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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夾谷會盟 孔子顯身 

  「三桓」回到曲阜,將中都所見奏明魯定公,於是委任孔子為小司空。大司空是孟孫氏世襲的官職,司空掌管全國土地兼管工程建設。孔子一上任便帶領部分弟子和署衙工作人員跋山涉水,勘察土性,足跡幾乎遍及全國各地。然後,根據勘察所得和年輕時做委吏,乘田的實際經驗,將全國土地劃分成山林、川澤、丘陵、墳衍(即高原)、原隰(即平地)五種類型,再根據這五種土性的特點,因地制宜地或植樹造林,或發展魚鹽之利,或栽種果樹,或種植各種不同的農作物。孔子任小司空時間很短,旋即擢升為與三卿(司徒、司馬、司空)並列的司寇。司馬遷為了區別司寇下設的小司寇而稱之為「大司寇」。司寇之職原由叔孫氏世襲,掌管全國的公安司法工作。
  這時,孔子大治中都的消息像春風一樣傳到華夏各地。於是各國紛紛派使者來中都參觀、考察,回國後傚法施行,即所謂「行之一年,四方則焉」。齊國是魯國的近鄰,對中都的振興,孔子的政績,自然十分關注,特別是孔子做了大司寇,在魯國已經漸漸掌握了實權,十幾年前的憂慮已經變為事實,於是不斷有臣下諫齊景公出兵伐魯,免得將來魯國勢強大,威脅齊的安全。
  齊景公豆面耳朵,是個沒有主見的人,在他看來,似乎誰的話都有些道理。晏嬰臨終時說,齊的威脅在晉而不在魯,齊魯比鄰,應世代修好,以抵禦強晉。晏嬰還說,孔子不足為慮,因為他所熱衷的一套繁文縟節,無助於國家的強盛。周朝衰敗,勢在必然,孔子妄圖用恢復周之禮樂曲章制度挽救四分五裂的天下,只能碰得頭破血流。即使魯國真的因孔子秉政而強盛起來,也絕對不會威脅齊國,因為孔子一生極謹慎地談論怪異,勇力,叛亂和神鬼,小心翼翼地對待齋戒,戰爭和疾病,極力主張仁政德治,反對諸侯爭雄稱霸。晏嬰是齊景公最得意,最尊崇,最信賴的賢相,自然言聽而計從了,決定採取對魯友好的政策。如今部分臣僚吵吵嚷嚷要出兵伐魯,他又不以為然。他回憶當初孔子率弟子來齊求仕,晏嬰千方百計不肯用他,迫使其逃離。現在看來,晏嬰確乎是嫉賢妒能,怕孔子超過了自己,取代了自己。如果像晏嬰所說,孔子的一套是復古倒退的東西,早已不合時宜,那麼,孔子宰中都一年大治,該作何解釋呢?孔子任大司寇不久,魯國便漸漸政清民安,國勢日強,又該怎樣理解呢?照此發展下去,用不了多久,魯國將與齊國對峙於東方,進而侵吞蠶食齊國,怎麼能說「孔子不足為慮」呢?他後悔當初不該聽晏嬰的話,應該重用孔子。如果那樣,何來今日之苦惱,何有今朝之慮呢?想到這兒,景公不僅在埋怨晏嬰,甚至在暗暗恨晏嬰誤國誤民了。
  晏嬰去世後,齊景公遵照晏嬰的遺囑,委任大夫黎鉏做了太宰。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黎鉏急於有所作為,以顯示自己的才幹,既取信於景公,又樹威於百官,便很想用兵於魯。然而,自己「追隨」晏嬰半生,甚得晏嬰的栽培與重用,若無晏子的極力薦舉,自己今日未必能做這位極人臣的太宰。如今晏子的屍骨未寒,自己怎麼好違背他的意願而對魯用兵呢?所以他一直在隱瞞著自己的觀點,極力在尋求著兩全其美之策。一日,當齊景公徵求對此問題的意見時,黎鉏說:「晏太宰乃一世雄傑,齊魯修好可威震東方,使強晉不敢覬覦於我。魯昭公欲除『三桓』,兵敗奔齊,晏太宰冷遇之,昭公去齊適晉。魯之陽虎叛亂投齊,齊不納,晏太宰揚言欲殺之,陽虎逃晉。晉已兩次獲罪於魯,大王何不乘機與魯君會盟,以祝賀魯國大治為名,而離間晉魯之間的關係,令魯遠晉而親齊,對齊畏而敬之,為齊附庸呢?」
