七萬兩的借據,磨盤兒軋著手呢!上次您說給錢司農寫信,不知他回信怎麼說?這也是卑職們夤夜造訪的一個緣故。」高恆聽了,自然心裡不快,嘿然良久,問道:「你們這筆生意,到底是什麼貨?綢緞?還是織機?總共多少本錢——本息什麼時候能收回來?借據是我作保,保期可只有半年。還不上,連我也脫不掉干係呢!」

  「所以我們和七爺是一條船,得同舟共濟。」皮忠臣撫撫在燈下閃著油光的額頭,一臉無賴相笑笑,說道:「有運往南京蘇杭的織機,回來帶綢緞,有運往四川的藥材,布匹,到安徽銅陵買銅,帶回來造銅器……」

  「銅?」高恆冷冷插進了一句,「這有干禁例,最犯聖忌的,不怕殺頭?」

  尉遲近賢格格一笑,說道:「回七爺!販銅利大呀!一倒手就是三十倍的利。上回翻船我們折了本,又要還帳——直說了吧,這次運往四川的藥材也要賠,因為金川戰事已經暫停,只賣出去了些避暑祛瘟的藥,餘下的都折價一半賣了。不弄點銅,拿什麼還虧空?」高恆道:「你們真是錢迷了心竅,連命都不要!——路上查出私銅怎麼辦?」尉遲近賢道:「帶著鹽政通政使衙門的引子,銅在鹽裡,誰敢查?——七爺,這些事好對付。要緊的是上頭!劉墉這人和劉老中堂一個模樣,還特愛私訪。他到蕪湖已經去了兩個月,昨兒邸報說已經據劉墉的明折,革去吳文堂頂戴,暫拘安慶府待勘。蕪湖官場有我們的朋友,還有我們派去的人,連他長得什麼模樣也沒見!您瞧這人厲害不厲害?不定現在已經上路來德州了呢!我們都和他沒交情,不認識,他少年得志,正是踩著別人往上攀的時候。就算認識,誰敢登門撞他的木鐘?」

  「不談生意。你們自己料理吧!」高恆見這二人愈逼愈緊,侃侃而言中氣勢卻咄咄逼人,左右思量不能翻臉,長長伸欠了一下,說道:「我還不懂得同舟共濟?看戲看迷了眼,以為我是戲裡頭的二花臉草包國舅!我說過讓你們審理海蘭察了,你們審就是了。你們的意思,是叫找出字據,還是我來親審?」

  「不敢,不敢!」兩個人都偷看一眼高恆陰陽不定的臉,躬身答道。

  高恆站起身來,一雙眼睛幽幽望著燭光。深不見底的瞳仁,晦暗得像土垣牆根下若隱若現半掩著的兩塊黑青石。緩緩說道:「他未必就是海蘭察。五木之下何供不可求?——你們去吧!」

  「是!」

  尉遲近賢和皮忠臣欣然應命辭了出去。高恆直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嘴角吊起一絲陰冷的笑容,掏出懷表看看,已經到了未牌時分。他仰著面孔長吁一口氣,沖外頭輕聲喊道:「小貢子進來!」

  「爺,奴才在!」

  小貢子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幾乎立刻就出現在高恆面前,高恆擺手示意不讓他行禮,問道:「住宏達客棧的那位客人,弄清身份了沒有?」

  「弄清了!」小貢子眨巴著眼,乾脆利落地說道:「確實就是劉墉,戶部主事唐閣臣就在蕪湖辦差,他們是同年,常在一處會文,在蕪湖老茂干店一眼就認定了。咱府裡英誠從蕪湖一直跟到德州,再不會出半點差錯的。」

  「沒讓他看出來是跟蹤兒的吧?」

  「沒有!幾站換人跟的!」

  「好!」高恆笑道:「這差使辦得漂亮!」他在屋裡兜了一圈,到桌前援筆濡墨要寫信,卻又停住了,卻打開櫃子,取出一條臥龍帶,很小心地掂了掂,遞給小貢子。

  這是一條做工極精緻的腰帶,裡外玄色寧綢包面兒裹著貢呢,都用同色細絲密密扎縫了,帶子邊緣掐金挖雲鑲著金線十字紋。最出眼的是順帶婉蜒曲盤的一條繡龍,卻是明黃金線精扎精繡而成——這是他在太平鎮剿滅劉三禿子匪寨,乾隆親自頒賜御賞物件。就因這條明黃金龍,即使是他這身份,也從不敢在公眾面前繫帶。尋常官員更不用說,那是見見也是難得的。

