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風和日麗,帝丘城大街上尾隨行駛著三輛豪華的馬車。大街兩旁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大家蹺首昂頭,只恨自己的腿太短,個子太矮。馬車過後,兩堵人牆合作一股人流向前湧去,人頭攢動,像似河裡的朵朵浪花。
第一輛馬車上乘坐的是衛靈公與南子夫人,他們趁今日風和日暖,出城游春踏青,觀賞名勝。南子與衛靈公並排坐在車上,令內侍撩起窗簾,以便滿城百姓能夠看清她的面容姿態,她也能夠將滿城春色盡收眼底,民俗風情一覽無餘,南子今天的裝束與以往大不相同,端莊素雅,雍容大方,矜持不苟。她端坐在那裡,不說也不笑,不似以往那樣輕浮,但臉上卻呈現著洋洋自得的神色。第二輛馬車上坐著孔子,這叫做次乘,是在陪靈公夫婦出遊。他依舊是正襟危坐,但卻使勁地低垂著頭顱。偶爾抬起頭來,人們可以發現,他滿臉漲得通紅,面帶羞愧之色。第三輛馬車上乘坐的是太監雍渠。
三輛馬車招搖過市之後便出了南門,到郊外游春去了。
今天一早,靈公便派內侍來召孔子進宮,十分謙和地說:「今日天氣晴和,朝中無事,寡人欲同夫人出城賞玩春色,遊覽名勝,請夫子同行,以便隨時討教!」孔子能有什麼話說呢?
只好屈從,將不悅與憤懣埋在心底。
遊覽歸來,靈公很感滿足,他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了全城人民,自己是個尊敬賢能之士的明王聖君。南子也心滿意足,孔子能接受她的召見,能做次乘陪她出遊,這本身就在向全城宣佈:南子並非是個放蕩女人,而是親近聖人,有道德、知禮儀的國色天香。
孔子回到蘧府,心似刀絞,面色蠟黃。他擯退弟子,獨處空室,坐臥不寧。他的面前不時地出現那些交頭接耳的面孔和嘲弄的目光,耳畔時時迴響著那些難聽的竊竊私語。他只覺得有人在向他臉上吐唾沫、令他屈辱難忍;有人在扇他的耳光了,扇得滿臉火辣辣的疼。他覺得這一次所受的奇恥大辱,不亞於四十年前赴宴被逐的那一次。他邊在室內踱步邊忿忿地說:「吾未見好德勝過好色者也!」
衛靈公的身體與精神每況愈下,他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他對自己的一生是滿意的,對自己的衛國是滿意的,他無爭雄稱霸的野心,能忍辱,能屈從,善周旋,一生都在從事平衡的工作,因而他這小小的衛國方得以長治久安。他覺得即使現在歸天,也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子孫後代,沒有什麼遺憾與不足。唯一使他憂慮的便是逃到晉國的逆子蒯瞶,這終將成為後患,因此他想抓緊這彌留之際對晉用兵,剷除隱患。他曾徵求過幾位心腹大臣的意見,但眾說紛紜,使他莫衷一是。