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統勳回到北京,當天即打轎趕往鄂爾泰和張廷玉府,拜謁這兩位滿漢首席軍機大臣。鄂爾泰病得已經不能起來,接過乾隆賜的山參,只是流淚,在枕上叩頭,說道:「我是老不中用的人了。主子這樣關懷恩寵,沒法報答……延清公,請代奏,我的兩個兒子都去金川跟著訥親給主子出力,請主子恩允……還有一句話要告訴延清,人說我和衡臣幾十年共事面和心不合,以致下頭門生故吏分門結黨。我快死的人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和衡臣性格不投,政見偶爾各異是真的。先帝當面訓誡,王大臣之間要各自統華懋德,私相交通即是小人,因此不來往慣了……下頭的學生們多了,有的錯會了本意……」劉統勳聽他反反覆覆蝶蝶不休,整整一個時辰都是解釋和張廷玉的關係,縱的橫的,大事小事前因後果,聽得心裡如亂麻一般理不清爽。乘他喝水、起身時,撫慰道:「我還要到兵部去呢,鄂相多加保重!閒事少想,自然會漸漸心寬體強……」說罷一揖辭去。鄂爾泰也不再相留。劉統勳出門卻不去兵部,轉轎南踅便到了西華門張廷玉宅邸。他是張廷玉的門生,如今又是乾隆跟前位高權重的紅人,門上人不待通報就徑直帶他進內院西花園的紫芝書捨。
「延清回來了?」張廷玉半躺在炕上受了劉統勳一禮,坐起身來喝了炕桌上的參湯,雙手接過乾隆賜的參轉給管家,聽劉統勳說先去了鄂爾泰府,張廷玉便笑道:「他就是心地狹窄,你先去看他是該
的。嗯,該當的……」接著便開始擺說和鄂爾泰幾十年的糾葛因緣。他卻極有條理,其記性、口才也遠勝鄂爾泰。從年羹堯說到西疆用兵,從雲南改土歸流又說到上下瞻對用兵。其間政事、軍務、財政、將弁官員調度,哪些相合,哪些不合都說得周到詳明。劉統勳只洗耳恭聽,一句話也不插,只撿著有用的心得暗暗記下。張廷玉從辰時說到午時,留劉統勳吃飯,吃過飯仍精神不減,接著又談。好容易才聽他歎息一聲,說道:「長江後浪推前浪,輪到你這一輩兒給皇上出力了。做官只是做時得意,和集市一樣,日中則集,日仄則散。幾年前你來,我何嘗有工夫這樣長篇大論地說話?現在是賓客寥落車馬稀。我這個『集』到了日仄時分了。」他閉著眼,彷彿在追憶昔日的輝煌,許久才道:「延清忙你的去吧!」
劉統勳心頭一鬆,真有如蒙大赦之感,忙起身辭出,坐在轎裡兀自暗笑:沒來由到兩個老相府裡請安,竟用了五個多時辰,一路上催著轎夫快行,到府時已見家人在門斗旁掛燈了。他家只寥寥幾個僕人。老管家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見他回來,迎頭就說:「來了好幾撥人都等不及,又走了。現在只有吳瞎子、黃天霸和他的幾個徒弟,說等不著老爺不回去,晚飯也是在家下吃的。我怕你在外頭吃不好,叫他們給你燉了一鍋牛肉湯,你先吃一點,夜裡再吃點點心……」他嘮嘮叨叨說著,劉統勳大步走上正屋台階,笑道:「我都曉得!叫他們給我端一碗過來就是。」吳瞎子、黃天霸和五六個徒弟在堂屋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早已一齊起身相迎。劉統勳未及和眾人寒暄,門上又帶進三個人,燈下看時卻是阿桂、敦敏和敦誠,又見高恆擺著方步一晃一晃進來,劉統勳見內外都是客,便先外後內,忙對吳瞎子道,「他們話短,我們話長,實在不恭得很,你們先坐,我和高大人他們說完話就過來。」遂轉身帶著高恆等四人到東邊書房落座。劉統勳手端牛肉湯,笑道:「放肆了,我沒吃飯呢——高恆兄你們是山海關過來的吧?阿桂到京幾天了?」說著就喝湯。
