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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孔子歸魯 季氏問政

  在歡慶勝利的時刻,在為冉求、樊遲慶功的國宴上,季康子笑容可掬地問冉求:「孔門無將才,你的戰術難道是無師而自通的嗎?」
  經季康子一問,冉求臉上的笑容即刻消逝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他的耳邊響起了八年前南宮敬叔到陳國請他時,夫子的「此番歸魯,定然大用,非小用也」的估計,夫子真是料事若神呀!響起了送別時夫子那深沉、悲涼而蒼老的聲音:「回去吧,回去吧!……」響起了顏回代夫子多送他一程時那意味深長的囑托:「夫子時時都在思念故國,兄歸國,若蒙魯君重用,切莫忘記來請回夫子……」他的眼前出現了夫子那高大的、背愈駝愈厲害的形象。落葉飄飄,夫子揮手與他告別,秋風蕭瑟,夫子的蒼發長髯凌亂不堪,目送他遠去的情形,八年來無時無刻不在他的面前閃現。他反駁季康子說:「誰道孔門無將才?子路、公良孺、公晰哀等,均有萬夫不當之勇,能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求之戰術,不及師兄弟之萬一。吾夫子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聖人,三千弟子之技藝,均來源於夫子的教授。」
  經冉求一提,季康子不由得想起了近年來接二連三發生的幾件事。哀公七年,繼吳、魯鄫邑會盟之後,吳太宰伯嚭派使者召自己赴吳會見,欲再次侮辱魯國,因借用了子貢代為出使,舌戰伯嚭,取得了勝利,維護了魯國和自己的尊嚴。哀公八年春,吳大舉伐魯,因有若參戰而取勝。這年夏天,齊師伐魯,因冉求、樊遲的指揮英明,方以弱勝強,取得了重大勝利。這一切都說明,孔門弟子個個不凡,足見孔夫子是個經天緯地的聖人。自己還很年輕,執政尚無經驗,若請回孔夫子,委以重任,時時請教,魯國定會迅速振興。想到這裡,他對冉求說:「肥欲將孔夫子請回來,輔佐國政,你看如何?」
  冉求回答說:「若能如此,塚宰當堪稱曠古賢相,魯國稱雄有望。然而,孔夫子非常人所能比,所能瞭解,塚宰需知夫子之為人,方能一展其才。」
  季康子問:「夫子之為人如何?」
  冉求回答說:「用之則天下必興,萬民受惠,連鬼神也無取其咎。夫子的願望是振家邦,治社稷,而非圖一己之利,若不合其意,封萬戶侯,也難動其心!」
  季康子說:「肥既誠心請夫子歸國,自會順其心意。」
  冉求說:「塚宰萬不可聽信小人讒言,冷淡了夫子!」
  坐在一旁大吃大嚼的魯哀公興奮地說:「愛卿之念,正與孤同,請速派人攜厚禮請孔夫子歸國。」
  冉求說:「招賢納士,乃明君之所為。魯有明君賢相,再有孔夫子相輔,何愁不稱雄於東方!」
  第二天,季康子便派遣公華、公賓、公林三位代表帶著厚禮到衛國去請孔子。
  這時,衛國大夫孔文子要發兵攻打他的女婿太叔疾,問策於孔子。孔子仍用幾年前衛靈公欲伐蒯瞶向他問策時的對答回答了孔文子。他說,自己只學過文事,沒有修過武事。孔子在衛國做了「公養之士」,衛出公從不問政,自己只有給弟子們講學,準備整修「六藝」,很感無聊。當初衛靈公欲伐其子蒯瞶,如今蒯瞶時刻都在想借晉兵回國奪取君位,而其子衛出公又依靠齊國的力量,堅決拒絕其父歸國,現在執掌國政的孔文子又在攻打他的女婿。像這樣的國家,會有什麼出息呢?自己呆在這裡,還會有什麼作為呢?於是立即命令弟子駕車,準備離開。他說:「鳥能擇木而棲,木豈能擇鳥?」孔文子得到消息,忙趕來賠禮道歉,苦苦挽留,才沒有立即走成。