  景公聞言,心中大喜,脫口讚道:「黎愛卿果有韜略,此言甚合孤意。一切煩愛卿從速籌辦之。」
  黎鉏見景公准奏,美得不能自抑,眉飛色舞地說道:「請大王釋念,一切臣定會安排得妥當周到!」
  黎鉏忙修國書一封,遣使送往魯國,邀請魯君是年六月於夾谷(今山東省萊蕪境內)舉行乘車之會,永結盟好。書中充滿了溢美之詞,讚揚魯君如何善用人,如何力挽狂瀾,撥亂反正,如今魯如何大治,聲震寰宇,等等。
  魯定公頭腦簡單,無自知之明,讀了齊侯國書,喜出望外,重賞來使,不及與「三桓」商議便欣然應允。
  事情並不像定公想的那樣簡單,「三桓」的意見分歧很大。有的說,齊國來書,儘是獻媚鼓吹之詞,可見並無實意。有的說,齊強魯弱,且齊國向來詭計多端,突然相邀,決非善意,貿然赴會,恐為齊所挾迫。有的說,明知齊人有詐,卻不能不往,不往既表示魯不願與齊友好,又顯示了魯國的怯懦與軟弱。有的說,不去赴會,勢必得罪齊國,招至干戈之禍……眾說紛紜,弄得定公莫衷一是。他真懊悔自己的輕浮與冒失,然而晚矣!前次晏嬰逝世,齊曾遣使赴魯報喪,這是友好的表示,但魯國卻並未派人前往弔喪,已經失禮。如今齊侯盛情相邀,彬彬有禮,如若拒絕,再次失禮,齊則有理由刀兵問罪,豈不更糟!再說,自己業已修書與齊侯,答應如期赴會,豈可失信於諸侯!縱然是刀山火海,也得硬著頭皮去闖。只是這相禮之官需認真選擇,他不僅要熟知禮儀,權謀善辯,根據這次會盟的特點,更需臨危不懼。只有這樣,才能不失禮於對方,不失威於盟壇,關鍵時刻能轉危為安。按照慣例,兩君會盟,皆由塚宰相禮。可是季桓子年輕稚嫩,不諳世事,從未經過這樣的場面,恐難當此任。最令魯定公放心不下的,還是季桓子的膽識。五年前季平子去世時,家臣陽虎手中一柄閃著寒光的寶劍,和一隻翻著白眼的羊羔,就嚇得他魂飛魄散,癱作一堆爛泥,乖乖地按陽虎的旨意訂盟。如此貪生怕死的怯懦之輩,怎麼能充任兩君會盟的相禮?孔子司寇倒是個理想的人選,就怕季桓子嫉妒,不肯相讓,鬧起糾紛。
  其實,魯定公又錯了。自從孔子任大司寇之職以來,朝中諸事,季桓子俱都推給孔子辦理,他自己倒落了個悠閒自在,整日花天酒地,鬥雞走狗。他雖不諳世事,卻也深明陪國君會盟是個苦差事,國君在外的衣食起居,會盟時的問答禮對均由相禮負責,稍一疏忽,便有喪權辱國之危險,特別是這一次,要冒著十二分的風險。因此,不等魯定公找他協商,他便主動進宮推讓,薦舉孔子為相禮。他說:「臣才疏學淺,不通禮儀,恐辱國辱君。孔大司寇博學多才,足智多謀,可當此任。」
  季桓子說出了魯定公的心裡話,這正是定公求之不得的。但他卻故意為難地說:「歷來兩君相會,由塚宰相禮,此乃古禮,怎好推給孔大司寇充任?」
  季桓子說:「只要官為上卿,均可任相禮,並非定由塚宰擔當。」
  魯定公說:「孔大司寇一向講的是名正言順,塚宰在朝,他恐難受此任。」
  季桓子說:「主公可宣大司寇上朝,先委其代行相事,再命其任相禮之職,事可成矣。」