一天,他召孔子進宮,詢問是否可對晉用兵,討伐蒯瞶以及具體該怎樣作戰。孔子不禁感到好笑,衛靈公實在是老糊塗了,對晉用兵,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況且這是他們父子之間的爭執,外人不好插嘴,於是回答說:「祭祀之事,丘嘗學過;軍旅之事,丘未學也。」衛靈公聽了孔子的回答,滿心的不自在,恨不能立即將他逐出衛國。
從此以後,衛靈公更加冷淡了孔子,召孔子進宮的次數日見稀少,偶然想見,也是似睡非睡,心不在焉。一次,孔子在與靈公談話,靈公竟仰頭望著空中的大雁出神,睬也不睬。孔子覺察到,現在必須離開這個地方了。後來孔子曾不無感歎地說:「靈公苟用我者,一年奏效,三年成績卓然。」
這時晉國正在進行戰爭。趙簡子和晉國的另外兩個貴族范氏,中行氏互相攻打。趙簡子的家臣佛肸便佔據中牟(在今河北省邢台和邯鄲之間)獨立起來了,他企圖打擊趙簡子的威信,趁機撈一把。這情形很像魯國的公山不狃佔據費城反對季氏。佛肸見孔子在衛國一直未被重用,正在彷徨無路,便派人來請孔子,希望孔子來壯一壯他的聲威,為他出謀劃策,取趙簡子而代之。孔子果然也想去,但子路又出來反對了,他說:「由嘗聽夫子說過,做惡者,君子不與之合作。佛肸以中牟叛,夫子欲往,豈能說得過去?」
孔子歎息著說:「是呀,丘確有此言。然丘亦嘗言:堅硬者磨而不薄,潔白者染而不黑。丘非匏瓜,焉能系而不食?」
孔子的話雖這樣說,但終因子路等人的反對和晉國情況的混亂而沒有到中牟去。
公元前493年,孔子五十九歲。
這年夏天,衛靈公病逝,結束了他在衛國四十二年的統治。南子依照衛靈公的遺命,立小兒子郢為君,但郢卻不肯接受,他說:「太子蒯瞶雖逃亡在外,然其子輒尚在,應立輒為君。」於是衛靈公的孫子輒被立為衛君,這就是衛出公。從此,衛靈公的父子之爭演變成為第二代的父子之爭。
六月的一天黃昏,衛晉交界衛國的戚邑城處來了十多個人,他們全都穿著喪服,披麻戴孝。守城軍卒喝問「來者何人」,為首的一個回答說:「靈公新亡,新君派臣等迎世子回朝赴喪。」
守城軍校很有禮貌地問:「誰為世子?」
蒯瞶哭得大鼻大淚,聲音嘶啞,泣不成聲地說:「我乃不孝逆子蒯瞶也。」
城門洞開,戚邑宰率各界民眾恭迎世子一行入城安歇。
原來,蒯瞶聞聽衛靈公駕崩,請求趙簡子支持他回國繼承君位。趙簡子命令陽虎護送蒯瞶歸國。陽虎派了八個人穿著喪服,假裝是從衛國來迎接蒯瞶的,蒯瞶則重孝在身,一路上裝模作樣,哭哭啼啼地來到了戚邑,賺開了城門。但是,齊國應衛出公之請,迅速派兵包圍了戚邑,蒯的陰謀沒有得逞。
孔門弟子中有人懷疑夫子是否參與過擁立輒為君,冉有就曾問子貢說:「吾夫子是否幫助過衛出公呢?」
子貢回答說:「待賜問問便知。」
子貢是個聰明人,他不便直接問夫子,便借兩個歷史人物來試探孔子的口氣。他問孔子道:「伯夷、叔齊是何等人物?」