  一天,孔子正欲給弟子們講學,弟子們眾星拱月似地將夫子圍在中間。孔子打量著每一張熟悉而可親的面孔,唯獨不見司馬牛。孔子正四處環顧,突然,司馬牛邊跑邊喊地闖了進來:「夫子——!」
  師生的目光一齊轉向了司馬牛,只見他淚痕滿面,泣不成聲地說:「夫子,石頭他……」
  孔子忽地站起身,忙問:「石頭恩人他怎麼樣了?」
  司馬牛嗚咽著說:「他,他病故了!……」
  孔子的手顫抖著:「快,快,快領為師去看看!」
  破舊狹小的茅屋裡,地上躺著蓬頭垢面僵硬的石頭,他衣衫襤褸,面無血色,赤著灰黑的腳,身上蓋著一張破席片。
  孔子跪拜在地,酸楚地說:「恩人啊,你如何落到了這步田地……」
  司馬牛抽嚥著說:「蘧伯玉大夫生前待他甚好,自蘧大夫去世後,便連餬口的差使也沒有了……」
  「恩人在上,受孔丘一拜!」孔子恭恭敬敬地行著大禮。隨行弟子們也一齊跪拜在地。
  孔子說:「顏回啊,快將為師的馬去賣掉!」
  顏回說:「夫子,你欲……」
  「我欲禮葬石頭恩人!」孔子堅決地說。
  顏回為難地說:「夫子,依禮大夫不能無車。再者,吾輩將不知奔波何方,路途遙遠……」
  孔子果決地擺擺手說:「勿需多言,若無恩人冒死相救,我等早做了桓魋的刀下之鬼,豈有今日!」
  正在抽泣的司馬牛忽然暴跳起來:「我去宰了這個衣冠禽獸的魔王!」
  司馬牛轉身便走,子路忙將他抱住。
  司馬牛掙脫著,猛地撲到石頭身上:「石頭恩人,司馬家對不住你呀,逼得你有國難投,有家難奔,客死異國他鄉……」
  子貢拉過顏回,低聲說:「師兄,請遵師命,快去將夫子的馬賣了吧。」
  「夫子偌大年紀,怎能長途跋涉……」顏回依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子貢說:「賜將為夫子買兩匹更好的馬來。難得夫子的一片情義啊!」
  正在這時,有人來喊。原來季康子派遣的三位使者來到了帝丘。
  孔子離開了祖國,在外到處奔波了十四年,目的在於實現「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結果卻是到處碰壁。如今已經六十八歲了,時時都在思念故土,懷念父母之邦。既然在衛無所作為,魯哀公與季康子又派使者來請,真可謂是如願以償了。歸心似箭,他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孔子將弟子們都召集起來,說明歸意。凡在衛國出仕為官的,願留下的可以繼續留下,不願留的,可以一同歸魯。孔文子和衛出公死活不肯放子路與高柴離去,萬般無奈,二人只好留下。師生相依為命十四年,這是風雨飄搖的十四年,同舟共濟的十四年,歷盡了艱險與凌辱的十四年,吃盡了千辛萬苦的十四年,一旦要分手,真是難分難捨。特別是孔子對子路,他想起了子路的許多往事,許多好處。例如有一次,自己在衛國患了重病,一連幾日水米不進,昏迷不省人事,弟子們都認為自己將一命嗚呼了!有的請醫,有的煎藥,有的占卜,有的祈禱,有的流淚,子路竟努力地張羅起後事來了。他令有若做自己的家臣,想方設法積累資金,一心欲將自己的喪事辦得隆重些,排場些,足見他的一片誠心。而後來,自己的病竟漸漸地好了起來。當恢復了健康,談及此事時,自己竟斥責子路說:「吾本無家臣,為何要讓有若做吾之家臣呢?此欺誰?欺天嗎?喪禮何必隆重,吾與其死於治喪的家臣之手,何如死於二三子之手,難道二三子能棄吾屍於野而不葬嗎?」他最擔心子路的安危,諄諄告誡說:「由啊,你好勇過人,當此衛國多事之秋,你應甘居人後,勿需奮勇爭先。」
  子路卻不同意夫子的意見,他表態說:「食君之祿,必當忠君之事,豈能甘居人後呢?」
  因子路與高柴有公務在身,官差不自由,便先告辭離去了。孔子望著子路與高柴的背影,默立良久,然後歎息著說:「由與柴並仕衛國,一旦衛國有亂,柴可安然無恙,由則難保其身矣!」