  「你現在就拿這臥龍袋去見劉墉。」高恆見小貢子滿臉驚訝,一笑說道:「就說我高恆不便過去,就在這裡專候!」

  「他要是不肯來呢?」

  「他不會不來,也不敢不來。」

  「他要不認承自己身份呢?」

  「就說他在飯店吃飯,我親眼認出來了。」高恆斂了笑容,「要是沒有要緊事,我不會這時辰請他的——要真不來,不要多話,你回來就是了。」

  「扎!」

  小貢子去了。其時已是四更天,遠遠的聞得雞鳴之聲,正是拂曉前最黑「扣鍋底兒」時候兒,悶蒸的暑氣早就沒有了,窗上透紗而入的涼氣浸得人渾身舒但。高恆靜待著這位奉旨查案的刑部郎官,心裡一陣緊張,一陣坦然,倏爾還襲來一陣懊喪悔恨。他並不是個貪財的人,也不好酒。心思精明辦差幹練,熟透了鹽務,雖然比不上傅恆能耐,在諸多的「國舅爺」中還是出尖兒的人才。卻只犯了一宗毛病,愛女色。在京時貪戀傅恆夫人棠兒,千方百計討好兒弄不到手,後來才知道棠兒和皇上有染,乃是禁臠,猶自不甘心。出京辦差,乃是自由身,從山海關到德州,一路沾花惹草到處留情,哪裡不用錢,偏是馬申氏窮壤山鄉里出來的俊鳥,不懂收斂,使了錢還要花枝招搖,弄得自己心魂失態,還欠了一屁股債,外頭還落個花花公子名聲兒。欲待踢開馬寡婦,一來捨不得,二來這女人知道自己的事太多……

  正顛來倒去思量個不了,窗外廊下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小貢子帶著一位青年官員進來,向高恆稟一聲:「爺,劉大人請來了!」說罷便退了出去。高恆立起身來,卻不言語,沉默著打量劉墉。

  這簡直又是一個小劉統勳,一樣的墩實個子,中等身材一樣的微微羅圈的腿,一樣黑裡透紅的長方臉,掃帚濃眉下一雙炯然四射的三角眼,只是闊口上唇還只一層茸茸的髭鬚,臉上少了些皺紋而已。穿著卻是六品服色,碎碟頂戴,八蟒五爪袍子外頭還套著鴛鴦補服,結束得毫不拖泥帶水——這一條就顯著比他老子講究一點了。高恆見他施罷禮也在打量自己,不禁一笑,顯得隨便了些,擺手說道:「崇如,不要拘束,坐,坐!」

  「謝高大人!」劉墉氣度穩沉,正襟危坐了客位,接過小廝捧上來的茶,順手便放在桌上,「不知高大人夤夜召見卑職,有何指示訓海?」

  高恆歎了一口氣,略一苦笑,說道:「你這樣一派官氣,這麼的正氣凜然,真叫我難以啟齒啊——你父親延清是我的至交,但他不苟往來,我也敬重他這一條,所以登門拜望少一點,當年在奉天,我們是何等交情——他呢,上書彈劾張廷玉、訥親,下車斬湖廣巡撫陳群星,如今是名臣。我背了個『國舅』名聲兒,又管錢又管鹽務,歷來做這差使的哪個不是泔水缸,臭不可聞?交往也就更稀了……」

  他一臉誠摯,娓娓款敘,劉墉只是靜聽,只在提到父親名字時略一欠身,那神態有點像國子監祭酒,在耐心聽剛剛進學的學生講《朱子大全》。高恆暗自佩服他的器宇,口鋒一轉,變得異樣沉痛:「我本來也可學傅六爺,外立軍功,內修政務,老實做個好臣子。可偏偏管了鹽政,打交道的都是不三不四的生意人。上回娘娘數落我,說在外頭招蜂引蝶,差使再努力巴結也不得個好名聲。崇如,你想,這就好比個糞缸,周圍能沒蒼蠅麼?實言相告,風流罪過我有,風流債也欠著,鹽務上有虧空,責任自然也是我領。我自己的事心裡有數。你說要查,天明就可以開庫搬帳。成麼?」

  「高大人,」劉墉聽他自檢自責,這麼高的「國舅爺」對自己如同宿年知交,心中不禁感動,微微歎息道:「您如此開誠佈公,實出我的意外。開庫查帳,不在我的職分之內,但大人在外風評,確實有些微言。不能多說什麼,若是欠著藩庫的債,趕緊還債抽條,若是鹽務自己有虧空,趕緊整頓。男女上的事嘛……只是風言風語,還不至於有大的干礙——這兩件事其實只是一件,是個修德持重的道理。學生微未小員,後生之輩,本不該說這些話給您聽的。但大人與學生交心,學生亦不敢不懇切奉言。」說罷舉手一揖。

