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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周都求學 學問益進

  自從吸收了孟氏兄弟入學,孔子辦學的經費得到了絕對的保證。
  孔子作學問,不似有些人那樣,東一把,西一掃帚,而是有著嚴格的計劃性,常集中數年時間,專事某一方面的研究,諸如普查民俗風情,研究音樂理論,等等。近來他正結合教學實踐,深入研究周禮。在研究的過程中,遇到了許多難題,而且平時學生關於禮的請教,他常常不能給以圓滿的答覆,很感內疚。他早聽說老聃貫通禮樂的奧旨,深明道德的精義,有心前往拜師求教,無奈困難重重,一直未能如願。如今南容每日來聽講,他是完全有條件幫助夫子的。一日,孔子向南容談出了自己的設想和打算,求他成全。夫子一經提出,南容滿腔熱情地答應,他說:「一年一度向周王納聘的時節到了,往年都是由家父前往,今歲我奏明君侯,讓先生攜我同往,如此便可收到一舉兩得之利。」南容刻不容緩地奏明昭公,昭公欣然准奏。其實,昭公是頗費過一番心思的。一則他素知南容是個賢臣,由他陪孔子出國,完全可以放心,可以信賴。二則孔子早有賢名,料定將會發展成為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早在十四年前,孔子生子,昭公賜魚,就並非盲目之舉。十四年的時勢證明他的預料是準確的。三則昭公早不滿於眼前的政治局勢——三分公室,政權旁落,自己充當傀儡。他幻想著孔子此番赴周都,將討回強公室、抑私家的靈丹妙藥。於是立刻頒賜孔子車一乘,馬兩匹,御者一人,由敬叔陪同前行。
  黃塵滾滾,馬蹄噠噠,一乘單轅華車從魯城中馳出,向西南方向飛奔而去。車轄、輪輞、鞍轡的精美黃銅飾件在陽光下閃耀著令人目眩的光斑。執御的人端坐在車上,長鞭一甩,「叭」的一聲在半空中一個炸響,四匹肩肥臀圓的駿馬撒開蹄子風馳電掣般地飛奔。
  車上兩人正襟危坐,儀態肅然。靠右首坐的那個人身材高大魁梧,頭弁幾乎觸到了車蓋,他便是孔子。左首是一個冠服華貴、皮膚白皙的青年公子,他就是南宮敬叔。
  一行三人,曉行夜宿,飲風餐露,雖說辛苦,倒也其樂無窮。敬叔不時地向孔子請教婚喪祭餉之禮,孔子便無所不答,津津樂道。就連各種禮儀的繁文縟節、一招一式都描繪得淋漓盡致,令敬叔歎為觀止。一路上更使敬叔大開眼界的是,孔子不僅會講,而且會做。每當遇有鄉下背攜戶口簿子的人從車前經過時,他總要御者放慢車速,手扶車軾(車前橫木),注目以禮,說是為了表示對人的尊敬;每當行至路口不知去向時,孔子從不讓御者問路,而是親自下車,大禮參拜後再問去路;遇著盲瞽之人,他總是下車表示敬意;遇著穿喪服的人,他總要手扶車軾以示同情。敬叔感歎道:「若如夫子知禮謙讓,何恐天下不安!」
  這一天,車子從一座山下經過,不遠處有一青年正在張網捕雀,孔子命御者暫停前行,師生憑軾觀看。只見那些大雀飛來,在網周圍落下,警惕地試探著跳向前去,它們跳跳停停,環顧周圍動靜,快到網跟前時,歪著頭,仔細地研究那羅網,對網中撒下的誘餌看也不看,立即振翅飛去,還發出警告的叫聲。而那些小雀毫無顧忌地集於網前,鑽進網內啄食,被捕雀青年盡行捉去,成了囊中的獵物。孔子對敬叔說:「大雀機警,見網遠避,機警則遠禍;小雀貪食,自投羅網,貪食則亡身。鳥雀尚且慎擇所從,所以君子應以不貪為貴,擇交而從。」
  敬叔拱手施禮道:「衷心感謝老師的教誨!」
  孔子教學的地點不限於講堂,而是全社會;孔子教學的教材不限於「六藝」,而是廣泛的生活。
  南宮敬叔年歲太輕,不足二十歲,說起來還是個孩子,第一次出國,一方面覺得重任在肩,不勝榮耀,另一方面感到緊張。快到洛邑了,他急切地詢問孔子說:「夫子,拜見老子時,應如何施禮?」
  孔子微微沉思,輕聲說道:「不必拘謹,大凡有德君子,嚴己寬人,虛懷若谷,唯求己之行有禮,不求人之行於己。此乃大德不逾矩,小德可出入喲!」