  子貢問道:「夫子何發此感慨?」
  孔子心情沉重地回答說:「從其二人平日性情和行事可以預料。柴外貌若愚,內心精細,且能深明大義,頗有明哲風度,遇到危難,定然能經權擇用,從容避害;由天性好勇,素性率直,只知一意孤行,不肯思前想後,頗似一魯莽漢,遇到危難,只知勇往直前,定然蹈殺身之禍。」說完,又長歎一聲。
  母親的懷抱是溫暖的,祖國的土地是芬芳的;飽受委屈的孩子,撲入母親的懷抱,必然放聲痛哭;飽經憂患的赤子,踏上祖國的土地,則感到甜蜜與幸福,感到安然與踏實;燕雀歸林,即刻感到了巢穴羽毛的柔軟,聽到了幼雛的歡歌;漁人歸港,一眼便瞥見了翹首仰望的父母與妻小,感觸到了草棚茅舍的溫馨。孔子一踏上祖國的土地,頓時感到心曠神怡,彷彿突然年輕了許多,變成了少年,得了神通。他只覺得祖國的紅日比異國他鄉的既大又圓,就要將人炙化;祖國的風是和煦的,多情的,不斷地撫摸著自己的面頰,撕扯著自己的衣襟,一個勁地往自己的心窩裡鑽;祖國的空氣是清新的,濕潤的、像蜜一樣甘甜;祖國的山是青的,水是綠的,林木是蒼翠的,似乎正在往下淋漓著一滴一滴的綠油;祖國的每一個人的面孔都是和善的,目光是柔和而多情的。他解開胸襟,拿出那包泥土,又奉還給了祖國的大地。他又想起了那棵刺疼了腳面的蓬草,不知現在已飄落到何方去了,是否墜入了泥潭,變成了污垢?而自己卻已回到了故土,就要與家人團聚,似乎自己的命運,自己的歸宿,要比蓬草強些。十四年的時光,這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不過是一滴水,而在人生的旅途中,卻是如此的漫長啊!世事動亂,瞬息萬變,他的闕裡,他的孔宅,他的杏壇,他的親友,他的故舊,該是怎樣的呢?他恨不能插翅飛回故居,與親人團聚……
  入夜,孔子獨自一人在杏壇周圍徘徊,空中有細紗似的薄雲在飄浮,一輪明月,捉迷藏似地時隱時現,朦朧的月光透過茂密的杏林篩於杏壇,一切尚隱約可辨。孔子撫摸著一棵棵銀杏樹,離去時只有碗口那麼粗,苗條條地直往上鑽,樹皮呈黃綠色,光滑滑、油膩膩的,用拇指輕輕一掐,便淌淚似地往外流著綠色的液汁。而今,樹已合抱,樹冠若傘,樹皮疤疤擦擦的,像厚厚的魚鱗老繭。時光易逝,連這些銀杏樹也都已經變得蒼老了。一陣涼風掠過,樹葉飄飛,最後落到了樹下,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了。落葉歸根,自己總算是回來了,沒有客死異鄉,這是值得快慰的。然而,家鄉的巨變,卻不能不使他傷情。記得當年旅齊兩年,狼狽歸來時,賢惠的妻子是那樣熱情地接待他,知情地體貼他,溫存地撫慰他;夾谷會盟凱旋歸來時,當夜,美麗的妻子是那樣的狂熱,那樣如醉如癡,躺在他的懷裡撒嬌,使出了一個妻子所能使出的一切解數,抒發對他的慶賀、崇敬和愛戴之情,使他幸福與陶醉。而今歸來,人去室空,他面對孤燈,孑然一身。可憐的跛腳哥哥伯尼也去世了,當時自己是得到了消息的,但卻未能趕回來弔孝。早期的學生,那「三桓」之一的孟懿子也去世了。往日的親友,故舊,俱已老的老,亡的亡了。往日的杏壇,弟子往來如雲,而今卻一片荒蕪,蕭條冷落。整個孔宅,因年久失修,牆坍壁殘,一派衰敗景象……這就是東方哲人追求一生所得到的結果,這就是一個聖賢所落的可悲下場。然而,孔子卻絲毫也不懷疑自己所追求的目標,絲毫也不後悔自己所走過的道路,絲毫也沒有動搖「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他自己業已風燭殘年,看來難以實現夙願,但他堅信,他的弟子們,或者更遠的後人,定會有人去努力實現它。在經濟上,他近乎一貧如洗了,但他卻並不悲哀,他為自己有那麼多賢弟子而感到驕傲和自豪,這是他的寶貴財富,他是世上最大的富有者,怎樣的貴族,怎樣的富翁,怎樣的萬貫傢俬能抵得上他一個顏回,一個子路,一個子貢呢?弟子中定有若干人繼承自己的事業,治國平天下,使天下的億萬人都過上安逸幸福的生活,到那時,自己將含笑於九泉……