伯夷、叔齊是古代傳說的兩個王子,他們彼此推讓,不肯繼任父親的王位,結果都逃到國外去了。子貢提出這兩個人來,看孔子對他們怎樣評價。孔子回答說:「皆仁德之人也。」
「那麼,他們有何怨恨嗎?」子貢把問題弄得更明確些。
「求仁得仁,追求業已滿足,尚有何怨呢?」孔子很肯定地說。
子貢將與夫子的對話告訴了冉有,斷定夫子沒有參與。
公元前492年,孔子六十歲。
死去的衛靈公既然不能重用孔子,現在衛國又發生了激烈的內部爭鬥,而且牽扯到國外勢力——晉國支持蒯瞶,齊國則支持衛出公。「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於是孔子決定離開衛國。
孔子最後批評衛國的政治說:「衛與魯真難兄難弟也!」從歷史上說,魯國的祖先是周公,衛國的祖先是康叔,康叔與周公原是親兌弟,現在混亂的情形又差不多,所以孔子說了這樣一語雙關的話。
孔子師徒一行告別了蘧伯玉和顏濁鄒等老友,告別了前後居住過五年之久的帝丘城,奔向晉國。他們要投奔趙簡子,希冀趙簡子會比魯國的季氏胸懷寬闊,頭腦精明,會支持他們幹一番事業,以實現其「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子路,子貢等弟子辭官追隨夫子前往。一路上曉行夜宿,馬車在崎嶇和泥濘的道路上顛簸前進,忽一日,來到了黃河岸邊。啊,九曲十八彎的黃河,母親的河流,華夏的搖籃!正值盛夏汛期,登上堤壩,放眼望去,茫茫蕩蕩,一片汪洋,泥砂俱下,一瀉千里。她像巨龍,似烈馬,咆哮奔騰。她波瀾壯闊,氣勢磅礡,有吞噬一切的氣魄和偉力。她不怕任何艱難險阻,摧枯拉朽,滌蕩著一切污泥濁水。她波浪滔天,喧囂不羈,順著蜿蜒曲折的河床,朝著理想的方向奔去。她蔑視一切,精力充沛,晝夜不息。她在歡呼,在歌唱,在怒吼……一群群水鳥在飛竄,在弄潮,在戲水。它們衝向浪峰,跌入浪谷,翅膀刮起黃色的飛沫。它們永不知疲倦地飛翔,追逐著波浪盤旋。它們歡快地鳴叫著,呼喚著,彷彿在嘲笑,在譏諷那些怯懦之輩……
孔子佇立在堤壩上,遙望黃河,遙望藍天,遙望飛鳥,凝神遐思。與黃河比,與飛鳥比,他自慚行穢,他覺得自己缺乏黃河那雄偉的氣魄和勇往直前的力量,缺乏飛鳥的勇敢與毅力。他深深地感到自己不配做黃河的兒子,炎黃的後裔。這黃河,這飛鳥,彷彿給孔子注入了新的血液,給了他新的生命和力量。
黃河之上,一葉扁舟正在浪尖波谷中顛簸前進,像飄浮的一隻小瓢。艄公頭戴又圓又大的竹笠,一邊拚命地划槳,一邊高唱著粗獷的艄公號子,小船在貼著水皮飛馳。船漸漸靠近了,子貢踮著腳跟,用雙手做成一個喇叭對著河面高喊:
「喂,船家,請快渡我們過河!……」
小船靠岸了,船上走下來一群男女,扶老攜幼,拖兒帶女,一個個臉上神色慌張,身上衣衫襤褸,手中提拎著大包小卷。老人在歎氣,嬰兒在啼哭,青壯年則憂心忡忡。這情景告訴孔子,晉國的內亂正在日益加劇,不然的話,何以會有這麼多難民逃到衛國來呢?
