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98年,孔子五十四歲。
孔子做大司寇不到兩年,不僅取得了外交上的重大勝利,而且把魯國治理得政清民安,一派盛世昇平景象。孔子執法,不同於他人,罪大惡極者固然也繩之以法,甚至處以死刑或極刑,如淳于氏就被車裂於市,但更重要的是以仁德,以禮制教化人民,使人民知道怎樣做對,怎樣做不對,何為榮,何為恥。他說:「以政法誘導之,以刑罰整頓之,民暫免於罪過,卻無廉恥之心。以仁德誘導之,以禮教整頓之,民不僅有廉恥之心,且心歸服矣。」審理訴訟案件,他與別人沒有什麼兩樣,但他的奮鬥目標是從根本上消滅訴訟案件。他不僅這樣說,而且也這樣做了,並且取得了較為理想的效果——男的勤於農桑,女的嚴守貞節;市場上詐騙行為絕跡,公買公賣,童叟無欺;鄉校星羅棋布,讀書聲琅琅盈耳,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互敬互愛,互讓互諒;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署衙清靜,訴訟日稀……如此政績斐然,萬民豈能不稱頌。魯定公與季桓子自然也很滿意。
孔子整日忙得不可開交,不僅忙他司寇府的本職工作,而且魯定公常召他進宮,請孔子講為政,講治國,講御民。定公深深感到,滿朝文武之中,孔子不僅最有才幹,而且也最忠誠於他。季桓子也三日兩頭召見孔子,把自己塚宰的份內之事推給孔子去辦。孔子有令必從,從不推托,件件謹慎,樣樣認真,俱都辦得十分出色,而且謙恭有禮,從無僭越之舉,彼此配合得異常默契。忽一日,季桓子對孔子說:「昭公出亡晉國,死於乾侯。昭公夫人吳孟子新亡,合葬於墓道之南。因系出亡之君,不近祖墓,以示貶意。不料國中耆老,皆議斯非,言斯『子彰父惡』。敢請大司寇明教於斯。」
孔子回答說:「昭公出亡,確係令先君所逐。死後塚宰又不許合葬於祖墓,如此,令先君逐君之罪將永存不滅,豈非子彰父惡乎?」
季桓子請問道:「墓土已封,無法改葬,有無他法,掩滅先嚴之罪呢?」
孔子不假思索地說:「這卻不難,只須將墓道向南放寬改築,將昭公墓合併於祖墓,歸入墓道之中,貶君便成了昭彰不臣之罪,令先君不臣之跡亦就掩沒無存了。」
季桓子拱手謝道:「幸得大司寇指教,以掩沒斯父子之罪,敢不唯命是聽!」
季桓子立即令冉求等督工改築,朝野上下,有口皆碑,盛讚季桓子遠比其父賢明,能夠禮賢下士,任用賢人。孔子自然也並不與季桓子爭功,把魯國的開始強盛和大治的功勞全記在季桓子的賬上。
在季桓子看來,魯國即季氏,季氏即魯國。他認定,孔子雖忠於社稷,但更忠誠國民。國民要富,魯國要盛,非依賴孔子不可!恰在此時,又有人為季桓子買來了一批江南佳麗,季桓子更加沉湎於酒色之中,無心問政。他認為,這樣美夢於溫柔之鄉,遠比被政事弄得焦頭爛額舒服得多,幸福得多。由於長期迷於聲色,荒淫無度,精力和身體每況愈下。於是,他奏明魯定公,委任孔子代理塚宰之職,並參與國事的討論。季桓子想,代理而已,若不如意,隨時撤銷。這樣以來,既可在魯定公和天下人的心目中改變季氏弄權的印象,又可充分借助孔門弟子的力量鞏固自己的勢力。魯定公自然十分贊同,孔子代理塚宰,可以強公室,抑私家,削弱「三桓」的勢力,改變魯君世代受人擺佈的局面,因而二人一拍即和,但卻是同床異夢。孔子半推半就,也就欣然接受了。在魯國的貴族統治集團中,除有名無實的魯定公和掌握實權的季桓子,這時的孔子已躍居為第三號人物了。