  孔子朝見已畢,定公依季氏之言委其代行相事。孔子聽後,很覺意外。齊對魯一直存有二心,如今魯國較前振興,齊非但不敵視,反而會盟慶賀,豈不反常!季桓子見孔子發愣,認為他不願代勞,便說道:「孔大夫代行相事乃我久已想定,只是無時機提出。夾谷會盟之後,斯將永不任塚宰,孔大夫應為國盡力,不負國君之重托。」
  孔子知道,季桓子推脫相禮之職,不僅是為了圖清閒,更是怕擔風險。齊魯兩國是異姓諸侯,魯國接受齊國的慶賀,雙方盡合周禮,這叫做親異性之舉。然而這只是表面現象,齊國的真正意圖恐決非如此簡單。「禮」乃先祖所制,但人世滄桑幾經變遷,人心變化更是莫測,以「禮」為名,行非禮之實,在當今天下已屢見不鮮。孔子在齊三年,對齊國君臣頗有所知,晏嬰素講信義,只是已經作古。其餘大臣之中,多有奸詐之徒。特別是眼下當政的黎鉏,更是讓人難以捉摸。他原為高昭子家臣,卻整日與晏嬰形影不離。高昭子與晏嬰不共戴天,他卻能博得雙方的共同器重與信賴,連晏嬰這樣一位睿智英明,一世罕見的政治家也難識其廬山真面目。他爬上了太宰的寶座,主宰著強齊的命運。孔子在齊,與黎鉏接觸較頗,但卻一直摸不透他。對他的感情也無所謂愛與恨,只覺得他很神秘。他曾奉晏嬰之命保護過孔子師徒,可謂救命恩人,但孔子卻並不感戴他,反而覺得他令人生厭。孔子知道齊景公耳根子軟,料定這次夾谷之會定為黎鉏所策劃,是一個大陰謀。名為祝賀與結好,實則暗藏殺機,欲以刀光劍影脅迫魯君為其附庸。然而,身為大臣,應以宗廟社稷為念,豈可過多考慮個人安危?見義不為無勇也,寧殺身以成仁也,這正是報效國家,實踐自己主張的時機,豈能畏縮卻步?想到此,孔子微微一笑說:「丘受相禮之托,不敢推諉!太宰之職,丘不敢為!」
  定公聽孔子欣然受命,如釋重負,高興地說道:「有孔愛卿相禮,朕心放矣。」他似乎覺得這樣說有輕慢季氏之意,便又補充道:「魯乃禮儀之邦,萬不可失禮於齊國君臣。」孔子說:「啟奏國君,齊侯於國書上明寫著『乘車之會』。『乘車之會』乃修友好,不以暴力相凌。昔者齊桓公不以兵車,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雖然如此,然而臣嘗聞:『雖有文事,必有武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昔楚約宋襄公會盟於孟,亦言乘車之會。然楚伏兵於孟,宋卻毫無戒備,被殺得一敗塗地。前車之覆,後車之鑒也,望君王命左右司馬訓精兵五百乘,屆時護駕前行,伏兵於夾谷隱蔽之處,以備不測。」
  魯定公准奏,立即命左司馬樂頎,右司馬申句須,於全國軍中選精兵五百乘,加強訓練,不得有誤。孔子本人則全權總理會盟事宜。
  這夾谷是位於泰山以東的一處狹長的溝谷地帶,谷深林密,四周層巒疊嶂,蒼松翠柏,遮天蔽日。鳥在林中棲息,蟬在枝頭吟唱,蛙在溪邊鼓噪。千溪萬壑,流水叮咚,似在歌詠;南坡北嶺,鹿奔雉飛,像在比賽。多麼靜謐幽雅的世界啊!然而,公元前500年盛夏,這密林幽谷之中卻孕育著一場風暴,一場血腥的屠殺。
  祭壇依山而築,宮殿傍水而建,飛簷斗拱,小巧玲瓏,四周有高牆圍擋,遠比曲阜宮室華美。圍牆內又有一堵隔牆,把整個建築分為東西兩個對稱的跨院,結構甚為新穎別緻。黎鉏興工建此會址,很用了一番心思。表面上齊是這次會盟的發起者,東道主,將會址建得考究一些,以示莊重和誠意。實際上,他這是為齊侯興建了一處避暑行宮,以討好景公。孔子依諸侯相見之禮,先行入內晉見齊景公。齊景公也依禮接魯定公分賓主入內,各自獻上見面的禮物——一隻大雁。