「我去了一趟德州,他兩個是從山海關鹽道上回來的。」高恆說道,「德州吳橋那塊漕河淤起來,糧漕鹽漕各不讓道兒。我去料理一下,那個吳瞎子也去了。我從山海關去,回來時徑直就到了北京。」說罷笑嘻嘻從腰間解下個包兒,「這是德州馬家小月餅,餡兒天下一絕,我隨身帶著消夜,老劉撞上了,就是你的口福。」抖開來放在劉統勳面前。劉統勳見那月餅只有羅漢錢大小,花樣做工新奇精緻,拈起一塊嚼著,笑道:「果然不錯!隨身還帶著這個,你是腰裡別著牌,逢誰跟誰來啊!」阿桂這才笑道:「我昨天才回來,後來到承德見駕,沒什麼要緊事,特地來看看你。」
眾人說笑一會兒,劉統勳揣度著高恆來意,說道:「糧漕、鹽漕都是朝廷的漕,北京京畿這麼多人,沒有鹽沒有糧都了不得。大布政使,你儘管放心,鹽糧兩漕出毛病,我只有打吳瞎子板子的理,斷不會護短。」「我是氣老吳無禮,」高恆笑道,「——帶著一群青幫兄弟找到德州鹽務局鬧了一個多時辰,嚇得鹽務局掌事兒的竄後門溜了。我好生說合才算沒事。你延清大人如今在皇上跟前說一不二,所以來見見,就是我有不是,也請多擔待一點。」劉統勳笑道:「別忘了你是國舅爺,你當我真是包龍圖。連貴妃娘娘都不放在眼裡麼?」
「你說我姐?」高恆哂道,「她在皇上跟前連個屁也不敢閒放!她沒兒子,還不抵人家鈕(鈕祜祿氏)貴主兒敢說話呢!你說的那欺壓良民橫行霸道的小國舅,是戲上胡他媽捏造的!」阿桂笑道:「你這國舅也夠風流的了,我看你用心公務上頭有限,偷雞摸狗的事也不少。」高恆笑道:「去你媽的吧,誰在後頭嚼這種爛舌頭?就有點,也是兩廂情願。我大節不壞,不伸手從庫裡掏銀子,誰敢說我是個壞官?如今說貪官少,鬼都不信,你去各錢莊走走,錢垛得都像小山似的——那是兌過銀票的。如今並沒有這樣的笨驢,直白白地給上司送銀子送金子,聽我說——天不冷你也要披上件新大氅,把銀票塞在裡頭兜裡,去見尹繼善說話,走的時候不言聲起來就走,大氅就『忘』到繼善那裡。下次明保暗保,頭一個准就是你!——不然你小阿桂怎就陞官這麼快?」
阿桂忙不迭笑著擺手,身子趔趄著道:「你別攀比我,我不是這種人,繼善也不是這種人!我說也許你特製這些馬家小月餅,裡頭塞上祖母綠貓眼石什麼的,或者送一副金子做的圍棋子兒,外頭塗上黑白漆,送給傅六爺,升個尚書九卿什麼的,也是易如反掌!」高恆學著阿桂的樣子擺手道:「罷罷,我引狼入室!我不是這種人,傅恆也不是這種人……」
「阿桂,聽說你近日起號叫『佳木』?」笑了一回,劉統勳恢復了正容,問道:「如今訥公去了成都,調度大小金川,到底前線情形如何?張廣泗還像從前那樣麼?」這是件大家都關心的事,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豎起耳朵聽阿桂說話。
前線的情形其實很糟,訥親在成都,張廣泗去了重慶「就醫療病」。南路軍、中路軍現在是偏師,縮在川南貴州,只管催糧要餉養精蓄銳,紛紛請了好師爺給訥親寫進兵條陳,人人獻計,都自說是必勝之道。成都的三次軍事會議吵得一塌糊塗不歡而散。訥親知道是自已威不壓眾,又不願借重張廣泗,一邊寫信催張廣泗回軍「就地療養」,一邊將自己寫給乾隆川北進軍、川南策應的奏折和乾隆嘉許的手批下發給各副將以上,並給張廣泗帶去口信,說如不能赴行在共同治軍,自己就要請旨辭職。這才逼得張廣泗「帶醫回成都聽令」。指揮官人心不齊,下面軍紀不嚴,兵士嘩變的,搶砸商號的時有發生。