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天深更半夜,孔子師徒與恩人石頭揮淚拜別,在濃重夜色的掩護下各奔前程。孔子師徒恐後有追兵,馬不停蹄地趕路,待黎明時分,來到了鄭國的都城新鄭的南門外。但孔子不見了,顏回不見了。孔門弟子大驚,有的揮淚,有的歎氣,有的咒罵,司馬牛則放聲大哭,決心潛回宋國,放火燒了司馬府,將桓魋碎屍萬段,以解心頭之恨。同學們勸住了司馬牛,大家著急萬分,四處尋找夫子。
子貢逢人便問,但卻一直沒有打聽到孔子的下落。突然,一位老者頭戴竹笠,肩荷草筐,身披霞光,口哼小曲,悠哉游哉地從對面走來。子貢忙上前施禮,問道:「請問老丈,可曾見到一位身高九尺,年過六旬,鬚髮霜染的外鄉人嗎?」
老者上下打量著子貢,捋著鬚髯,微笑著說:「東門外有一老者,身長九尺有餘,生一雙河目,闊額高顴,頭似唐堯,頸似皋繇,肩似子產,自腰以下,不及禹者三寸,累然若喪家之犬。」老人說完,也不等子貢致謝徑直走去。
子貢忙奔向東門外,遠遠地望見孔子不然一身正在四處張望,不遠處顏回在徘徊。孔子見了子貢,驚喜萬分,感喟地說:「丘一旦離開你們,便若失群之孤雁。賜啊,你怎麼知道我在此彷徨?」
子貢毫不隱諱地將方纔那位老者的話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孔子聽了,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說:「像堯、像皋繇,像子產,丘愧不敢當。若說似喪家之犬,倒是像極了,像極了!……」
鄭國子產早逝,小人當權,沒有收留孔子。
猛虎踞高山,長嘯一聲,空谷迴響,狼逃鹿奔。蛟龍處深海,翻騰戲游,波浪滔天,魚潛鱉藏。鳳凰翔高空,金光燦爛,百鳥群集和鳴。而陳國的國都宛丘(今河南省淮陽縣)卻像一隻患病的小貓蹲在那裡,低頭垂耳,毫不顯眼。城牆低矮,坍塌殘缺。城門破舊,黑洞洞的,像一隻病獸半張著的嘴。街道狹窄,坑坑窪窪,市面擁擠,像一個沒有睡醒的懶漢。然而這天卻一改常態,大街小巷,俱都打掃得乾乾淨淨,主要街道,張燈結綵,人們神彩奕奕,奔走相告,整個宛丘城,彷彿突然精神煥發,年輕起來了。陳湣公以上賓禮迎接孔子入城,各自說了許多寒暄恭維的話。孔子說:「孔丘何德何能,敢勞大王如此厚愛。」
陳湣公說:「夫子屈尊敝國,使陳蓬蓽生輝,寡人倍感榮幸。」
孔子深受感動地說:「孔丘累然若喪家之犬,承蒙國君收納,定效犬馬之勞,以報知遇之恩!」
陳湣公歎息著說:「夫子天下奇才,敝國兵微地小,只怕無用武之地也。」
孔子微微一笑,從容地說道:「國家的存亡興衰,不限於疆域之大小。成湯居毫,地僅七十里;文王居豐,武王居鎬,地僅百里,初時的處境,與貴國雷同。自己雖無侵伐之野心,然一旦上國有命,令伐他國,猶不敢不從。而後來卻能統一天下,諸侯無不悅服來朝。大王何需煩惱呢?」
陳湣公聽得津津有味,忙插嘴問道:」寡人豈敢希冀湯、武之盛業,但夫子既稱處境相似,敢問湯、武何法奉事上國,卒能統一天下呢?」
孔子回答說:「修國以待天時,舉賢以佐國政。成湯得伊尹,知為大賢,委以國政,伐桀而建國。文王訪賢於渭水,舉太公望為相。武王繼承父業,克成興周滅紂之偉績。反之,桀殺龍逢,紂殺比干,天下賢士裹足不前,國遂滅亡。丘歷覽古史,凡能依重賢相者,國必興;賢奸不分者,國必亂;嬖奸害賢者,國必亡。至於以小國奉事大國,唯先恭順而已。大王在位十年,處於吳、楚兩強國之間,尚能安然圖存,實不易也。」
陳湣公問:「依夫子之言,齊自晏嬰仙逝,國無賢相,景公以垂暮之年,尚能勉強維持,是何道理?」