  聽孔子這樣說,敬叔放下心來。正欲談論別事,忽聽御者興奮地喊道:「快看,洛邑到了。」御者緊接著甩動鞭子,在空中連著炸了三個爆響,孔子等抬頭觀看,果然已經看到洛邑城中台榭觀闕高大的綽影了。
  孔子乘車不回顧,不講話,那是在一般情況下的習慣。如今要赴長途,連乘數日,又有得意弟子隨行,自然要打破舊習,與弟子交談,對弟子進行活生生的教育。
  孔子見已到洛邑,十分高興,向四周觀看一遍,忽然對御者說:「慢!」
  敬叔忙問:「夫子為何緩行?」
  「你看這大道已打掃得乾淨清潔,定是老聃已知我等近日到此,早有準備,切不可急馳狂奔。」
  御者遵命,緩韁而行。馬車拐過一個樹林,孔子看到路兩旁早有人在迎候,急忙下車,手擎贄禮——大雁,款步向前。敬叔也慌跳下車跟上。
  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陽,外字聃,一說謚號聃,楚國苦縣人,此時正仕於周為「守藏室之史」1。他熟於掌故,精於歷史,諳熟周禮,明於天道,通於歷數,雖未開庭設教,但問學者絡繹不絕。近日得知孔子赴周,不勝歡悅,連忙差人灑掃庭院,郊迎貴賓。孔子等人走上前去,只見正中一位長者,身材高大,骨硬肌健,上身著玄色右衽交領絲衣,下身穿玄色多幅裙裳,長可曳地,足登雙層絲靴,腰繫著四寸寬的生絹紳帶,其外有一細小雙帶,佩掛一支鯊鞘玉柄長劍。這渾身玄色給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使人一見便生幾分敬意。再看那面部,鬚眉皆白,與全身玄色形成鮮明對照。白眉長過寸餘,下垂過目。幾綹稀疏的長鬚,一尺有餘,宛如一縷新絲,飄逸有致。滿頭白髮俱挽在一頂小巧的白色鹿皮爵弁之內,爵弁兩旁各綴一行晶瑩玉飾,燦如銀星。一柄彎如虯龍的籐杖點在路面上篤篤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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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守藏室之史,相當於現在的國家圖書館館長或歷史博物館館長。

  孔子看後,心中暗暗稱讚:好一派道骨仙風!他雙手高舉大雁,深揖大禮說道:「魯君派孔丘與南宮敬叔前來求教於尊師門下。」
  老子上前一步,還禮,接過大雁,交給侍從,復又施禮說道:「仲尼好學,遐邇聞名,後生可畏,老朽不及。」老子言若洪鐘,擲地有聲。他轉過身拿起侍童用木盤托上的三觥清酒,「仲尼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來,老朽敬二位薄酒一觥。」說罷,先自仰首一飲而盡。孔子和敬叔也隨之飲罷。二人又各斟一杯,啜一滿口,余酒潑灑於地。這也是秉禮而為,是為祭路。
  老子和孔子、敬叔同車入城,餘者尾隨車後。直至驛館門前,老子絕口不談學禮之事,敬叔不免有些著急地問:「敢問尊師何日賜教?」
  「不必操之過急。」老子慢條斯理地說,「二位先到各處飽覽風光,歇息幾日再議不遲。」
  老子說罷,告辭走了。敬叔見孔子也一直未提學禮之事,埋怨道:「夫子忘記國君遣我等赴周使命否?」
  孔子說:「欲速則不達。我等先四處觀光,開拓耳目思路,待有心得,再與先生學禮,豈不體會更深!」
  敬叔聽孔子剖析,很覺有理,高興地說:「明日我們四處觀游,豈不妙哉!」
  「不!」孔子糾正說,「我們先謁明堂和太廟。」
  第二天,師生二人先來到了明堂。