  第二天,齊景公先去壇台,令黎鉏迎接魯定公來壇會盟。孔子偕魯定公來至壇邊,魯定公舉步欲從西階登壇,孔子扯扯他的衣襟,示意稍候。黎鉏發覺,微微一笑,也不搭話。黎鉏上壇報與齊景公,齊景公下壇迎接,於是兩位國君攜手從東階拾級而上。黎鉏這才招呼孔子,二人隨後並肩登上壇台。
  兩位國君各自按賓主坐定,黎鉏站在齊景公身邊,孔子立於魯定公側旁。黎鉏代表齊景公,以盟主的身份首先講話,他說道:「齊魯比鄰,似唇齒,若比肩,且歷有姻親,世代友好。齊侯欣聞魯國大治,國泰民安,不勝歡悅,特聚會以示祝賀,並永結盟好。」黎鉏講完,兩國相禮便引導國君正式舉行儀式——祭拜天地,歃血為盟,相互贈送象徵和平的玉帛等禮品,相互祝賀。齊是盟主,黎鉏將手一揮,兩位使從各端著盛有活雁和酒器的盤子登上祭壇,來到魯定公面前。一位使從用牛耳尖刀把雁殺死,向兩樽酒杯中各滴了幾滴血,退於一邊,黎鉏捧起一杯血酒遞與齊景公,齊景公離座,向魯定公雙手舉杯。孔子捧起另一杯血酒遞與魯定公,魯定公接過,雙手舉杯還禮,與齊景公對視,二人齊肩舉杯向天地各灑少許,然後一飲而盡,這便是「歃血為盟」,是古代結盟的禮節。
  魯定公高興地說道:「魯國願與齊國共建繁榮,禮尚往來,互通工商。」
  齊景公更是熱情,說道:「齊魯雖異姓諸侯,實乃兄弟也,從今往後,情同一國。」
  孔子聽後,心中不禁一悸。齊早有併吞魯國之意,今天從齊景公的熱情中看出了他的狂妄野心。齊雖是太公姜尚的封國,但與魯國不同,魯國乃是天子嫡親封地。這「情同一國」,實在是不合「禮」之詞,本想站出反詰,但見定公無不悅之色,也就忍住。
  黎鉏說道:「兩君相會乃兩國幸事,不可無樂。今有一班樂工。特獻四方之樂以助興,請兩位君主欣賞。」
  黎鉏說著向壇下揮手,一群面目猙獰的怪物鼓噪而至,他們手持刀槍劍戟,旍旄羽祓,狂歡亂舞,妄圖於混亂中劫持魯君。
  諸侯相會,歌舞助興,這是常例。魯定公在國內,聽膩了魯國的歌,看厭了魯國的舞,很想借此機會觀賞一下異國他鄉的藝術風味。可是,齊國登台的「樂工」既非窈窕淑女,又不是風流少年,而是一群七長八短,齜牙咧嘴的鬼蜮。他們咿咿呀呀,手腳亂彈,邊跳邊向魯定公圍來,手中的刀槍斧鉞在定公面前搖來晃去,嚇得定公面如土灰,渾身顫抖,不覺依偎在孔子身上,孔子萬沒料到齊國竟能表演如此歌舞,他怒火中燒,心血上湧,二目圓睜,刷的一聲拔出寶劍向「樂工」喊道:「爾等休得無禮!」他一邊護住魯定公,一邊轉向齊景公質問道:「齊魯兩君友好盛會,不用宮廷雅樂,卻用蠻夷之音,是何道理?百姓炫惑諸侯,依禮,依法俱當斬首,請齊主事者依禮、法行事!」
  齊國的主事官看看黎鉏,黎鉏將頭轉向一邊,置之不理。孔子見狀說道:「齊魯既修兄弟之好,齊事亦即魯事,魯豈能視齊失禮托法而不顧!魯司馬何在?」
  孔子的話音未落,只聽山搖地動一聲怒吼:「下官在此!」
  隨著一聲空谷迴響,申句須與樂頎躥上壇台。
  齊眾定睛看時,壇上屹立著兩座高高的鐵塔,都不禁悚懼汗然。只見兩位將軍向魯君與孔子深施一禮說:「末將聽令!」
  孔子命令說:「請代齊行事,斬帶頭樂工以正禮法!」
  「末將遵命!」只見寒光閃處,兩個領頭樂工的頭顱滾落在地,其餘的四處逃散。