各地觀察道,監察御史至四川巡察紛紛向北京都察院告狀,都轉到傅恆處。但訥親的軍機大臣之職還在兼著,位置還在傅恆之上,傅恆一古腦都轉給訥親。訥親為安軍心,竟不理會。在第四次軍務會上竟一火焚之。弄得各軍更加驕縱恣橫。清軍如此,莎羅奔處卻愈來愈好,修復了小金川,從雲貴馬幫處高價購糧備荒,茶葉鹽巴也都準備豐足。從清兵敗兵手裡還買了二十幾枝火槍,又不知從哪個泥淖裡撈出兩尊大炮,也修好了。建糧庫、造火藥鬧騰得歡,敵我雙方尚未交戰,士氣、形勢已見高低……但這些都是軍事機密,除了乾隆和傅恆誰都不能告訴。阿桂沉吟了好一陣才道:「現在張廣泗軍門一切以訥中堂馬首是瞻。全軍指揮一統。但那個大草地冬天實在不能走,南邊夾金山,六月也是滿天飛雪,過了十月便封山,糧食根本運不到中路和南路,皇上已經恩准明夏進擊。至於勝敗,除了人事還要看天意,佳木也不敢妄斷。」他頓了一下,說道:「張軍門老了——我是說他的心老了。論歲數他還比岳軍門小兩歲呢!——他如今什麼都要避諱,敗字,只能說是『勝』;『安』不許說安,要說『放』;『馬』是『大驢』子;『生』是『硬』。部將們說錯了就敲鞭子。上回他有個門生叫馬子安來拜,師爺看這人名字都是避諱字,犯愁,問我怎麼報?我說你就報個『門眷硬大驢子放勝』就是!——這不是背晦透了麼?」說罷又道:「延清公那邊還有人等著。我們不要泡他,大家散了吧!」
於是眾人紛紛笑著起身,劉統勳也不再相留,送到滴水簷前,在堂屋門口拱手道別,便回到屋裡。高恆幾個人一道兒出門各自上馬,在西瓜燈下看看表,笑道:「天黑得早了,伏天這辰光還明光大日頭呢——我還要辦點事,咱們明兒見!」說罷邁腿去了。阿桂笑謂敦氏兄弟:「你們要吃我的高昇酒,咱們還去前門高昇酒家,如何?只可惜錢度、莊有恭和勒敏他們不在京。」敦誠笑道:「他們算個球!在不在的什麼相干?雪芹就在西直門外不遠,咱們買些滷肉、燒雞、花生米、燒麥什麼的兜著,再帶一罈子酒,又不擾他家裡,又得高樂,豈不是好?」說得幾個人都連聲稱妙。
高恆離了劉府,打馬徑往傅恆府,下午出門前,他已叫家人給傅家補了一份中秋節禮,還有一斤老高麗參,是朝鮮駐京使臣金成柱路過山海關送的,他隨身帶著。還有岳浚寫給傅恆的一封信,來見棠兒可說是堂堂正正。但高恆卻又有點怕棠兒,因為他對棠兒始終垂涎,存了個不利於孺子之心,傅恆官高權重,皇后位尊寵深,高恆哪一條也比不了,存著一層自卑心。但棠兒這枝花太招人愛了,在他眼裡,那身材、那體態、那容貌、那……無一處不似那個什麼黃子「洛神」,一顰一笑都勾得他心癢難耐。只要在北京,高恆總要三天兩天尋個由頭,或拜傅恆,或請安送東西來傅恆府,雖然貓兒不得沾腥兒,見面能一近芳澤,一聆笑語也覺提神兒。
一路想著棠兒已到傅恆府門口,因小王跟著去了承德,還帶了一大群男丁,傅恆府二門裡頭其實已經沒有男人。高恆是走得極熟的人,早有人看見報了進去,約莫一袋煙工夫,老王頭出來稟說道:「太太說國舅是常客,不必拘禮,既有給我們老爺的信,就請進去。」高恆心裡暗喜,又有點怕,捏著勁兒獨自進了內院。見棠兒的影子映在窗上,隔窗便笑道:「嫂子在屋裡麼?」一挑簾便進了屋,果見幾個半老不老的媳婦立在炕下,看棠兒在炕桌上描花樣子。那群丫頭都得過他不少小意兒好處,就忙著替他搬繡凳兒、沏茶、遞熱毛巾,高恆當胸打一揖,笑嘻嘻道:「小生這廂有禮了!」這才坐下。