孔子回答說:「此乃管仲之餘威,晏仲平之遺謀也。齊有三賢,鮑叔牙、管仲、晏嬰並稱。人皆稱管仲有大功於齊,推居三人之首。丘以為當以鮑叔牙居首。叔牙攝相之日雖短,因知管仲賢才出於己右,力勸桓公莫記射鉤之仇,自己願以相位相讓。這種公而忘私的大度,古今罕見。」
陳湣公聽了這一席話,佩服得五體投地,本想繼續討教,看夜色已深,便命內侍送孔子師徒去館舍安歇。司城貞子奏道:「夫子乃微臣之老友,就請夫子寒舍下榻,以便隨時討教,也免得夫子館舍寂寞。」
陳湣公准奏。從此,孔子師徒便住在貞子府上,參預朝政,領取俸祿。就這樣,孔子在陳一住三年。
陳湣公一直待孔子為上賓,時常召孔子進宮,或駕臨司城府拜訪孔子,問政,問禮,切磋學問,但卻無所成事。因為小小的陳國畢竟是處在吳、楚兩大強國的夾縫中生活,常受兩國欺凌。吳國尤其趾高氣揚,這正是吳王夫差任用伍子胥打敗越王勾踐的第三年,自然也是勾踐臥薪嘗膽的時候。
一天,陳湣公由一貼心太監奉陪到司城府訪問孔子,半路上聽行路人說,魯國司鐸家發生火災,全家被焚,並且殃及宗廟也化為灰燼。駕車來到司城府門外,孔子得報陳侯駕到,忙與貞子率弟子出門拜迎。湣公以上賓禮相還,由貞子引入正廳,分君臣禮坐下,彼此說了些仰慕頌揚的話後,湣公問道:「適才來時,聽得路人說,魯司鐸家毀於火災,且大火延及宗廟,但不知是哪一代的宗廟?」
孔子雙眉緊皺,略假思索後,很肯定地回答說:「烈火所及,必是桓公與僖公之廟。」
湣公問:「怎見得呢?」
孔子回答說:「禮制,祖有功,宗有德,不毀其廟。桓、僖二公,無功德可存其廟,魯人不毀,天必毀之。」
其實,桓公、僖公祖廟的存在,說明季氏在魯國的跋扈。按照當時的禮法,祖宗的廟只存到四代為止,魯國所以還保存桓公、僖公的廟,是因為季氏當權的緣故。桓公是季氏的直系祖先,僖公則是開始給予季氏封地的人。季氏為了紀念他們,所以特地將他們的廟保存下來。孔子一向反對季氏專權,嫉惡如仇,才說了這樣的話。
陳湣公對孔子的話將信將疑,隨便暢談了一會,囑托貞子要以上賓款待孔子,然後便擺駕回宮去了。
事隔不久,有魯使到陳國來,陳湣公一打聽,大火果然將桓公和僖公的廟焚為灰燼。孔子料事若神,湣公倍加悅服。
來日孔子入朝謝禮,湣公詢問治國要道,孔子一一詳細對答,湣公連連歎賞。正當此時,突然有一隻飛鷹集於庭樹上,片刻墜地而亡。小鷹身上帶著一隻箭,箭頭是汎石的,箭桿是瓘荊木的,長一尺八寸。陳硒公遍問群臣,沒有人能夠辨析這支奇特的箭,又問孔子,孔子說:「此箭頗有來歷,乃北方肅慎國之物。昔者周武王平定天下之後,各國均有貢物,肅慎國即貢此瓘矢石汎,長一尺有咫。武王欲昭令德澤於後世,鐫六字於汎矢云:『肅慎氏貢瓘矢。』分賞大姬配胡公而封於陳。古明王定制,分同姓以珠玉,以示親親;分異姓以貢物,以志遠服。大王設若不信,可派有司遍查府庫,可證臣言。」
陳硒公立即派人入庫檢查,果然找到了同樣的楛矢,砮矢上確實刻有「肅慎氏貢楛矢」六個蠅頭小字,從此以後,湣公對孔子更加敬重,視為仙師尊長,事事請教。
一日,陳湣公對子貢說:「孤今日方知聖人的確難能可貴。」
子貢說:「但知聖人可貴,仍屬無益,惟能委以重任,使其行道以化民,方為可貴。」
陳湣公感到子貢言之有理,於是遇有大事,及任免官吏,必向孔子咨詢而行。一班佞臣嫉賢妒能,孔子主持正義,他們恐怕官位不牢,便常在君前讒譖孔子。一日,佞臣伯專向湣公奏道:「先君靈公遺留一顆九曲明珠,貫線斷脫,無人能穿,久藏寶庫。臣聞孔子為萬能聖人,主公何不煩地穿珠,以便賞玩。」