  孔鯉與子思走了過來。孔鯉將一件風衣披在父親的身上,說:「父親,夜已深了,小心著涼,請回吧!」
  「祖父旅途勞頓,該早些休息了。」這是子思那稚嫩的聲音。
  這次歸來,最使孔子感到快慰的就是子思,他長得細高挑,白淨臉,眉清目秀,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材。特別是他那聰明穎悟的程度,遠遠超過了他的父親。孔子曾考問過他的學識,小小年紀,竟然通曉了「六藝」。人無不將希望寄予後代,看到自己的事業後繼有人,孔子怎能不由衷的喜悅和高興呢?這是他晚年最大的精神安慰!……
  「是呀,夜深了,你們也該早些休息了!」孔子似在自言自語地說。
  孔鯉上前攙扶著孔子,子思牽著祖父的手,往回走去……
  第二天一早,冉求便來請夫子了,他要陪夫子去拜見季康子與魯哀公。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華麗耀眼的服裝,春風得意,躊躇滿志。事實果然像歸國時夫子所預料的那樣,季康子對他不是「小用」,而是「大用」,使他有了施展才幹的機會,在這次對齊戰鬥中立了大功。他知道,自己的一切成就都應該歸功於夫子的教誨。夫子滿腹經綸,德高望重,有功於魯,如今回來就是三朝元老了,說出話來,誰能不聽?自己頗得季氏信任與重用,再把年輕有才幹的同學任用起來,那麼,夫子奔波一生所追求的理想就可以首先在魯國實現了!他今天特意打扮得這樣漂亮,一則表示對夫子的敬重,夫子一向是講究儀表的;二則表示自己的喜悅與興奮,告訴夫子自己的處境與心情;三則表示自己的理想、願望與決心;四則向季氏與國君表明孔門師徒不同凡俗。
  孔子已經八年不曾見過冉求了,冉求是弟子中最全才的一個,這一點夫子是放心的。孔子在衛聞聽冉求對齊作戰立了大功,心中自是無限欣喜。但正如常言所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冉求本來就有趨炎附勢的毛病,又做了八年季氏家臣,而且頗得季氏的賞識與重用,據南宮敬叔說,季康子是個極重權勢的人,冉求如今會變得怎樣呢?於是孔子有意問冉求說:「求啊,為師離國多年,國內情況一無所知,不知應該首先拜見誰人?」
  「自然應該首先拜見季氏。」冉求理直氣壯地說。
  「這卻為何?」孔子故作不解地問。
  冉求說:「夫子榮歸故里,全賴季塚宰力主,又親派使者攜厚禮往請。季塚宰禮賢下士,天一亮即令求來請夫子過府相見……」
  孔子說:「丘此番歸國,莫非國君是反對的嗎?」
  冉求說:「是季塚宰先提議,國君方表示贊同。雖說夫子離魯十四年,然魯國依舊權在季氏,國君,傀儡而已。」
  孔子很嚴肅地說:「儘管如此,仍需首先拜謝國君。君臣父子,各有名份,豈可顛倒!為師萬不能廢棄祖制,不見國君而先拜上卿!」
  冉求暗暗噓了一口氣,數年不見,夫子竟還是如此之「迂」。夫子如此拘泥古禮,歸魯何以立身?夫子到處碰壁,討人嫌棄,與事無補,與己無益,為什麼就不知回頭,不知總結教訓呢?古禮、祖制,難道這一切都是不可更改的嗎?周禮是什麼?周禮是周公所制定,難道周公是完美無缺的嗎?周公的時代已經過了近六百年,難道周公是未卜先知的神靈嗎?依冉求的看法,權柄才是最重要的,有了權柄便有了一切,失去了權柄便失去了一切。要在這個社會上生存,就要首先依靠手掌權柄的人,然後自己獲得權柄,只有這樣,才能談得上施展抱負,實現理想。夫子是無所不知的聖哲,但為什麼碰得血流滿面也不知道回頭呢?明明是死胡同,卻硬要往裡鑽,既然繞道亦可以達到目的地,為什麼偏不繞道而行呢?