  明堂是古代天子宣明政教的地方,所有朝會、慶賞、選士、教學等大典,都在這裡進行。明堂四面的大門上,畫著堯、舜、禹和桀紂的畫像。堯、舜、禹魁偉和善,豪爽英俊,桀、紂則凶神惡煞,尖嘴猴腮。牆壁上畫著周公相成王圖。孔子一見周公的畫像,立即想起了三天前的夢境。那一夜,他們一行三人投宿在一個老翁的家裡。半夜,一個小吏帶著一夥兵丁破門而入,捉走了老翁不滿十八歲相依為命的獨生子,並搶走了全部衣物和糧食。老翁悲泣了一夜,孔子雖嫻於辭令,也無言解勸,只有陪著傷心。他毫無倦意,心潮翻滾,心痛如絞,雙目滑膩,朦朧中見一長者乘龍車自天而降,與之促膝傾腸。作別時長者慈祥地微笑著對他說:「不要傷心,要實行仁政德治,救民於水火!……」說著用大手拭乾了他腮邊的淚痕。他睜開雙眼,面前那位和善的長者不見了,臉腮上還留有他那只寬厚大手的溫馨和余熱。他默默地回憶著夢境,但怎麼也想不起這位似曾相識的長者是誰。這團疑雲一直籠罩著他,三天來弄得他若有所失。仰望眼前周公的畫像,孔子這才恍然大悟了,原來自己夢見了周公!夢中的周公竟與這畫像不差毫髮。在孔子心目中,周公不是相武王伐紂,輔成王大治的周文王之子,而是天上神明,人間偶像,是帝王的楷模,自己的追隨。人類社會猶如一葉輕舟,在浩淼的浪濤中顛簸前進,而周公所制定的禮樂典章便是這輕舟的舵和帆槳,沒有它,這輕舟就要傾覆或失去方向,沒有它,這輕舟就要停滯或倒退。自己的使命,就是做一個出色水手,穩操舵,高揚帆,急划槳,讓這輕舟迅猛駛向遠方。其實,這比喻是不恰切的,周禮倒頗似水中的逆流和漩渦,常使輕舟倒行而逆施。
  孔子在「周公輔佐圖」前流連忘返,久久不肯離去……
  他們又來到東周太廟。太廟是帝王的祖廟,也是帝王祭祖的地方。
  敬叔見一排七座大廟,都是瓦脊草頂,飛簷斗拱,不知哪座是太廟。孔子解釋道:「按周禮之制,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為七。以左昭右穆,而定父子兩代之別。始祖居中,昭位在左,穆位在右。宗廟次序,墳位葬位,祭祀排列,均依此制。」
  敬叔恍然大悟說:「原來如此!那居中必是太廟,亦即後稷之廟爾!」
  二人說罷,拾級而上,步入太廟,指指點點,說古論今。忽見左陛之上有一金人,口上貼有三道封條,背上一行銘文:古之慎言人也。敬叔好不驚奇,用手摩挲著金人繞了三匝,看不明白。又看看孔子,見他也在沉思,就問道:「此乃何意?」
  「此金人三緘其口,古之慎言人也!相傳其背乃銘周公口囑,勸人出言慎重,處世小心。多言多事,多事多災,多災多悔也。」
  敬叔聽孔子一解釋,方才明白,便說道:「倒也有些道理。」
  孔子思索著說:「話雖如此,然而失之太過。世事乖舛,權貴暴戾,若無人匡政,仗義直言,則人間苦不待言。丘疑此非周公之言,乃後人托古而造罷了。」
  「莫非是那老……」敬叔話未出口,孔子截住話頭道:「我等學禮而來,切勿出言不遜,來日論道更需語恭詞謙,洗耳聆聽!」
  二人談論著步入廟室之後,審覽著各式各樣的祭器。
  孔子把那太廟和三昭三穆之廟裡裡外外仔仔細細地看了個遍,就連那殿堂觀闕的長寬高,祭器擺放的上中下,物件顏色的紅白黑都不放過。南宮敬叔十分驚歎夫子的知識像那東海之波,深不可測,多不可量,這兩天他的受益勝讀十年書簡。他疑惑地問孔子:「夫子為何知道得如此之多?難道是生而知之的嗎?」
  孔子微微搖搖頭說道:「我非生而知之者,乃好古,勤敏學習得來者。吾初入太廟,事事皆發問。有人譏笑我說:『誰說叔梁紇之子懂禮呢?』吾聞之,回答道:『是為禮也。」
  敬叔有些著急了,牢騷著說:「照此觀禮問道,怕三年五載也難睹君顏了。」
  孔子半開玩笑地說:「先生不教,弟子奈何?姑且自學耳!」
  其實,孔子心裡也在揣摩:這老子把我二人送至驛館,一走了之,並不授禮論道,而是任你觀光,究竟何意?莫非不願傳授,抑或……」
  突然他精神一振,心裡豁然開朗。他明白了:老子已經開始傳道了!……
  「明日我們再到何處?」敬叔憂心忡忡地問道。
  「明日乘車前往孟津。」
  「就是武王伐紂,大會諸侯的地方嗎?」
  「諾。乘此良機憑弔夏商週三代古跡,追思盛世先賢先哲,真乃丘之幸也!」
  「何時才能求教於老子呢?」
  「任隨自然。以後每日早晨到其府上言明去處即可,不必強求相見。」孔子說話時那種充滿著信心和力量的神態使敬叔莫名其妙,他問道:此乃何意?」
  孔子回答說:「不必多問,逕自多思。三日之後若思而不得,吾將言之!」