陳湣公准奏,宣召孔子進宮,命司庫取出九曲明珠,授予孔子說:「此珠無人能穿,有勞夫子用絲線貫穿,以便賞玩。」
孔子接珠在手,細細觀看。原來那珠在蚌胎中原孕九粒,飽綻而未曾分顆,便被人取出,用人工琢成一顆九曲巨珠。古時候的能工巧匠,竟能鑽上彎曲的眼,穿上絲線。年代久遠了,絲線磨斷,至今無人能穿。孔子打量了一番,很覺為難,便對湣公說:「穿絲未備,容臣帶回,三日後進呈。」
陳湣公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孔子便將九曲明珠帶回寓所。第二天一早,孔子向顏回說明原委,顏回便匆匆出了宛丘東門,奔向洩莊。
原來,就在與弟子們失散的那天黎明,孔子與顏回在一個叫洩莊的村旁碰見一位中年婦女正在園內採桑。只見她衣飾整潔,舉止文雅,風度不凡,不似農家女子。孔子便對顏回說:「采風問俗,是做客行路的通例,回何不去與採桑女做回答,以觀陳國風俗。」
顏回遵師命走到採桑女近前,很恭敬地說道:「南枝窈窕北枝長,園中採桑迎朝陽,能否吐絲難預卜,何苦辛苦為蠶忙。」
採桑女聽得顏回是山東口音,上下打量他的裝束與風采,問道:「聽口音,先生彷彿是魯國人,不知來陳何為?」
顏回回答說:「吾隨夫子孔仲尼來陳,一則往見陳君,二則觀光采風。」
採桑女微微一笑說:「仲尼號稱大聖人,游陳見嫉眾朝臣,九曲明珠穿不得,回來問我洩莊人。」說完,挎著籃子,頭也不回地徑直走了。
顏回返回孔子身邊,將採桑女的話敘述了一遍,孔子想,此婦人必系士大夫之家眷隱匿田間,賴採桑以自給的。
顏回來到洩莊,查訪到採桑婦人的住處,進家求見。屋內只有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回答說無人在家,並搬出一個西瓜,邊割邊說:「天氣炎熱,路途辛苦,請吃瓜解暑吧。」
顏回捧起老太太切就的西瓜,正要張口吞食,發現了紅瓤中嵌著的黑子,頓然省悟,便立起身,向內室施禮道:「餉我以瓜,『子在其內』。請出一見,因有要事請教,望勿避面。」
採桑娘含笑款款地從內室走了出來。顏回再次正容施禮,說道:「吾夫子奉陳侯命,囑穿九曲明珠,不知如何穿法,特來求教。」
採桑娘子回答道:「以蜜汁潤珠眼,以細韌蠶絲粘蟻尾,同放匣中,密蓋靜置,隔一夜蟻必能度絲穿珠。」
顏回返回,如實向孔子回報。孔子如法炮製,果然靈驗,不無感慨地說:「丘智不如採桑女,徒有虛名!」
原來這位採桑娘是洩冶的孫女,洩冶曾做過陳靈公的司庫,所以家屬知道庫中藏有九曲明珠。洩冶因見靈公與夏姬私通,以忠言直諫而被殺戮。
不等三天,孔子便將穿好的九曲明珠呈予陳湣公,滿朝文武無不讚譽孔子的智慧。然而因此也就埋下了幾乎喪生的隱患。
陳湣公對孔子儘管十分敬重,但陳國畢竟是處在吳、楚的卵翼之下苟延殘喘,難有作為,因而孔子的宏圖難展,只好每天講學,研究學問,積累資料,為未來「刪詩定禮作春秋」做著充分的準備。幸而外患強大,內憂不顯,雖有幾個佞臣常在湣公面前讒言孔子,但裡外上下都在應付吳、楚的侵凌上,顧不了這許多雞毛蒜皮的瑣事,因而孔子方得以在陳平安地度過了三年。
忽有一日,孔子正在給弟子們講學,顏回一樂三顛地闖了進來。顏回本來是個濕衣不亂步的斯文青年,今天也變得風風火火起來,似乎嘴也在學司馬牛,竟結結巴巴地說不清一句完整的話。他一闖進來便大聲嚷道:「昨晚喜鵲叫,今有貴客到,同學們快迎接,定然樂陶陶!」
孔子吃驚地問:「回呀,何事令你如此高興,竟然一反常態?」
說話間南宮敬叔走了進來,他先長跪在地,兩眼垂淚,拜見孔子。然後與同學們拱禮,握手,擁抱,長時間地在地上跳躍,旋轉,戲鬧,二、三十歲的人了,有的四、五十歲,突然都變成了小孩子,一會哭,一會笑,一會鬧——整整十年不見了,這是戰亂的十年,顛沛流離的十年啊!……