孔子回到家中,喜形於色,笑容可掬,立即命家人殺豬宰羊,設宴慶賀。子路心直口快,見夫子興奮得不能自抑,便開口說道:「由嘗聞夫子言,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如今夫子『行攝相事』,『與聞國政』喜不自抑,豈不是自食其言嗎?」
孔子笑哈哈地說:「由呀,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為師今日之喜,亦依古人之言,即君子樂以貴下人也。」
子路問:「何為樂以貴下人?」
孔子回答說:「喜得高貴之位,可以向在下之人勸善懲惡,實現餘生之志,難道還不值得高興嗎?」
子路不再多言,與一班同學入席共飲,盡歡而散。
孔子自五十一歲出仕為官,做中都宰,到五十四歲「由大司寇行攝相事」,「與聞國政」,前後不過三、四年的時間。在這短短的三、四年內,無論外交內政,都取得了顯著的政績,可謂官運亨通,這就更堅定了他實現理想的信念,於是他在籌劃著下一步的打算。
孔子的「忠君尊王」思想是堅定不移的,他對定公虛位,三卿擅權,家臣跋扈的混亂局面很不滿意。他感到唯一的出路便是強公室,即樹立國君的絕對統治權威;抑三卿,即使三卿特別是季氏嚴守臣道,不得僭越;貶家臣,即使家臣老老實實地效忠於主人。總之,要使魯國按照周禮,按照貴族等級制封建社會的秩序治國安民,然後以「仁政」「德治」的魯國為基礎,擴大「仁政」影響,尊天子,服諸侯,統一天下。這便是孔子的抱負與理想,是他一生追求而為之奮鬥的目標。
公開提出「強公室,抑三卿」,「三桓」是斷然不會同意的。孔子分析了魯國政治形勢和各方面的力量,清楚地看到了「三桓」與各自家臣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費邑是季孫氏的封地,郈邑是叔孫氏的封地,成邑是孟孫氏的封地。「三桓」都住在曲阜,這三個城堡當時實際上都不在「三桓」的控制下,而為他們的家臣邑宰所盤據,用以對「三桓」鬧獨立性,侵凌「三桓」,以至越過「三桓」而干預國政,即孔子所謂的「陪臣執國命」。昭公十四年南蒯據費以叛,定公十年侯犯又以郈叛。眼下盤據費邑的公山不狃正在窺測方向,以求一逞,他早已不把定公和季桓子放在眼裡,前次夾谷之會調用兵車,他就堅拒不肯撥發一兵一卒。季桓子早有翦除公山不狃之意,無奈費邑兵強城高,他實在是無能為力。孔子就想利用這種矛盾墮三都,即拆毀三卿家臣據以叛亂的三個城堡,以抑制家臣為名,行強公室,抑三卿之實。
主意既定,孔子進宮去朝見定公奏道:「大臣家不藏甲,大夫無長三百丈、高一丈之城,今三家過制,臣請拆除之。」
魯定公欣然准奏,儘管他還不十分明了墮三都的意義,孔子也不便挑明,但他認定,孔子的任何主張,都不會損害公室的利益。
季氏府,季桓子依然一個人在獨斟獨酌地喝悶酒,因為費邑宰公山不狃已經三年不曾繳納田賦了,前天他派公差去催,公山不狃非但分文不出,反而將催賦的公差殺死,這一刀顯然砍在他季桓子的脖頸上,不除此賊,難解心頭之恨!家臣既無法駕御,何以擅魯權,專魯政呢?陽虎的教訓難道還小嗎?正在這時,子貢一手持短劍,一隻手拿著一隻雪白的羔羊皮闖了進來。季桓子見狀,驚嚇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地說:「先,先生欲,欲將何為?」
子貢感到好笑,如此無勇無謀之輩擔當塚宰,魯國豈有不亡之理!幸虧他還較為明智,將這塚宰之職交我們夫子代理。子貢強忍住笑,故作滿臉殺氣地說:「塚宰可還記得今天是何日子嗎?」
季桓子被問得茫然若癡,結結巴巴地問:「何,何日子?