  次日,孔子與敬叔前往老子府前,侍童言道:「先生外出,不在府上。」
  孔子說:「煩請稟報先生,丘與敬叔今日前往孟津。」
  又一日,天剛放亮,二人趕到府前,老子又不在,孔子便道:「煩請稟報先生,丘與敬叔今日赴西毫憑弔契、湯(前代二王)舊都。」
  憑弔舊都歸來,天色尚早,無所事事,孔子說:「聞聽京都人人知禮,我們何不找一人家求教一番。」
  敬叔說:「知禮者,士人貴族。像你這樣有學問的人,怎能求教庶人?」
  孔子說:「敬叔差矣,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學習是要不恥下問的。」
  他們敲開一草堂門,一位長者迎出,孔子道明來意,分賓主坐定。這是一個幾代同堂的大家,晚輩端上果品侍候。一家幾十口人,燒飯、紡線、搗米、鋤田、放牧,各有分工,顯得十分和睦。
  孔子說:「請問,京都通行的禮制都有哪些?」
  長者回答說:「老朽不才,請君指教。京都禮制,有饋贈禮,是敬死喪的;射饗禮,是敬鄉黨的;食饗禮,是敬賓客的……」
  孔子又問:「諸多禮制有何用處?」
  長者繼續說:「居家有禮則長幼分,閨門有禮則三族和,朝廷有禮則官爵尊,田獵有禮則戎事閒,軍旅有禮則武功成。若失卻了禮,就像瞎子行路,失卻了攙扶他的人;又如終夜無燭坐於暗室之中,耳目無所見,手足無所措,遺禍無窮矣。」
  敬叔欽佩得連連點頭。二人謝過長者,告辭回驛館。
  再一日,孔子與敬叔照舊例來到老子府前,未及開口,那童子便說:「我家先生已至太廟,請二位先生急速前往。」
  二人急忙奔向太廟,遠遠便見一位高齡長者站立廟前,一派超然大度。
  「你二位是孔仲尼和南宮敬叔吧?」老人率先問道。
  「正是在下,不知先生……」
  「老叟萇弘也!」
  二人急忙大禮參拜:「不知樂師在此,望請海涵。」
  「今日樂工演習《大武》樂章,請二位指教。」
  「《大武》?」孔子被這意外的消息驚呆了,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這《大武》乃是一曲反映周武王率諸侯傾覆殷紂王朝的大型樂舞,共有「六成」(相當於六場)。多少年來,《大武》樂舞幾瀕失傳,唯有周之萇弘樂師可以通演《大武》六成,尚且秘不傳授。一班貴族、大夫都以親睹《大武》為幸、為榮、為豪。孔子萬沒想到自己竟有這樣的福氣,真可謂大喜過望啊!
  萇弘引他二人落座。只見堂上的樂工已將樂器擺好。音量較小的彈撥樂器、琴瑟之類放在最前;音量較大的竹管等吹奏樂器放在其後;音量最大的建鼓、編鐘、編磬等放得更遠,真是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音俱全!
  孔子心中暗暗稱讚:樂器如此排列,不僅有條不紊,而且更有音響層次,不愧是周樂師!那虎紋特磐,碩大細潤,還真從未見過。怎麼,那塤竟有七孔?魯國還一直用五孔塤。莫非是在宮、商、角、徵、羽(相當於簡譜的1、2、3、5、6)音外,另制清角、變宮(相當於簡譜4、7)二音?那築,看樣子有十三根弦,那笙竟有十四簧,那竽足有三十六簧,還有那龠(排蕭前身)如編管之式,那木柷,形如漆桶,那敔,狀如臥虎……
  正值孔子如癡如呆地辨認理解那些難以數清的精美樂器時,雄壯威武的鼓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咚!咚!咚!……咚!」只聽得玉枹(鼓槌)響騰,徐張徐緩,時揚時抑;時而有如萬馬奔騰,山呼海嘯,宛若霹靂千鈞,地裂山崩;時而又似幽谷清叩,山壑回聲,游絲斷線,即合即離……
  孔子心想:為何這敲鼓之聲如此之久?莫非……「夫《武》之播戎已久,恐不得其眾也。」坐在孔子身邊的萇弘老人像是自言自語。噢,孔子明白了,這長時間的擊鼓是召喚眾人之意。
  鼓聲過後,頭戴冠冕,手執玉斧朱盾的武士組成的舞隊自北面出場了。
  「始而出。」萇弘像一個絮叨話的老太太低聲地叨念著。
  武士們高聲地唱起了氣壯山河的頌歌:
  於皇武王!(啊,英明偉大的武王!)