  孔子是何等聰明的人啊,如此長期沉默,自然早已看透了冉求的心思,說道:「冉求啊,孔門弟子中,你是最多才多藝者,然千里馬之可貴,不在其力,而在其德也!」
  這一句話極大地傷害了冉求的自尊心,但他只是一震,並不反駁。他與子路不同,不管夫子怎樣說,總是表示沉默。夫子說得對的,他就遵照去辦,說得不對的,也是洗耳恭聽,心中有數也就是了,不像子路那樣經常與夫子爭執、頂撞,自討沒趣。記得八年前自陳歸魯前,自己曾向夫子提出說:「弟子非不愛夫子之道,乃力不足也。」夫子曾嚴肅地批評說:「力不足者,半途而廢也。而今汝先劃定一圈,困住自己不想逾越,這難道是力不足嗎?」這算是多嘴多舌的一次,討了個沒趣,從此,他永遠記住這個教訓。既然夫子執意先拜謝國君,只好趕忙駕車,共赴魯宮。
  魯哀公是比他父親更昏庸的無能之輩,既然同意季氏以厚禮將孔子請回來,就應該委以重任,充分發揮他的作用;既然深知孔子博學多才,滿腹韜略,就應該向孔子問政,請教治國的道理,然而,他卻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沒有打算。因而,當孔子先來拜謝他時,他只感到心裡很高興,大有受寵若驚的樣子。按當時的慣例,國君見了賢人是要問政的,但哀公既然毫無準備,心中沒有什麼題目,只好禮儀性的隨口問道:「請問夫子,何為則民服?」
  孔子回答說:「啟奏國君,選用正直之人,置於邪曲者之上,則民服;選用邪曲之人,置於正直者之上,則民不服。」
  「那麼,何為正直之人呢?」哀公頗感興趣地跟問,臉上堆滿了笑容。
  孔子解釋說:「見利而思義,見危而獻身,安貧而樂道,不食諾言者,是為正直之人。」
  「說得好,說得好啊!」哀公連連點頭說:「不過,如此正直之人,何處去尋啊!……」
  因哀公胸中無政事可詢,二人竟無話可談,孔子只好起身告辭了。哀公說:「請夫子今後常進宮指教?寡人仍封夫子為大夫。」
  從此以後,大概恢復了孔子「俸粟六萬」的物質待遇。
  出了魯宮,冉求又駕車來到了塚宰府,季康子早立在府門前恭候,見冉求扶孔子走下車來,忙步下台階施禮說:「夫子遠道歸來,肥未能造府探望討教,竟勞夫子大駕,實在是罪該萬死!」
  當政的季康子這次「以幣(幣同帛,古人相互贈送禮物的總稱)迎孔子」,尊為國老,既為了適應當時各國諸侯競相「禮賢」、「養賢」的風尚,更為了借用孔子的文韜武略,滿腹經綸,借用孔門弟子的文武幹才來進一步控制魯國的政權,使魯國復興,不再受強國的凌辱,因而他決定對孔子採取恭親懷柔的政策,所以對孔子異常恭敬和親熱,舉止言談均彬彬有禮。這對「吾非匏瓜,焉能系而不食」,一心要作一番事業的孔子來說,自然很有吸引力。孔子忙還禮說:「丘已老朽,無德無能,何勞塚宰如此敬重!」
  季康子笑得兩眼瞇成了一條線,說:「夫子乃三朝元老,國之重寶,肥理當敬若尊長!」
  孔子解釋說:「塚宰以重禮迎丘歸國,使丘結束了十四年之久的流浪生活,得以落葉歸根,恩重如山,丘當獻有生之餘力以報知遇之恩。然丘不敢越禮,故先拜謝國君,後謝塚宰,還望塚宰恕罪!」
  「夫子何出此言,為人臣者,理當如此!」季康子與孔子攜手並肩,邊走邊說。