……」
「塚宰真乃貴人多忘事。」子貢冷笑著說,「那麼,塚宰總該認識這只可憐的羔羊及這柄短劍吧?……」
「先生是指?……」季桓子的渾身在顫慄。
「如此奇恥大辱,塚宰豈可忘記!」子貢不無嘲諷地說,「七年前之今日,陽虎豈不是以此短劍殺該羊羔而逼塚宰訂盟的嗎?」
這件事季桓子怎麼能會忘記呢?他眼前時常閃過一系列可怕的鏡頭:陽虎那猙獰的面孔,那陰冷的笑容,那不容置辯的斷喝;那柄閃著寒光的短劍,那挨近他喉嚨的利刃;那觳觫的羔羊,那慘厲的哀號,那淋漓的鮮血……可是他不明白,如今這短劍與羔皮怎麼會落在子貢的手裡呢?不禁脫口問道:「子貢先生,這短劍與羔皮……」
子貢接過季桓子的話茬說:「此乃孔夫子於陽虎叛逃時為塚宰所收藏,以戒塚宰終生不忘此恥也!」
聽了子貢的話,季桓子感激得眼圈濕潤,他感到孔子對自己不單單是忠誠,而且是像師長一樣無微不至地在關懷和愛護著自己。他在為先父當日冷淡甚至迫害孔子而羞愧,為自己沒有及早發現和重用孔子而悔恨和痛心。他感歎不已,唏噓再三,但卻說不成一句感激的話。
子貢看透了季桓子的心,趁熱打鐵地說:「賜聽夫子言,尚有另一豺虎正張牙舞爪地猛撲過來,不知塚宰察覺否?」
季桓子說:「大司寇指的莫非是費邑宰公山不狃?」
子貢說:「塚宰明鑒,夫子所指,正是此人。」
季桓子咬牙切齒地說:「此賊叛心日久,斯正束手無策呢。」
子貢說:「何不及早翦除,防患於未然!」
季桓子為難地說:「談何容易,軍隊全在他的掌握之中,費城既高且堅,斯無計可施矣。」
子貢趁勢說:「可見城牆乃背叛之禍根,塚宰何不墮都拆城呢?」
「墮都拆城?」
「墮都拆城之後,公山不狃失去屏障,只好老實就範,聽從塚宰調遣。」
「此計甚好。」季桓子沉吟著說:「然若其據城固守,將奈之若何?」
子貢說:「塚宰可奏明國君,調集全國軍隊名正言順地討伐之,何患其不服?」
季桓子遲疑了半晌說:「然而……」
「然而什麼呢?」
季桓子不再說下去。其實,這是把明牌,他是在擔心,若費城拆除了,郈城和成城不拆,豈不是自我削弱,自掘墳墓嗎?他的心思子貢看得一清二楚,忙說:「據賜所知,三城邑宰,各叛其主,塚宰應奏請國君,三都同墮。塚宰手掌朝權,左右乾坤,可令郈城、成城先墮,公山不狃則孤掌難鳴,若不請降,則勢同甕中之鱉也。」
季桓子被子貢說得心悅誠服,但他沒見孔子的話,仍覺心中不踏實,便問子貢:「墮都拆城,抑制家臣,大司寇意下如何?」
子貢微笑著說:「夫子早有此意。若無夫子教言,賜怎有如此遠見卓識!」
第二天早朝以後,魯定公將季桓子、孟懿子、叔孫氏三家重臣和孔子留下,共商墮三都大計。魯定公提出問題,孔子闡明理由,季桓子首先響應,叔孫氏表示帶頭拆毀郈城。孟懿子見兩家積極響應和支持,又是夫子的倡導,他的成邑宰公斂陽雖然目下尚無任何叛跡,但難保永久,所以也勉強投了贊成票。於是,魯國歷史上的一項重大決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決定了。三卿公推子路為軍事總指揮,拉開了墮三都的戰幕。