孔子默默地望著這些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晉國難民,憐憫之情油然而生。物傷其類,孔子轉過身去,暗暗地拋了幾顆老淚——自己師徒數十人,五年來何嘗不是流離失所,有家難奔呢?在這樣的情況下,貿然去晉國,投奔趙簡子,會是怎樣的結果呢?他在懷疑自己的抉擇與路線。孔子走向前去,向一位老者施禮,請教晉國眼下究竟發生了怎樣的內亂,以便決定今後的行動。
老者告訴孔子說:「趙簡子權勢極重,園君尚怕他三分,三天前他將鳴犢和竇犨兩位大夫殺死……」老者說著傷心地低垂了頭。
孔子大吃一驚地問:「此話當真?」
老者說:「老朽七十有三,出言豈能騙人。二位賢大夫屍骨未寒,先生不信,可遍訪晉國老少。」
老者說著指指同船逃來的難民。難民們聞言紛紛圍攏過來,七言八語,議論紛紛,異口同聲地咒罵趙簡子殘暴不仁。
「鳴、竇乃晉著名之賢大夫,趙太宰何以要殺他們呢?」孔子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晉國的難民。
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氣哼哼地說:「為什麼?為什麼?就因為他們賢,他們仁,妨礙了趙簡子專權,施行暴政。」
「趙簡子真乃嫉賢妒能之輩!」一位三十多歲的懦生打扮的人忿忿地說。
「眼下趙簡子正在派兵攻打中牟,兵勇所到之處,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只弄得數千里晉國大地民不聊生,雞犬不寧……」方纔那位老者眼圈濕漉漉地說。
說話間,先後又有幾隻渡船靠上岸來,從船上走下來的是一樣令人目不忍睹的難民。黃河對岸,一大群攜兒帶女的人在翹首仰望,高聲呼喚艄公快些擺渡,救他們出苦海。
第一個靠岸的艄公催孔子師徒趕快上船,以便解纜啟碇,拯救對岸處在水深火熱中的難民。孔子十分歉意地說:「謝謝你,救苦救難的船家,我等不去晉國了。」
「壯美的黃河啊,波浪滔天,洶湧澎湃。孔丘不能渡過去了,這是命運的安排!」孔子面對著黃河,凝視著波濤,像是在誦,在歌,在吟,又像是在訴,這是兩種感情相互碰撞所激起的火花。
孔子命令弟子們立即駕車返轍。
走了一程路,難民們啼饑號寒之音消逝了,黃河怒吼咆哮之聲泯滅了,耳根和腦際都清靜了許多,漸漸的,心也稍微平靜了些。子貢明知故問地說:「夫子何故臨河返轍呢?」
孔子長歎一聲說:「二三子有所不知,趙簡子失意時,靠鳴犢,竇犨二大夫賣命效力,視鳴、竇為左膀右臂。如今得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便殺戮功臣,自削手足……」
「這狼心狗肺的趙簡子!」司馬牛罵道。
「是呀,」孔子說,「物傷其類,鳥獸尚且如此!丘嘗聞:『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其郊;竭澤而漁,則蛟龍不潛其淵;
覆巢破卵,則鳳凰不翔其邑』。吾等豈能再往晉國?」
是呀,不能到晉國去了,那麼,到哪兒去呢?返回衛國去,自然是不可能的了,正在徘徊彷徨之際,司馬牛說話了:
「夫子,這回該到宋國去了。」
孔子問:「這卻為何?」
司馬牛回答說:「宋乃夫子的祖國,也系弟子牛的祖國。
牛之長兄桓魋,在宋官為司馬,也能有個照應。」
孔子覺得司馬牛說得有些道理,但卻一時拿不定主意,猶豫了半天不曾開言。司馬牛急了,越急越結巴得厲害,他說:「子路的妻兄在衛,夫子便適衛。牛的胞兄在宋,宋又是牛之祖國,夫子卻不肯前往,這分明是小瞧我司馬牛!……」
孔子微笑著說:「既然如此,那就尊重牛之意見,奔宋而往。」