  盛夏,悶熱異常,人都在張著嘴喘息,遠處的山谷裡傳來了戰馬的嘶鳴,近處的密林裡有戰車在滾動,整個夾谷瀰漫著灼熱的空氣,似乎隨時都會爆炸,隨時都會燃起漫天大火……
  這一夜,雙方都過得很不平靜。
  齊景公大發雷霆,在軍事上他常勝於魯,今天在外交上卻一敗塗地。他斥責黎鉏說:「孔子導其君行仁義,循古禮,爾卻導朕行夷狄之陋俗,害朕於不義,失禮於諸侯,為天下笑,居心何為?」黎鉏雖口頭認罪,但心中卻並不懼怕,他知道景公雖然生氣,但圖魯之心並未改變。只要能從魯國那兒得到好處,景公自然會高興,自己也照樣得寵弄權。今天這第一個回合算是失敗了,下一步該怎樣辦呢?怎樣才能從魯國那兒弄到好處,達到預期的會盟目的呢?他在籌劃新的陰謀,玩弄新的花招,齊魯兩君,特別是那孔子,不是都喜歡欣賞那宮廷雅樂,只有這樣才算是合乎古禮的嗎?這個好辦,於是黎鉏奏請齊景公說:「啟奏大王,此番會盟,難道就這樣不歡而散嗎?」
  齊景公餘怒未息,緊板著面孔說:「魯國君臣俱已震怒,且人家已有武備,不散又有何法?」
  黎鉏說:「盟約未簽,勝負未定,大王何必灰心喪氣呢?臣請大王明日設宴,招待魯國君臣,賠禮請罪,以解今日之隙。」
  「事情鬧到這等地步,也只好如此。」齊景公喘了口粗氣說。
  黎鉏連夜籌辦宴席,趕排歌舞,忙得不可開交。
  魯定公隨孔子回到住地,便要孔子回明齊景公,離開這是非之地。不久齊使又送來請柬,請他君臣明日赴宴。定公驚魂未定,哪裡還敢前往赴宴!孔子勸慰道:「君王休要擔憂,有孔丘在此,諒齊人奈何不得。我們匆匆離去,反遭他人恥笑。若黎鉏竟敢不軌,景公近在尺間,性命操在臣手。且有左右司馬侍立壇下,五百乘兵車陳於山林,何患之有?屆時我主儘管開懷暢飲,不虛此行!」
  魯定公還是放心不下,憂鬱無言。無奈事已至此,只好聽大司寇安排。
  第二天一早,齊景公親自來請魯定公君臣赴宴。宴會仍設在昨日的那個祭壇上,景公、定公共桌,黎鉏、孔子左右分別相陪。齊景公面有羞愧之色,慇勤賠笑。黎鉏不時向兩位國君張望,趁吃酒的當兒偷看孔子。孔子見狀,知道黎鉏還有新的花招,便倍加留意,只是不便顯露,假意只顧痛飲。
  黎鉏見魯國君臣只是貪杯,心中不免好笑。經過昨天的一場較量,他早已不把定公放在眼裡,只是這孔子確非等閒之輩,竟敢當著齊國君臣的面斬殺齊國樂工。可是現在你失算了,等會你喝醉了,我定要你君臣醜態百出,迫你就範,作我強齊附庸。到那時,我看你這位赫赫有名的聖人,將何面目去見魯國父老!黎鉏這樣想著,勸酒更加慇勤,一樽接一樽,一碗連一碗。景公與定公已經醉話連篇了,黎鉏起身說道:「臣不通禮數,昨日多有得罪!今有宮廷樂工一隊,善習齊風,願獻技於兩君席前,一則贖昨日之罪,二則助今日之興。」
  魯定公聽說又有樂工歌舞,急忙說道:「朕已醉矣,不,不……不要樂,樂工。」
  黎鉏哪管這些,迫不及待地說道:「魯君欲賞齊風,請樂工上場獻技。
  孔子默不作聲,他要觀察事態的發展,並不急於說話。
  幾位琴師調撥琴弦,一曲悠揚的調子奏過,四位女樂伴著一位太后服飾的女樂上場邊歌邊舞。四名女樂圍著太后服飾的女樂進進退退,忽而列隊行進,忽而作駟乘之形。太后服飾的女樂極盡力量,做出各種媚態和淫蕩的動作,不時地以目挑逗定公。四名女樂各將手中鮮花交給太后服飾女樂,將其圍在中間,如眾星捧月。太后服飾的女樂在四女樂簇擁下款步輕邁,婀娜前行,將手中的鮮花獻與定公。定公搖搖晃晃,正欠身去接。只聽「匡當」一聲巨響,眾人皆驚。只見孔子將面前几案掀翻,美酒佳餚潑灑滿地。孔子奔上前去,按住魯定公說道:「主公慢來,此歌乃誣爾先祖之淫辭,此女扮作文姜,獻花乃視我主為禽獸也。」