「三桓」之中要數叔孫氏勢力最小,力量最弱,那麼他何以要率先墮郈呢?原來郈邑宰公若貌為叔孫氏的心腹,言聽而計從,毫無叛逆之心。兩年前的一天夜裡,郈邑馬正侯犯聚徒縱火,殺死了公若貌,取而代之,做了邑宰。休看這侯犯乃馬正出身,仗著身高力大,武術超群而野心勃勃,他心目中崇拜的人物是陽虎,他要挾持叔孫氏,控制「三桓」,總攬魯國大權。如此虎視眈眈之輩,怎能聽叔孫氏的驅遣和役使呢?他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全不把叔孫氏放在心中。叔孫氏也視侯犯為眼中釘,肉中刺,一心欲翦除之,無奈力不從心,只好忍氣吞聲,打掉牙往肚子裡吞。如今有了這個機會,他自然急如星火。
大千世界是由各色各樣的人物彙集而成,缺一不可。許多人,若幹事,只有你想像不到的,沒有他不存在的。齊國的黎鉏是個神秘的人物。其實,他的神秘不過是兩面派手法耍得高妙。少正卯的神秘卻讓人莫測。他官為少正,被譽為「魯之聞人」,在社會上頗有一點名氣和影響。當初孔子開創私學,他在「三桓」的支持下振興公學,與孔子公庭抗禮,弄得孔子的杏壇「三盈三虛」,但最終還是以失敗而告終。魯昭公二十五年,魯國發生了「鬥雞之變」,他遊說孟、叔二氏,支持季氏,驅逐了昭公。魯定公八年,他策劃了陽虎叛亂。南蒯以費叛,侯犯以郈叛,均由他一手策動。如今,他又四方遊說,八方串聯,或煽風點火,或出謀劃策,糾集力量與墮二都相對抗。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彷彿是專為了與別人作對,找他人的彆扭,讓人不得順心,讓事不得順利。他先竄到費邑,勸公山不狃待「三桓」墮郈之時,趁都城空虛而襲擊之,一舉奪取魯國政權。又星火趕到郈邑,勸侯犯一方面據城抵抗,一方面遣使求援於齊,賄賂黎鉏。他修書一封給黎鉏,言說魯國正發生「墮三都」之亂,建議派大兵壓境,伺機攻城掠地,變魯為齊之附庸。
黎鉏接到少正卯密告與侯犯的求援信,忙奏明齊景公,派大司馬穰苴率兵車五百乘,來到齊魯交界離郈城十數里處下寨,以觀動靜。魯定公得報齊大軍壓境,驚慌失措,忙召「三桓」與孔子協商對策,欲派子路率兵車前往抵禦。這類事情一向由季氏定奪,如今自然都推在孔子身上。孔子想,齊國早不發兵,晚不發兵,偏偏在魯墮三都之時發兵,定然有奸賊裡外串通,借齊軍作威脅,破壞墮三都計劃的實施。夾谷之會剛過一年,訂盟筆跡未乾,齊歸土修好,魯國勢日強,聲震諸侯,在這樣的情況下,齊未必能真心用兵於魯。根據這些分析與推斷,孔子如此這般地奏明定公,作了周密的安排。
子路率兵車抵達國境安營紮寨,與齊軍對峙。
左右司馬樂頎、申句須統率傾國之兵抵達郈邑城下。曲阜城內只留些「三桓」老弱家甲護衛。
且說郈邑委吏駟赤,是叔孫氏的心腹。此人足智多謀,頗得侯犯賞識和信賴,事事俱都與他商定而行。墮郈部隊兵臨城下,侯犯欲出城塊一死戰。駟赤勸他暫時按兵不動,把全部武器都收集到府衙中來,待齊援兵來到,召集壯丁,發給武器,殺出城去,前後夾擊,可以穩操左券。侯犯接受了駟赤的意見,暫不出戰。