「如今高爺的京白也操得好了。京裡王子公孫們看徽班子京戲,都瘋了迷了!」棠兒一笑,看了看高恆放在桌上的信和包兒,吩咐道,「彩卉,把高爺帶的信收了——那包裡是什麼物件?」高恆乘機起身,親自把那個黃布包兒送到棠兒炕前,一邊抖著,一邊笑道:「這是一包上好的高麗參,給六哥和嫂子補補身子。都是今年才刨的參,小的是二十批葉,大的有七十批葉1呢——說到唱戲,連老莊親王都下海了。他三世子弘暉早就在和親王手裡出了師。今年夏天,有回回府,老親王在西花園月洞門口掇個小凳子乘涼,聽著他在外頭念著戲句『嗒嗒嗒啦……得,鏘!鏘嘟兒鏘……』進來,老允祿頓時躁了,拽出屁股底下小凳子罵著:『我揍死你個龜孫兒,好好書不念,只揀著壞的學!』一板凳照頭砸過去!那弘暉笑嘻嘻啪地一把接住,就勢兒扎個門戶,霸王舉鼎將木凳兒舉起,念著戲白說:『喂呀呀呀……好厲害的王爺也!』莊王也愛看戲的,頓時愕然,說『唉呀好兒!你……你果真學成了也!』」他在炕下又說又比,學得逼肖。一屋子媳婦、丫頭都逗得咯兒咯兒笑得前仰後合。
棠兒也被逗得噗嗤一笑,啐道:「在外頭你們男人像個大人物似的,見了下頭人,裝得人模似樣辦差,其實肚裡都裝的戲,什麼好成色!」放了懷中的貓,命媳婦們撤了花樣子退下,換了正容問道:「岳浚媳婦兒還好?我著實惦記著她呢!上回她送我一塊蕙繡萬字錦兒,我說也送她點什麼,後來就忘了。」高恆笑道:「嫂子說糊塗話了不是?岳浚和我是官面上來往的人,我怎麼見著人家堂客了?」棠兒道:「那也不見得見不上。如今做官的走偏門,套交情,遍天下都是。你當你是好人?」
高恆燈下看棠兒,越發顯得明眸皓齒。見她散發偏腿兒斜坐著,巧笑可人,撩人心懷,遂笑道:「嫂子口齒越來越伶俐,越不肯饒人了!我常跟我們屋裡那口子說,你要勝六嫂子一分兒人才,就算我前輩子燒了高香!」棠兒道:「我也都老了,還說什麼人才!但凡我要是個男人,也丁是丁,卯是卯,出去跟皇上賣命討功名,那才是個人呢!」高恆越看,越是心癢難耐,兜步兒走著,踱到燈前,摸摸燭台又撫撫炕桌,口中嘖嘖誇獎:「這炕桌兒掐進去的金線真耐看……丁是丁,卯是卯,嫂子說得真好。其實自古到今,男人是丁,女人就是個卯兒呢!過幾日我還要去熱河,你有帶的信沒有?六哥這麼多日子不回來,不怕他在外頭拈花惹草兒?嫂子別動,你頭髮上有個蛾兒,我替你捉!」
「天晚了。」棠兒見他越來越不安分,一伸腿下炕,自己掠掠頭髮,說道,「我還要去看看康兒,你也該回去了。」——說罷一挑簾子去了。高恆滿面無趣,只好訕訕地拖著步兒離了傅府。
這邊高恆討了沒趣。那邊西宛外南村曹雪芹家卻是紅燭高燒,清酒盈樽,眾人說笑熱鬧得快活。阿桂如今正得聖寵,回京整日裡被一群齷齪官兒圍著,看餡笑臉聽諛頌鬧得心煩,此時大家坐在土炕蒲席上,呼盧歡飲無大無小,真得人生平常雅趣,十分高興,說了一派西南景物風俗,又歎道:「要是雪芹去金川看看,一日四季奇麗之景,不定『夢』出什麼新花樣呢!唉,金川那地方要不打仗還真的是塊寶地呢!」他講述那裡的山水,那裡的民俗,還說到莎羅奔和朵雲,莎羅奔兄弟間情緣糾葛,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脂硯齋笑道:「上次你回來也沒看我們來,我們還說官大了,眼眶子也大了。看來你這人畢竟是性情中人!」阿桂笑道:「帶著兵,處在險地,一腦門子尋思殺人,防著打敗仗,文思情趣都淡了。阿桂算什麼?你們這才叫適性,身前身後得名!這立地又要出去帶老爺兵,又要忙起來了。」說罷一歎,舉杯一飲而盡。
「方纔聽阿桂兄說朵雲英勇善戰、多情多義。」劉嘯林笑道,「雪芹如今在《紅樓夢》裡也添了個女將軍林四娘呢!那賈環、賈蘭的詩也還罷了,只賈寶玉一闕長歌讚頌這紅粉將軍,委婉淒涼悲慟哀絕,真是驚世駭俗!你們聽我吟——」遂低聲詠道:
……腥風吹折隴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恆王戰死時。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
紛雲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
恆王得意數誰行?就死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艷李稼桃臨戰場。
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
勝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余意尚彷徨……
眾人聽完這淒婉吟唱,一時四座寂然。張宜泉不住搖頭歎息:「怎麼寫來?太哀傷,太淒涼了!」雪芹笑道:「那是小說!這是你們替古人落淚麼!其實這首古風也平常,只合了石兄當時景遇心境,就別有一般滋味了。我還沒有給它起名字,這是畫龍點睛的事,想了幾個都不合適,諸位能幫幫忙,曹沾就不枉吃你們的酒了。」
「叫《紅粉將軍詞》!」阿桂頭一個說道。「太俗大俗!」何嘯林連連搖頭,低頭沉思有頃,「不如叫《凌波神女》。」張宜泉道:「這個不沾武氣,像是洛神,也不怎樣!」脂硯齋道;「我覺得不如直寫《恆王將軍姬歌》!敦敏說:「婆娑將軍!」敦誠道:「我看叫《炯娜將軍》!」
曹雪芹都一一搖頭。笑道:「都不合適。這是個奇女子,詩名兒也要奇,才配得勻稱。」敦誠笑道:「本來就是個傳奇女子,又不是史籍所載,我們何必替雪芹嘔心瀝血——咱們吃酒,不管它了!」說著舉壺,一愣,衝著裡屋叫道:「芳卿嫂子,再添些熱馬尿來!」
芳卿在裡屋脆生生答應一聲:「哎——來啦!」芳卿提著一把錫壺出來,笑著往酒壺裡倒酒,說道:「小的鬧著吃奶,大的纏著講故事兒,就忘了兌酒了。有你們吃的呢!只別喝醉了,跟上回似的,橫一個、豎一個撂在我炕上兩三個,吐得一地的酒菜,難道不傷身子?」敦誠笑道:「嫂子是越發出落得如花似玉的了,也胖了,容光煥發——要不是敬著雪芹,我們動起你的念頭可不得了!」芳卿啐道:「死樣!滿口鬼話連篇,灌你的黃湯是正經!」笑著去了。敦敏追著聲音望她背影喊道:「我那裡有個抄本《聊齋》呢!那裡頭都是故事兒,下回給你帶來哄寶兒玩!」
「鬼話——鬼畫!」曹雪芹一直沒留神他兄弟倆和芳卿說玩笑話。一拍案說道:「何不就起名叫《姽嫿將軍詞》?!」
眾人都是一愣:怎麼會用「鬼話」作這首詩的名字?只見曹雪芹以酒醮指在炕桌上畫出「姽嫿」二字,解說道:「這個詞出自宋玉《神女賦》,原是說女子美好貞靜,加上『將軍』二字,就合著了林四娘身份故事兒。這詞近代已不多見用它,讀起來也新奇,豈不甚好?」大家聽了都是一笑。敦誠道:「雪芹這回沾了我的光了。我要不叫嫂子出來,沒有那番說笑,你哪能尋得這樣的靈機?你要敬我一杯——」端起門杯就自飲了,敦敏道:「如今紀曉嵐正在為朝廷收集圖書,現放著這麼好的書,我們何不薦了進去,叫他編進《四庫全書》也是一件趣事。」