  高恆似乎輕鬆了許多。歎道:「天天是稱斤、算盤、銀子錢,許久不聽道理了。我很歡喜。」劉墉哪裡知道已經進了高恆的圈套?微笑道:「聞過則喜,善莫大焉。我也替大人歡喜。」高恆這才轉題,說道:「單為這些話,我滿可以從容和你談——海蘭察的案子聽見了麼?」

  「德州人傾城皆知,要不多久就轟動天下!」劉墉說道,「我也去看了。」

  「那是自然。尉遲近賢和皮忠臣剛從我這裡走。他們要就地審理這個案子。」

  「唔——唔?」

  「這裡頭的委曲情由我都不大理會。聽說這個海蘭察,身上還攜帶著十萬兩銀票。」

  劉墉頰上肌肉一顫,他立刻明白了高恆的意思,身子一探,又仰起來,問道:「高大人你怎麼回話的?」「他們說要刑審。」高恆無所謂地一笑,說道,「我說我只管鹹鹽不管閒事,我不能干預地方政務,也不承當責任——他們走後,才想到這裡頭有文章。海蘭察是『逃將』,明明白白的事;在碼頭殺人,是萬目睽睽下作案,又是束手就擒;他是欽犯,問明正身案由,申奏上去就是了,憑什麼要動刑?動刑問什麼?這太蹊蹺了!所以只好唐突,請你出來干預一下。」劉墉緊張地思索著,這裡頭的「蹊蹺」是一望可知的,但高恆怎麼這麼關心,又為什麼獨獨把自己叫來?……思量著問道:「高大人,你怎麼知道卑職在德州?」

  高恆莞爾一笑,說道:「傅老六告訴我的——怎麼,我不可以知道?」

  「卑職不是這個意思。」劉墉倒被問得一怔,說道:「卑職是說——您滿可以親自出面干預。海蘭察是奉旨查拿的欽犯——地方官就是總督,也無權刑審——再說直一點,皮忠臣他們從安徽私販銅材,還有他們的虧空,與大人有涉無涉?」「絕無牽扯。」高恆莊重地說道,「以我的位分,平日他們來走動慇勤,這是理所當然。他們從藩庫裡借七萬兩銀子,是我高某人作保。官場情面嘛,誰不要敷衍?海蘭察的事聲震九重,我看連他『逃將』的罪名也是立不住的。你要疑我,就不必干預,我坐山觀虎鬥,看是誰敢來奈何我?」

  這番話直說得義正詞嚴,劉墉倒覺得不安。略帶拘謹地站起身來啜茶一飲,說道:「卑職領教了。大人勞頓,關照之情不淺。卑職這就回去。待卯時升堂就過去。」高恆也笑著端茶,問道:「恐怕不能再微服了吧?你要有分寸,要知道,尉遲的官位比你高。」

  「這個卑職理會得。」劉墉說完,一躬而退。高恆此刻早已錯過困頭,一點睡意也沒有,眼見清亮的晨曦映得窗紙泛青,索性洗漱了,叫過小貢子吩咐,「到府衙去幾個人看審,一刻時分兩報給我!」便坐下來,挖空心思給乾隆寫密折,又給傅恆、劉統勳、紀昀、阿桂還有自己府中一一寫信。因人而言,那是不必說的了。

  德州府縣兩堂會審海蘭察殺人一案,不到卯時就貼遍了全城,海蘭察本人還蒙在鼓裡。昨日來衙,尉遲近賢待他很客氣,不但不捆不鎖,晚間還有四碟子菜一壺酒相待。只是「夫人」丁娥兒和他分禁了兩院,可以在院中悠遊散步,但不能出院。尉遲本人卻沒有再和他廝見。

  鼾聲如雷黑甜一覺,天已亮透,海蘭察尚自睡得深沉,聽得房門「眶啷」一聲,驚得身上一顫,「忽」地坐了起來,卻見五六個衙役破門而入,都是凶神惡煞般模樣,也不待他分說,擁上來七手八腳,頃刻之間便將他捆得粽子也似,「叭」地一聲又在脖子上套了一面重枷。海蘭察情知事有大變,由衙役們撮弄著往外走,心裡緊思索:「難道奉了聖命,或者接了部文?德州到北京,就是八百里加緊文書,也沒有這麼快呀……」低頭看看剛才套在身上的囚衣,心裡「轟」然一聲,已知德州知府用心,想黑吞了這筆軍餉!「他肯定是想刑殺我!這該怎麼辦……」由衙役推搡著磨蹭著走,思量對策。