駟赤聞聽齊大司馬穰苴率五百乘兵車離郈城十里下寨,嚇得心驚肉跳。他深知穰苴智勇雙全,用兵如神,一旦真的與侯犯內外夾攻,孟叔二氏必然被殺得一敗塗地,自己豈不真的為侯犯獻計,助紂為虐,害了主公,因而留罵名於千古嗎?他想,若要保全孟、叔二氏,只有用釜底抽薪之計,將侯犯逐出城去,使穰苴師出無名,勢必班師。於是駟赤派心腹在城內散佈流言:侯犯已將郈邑降送齊國,齊侯已派大司馬穰苴來接收,於離郈十里處下寨。三、五日內全邑居民一律劫往齊國邊境墾荒種田,有敢不從者,誅其九族。城中居民聞聽此言,人人自危,推舉紳耆來問駟赤。駟赤回答說:「確係事實,不日齊軍即將入城劫民,百姓將受背井離鄉之苦。」紳耆向駟赤求救。馴赤說:「侯犯只顧自身富貴,全不顧城中居民世代居此,廬墓於此,豈能安土重遷!赤願與全城居民同生死,共存亡!但必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紳耆依計而行,全城居民聽說洗劫臨頭老幼悲泣,婦女啼哭,少壯咬牙切齒,衝進署衙,劫了兵器,把個署衙圍得水洩不通。守城兵卒嘩變,倒戈殺來署衙。軍民合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定要將侯犯碎屍萬段,剁為肉醬。
侯犯正在做著美夢,聞聽兵變民反,嚇得神魂出竅,忙派人請駟赤來想對策。駟赤說道:「眾怒難犯,恐齊兵未及進城,吾公生命即為全城兵民所害,如之奈何?」
侯犯說:「功敗垂成,說也痛心。目下只求免禍,豈敢再有奢望!眾聲洶洶,只恐插翅難逃。」
駟赤假意說:「請公即刻收拾細軟,赤當捨命護送公及寶眷出城。事不宜遲,遲恐有變!」
駟赤護送侯犯及眷屬出城。於是郈城順利地拆除了三尺高度,以符合周禮所規定的限度。叔孫氏委駟赤為郈邑宰。
紅日西沉,殘陽如血。曲阜城東門外,苦越率領兵丁在盤查過往行人。突然,遠處來了一支商隊。苦越心中生疑,待商隊來到近前,見是十輛滿載的商車,為首的是一個五短三粗的胖子,滿臉橫肉,目帶殺氣。苦越感到好生面熟,彷彿在哪見過,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他姓什名誰,在何處見過。苦越忙上前攔住說:「請暫留步,進城之行人車輛是需檢查的。」滿臉橫肉的人冷冷一笑說:「豈有此理!少正大夫的商車,誰敢檢查!」
苦越說:「此乃孔大司寇之命,無論是誰,均需檢查!」
「哈哈……」隨著一陣朗笑,少正卯帶領一夥家丁迎了過來,「孔大司寇管得也太寬了!……」
滿臉橫肉的人忙下車與少正卯見禮,同時向御手遞了個眼色,御手會意,揚鞭一揮,抽打在苦越的右腮上。打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與此同時,車隊快馬加鞭衝進城去。少正卯再次哈哈朗笑一陣,在家丁們的簇擁下,邁著方步返回城去。