  他們步入那間空曠的議事廳,這裡的一切,孔子是熟悉的,目睹眼前的景物,心中難免要翻騰起許多不愉快的往事,但孔子卻壓抑著它,平息著它,盡量不讓它翻起波浪。
  季康子與魯哀公不同,他有許多事要請教孔子,只是孔子風塵僕僕地剛剛歸來,又偌大的年紀,不便把所有的問題一古腦端出來,便先撿一兩件重要的問題請教。他問孔子說:
  「請問孔老夫子,如何才能治理好政事呢?」
  孔子回答說:「政者,正也。塚宰率先行正路,百姓誰敢肆行偏邪呢?」
  正說著,冉求來報告,說昨夜盜珠寶的人查到了,是府中的一名軍卒。季康子聽了冉求的回報,連想也不想一下,便不耐煩地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
  這伙手掌權柄的人,殺死一個人真比踩死一隻螞蟻都隨便。難怪冉求在相府八年,也將權柄看得如此重要,權便是一切呀!
  冉求毫不感到季康子的決定有什麼不妥之處,應了聲「遵命」,便要去執行。
  「請問塚宰,該軍卒犯何彌天大罪?」孔子插言問道。
  「實不相瞞,」季康子苦笑著說,「近日府中常出盜賊,昨日,一軍卒竟盜我傳家之寶,故而殺他,以儆傚尤。」
  孔子求情說:「請塚宰看在孔丘面上,饒他一命吧。」
  季康子微露不悅地說:「殺掉無德者,親近有德者,不正是君子之舉嗎?」
  孔子說:「塚宰治理政事,何必用殺呢?塚宰自己盡做好事,百姓亦會傚法。君子之德是風,小人之德是草,草隨風倒,婦孺皆知,難道塚宰還會不曉得嗎?」
  孔子只顧侃侃而談,沒有注意到季康子已經怒容滿面了。或者他根本不屑一順,他不會順情說好話,更不會阿諛奉承,討人歡欣,他對誰都出於一片至誠,從來不會隱瞞自己的觀點,想說什麼,就直巴巴地說出來,不管你願聽不願聽。他繼續說:「凡事在上而不在下,倘塚宰自己不貪求財貨,即使獎勵盜賊,豈會有人行竊?」
  季康子再也忍無可忍了,拖長了聲音反問道:「是——
  嗎?」
  季康子不滿時便是這樣一句口頭禪,這是從他的父親、祖父那兒繼承來的。大約是遺傳和基因的作用吧,季康子也像他的父輩、祖輩那樣過早地發福了,小小的老鼠眼,笑時瞇成一條線,怒時也瞇成一條線。因荒於酒色,臉上肌肉浮腫,皮色微黃,惱怒時便由黃而紅,由紅而紫,由紫而青,由青而白。現在的季康子的臉皮已經變得像窗紙一樣煞白了。他在品評、分析孔子這番話的含義,這分明是在說他季康子不走正路、貪財、不做好事。在魯國,誰敢這樣對他說話呢?國君敢嗎?他從小眼睛的細縫裡瞥一下孔子,長而黑瘦的臉,蒼白的鬍鬚,微微上翹著的嘴巴和一副剛毅而不屈不撓的神情,這一切都在表明他的不調和,莫非上天特意降下這樣一個專與掌權執政者作對的怪人嗎?季康子畢竟還算得上一個政治家,面對著這位有著三千弟子的三朝元老,只好自己熄滅心頭的怒火,吞下幾分「委屈」。他的臉皮開始變紅了,他的眼睛睜大了,頗顯大度地對冉求說:「既然孔老夫子求情,就饒他一命吧。死罪能免,活罪難饒,將他盜珠寶的左手剁掉,逐出門去!」