彷彿長河上滾下了一股波濤,洶湧澎湃之後便平靜了下來,南宮敬叔向孔子陳敘了此番來陳的原委。
這年秋天,色癆纏身,奄奄待斃的季桓子忽然想起要到城外散心,於是數輛裝飾豪華的馬車前呼後擁地出了曲阜南門,碾過了沂水。秋天,這是個豐碩的季節,收穫的季節,金色的季節,然而魯國的大地卻一片蒼涼,田園荒蕪,荊棘叢生,兔走雉飛,狼蟲出沒。田埂邊,地頭上,偶爾有幾個農夫在勞動,但卻一個個面黃肌瘦,手無縛雞之力,奄奄思睡。濃雲低垂,殘陽如血、星星點點的村落,冒著有氣無力的炊煙,一群群烏鴉聚滿了光禿禿的樹梢,報喪似地呱呱地叫著,令人不寒而慄。季桓子見了這情景,百感交集。他悔恨自己不該接受齊國女樂,不該沉湎於酒色,不該疏遠了孔子。如果,在夾谷會盟的基礎上運用孔子的治國方針,發奮圖強,如今的魯國早已是東方第一大國了。可是眼下,咳!……他後悔莫及,囑咐自己的兒子季康子說:「為父將不久於人世,一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沒有重用孔夫子,致使國破家殘。按祖制,我死後你必相魯,定要將孔夫子請回,委以重任,敬之若父,尊之若師!……」
這是季桓子的遺囑,也是一個靈魂的最後懺悔。他希望兒子能比自己聰明,日後的魯國能夠振興,能夠再度強盛。
季康子本欲遵父命請回孔子,可是大夫公之魚諫阻道:「先君與先令尊對孔子不能善始善終,弄得孔子逃離他鄉,為天下人恥笑。如今塚宰請他回來,那老夫子一意孤行,素不知委曲,若再不得善終,豈不留話柄於後世嗎?」
季康子說:「依子之見,就這樣作罷了不成?」
「豈可作罷。」公之魚冷冷一笑說,「不遵父命,便為不孝。倒不如請回冉求,此人多才多藝,又在府上做過家臣,彼此相得益彰,與人與事均有益無害。再說,請回孔門弟子,就等於請回孔夫子,只是無任何後患罷了。」
季康子也是個沒有政治頭腦,沒有主見的庸碌之輩,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南宮敬叔便奉命來請冉求。
同學們聽了南宮敬叔的敘述,俱都憤憤不平,罵季康子鼠肚雞腸,有眼無珠。
冉求倒是滿心歡喜,這些年來,他們像大海上飄浮的一葉孤舟,海水茫茫,到處是巨浪,到處是險灘,到處是暗礁,厄運像片片烏雲,一直在籠罩著他們。災難像波濤,不時地向船頭襲來。墳墓早已掘好,就在腳下,就是這無邊無垠的汪洋。他們已經跟隨著夫子在這浪峰波谷中整整顛簸了十年,然而理想的彼岸究竟在哪裡?他感到茫然。如今能夠有個安逸的歸宿,無論如何,總是好的。但這一切。他不便於表現,只是不動聲色地、默默地聽著。
孔子顯得很平靜,彷彿大海上並未泛起任何波瀾,即使是襲來了暴風驟雨,他也是獨處船頭,默默地垂釣。
「與季桓子比,季康子如何?」孔子淡淡地問。
南宮敬叔回答說:「有其父的權勢,無其父的權謀。」
「哀公比定公如何?」孔子臉上依然沒有一絲表情。
南宮敬叔說:「有其父的權謀,無其父的權勢。」
孔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原來如此!……」
子路說:「既然如此,一個冉求回去,孤掌難鳴,於事何補?倒不如多回去些人,同心協力,共治魯國。」
「事雖如此,」顏回說,「只恐敬叔兄無法向季康子交代。」
「回言之有理。」孔子說,「冉求呀,回去吧,此番歸魯,定然大用,非小用也。」