「別別!」曹雪芹一邊為眾人一一斟酒,一邊正容說道:「我正要說這事,我是個小百姓、閒人,寫書也只為給小百姓看,給閒人解悶兒。所以這書裡絕不涉及軍國大事,更不敢妄議朝廷大政。紀大人編《四庫全書》令旨早已下到宗學了,只有經史子集、政論文論的書才能入選。紀曉嵐這人並不愛《聊齋》、《紅樓》這些稗官艷情的書。他有他的一套,什麼都來真的,要寫得煞有其事,引經據典才能入他的法眼。別看紀公恢諧風趣,他可不是前朝高士奇一流人物,那是個老閱風塵世故、深諳人情天理的經綸大臣。我也不要沾惹這樣的貴人。」「就是,」敦誠打著酒呃說道:「那其實是個油滑的老夫子,滑稽風趣都為了掩他的世故!如今的人在盛世裡頭越混越聰明。皇上聖明不讓聖祖爺,可臣子呢?越看越他媽都是一群滑頭!就傅六爺和訥中堂好像還有點人樣子。像熙朝裡的名臣如熊賜履、郭琇、周培公、趙良棟、李光地,如今橫看去,怎麼一群這些個!沒一個及得他們的!」阿桂道:「你說的太絕了,孫嘉淦、史貽真、范時捷、尤明堂、尹繼善也還看得過的。」「孫、史二人還算有點熙朝遺風。」敦誠酒湧上來,忙喝一口茶水,「范時捷、尤明堂兩個半吊子,尹繼善打打太極拳,究竟於朝事何補?當年唐賚成上書北闕、拂袖南山,大笑歸去,那種丈夫氣概,如今不見這樣的,都成了陰柔世界,成了女人——呃!世界……像我們的長官高大舅子,還屢蒙嘉獎!鬼知道他在山東怎麼『剿匪』來著。專會弄、弄女人,平白把個土財主弄到德州當鹽稅司頭兒,和他老婆明鋪夜蓋睡覺,護著短,打青幫的板子。劉統勳——呃!你看他硬直,這會子准在勒逼吳瞎子不要招惹高大舅子呢——那個跑堂的叫肖路的,雪芹還記得吧?先前在高昇酒家,他跟六爺當差,上樓扶著,下樓讓著說——『走好您哪!』的那個傢伙,如今做到五品!不知怎麼日鬼弄棒槌地投了張中堂的門子,嗖嗖地升!繼善上次寫信給衡相,衡相給他寫回信我在跟前,信裡說——呃呃!肖某人既可造就,可負一方之責,給他一個道試用亦、亦可……這不又要升了!」他的酒意已到十分,敞胸乜眼、口滯舌澀,不管三七二十一,橫批亂評,一筆抹倒許多當世要人,曹雪芹生恐他再說下去,連傅恆棠兒也不饒過,忙著打岔,要醒酒湯。敦誠這時已經是玉山傾頹,咂巴著嘴仍在絮叨,「這世道是盛是衰誰能說得清?萬種豪華原是幻,何是造孽,何是風流?曲終人散有誰留?為甚營求,只愛蠅頭!一番遭遇幾多愁?點水根由,湧泉難酬……硯齋老兒的詩寫得真不錯……芳卿嫂子,敦老三又他媽的要撂倒在這裡了……」
隔一日,阿桂便北上去承德覲見乾隆,曹雪芹因宗學開教習會議,也沒有去送。清早起來匆忙地扒了幾口飯,幫著芳卿刷鍋洗碗完就要到差應卯。大毛毛已經八歲,小毛毛只有兩歲,都還在炕上挺著,聽見說爹走,一骨碌翻身爬起,跳下炕就追了出去,一個摟著脖子叫「阿爹,西院羅二伯家大狗子吃重陽糕,我要!」小毛毛扯著辮子叫:「昨兒你說給我買蟈蟈籠子,怎麼說了不算?我要去!」曹雪芹蹲身一手一個摟著,說了許多「悄悄話」仍不管事。芳卿出來一把一個拽著,說道:「就這麼光著脊樑跑出來?誰凍傷風了,我不帶他去逛玉皇廟會——你快走你的吧,也沒見個大男人和孩子粘粘乎乎的!」雪芹方笑著去了。
右翼宗學離曹家並不遠。進西直門直往東約里許地,向南踅進一個狹窄的夾道,就是宗學胡同。外邊的門面只有多半間房寬,土灰色的老城磚一臥到頂,瓦簷上的黃蒿長有一尺多深,甚是不起眼。但進裡邊就不一樣了,三進院子,中軸最大的正堂「學禮堂」,比六部大堂還要寬敞,兩廂廂房也十分高大,朱欄雕板,內廊是一色的青磚地,大玻璃窗裡張著蟬翼紗帷,十分闊氣,這是嫡派皇子皇孫們讀書的地方。從這門向西,又一處院子,房中的陳設就嫌簡陋些,這是遠支宗親和前來趁讀的大臣子弟讀書處,再向西是烏鴉鴉一片大花園。從明禮堂大院向南兩進再向東綿延,是這些公子王孫們帶的家人、長隨、車伕、轎夫的歇息之地,東南角另設一個大門,寬得夠兩乘轎對出對入——有轎有車的都從這裡出入了,其實走正門的倒寥寥無幾。