  這是孔子六十八歲那年發生的事。孔子自己曾經說過:「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亦即在「三十而立」的基礎上,達到了他自己認為是最後的也是最高的發展階段。所謂「耳順」,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就是在思想上、學問上、品德修養上達到了十分成熟的地步。然而,孔子並非不真正瞭解人生與社會,從古到今,有幾個人喜歡聽壞話呢?有幾個當權者喜歡別人批評他,反對他呢?真是微乎其微呀!這就注定了孔子無法與季康子合作,他堅守自己的政治貞操。
  自古以來,政治家多具有演員的才幹,既喜怒無常,又善於控制自己的感情,季康子就是這樣的一位政治家。他迅速轉怒為喜,轉恨為親、為愛、為尊,主動地轉移了話題,向孔子討教治國之道。因為,孔子畢竟是舉世聞名的聖人,「尊賢」、「禮賢」這是政治家的美德,他要超過自己的父輩與祖輩。孔門三千弟子,人才濟濟,這是一股很強大的政治力量,猶若滔滔洪流,魯國這只在風雨中飄搖的小舟,還需這洪流的馱載與推動。因而,他不能意氣用事,他必須寬宏大量,腹能撐船。季康子迅速地冷靜下來,他睜圓了眼睛,滿臉堆笑地問孔子道:「孔老夫子力倡『仁政』『德治』,莫非是不要刑罰的嗎?若盜賊蜂起,逆民暴亂,不施以刑,如何平治呢?」「率先行正路」、「不貪財貨」、「盡做好事」,這些話孔子只是就一般道理而論,並非實有所指,更非專指季康子而言,所以,季康子的不悅,惱怒,實在是輕浮、過敏與心虛。孔子在外十四年,周遊十多個國家,見過各色各樣的人物,自然不會將季康子的這一番並不精彩的表演放在心裡,他從容鎮靜地回答說:「丘倡導以仁化民,以德治天下,並非廢除刑罰。治國,當寬猛相濟。政寬則百姓慢,慢則當懾以猛;政猛則百姓苦,苦則施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寬猛相濟,則政和而民服了。《詩經》云:
  『民亦勞止,(人民不停地辛勤勞動,)
  汔可小康。(庶兒能實現小康的理想。)
  惠此中國,(先施惠於中原人民。)
  以綏四方。(再傳播於東西南北四方。)』
  這是說政猛當施以寬。又云:
  『毋縱詭隨,(且無放縱奸詐善變之徒,)
  以謹無良,(莫讓不善之輩猖狂,)
  式遏寇虐,(盜賊歹徒需繩之以法,)
  慘不畏明。(人民才有明確的方向。)』
  這是說政寬當懾以猛。又云:
  『柔遠能邇,(遠近的人民俱都安居樂業,)
  以定我王,(我王的天下安定盛昌,)
  不競不絿,(沒有爭逐,沒有急躁,)
  布政優優。(政清民和一派繁榮景象。)
  百祿是道。(福壽安康,道路寬廣。)』
  這就是說政和則民服。」
  季康子聽罷,肅然起敬,方纔的一場不愉快的心境俱都煙消霧散了。孔老夫子確實名不虛傳,單就這一席「寬猛相濟」的理論就是自己聞所未聞的,以此執政治國,定會收到「政和民服」的效果。心爽則話必多,季康子向孔子說了許多恭維溢美之辭,設便宴為孔子洗塵,然後命冉求駕車送孔子回府休息。
  照此看來,季康子與孔子該同心協力共治魯國,彼此配合得十分默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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