苦越捂著血淋淋的臉腮跑步去報告大司寇。突然,他想起了那個滿臉橫肉的人,他不正是費邑宰公山不狃嗎?兩年前他隨冉求去費邑催交田賦時見過他。
孔子見了苦越的鞭傷,聽了苦越的報告,知道事變已經發生,一場無法避免的廝殺即將開始。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一方面命苦越嚴加監察,但有進城的可疑人勿需攔阻,只需及時報告。一方面接魯定公到季氏府邸暫避。原來,季桓子從陽虎叛亂中接受了教訓,於府中築一武子台,明碉暗堡,地道勾連,武備精良,進可攻,退可守,是一處很好的軍事設施,遠遠越過了孟氏的新室。
費邑的部隊由公山不狃的弟弟公山不擾指揮,陸續潛入曲阜城。
深更半夜,公山不狃率眾明火執仗地包圍了魯宮,他也要劫持定公,打起「強公室,抑私家,為國討賊」的旗號,圖個名正言順。當他們得知定公早已由孔子護駕避往季宅時,便洪水猛獸般地朝季氏府邸撲來,雙方廝殺,混戰一場。
季氏一個穿戴整齊的士兵,舉刀朝一個敞著胸膛的黑臉漢子殺來。黑臉漢子一閃,士兵撲了個空。黑臉漢子順勢舉起大棒狠命往下砸去,士兵的腦殼被擊得粉碎,倒於血泊中。黑臉大漢罵了句什麼,擦擦濺在臉上的腦漿,又朝另一個擊去……
季氏一個軍官被三、四個頭上纏著布巾的士兵用鉤子拉了下去。軍官爬起來欲跑,被一個士兵上前一刀削下了耳朵,軍官捂著耳朵沒命地朝後跑去……
公山不狃一槍將季氏軍隊中的一個軍官挑下戰車,季氏軍隊潮水般地朝後敗退。公山不狃乘勢率眾掩殺……
季氏宅內,魯定公、季桓子、孔子正在議事,忽然,那個被削掉了耳朵的軍官踉踉蹌蹌地跑了進來:「報,報告,大事不好,敵兵殺過來了!」
孔子登上武子台高聲喝道:「公山大夫,丘聞以禮法束已而獲罪者稀矣。爾以費反叛,以一家臣圍攻諸侯與大臣,非禮非法,豈能取勝!」
公山不狃原是十分尊崇孔子的,不然的話。四年前怎麼會派人請孔子共同去治理費邑呢?然而,現在卻成了勢不兩立的仇敵,罵道:「巧偽人,背信棄義,有何臉面談禮論法!
倒不如聽我一勸,快快交械投降,以免生靈塗炭!」
孔子恨恨地長歎一聲道:「國至此,君至此,臣至此,誰之過也!……」然後又向公山不狃部眾說道:「國君在此,爾等皆為費邑百姓,何故不安分守己,卻要助亂黨叛逆呢?勝了乃不狃之富貴,敗了枉送性命。君上不忍汝輩盡做刀下之鬼,傳諭速速解甲請罪,免爾等不死。」
季氏貪婪,常以苛捐重賦勒索費邑百姓,公山不狃每每抵拒,百姓受惠,因而恨透了季氏,願為公山不狃效力。孔子不勸倒好,一勸猶如火上澆油,眾敵寇齊聲吶喊著攻了上來,武子台岌岌可危!孔子萬般無奈,只好下令左右司馬樂頎、申句須率精卒出擊。
一聲令下,兩彪人馬殺出武子台。一面面旌旗迎風招展,一陣陣殺聲破雲震天,一乘乘戰車殺氣騰騰。將師壑智,士卒驍勇,如虎入狼群,似鷹抓雛雞。那公山不狃的部卒長途疲憊,又血戰了半夜,一遇這樣的勁旅強敵,彷彿是雞蛋碰石頭,不大一會兒,便被殺得人仰馬翻,屍橫遍地,血流成渠。公山不狃見大勢已去,撥轉馬頭,驅車逃奔。孔子下令莫追,任其逃往齊國去了。主帥既逃,群蜂無王,誰肯再戰!