司馬牛滋得張著大嘴笑,也不說話,跳上車轅,奪過子路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挽了一個花,炸了一個響鞭,那轅馬便騰起四蹄,飛也似地奔馳起來……
行了數日,孔子一行來到宋國地界的一個峽谷,只見傍山之處濃煙滾滾,無數農夫正在來來往往地奔忙,一個個面黃肌瘦,滿臉塵灰。三三兩兩的兵勇,或揮鞭,或持棒,在往返監視。孔子是一向重視調查民間風情的,每到一處,凡發現特異情況,必駐足觀察,或派弟子前往問個究竟。眼前的情景自然不會放過,便令顏回、子貢前往詢問。原來這些可憐的農夫是在為宋國的一位權貴制做殉葬用的陶俑。孔子聽後,忿忿地說:「以人殉者,猛於獸也;始做俑者,斷子絕孫!」
翻過前邊那道山梁,來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去處——一道東西走向的山巒,蜿蜒若巨龍奔騰,漫山枝繁葉茂,蔥鬱蒼翠,繁花朵朵,四處點染,飄溢著縷縷清香。山巒懷抱著一泓清池,遠山近樹,俱倒映於池中,隨波蕩漾。清池上有源,下有流,叮叮咚咚,似琴瑟鳴奏。山根下,水池畔,有螞蟻似的民工在開山鑿石,彷彿要將那山腹掏空。對面的山坡上是一個巨大的石坑,正有無數匠人在辟開岩石,將花崗岩鑿成有嚴格尺碼的方塊,然後由民工肩扛人抬運至對面那開山鑿石的地方。運石料,必須經過兩山峽谷中懸空架起的吊橋,吊橋搖搖晃晃,稍不注意,便會墜下萬丈深淵,粉身碎骨,隨波逐流。運石料的民工數以千計,盛夏中午,兩山夾谷之中無一絲風,一個個熱汗百流,似在水撈。最可憐的是那些老者,他們七老八十,瘦骨嶙峋,莫說肩扛重負,即使徒手而行,也非力所能支。然而監工的校尉兵勇是不管這些的,行動稍慢便棍棒加身,傷亡者不計其數。有一位老者,年近七旬,因筋疲力盡,突然昏厥,連人帶石滾下山去,幸而被一株老松攔住,才倖免粉身碎骨的下場,但是無論如何,他再也爬不起來了。一個軍校手持皮鞭走了過去,沒頭沒腦地抽打起來。皮鞭雨點似地落在身上,老者竟無多大反應,只是死挺挺地躺著,可見他已經奄奄一息了。孔子目不忍睹,令子路前往勸阻。子路奉命持劍趕上前去,很客氣地對那軍校說:「這位軍爺,你就饒恕於他吧!可憐這位老者,偌大的年紀,瘦骨伶仃,已經摔得半死,怎奈如此折磨!」
軍校瞪著眼上下打量了子路一番,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可憐?說得倒輕巧。這座墳廓、石槨修造了三年,尚未完工,再有一載不能建成,我等均要腦袋搬家。如今我們心慈手軟,可憐他們,到時候有誰可憐我們?」
子路聞聽,吃驚不小,原來是在修造墳廓,竟如此勞民傷財,便忿忿地問:「是誰如此無道,視民若犬馬?……」
「少見多怪!」軍校冷笑著說,「除了大司馬桓魋,還能有誰!」軍校說著,又用腳踢地上那位奄奄待斃的老者,邊踢邊罵:「快起來運石,別他媽躺著裝死!」老者依然躺著不動,軍校於是揮鞭又抽。子路手疾眼快,只聽噹啷一聲,軍校手中的鞭子被削成兩截。子路厲聲喝道:「再敢猖獗,先斬了你喂狼!」
軍校被子路的虎威鎮住了,面如土灰,哆哆嗦嗦地說:
「你,你是何人?」
子路插劍入鞘,拍拍胸膛說:「我乃大聖人孔丘弟子仲由。吾夫子專施仁德,嫉行暴政。夫子正率我等前往宋都,拜見景公,匡扶社稷。吾夫子將諫宋君,令司馬桓魋停修此墳廓……」
「若能如此,謝天謝地!」軍校說,「不過,我們宋君恐難納此諫……」
「這卻為何?」子路瞪大了眼睛。
「在宋國,人民只知有大司馬,不知有國君。」軍校解釋說。
子路在心中暗暗地怨道:「司馬牛呀,司馬牛,汝兄豺虎之輩,你帶夫子來宋何為?」
孔子見子路一直未歸,擔心會惹出什麼亂子,便帶領幾個弟子趕了過來。問清了原由,孔子不勝歎息,深知此番適宋,決無善果,更不必說實踐主張,實現理想了。本想改道更轍,但又怕傷了司馬牛的自尊心,只好試探著前行。