曹雪芹進了二門,便聽裡頭雲板夾磬已經響起,滿院亂追亂跑的學生把鳥籠子、馬鞭子丟給家人,沒頭蒼蠅般鑽進書塾——廂房裡去。丟得一院子雞毛毽、琉璃蛋兒、石頭塊、泥巴堆兒,幾個內務府聽差的拿著掃帚掃得狼煙動地,因見教寫字的教習葛效信夾著一大卷子紙站在一邊捂鼻子躲灰塵,問道:「不是今天教習會議的麼?怎麼又要課學生了?」葛效信笑道:「是莊親王給咱們劉大鼻子來了封信,說紀章京就要過來巡視宗學,說這裡學生整日胡混,竟不是為上學做學問,都是衝著有狐朋狗友玩兒,或者圖得那二十兩月例來討飯吃的,皇上有旨叫紀昀糾察,整頓這個宗學,叫劉大鼻子小心吃飯傢伙。會議也就這碼子事,課完學生才開會,無非說一聲,叫我們早來點罷了。這不是劉大鼻子的老伎倆麼?」雪芹聽了一笑,仰臉看看,說道:「天陰了,這時節雨下得容易,今日要踩泥路回去了。」說罷便進了西廂南邊第二塾屋。
這裡教習不同民間三家村,只講四書五經,做墨卷,分著經、史、子、集四門主課,琴、棋、書、畫四門副課。學生練琴都在西院上課,其餘近枝皇親外戚子弟七門課都在這院裡上。曹雪芹專管教畫,學生們愛他不拘形跡、學識廣博,講學俯拾即來、信手而拈,都喜歡聽他的課。沒進塾屋裡頭已經雅靜。只聽一張張宣紙展開的窸窸萃萃聲。雪芹進來,學生們一齊高喊:「請曹先生安!」
「各位爺們安!」曹雪芹微施一躬答道。他看了看牆上掛著的素宣紙,一笑,提起筆,在學生們早已磨好的墨池中一蘸,又在涮筆碗中略一滾動,向紙上橫筆塗染,點畫勾頓信手抹去,一轉眼間便塗出一塊爬滿籐蘿的臥石,籐蔓上點點綴綴或盛開,或含苞,或低垂,或昂揚繪了不少觸鬚和小花穗,問道:「這是什麼?」
「石頭、葛籐!」
「石頭,金銀花!」
「石頭,薛蘿!」
雪芹笑道:「這是寫意畫,不必硬去追求籐蔓名目,心之所至,畫即所現。如果留心,還可見此石是黃石頭、深褐色籐莖、墨綠葉片、淡青色觸鬚、紫褚色花朵。所以僅潑墨亂抹是遠不夠的,要能墨出五色,只在淡濃相宜、用水用墨、腕上著力都在正鋒與偏鋒上見功夫。有人畫墨菊,畫出來卻是黑菊,像黑紙剪的窗花,就在於他不是從自然,是在那裡『描』菊,就難得見好。這裡腕力的剛柔,都要隨心應變,才能恰到好處,其間遠近、鉅細、實虛都要先有成竹在胸……別小看了畫石頭,世上靈石頑石如洹河沙數,沒有兩塊是一模一樣的,同是一靈鷲峰,百人即有百態,誰能寫出它的『靈飛』精神,就入了坐照境界。同是一塊三生石,誰能繪出世外情緣,見了這個『緣』也就入了神化之境,如果繪點頭石不出佛意,繪太湖石不出水意,那畫兒看起來就味同嚼蠟了。從形似到坐照,出神入意除了學者自家天資,非老老實實到山野裡看石頭不可,你偷懶兒,老天就不成全你!」他口說手畫,一張張畫著泰山石、黃山石、峨嵋石和各色籐蔓爬勢,都齊排掛起,教學生自家比較,又教學生畫,畫出來掛起講評,學生們被他引入勝境,一個個大睜著眼聽得心馳神往。突然未坐一個小學生大聲問道:「先生,你讀過《紅樓夢》沒有?那上頭有塊女媧補天石,還有青梗峰也是石頭!阿瑪說,沒人能畫好這兩塊石頭,你能不能給我們畫個范樣?」
學生們頓時一齊鼓掌,紛紛叫道:「請先生示範!」
「是永瓊七哥兒啊!」曹雪芹微笑道,「你看過《紅樓夢》?」永瓊是愉恪郡王允耦的孫子,已經襲了車騎將軍爵位,愉恪郡王沒有在朝辦差,除了從幸隨駕,不出王府一步,最是循規蹈距的王爺,居然連孫子都知道了《紅樓夢》,曹雪芹一則心慰,一則又頗不安,遂笑道:「我也沒見過這部書,這就難辦了。」小永瓊道:「如今誰家沒有本《石頭記》?先生沒聽說,士大夫家無《紅樓夢》,降品一級?」學生們又起哄,吵叫:「先生哄我們,請先生畫!」