  待到大堂西後側,已聽得衙門外頭人聲鼎沸,抽鞭子趕人聲,喝斥聲,看審百姓嚷聲叫聲哭聲嘈雜一片亂成一團。海蘭察不知這位尉遲太守從何下口吃自己,難以詳細預備對策,只咬著牙鎖眉思量。一眼見丁娥兒被兩個獄婆子從東後院那邊帶過來,再不能遲疑,因大聲喊道:「娥兒!記住兩條,他要什麼供給他什麼供;第二,我是海蘭察不要狐疑——千萬別——」話沒說完,嘴裡已被塞了一把麻胡桃。丁娥兒不是笨人,卻也知海蘭察聰明過自己十倍,咀嚼著海蘭察這兩條,只是個「不吃眼前虧」的意思,打著主意隨獄婆子坐了東側,一聲不吱。

  咚,咚,咚!

  三聲沉悶的堂鼓響過,便見兩行衙役從東西兩側門雁翅魚貫而入,接著便聽「喂……噢……」的堂威聲,沉渾中帶著富有彈性的顫音,撼得人心中發緊。衙門外面一陣人聲騷動,隨著一聲高唱「帶人犯——上堂羅!」立時又變得一片死寂。

  海蘭察從西側門被帶進去,迎面便見丁娥兒從東門進來。二人四目一對,海蘭察笑道:「夫人,看來還是女的便宜,沒給你上繩子戴枷呀一一」話未說完,守在公案旁一個衙役幾步過來,劈臉就摑了海蘭察一個耳光,喝道:「不許說話!」海蘭察這時才細看公堂上的情景:

  這是一座三楹五脊青磚臥頂的審案大堂,一色的方磚漫地,因過於空曠,中間梁下支著兩根紅漆柱子,柱子上還寫著一對聯語,上聯「下民易虐」,下聯是「上蒼難欺」。兩排衙役各分八個夾道而立,手執黑紅水火棍紋絲不動,上座設在北邊月台上,屏風上繪著江牙海水圖,屏風頂上黑底白字寫著:

             明鏡高懸

  中間公座上尉遲近賢官服袍靴端肅而坐,旁邊設一小案,坐著一位七品縣令,就是皮忠臣了,還有幾個書吏,卻都是矮几低凳,幾上文房四寶俱全,預備著錄供。海蘭察看娥兒,見她臉色煞白,雙手緊握,小腳半露在外,腿似乎也在打顫兒,剛要出口安慰,那尉遲近賢極利落地將手中響木「啪」地一敲,斷喝一聲:

  「張望什麼?!——跪下!」

  「跪下!照打了!」衙役們齊聲吆喝道。

  海蘭察歎息一聲,突地一笑,沒言聲也不跪下。皮忠臣向尉遲耳語了一句什麼,尉遲近賢才曉得被海蘭察氣得忘了規矩,吩咐道:「給他去刑——跪下!」雖然仍是聲色俱厲,卻無論如何有點洩氣了。海蘭察被鬆了綁,對丁娥兒又是一個嬉皮笑臉,提了袍角跪下。丁蛾兒也就跪了。海蘭察一臉痞子相,居然還磕了個頭,說道:「尉遲老公祖,還有這位皮太爺!方才問下話來,問我張望什麼。我是在看上頭這塊匾。『明鏡』兩個字寫得太草了,看著像是『朋鑒』(朋比為奸)兩個,『朋奸高照』,似乎不通順……」

  尉遲近賢和皮忠臣計議一夜,知道這人必定極不好審,想一開頭便殺掉他的威風,然後一步步逼他就範。卻不料海蘭察根本就沒「威風」可殺,還當場放了個松泡兒,惹得幾個衙役和師爺都別轉了臉偷笑。尉遲近賢不禁有點氣餒。例行公事地問了海蘭察姓名年紀籍貫之類的套頭,轉又問及案情。海蘭察這才知道,昨日殺死六人,還有兩個垂斃待死的。不由歎息一聲,說道:「唉……真無用,才殺了六個!」

  「你說什麼?大聲!」

  「我說——」海蘭察挑高了嗓門,聲震屋瓦,連衙門口柵外密密麻麻的聽審人眾都聽得刺耳,「這是我殺人最少的一次,才他娘的六個!」尉遲近賢嚥了一口氣,這樣的犯人真是少見,說他咆哮公堂,卻又是自己叫他大聲的,如此桀傲頑皮,怎麼審理?頓了一下,問道:「為什麼殺人?高萬清與你有什麼仇隙?」