司馬牛見兄長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羞愧得無地自容。他漲得滿臉赤紅,張著大嘴只是歎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天才擠出了一句:「待明天見到余兄,與之辯理!……」真是儒生氣十足,手無寸柄,又結巴口吃,辯的什麼理呀!即令子貢、宰予前往,恐也無濟於事。
孔子得知司馬桓魋只有三十八歲,就修造這樣的墳廓、石槨,且暗設機關,遊人若踏著機關,便墮入墳廓,成為人殉。山那邊窯廠裡燒製的陶俑,也是為他日後殉葬所用,便不顧司馬牛在身邊,咬牙切齒地說:「如此揮金如土,勞民傷財,暴虐無道,倒不如即刻葬身江河,充魚鱉之饑,免得活在世上坑害百姓!」
一個校尉舉著大棒走來說:「好呀,你敢辱罵大司馬,真是膽大包天!」說著手中的大棒便惡狠狠地向孔子砸來。
說時遲,那時快,不等校尉的棍棒舉過頭頂,便被子路一把奪了過去,喀嚓一聲,折成兩段。接著子路拔劍在手,虎目圓睜:「爾等一齊上吧,看我怎樣將你們剁成肉泥!」
孔子喝住子路說:「仲由不得無禮!」
監工的軍校,兵勇一個個全都目瞪口呆了。
揮棒欲打孔子的那個校尉狼狽逃竄,逃了幾步又停下來憤憤地說:「你們等著,你們等著……」
毆打老者的那位軍校忙笑嘻嘻地過來賠情,說一切都與他們無關,是上邊逼著這樣幹的。孔子徵得軍校們的同意,令弟子將一息尚存的老者扶上馬車,送其回家調治,並給了軍校們菲若干錢財作為酬謝。
孔子率領弟子們登程時,民工們無不揮淚跪拜。
日落黃昏,孔子師徒一行選擇了商丘東門外一家較寬敞的石記客店住下,待明天進城拜見宋君。
晚餐,司馬牛不吃也不喝,只在一旁默默地流淚。
「司馬牛呀,快進餐吧!」孔子親切地勸慰說。
「夫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同學們!……」司馬牛一頭撲到孔子懷裡,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嗚嗚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訴:「萬沒料到,數載不見,余兄竟變得禽獸不如!……」「牛啊,話不能如此說法。」孔子安慰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汝兄年輕心盛,做出此等事來,也是常有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或許會改好的。」
司馬牛漸漸止住了哭聲,但依然不吃不喝。
司馬府內,那位白天舉棒欲打孔子的校尉正在向桓魋報告事情的經過,並添油加醋地編造了許多謊言,最後他說:
「……內中有一寒酸小子,自稱為大司馬之弟。」
「兄弟?」桓魋一怔,但接著狠狠地說,「哪怕是父母,只要敢說我一個不字,我桓魋就決不輕饒!」
桓魋在宋國,好比是季氏在魯國,趙簡子在晉國,擅權專政,視國君為傀儡與走狗。三天前宋景公接到了孔子的書簡,今日聽說孔子已經來到了東門外,下榻於石記客店,不覺喜出望外。孔子與宋景公原系同宗同族,當初宋國的天下原應由孔子的十七代祖先弗父何繼承,但弗父何不受,讓位於弟弟鮒祀,是為宋厲公,即宋景公的十八代祖先。說起來,宋景公還應稱孔子為叔父呢。宋景公早就聽說孔子是天下聞名的聖人,且門下有數十名文武兼備的弟子。如果孔子師徒真能長留宋國,一則可以改變桓魋擅權,政權旁落的局面,二來可以使宋國迅速強盛起來,不再受大國的欺凌。因此,他決定第二天早朝以後便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叔侄共治宋國。然而宋景公是在做夢,這樣的重大決策,他豈敢不與桓魋商議,徵得他的同意?