一個個卸甲拋戈,堆積成丘,跪倒在武子台下請罪。
一場叛亂平息了,公山不狃燈蛾撲火,自取滅亡。季氏率眾趕往費邑,亦將城牆拆去了三尺,委苦越為邑宰。
原來左右司馬樂頎、申句須並未率部抵達郈城,而是調兵遣將地周旋一番之後便伏於武子台內。公山不狃果然中計上當。郈城既離齊大司馬穰苴營寨十里之遙,子路一軍足擋兩面,因為孔子料定這時齊不會真心用兵於魯。
這一切均由孔子籌劃。長期以來,人們認為孔子只懂文,不懂武,其實是片面的。這場運籌顯示了孔子的軍事才智,真乃料事若神!然而,他竟萬萬沒有料到,讓他棘手的竟是自己的弟子孟懿子的成邑,並因此而致使他墮三都失敗,與季桓子的關係破裂,堂堂三號人物竟在魯無立錐之地,只好再次出走。這是後話。
漆黑夜,一輛馬車飛進孟氏府。公斂陽跳下車來,叩見孟懿子。
夜色深沉,孟氏客廳的窗帛上有兩個人頭相聚的剪影,這是孟懿子與公斂陽在密談。孟懿子說:「墮三都乃夫子倡導,三家議就,國君欽定。如今兩都已墮,你為何抗命?」
原來得知公山不狃率眾扮作商隊闖入曲阜之後,孔子擔心都城的軍事力量不足,便讓孟懿子致書公斂陽火速發兵曲阜,增援京都,而公斂陽卻抗命不遵,按兵不動。
公斂陽說:「小人抗命,並非己圖。成乃魯之北門,亦為主公之保障。拆除成城,齊兵來攻,憑何阻擋?萬一朝中有變,主公有何依仗?無成,是無孟氏也。故小人為國為主著想,執意拒不墮成!」
孟懿子見他說得有理有據,又素知他耿耿忠心,並無叛逆之意,與侯犯、公山不狃斷非一類,歎口氣說:「斂陽言之極是,只是兩都已墮,兩家豈肯罷休?且無忌為大司寇弟子,如此以來,豈不陷無忌於不義嗎?」
公斂陽說:「一切罪責主公盡可推到奴才身上,墮與不墮,便與主公無關了。」
孟懿子擔心地說:「小小成邑,豈能經得住舉國興兵討伐?」
公斂陽說:「請主公放心,國中之兵乃烏合之眾,且各懷疑心,豈能死戰?斂陽早作準備,成城兵精糧足,萬眾一心,萬無一失!」孟懿子一把抓住公斂陽的手,感動地說:「當今多事之秋,難得斂陽如此俠肝義膽,孟氏將永誌斂陽之德……」說著,不禁熱淚盈眶,厚賞公斂陽。
從此以後,孟懿子表面上支持墮城,將不肯墮城的罪責全都推到了公斂陽身上,暗地裡卻在堅決支持公斂陽據城抵抗。
孟懿子隨子路統率的墮城大軍抵達成城下,假意先進城動員公斂陽墮城。公斂陽設盛宴款待孟懿子,然後施行苦肉之計,將孟懿子逐出城去。於是孟懿子隨軍養傷,上下皆罵公斂陽為逆賊。
子路率部全力攻城,城上滾石檑木俱下,或煙火瀰漫,或箭如飛蝗,子路部眾傷亡慘重。想不到小小成城竟固若金湯,子路連攻數月,巋然不動。將士多已厭戰,加以秋雨連綿,瘟疫流行,死傷者甚多,哪裡還能有什麼戰鬥力!
萬般無奈,孔子只好奏請定公,御駕親征,然而同樣是望城興歎,無可奈何,並且時常被偷營劫寨,損兵折將,定公一籌莫展,孔子也無計可施。
數九寒天,滴水成冰,將士畏縮不前,並因糧草供應不足,棉衣單薄,士卒或手足皸裂,或逃亡,或凍餓而死,士氣全無。
寒夜,朔風呼嘯,大雪紛飛。往年的此刻,定公深居華宮,絲竹裊裊,歌喉鶯囀,舞姿翩躚,錦衾溫馨,嬪妃依偎,縱雲播雨。而如今,帳內四壁透風,帳外馬嘶狼嚎,更梆淒厲,號角哀鳴,夜夜輾轉難眠,宿宿心驚肉跳。他吃不了這樣的苦,受不了這樣的罪,所以,儘管孔子一再進諫,說城內日趨彈盡糧絕,堅持便是勝利,他還是宣旨班師。
歷時半年之久的墮三都,就此宣告失敗。孔子在他的政治生涯中面臨著一個新的轉折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