正熱鬧得不堪,隔牆南塾屋裡也是一片吵鬧,似乎桌椅板凳都在作響,還夾著稀裡嘩啦碗破硯砸的聲響,幾個學生又哭又鬧又吵又打,聽不清個頭緒,滿院都驚動了。便聽明禮堂那邊有人吆吆喝喝出來,卻是宗學副總管劉羽清,用手絹抹著紅紅的大鼻子,邁著方步到南塾屋門口,問:「葛效信,你怎麼了,爺們這麼鬧,你也不管管!」此時各塾屋裡的「爺」們早聽有熱鬧,老師們哪裡約束得住?一窩蜂歡天喜地蹦跳出天井,嗷嗷叫:「打架了,打架了!快看三英戰呂布羅!」雪芹隨著學生們出來看,聽葛效信解說半天,才知道隔壁塾屋也為《紅樓夢》的事惹出一場大打出手。
事情是從怡親王世孫永琅引起的。他從家中偷了王府《石頭記》抄本,上課時兩手插在桌下偷看,恂郡王允□的二兒子弘春瞧見,又央求著借過來看,永琅心軟就借了。弘春還沒看完,貝子弘景又借,卻又被懿親王的世孫永□硬借了去。永□父祖雖然勢力平常,但他本人卻是當今天子乾隆的親生第四子。因懿王無後,過門兼祧的,弘暻、弘春都是在雍正手裡犯過被黜的宗親近枝,如何敢違拗這位天子骨肉?只好借了,待歸還時,永琅一翻書,少了兩頁,追問時三人互相推諉。弘暻、弘春兩個「叔叔」惹不起兩個侄子,在下頭互相埋怨,已經私下打了一仗,弘春吃了虧,乘著葛效信教字兒不備,一硯台飛向弘暻,卻砸翻了永□的茶碗,永□料是永琅支使人報撕書之恨,當堂起身指著罵:「我日你奶奶,敢暗算我!」永琅也是世宗過祧怡王來的孫子,從小驕縱慣了,回口就說:「我看你不是人,撕我的書,還日我奶奶。我奶奶就是你奶奶,你亂倫!打他個亂倫的種!」……於是一堂書法課頓時打成一團。
劉大鼻子聽明白了,掂量掂量四個學生,自己一個也惹不起。因將火衝向葛效信:「還是你這老師不地道。師道尊嚴,你但體尊自重些,何至於爺們就鬧得這樣?」罵得葛效信垂首不語。曹雪芹在旁看不過,在旁說道:「劉總席說話這麼沒分曉,這干葛老師什麼事?學生們年歲小,鬧氣是尋常事,不管哪個爺,也都有理管著,該教訓還得教訓,不然,要這宗學幹什麼?」
「曹沾你老實著點!」劉羽清因葛效信是允祿王爺門人介紹來的、也不敢過分斥責,雪芹一開口他便揀到了軟的,立時瞪起牛蛋眼橫聲兒說道:「就是你沒上沒下不講師道,慣得爺們都不聽老師的。你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敦老二、敦老三撐腰子麼?」又問葛效信,「葛老師,你說,曹沾上回在你跟前,都說了我什麼話?」眾人一聽又出了新題目,都把眼來看葛效信,聽葛效信說道:「曹芹圃說,說……你是勢利眼,管不好這宗學……」
這下子炸了窩,這些皇家小子有的瞪眼,有的跺腳,興高采烈地喊叫:
「嗷嗷——勢利眼!葛效信也是勢利眼、王八蛋、混賬、王八蛋!」
曹雪芹被葛效信當場反戈,氣得臉色雪白,傲然看著天上一重又一重壓上來的秋雲,許久才咬牙道:「渾濁!」劉羽清被學生們臊得滿臉通紅,卻只沖雪芹吼道:
「渾?嫌渾回你自家□糊風箏去!」
「糊風箏!」雪芹冷冷微笑道:「無論在哪裡,做什麼營生,也比這地方乾淨!」說罷一拂袖出了二門。
森涼的風從照壁後迴旋一遭,呼地把曹雪芹袍角撩起老高,暗得黃昏一樣的天穹,灑落幾點冷得透骨的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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