桓魋陰陽怪氣地說:「我主莫非欲將宋國江山拱手讓與孔丘嗎?」
「愛卿何出此言?」宋景公墜入了五里霧中。
桓魋一板正經地說:「孔丘在魯,父母之邦,官為大司寇,兼攝相事,位極人臣,然而卻要辭官出走,可見其野心非小。孔丘在衛五年,衛靈公敬而不用,可見衛君早有戒心。宋不及衛大,不若魯強,如今孔丘師徒不速而自來,狼子野心,豈不昭然若揭了嗎?」
宋景公被桓魋說得將信將疑,茫然地說:「孔丘乃當今聞名於世之賢德聖人,未必能做出那犯上作亂之事,眼下宋國既小又弱,正需這一般文武幹才,對外征戰,對內安邦定國……」
「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主若收納孔子師徒,委以重任,他們一旦發起難來,誰能抵禦?這無異於引狼入室。」
「這……」
「恕微臣莽撞,」桓魋拔劍在手,「為我主君位,為宋國社稷江山,只怕我桓魋容得了孔丘,這柄劍卻容他不得!」
宋景公倒吸了一口涼氣,脊背冒出了冷汗,無可奈何地說:「就請大司馬便宜行事吧,只是萬不可傷害他師徒性命,給寡人留下害賢之名。」
「臣怎敢意氣用事,」桓魋說,「一切皆為我主著想呀!」
「大司馬勤於王事,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呀!」宋景公臉上帶著微笑,心頭卻像貓抓一樣難受。
孔子師徒安寓在石記客店,三天過去了,一直未見宋景公派人前來召見,早已心灰意冷了。客店的後院很大,院當央有一棵植樹,枝葉繁茂。樹冠如蓋。閒來無事,孔子便帶領弟子們每日在大樹下演習祭禮,什麼社祭、郊祭、禘祭等等。
第三天晚飯後,一隊客商出了石記客店,趕著車馬向南門奔去。
戌牌時分,桓亙帶領人馬將石記客店圍得水洩不通。兵勇衝進院內,將客店翻了個底朝天,不僅沒有孔子師徒,連店家的影子也不見。一群人衝進後院,見檀樹下空無一人,只有風吹樹葉在颯颯作響。桓亙知道是店家作祟,放走了孔子師徒,便下命伐倒了檀樹,放火燒了店房,以洩憤怒。
於此同時,宋國的邊境之上,孔子師徒正在與店家拜別。孔子親自修書一封,介紹店家到衛國去找蘧伯玉,懇求蘧伯玉好生照應這位救命恩人,為其謀個上好的職業。
原來,孔子在墓場上救下的那位老者,就是店家的父親,店家的名字叫石頭。
這天黃昏,桓亙派一位心腹將軍來到客店,將石頭叫到隱避之處,密囑監視孔子師徒的行動,今夜戌時,大司馬就要派兵來結果他們的性命。如若走漏了一個,滅其九族。石頭先設法穩住了這位將軍,並帶他窺視孔子師徒在大樹下習禮的情形。告訴他,今夜孔子還要帶弟子在大樹下習禮,屆時包圍了大樹,便萬無一失。將軍信以為真。可是將軍一去,石頭便奉父命將這消息報告了孔子,以報救父命之恩。
司馬牛氣得暴跳如雷,持刀便走,咬牙切齒地說:「我去宰了這個畜生!」
子路一把將他扯住:「如此以來,我等豈不自取滅亡!」
孔子平靜地說:「休得莽撞!天降聖德與予,桓亙能奈我何?」
話雖這樣說,孔子還是下令弟子收拾書簡行囊,立即出走。為防不測,接受了石頭的建議,一律改扮成商人,由石頭做嚮導,護送出城,直送至國境線上。
夜色深沉,無月無星,陰雲密佈。這些不幸而善良的人們在夜色的庇護下逃出了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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