  魯定公大吃一驚,愕然向孔子看去。
  原來這五個女樂扮的是文姜和齊宮宮女,唱的是齊詩《載驅》。《載驅》的內容是齊景公之先祖諸兒與其妹文姜的亂倫羞事。
  孔子怒不可遏,渾身顫抖,載指女樂喝道:「爾等踐踏盟壇,不僅破壞齊魯兄弟之盟,而且以淫辭誣爾先祖,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孔子轉向景公說道:「請大王速誅女樂,以潔兩君視聽,更慰汝先祖在天之靈。」
  齊景公見孔子發怒,斥責女樂,不知是何原因,又聽孔子要誅女樂,以慰先祖在天之靈,更加莫名其妙,忙向道:
  「大夫何故震怒?」
  孔子回答說:「大王深居宮中,焉知貴國風情否?《載驅》乃國人斥爾先祖之音,如今竟以恥為榮地於齊魯會盟之壇演唱,大王將何面目見先人於地下!……」
  景公急問:「何辭也?所記何事也?」
  孔子羞於回答。景公又問黎鉏,黎鉏此時嚇得跪在地上更不敢言語,只求景公寬恕。
  齊景公又催孔子快講:「孔大夫請講無妨,朕免你污君之罪。」
  於是孔子簡要地將二百年前齊國的那段不光榮的歷史敘述了一通,齊景公聽後,羞得臉發紅,氣得唇發青,驚得魂魄出竅,急令將女樂盡數斬首,以雪今日之恥。
  好一個太宰黎鉏,真乃機關算盡太聰明,竟然在莊嚴的外交盟壇上自掘祖墳,自鞭祖屍,齊景公豈能不惱!
  兩國會盟,盟約應本著平等互利的原則協商締訂。而夾谷會盟的盟約卻是齊國早在臨淄就已擬好,只拿到會上來讓魯國簽署執行,這哪裡是什麼兄弟之盟!盟約共有九款,最後一款為:齊國出征時,魯國需出三百乘兵車相從,否則便為破壞此盟。這顯然是要魯國無條件地承認自己是齊國的附庸。昨夜魯君臣研究這個盟約時,魯定公讀到這最後一款,義憤填膺,拒不肯接愛。孔子考慮到兩國強弱懸殊的客觀形勢,這一條雖然難以拒絕,但卻不能無條件地接受。見眼下的鬥爭形勢有利,便挺身說道:「魯君讀齊所擬之盟約甚喜,只末款未盡解其義,請齊侯明示。」
  這一款原本是黎鉏臨時加上去的,所以齊景公理不直,氣不壯,吞吞吐吐地說:「齊魯既結兄弟之好,理應相助。」
  孔子說:「大王所言極是,兄弟之間理應相助。然則,昔者齊所侵魯汶陽等地,若不歸還,何談兄弟之誼,手足之情呢?」
  齊國君臣猝不及防,被問得瞠目結舌。「這,這個……」那齊景公嘴直張,但卻說不出話來。他忽然想起,昨夜曾有心腹內侍奏道:「小人謝過以言,君子謝過以行。大王既知失禮於魯,何不將所佔魯之汶陽、鄆、龜陰三地歸還之,以表修好之誠意!」可見,齊魯竭誠修好,若水之歸海。想到這兒,齊景公下定決心,歸還了以往侵佔魯國的全部土地。
  齊魯重修舊好,結為兄弟之邦。
  孔子隨機應變,折衝尊俎,以「禮」為武器進行鬥爭,以弱勝強,保全國格,取得了外交上的重大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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