  「回老公祖。方纔已經供了,他搶我的妻子,還打我的兒子。我去救,他們還要傷我。不小心就殺了他們。」

  「德州乃是王法重地,他搶你妻子,不能報官府處置?你竟敢白日青天之下連殺數命!」

  「是——不過昨天還不明白這個道理。王法重地,居然有人敢白日青天之下搶人妻子,掠人兒女!」

  皮忠臣聽著暗自著急,這麼問法,變成了兒戲鬥口,尉遲近賢根本不是對手。因在旁輕咳一聲,陰沉沉說道:「你根本就不是海蘭察。」他陡地目中凶光四射,「到底是何方盜寇,拐帶民婦流竄亡命?講!」

  「大人!」海蘭察問道:「那我是誰呢?」

  「現在是我問你!」

  「那我還是海蘭察。」

  外面看熱鬧的人幾乎擠散了木柵,聽得一陣陣哄笑。尉遲近賢一邊命衙役彈壓,此時他已靈醒過來,想到下頭跪的這人身份,驀地竟浸出一頭冷汗,但事到如今,又難以罷手,因問道:「海蘭察乃是朝廷通緝的要犯,遍天下皆知。你既是海蘭察,就該隱匿逃亡,或者就近向官府投案,居然敢公然出面白日殺人?顯見是殺了人,畏懼本府刑罰無情,冒充朝廷大臣,拖延時辰待機逃亡——是不是?!」

  「不是!我信不過四川河南官府,所以不能投案。我無辜有功,所以不肯逃亡。」海蘭察指著丁娥兒,說道:「你問她,我說的有假沒有?就你今日所作所為,我看德州府缺德——你問不了我的案子,申奏朝廷吧!」尉遲近賢被他頂得一怔,旋即勃然大怒:「刁頑!軍中將領有攜帶眷屬的麼?」

  「我們是半路成親!」

  「誰的媒證,下的什麼聘?」

  「沙勇和為媒,葛致民是證。至於下的聘嘛……」海蘭察一笑,「是個豬頭。」

  這句「供」完,堂上堂下立時嘩然大笑,幾個書吏錄供,笑得握不住筆管,伏著吭吭地咳,衙役們拄著水火棍,也都笑得前仰後合。皮忠臣眼見不是事兒,忙向尉遲近賢遞眼色,尉遲近賢會意,冷笑一聲說道:「朝廷將軍,哪有你這樣的無賴?不動大刑,諒你不招——來!」

  「在!」

  「夾棍侍候!」

  「扎!」

  「光」地一聲,兩根簇新的柞木夾棍扔在海蘭察面前。皮忠臣見丁娥兒籟籟發抖,臉色慘白,一手指定了,說道:「給這婦人也上拶指,給我照死裡拶,照死裡夾!看他還冒充海蘭察不?」

  海蘭察臨到此時,已不再嬉笑。朝上一揖,說道:「聽我一言再動刑不遲。我是不是海蘭察,六部裡有的是認識我的,北京派人或解押北京,頃刻就能驗明。至於白日殺人,也是明明白白,早已直認不諱。你們聽好了。我決不熬刑,娥兒也不要熬刑。你就說我個謀逆反叛,我也都認了——我認供,你敢動刑,乾隆爺凌遲了你們也沒準!就怕你們黑了我,我才在萬人中亮明身份,你掩不住我!」他一笑而斂,「認了供,你總得整理文案,阿二阿三白晝殺人』申報到省,再到部,再奏萬歲爺勾決,要多少日子批下來,你們算計過沒有?到那時,我的案子早就明白了——不知甚麼緣故,要置我於死地,你們自己心裡清楚。你們長的不是人頭,是豬!——對了,豬頭!——想不到真的是豬頭給我和娥兒定聘——娥兒,你我的事一直沒定,今兒就在這,既然都跪了,就算拜天地了——成麼?」

  「我心裡早拿你當我的男人了!」娥兒聽得心裡發燙,早已淚如泉湧,激動得渾身發顫:「原想跟你當個使喚丫頭就心滿意足,你這麼抬舉,我領了!」

  兩個人在公堂誠摯懇言互吐情愫,當「堂」成親拜天地!連書吏衙役們也都驚然心動,外邊成千的聽眾嗡嗡蠅蠅互相傳誦。兩個主審官卻都唬得魂不附體。尉遲近賢越想越覺得跟著皮忠臣趟渾水不上算,立起身來說道:「今日停審,退堂!——海蘭察和丁娥兒仍暫拘府衙!」說罷拂袖而去。

  滿堂人眾立時散盡。只有皮忠臣兀自僵坐如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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