冉求說了一些與夫子和同學難分難捨的話,最後提出,一人歸魯,恐獨木難支,欲邀樊遲一同回去。孔子徵求了樊遲的意見之後,便答應了。並且說:「回去吧!回去吧!吾孔門弟子,志向高遠,行動疏闊,似一匹匹綾羅綢緞,質地優美,花紋美觀,丘不知該如何裁剪,做何衣裳……」
司城貞子知道孔子來了貴客,設家宴為南宮敬叔接風洗塵,賓主、師徒彼此把盞進觴,盡歡而散。
夜,靜悄悄的夜,曠野裡只有孔子一人在獨自踱步,徘徊。四周萬籟俱寂,只有秋蟲的鳴叫,震盪著孔子的耳鼓。一輪明月大如傘蓋,懸於藍天,月光如洩似流。稀疏的幾顆星星,亮晶晶地拱圍在圓月四周,像似鑲嵌著的顆顆寶石。偶爾飄浮著幾朵淡淡的輕紗似的白雲,籠罩了明月,遮避了星光。孔子那明淨的心靈上,頗似這深邃的夜空,似乎也有淡淡的輕紗似的雲朵在飄,在浮,給他帶來了淡淡的陰影,淡淡的愁絲,淡淡的哀怨和淡淡的惆悵。他今夜的心緒頗不寧靜,這是為什麼呢?冉求就要離去,就要歸回魯國了,自己是在為他慶幸,為他喜悅嗎?似乎並不是。季康子請冉求,而不請自己,自己是在嫉妒嗎?自然更不是。人總寄希望於後代,老師對弟子猶如父母對子女,總希望一代更比一代強,否則,社會豈不就要停滯,人類豈不就要毀滅!自己之所以衝破重重障礙,首創平民教育,廣收弟子,有教無類,不就是為了讓他們繼承自己的事業,實現自己的主張,推動人類歷史的發展與進步嗎?憶往昔,自己整整走過了半個多世紀,腳腳荊棘,步步坎坷,無論在怎樣艱難困苦的環境下,從未懷疑過自己的主張與信仰,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據證明這個主張與信仰的正確性,無數先哲聖賢的事跡告訴了自己,要實現一種偉大的主張與信仰,要付出寶貴的代價和數代人的犧牲,難道今夜裡竟會動搖了嗎?……
一陣秋風掠過,孔子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但頭腦也頓覺清醒。仰望夜空,浮雲被風吹散了,消逝了,星和月都慷慨無私地拋灑著燦爛的光,天高地曠,整個夜空湛藍湛藍的。是呀,樹再高也能攀援,山再高也可攀登,深邃的天空怎麼能上得去呢?然而它卻實實在在的存在著,而且是美麗誘人的。這大約便是自己的主張難以為人接受,到處碰壁的根本原因吧……
顏回默默地尋了來,給孔子披上了一件外衣說:「更深露寒,夫子小心著涼,快回去安歇吧!」
孔子深情地說:「落葉歸根,為師老了,是多麼思念父母之邦呀……」
第二天一早,南宮敬叔、冉求、樊遲便匆匆離開了陳國,孔子很感淒楚,率領部分弟子一直送至國境邊上。
南宮敬叔十分關注地說:「適路上聽人說,吳正欲伐陳,楚也在調兵遣將,陳彈丸之地,非久居之處;望夫子早作打算。」
冉求問道:「今日分手,不知何時相見,夫子尚有何教導?」
孔子揮揮手,自言自語似地說:「回去吧,回去吧!
……」
顏回說:「夫子請留步,回代夫子再送三位師兄一程!
……」
三人一齊跪倒,揮淚向孔子拜別……
秋風嗚咽,落葉飄飄,枯枝敗葉,隨風飄蕩。雁行長空,飛向它們所應該去的地方。烏雲遮日,陽光透過雲層無力地射向大地,像是揮灑著的滴滴熱淚……
走了很遠,南宮敬叔回過頭來,見孔子依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並不斷地向他們揮手,蕭瑟的秋風中,他那高大的身軀變得瘦削彎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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