  無競維烈。(堅強奮發,是為榮光。)
  允文文王!(有文德,顯考文王!)
  克開厥後。(能夠廓開後世大業。)
  嗣武受之,(武王繼承文王遺烈,)
  勝殷遏劉。(戰勝殷商,消滅紂王。)
  耆定爾功。(奠定其功,天下共仰。)
  這些武士們儀容是那樣恭敬虔誠,聲音是那麼嘹亮雄壯。
  突然連頓三次腳,舞隊開始行進。
  萇弘又在叨念著:「三步以見方。」
  孔子心想:這老樂師不時叨念,卻是何意?「三步以見方」是表示出征機會已到,同時表示第一成結束。噢,老人是在關鍵之處點撥於我啊!想到此處,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第二成正激烈地進行著。舞隊在行進中做各種擊刺戰鬥動作,象徵著軍威遠振全國。此成舞蹈熱烈、奔放、勇猛,顯示出周部落的必勝信心。最後舞隊分列以示殷紂已亡。
  「夾振而駟伐,威盛中國也。」「分夾而進,事早濟也。」萇弘老人依然在叨念。
  舞隊又唱歌祝捷了。
  第三成,伐紂凱旋之後又向南方進軍。
  第四成,平定了南方。
  第五成,舞隊以周,召兩公為首,分成左右兩隊,象徵輔佐武王統治。樂曲上用「亂」突現全曲高潮。曲「亂」時,舞者皆以「坐」姿,以示周、召二公的和平盛世。
  萇弘老人依然在自語著:「《武》亂皆坐,周、召之治也。」
  「再始以著往,復亂以飭歸。」
  第六成又開始了,舞隊合併一起,齊聲讚頌周朝強大和武王英明。
  整個舞樂至此結束。孔子深深地被這氣勢磅礡的歌舞折服了,他感到自己的心靈充滿了神聖、威武、肅穆的感情。他甚至想:如果自己能生活在文武周公的百年盛世,那該多好啊!
  忽然,他聽見萇弘老人叨念道:「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於外,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聲和;亂世之音怨,以怨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
  孔子聽到此處,禁不住拍案叫絕:此言音樂與政教相通。太平盛世的音樂必定安樂,政治便也修明和美;禍亂之世的音樂必然怨恨,政治也必苛暴;亡喪之世的音樂必定悲哀,生民也困苦不堪。
  正當孔子要上前向萇弘老人致敬求教時,那老子不知何時來到,開口說道:「先生又欲兜售樂經耳?豈不知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萬物本於無,故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唯夫道,善貸且成。」
  萇弘老人氣得滿臉通紅,毫不相讓地駁斥道:「樂者,像成者也。唯樂不可以為偽,盡善盡美矣!」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也;皆知善之為惡,斯不善矣。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老子瞇著雙眼,悠然自得地說著,彷彿他在吟詠著一首意境優美的詩篇,陶然自娛。
  「與你論樂,久言不通,真可氣煞人也!」萇弘老人氣得跺著腳說,「年輕人,你向他問禮論道,定然徒勞往返。」
  孔子思索了一下,略一施禮,朗朗答道:「二位師長談樂論道,弟子受益匪淺。竊聞恐所論非同一事耳。老聃師,以道論樂,實則唯道;樂師以樂言道,實則唯樂,所言道同而類不同也,故不必相爭!」
  兩位老者聽了孔子的話,眼裡放出奇異的光。他們互相對視了一會,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果然名不虛傳,機敏過人。」
  孔子心想:此乃何意?怕是二人早有預謀。老子不授道,三拜不見,任他二人觀光憑弔,今朝又觀看《大武》樂舞……
  這一切皆出自精心安排,豈不正是以不授之道而授道嗎?
  孔子又向老子請教了關於禮的知識,例如出喪的時候逢見日食怎麼辦,小孩子死了該葬到近處還是遠處,國家有喪事的時候不避戰爭對不對,戰爭的時候應該把已死的國王的牌位帶著還是不帶,等等。老子都根據事實和情理作了明確的解答。孔子急忙施禮道:「多謝先師授禮!」
  老聃微笑道:「我等徒有虛名,何談傳道授禮?爾學已有成,返魯用心體會便是!」
  「請問先生之道何時向我們傳授?」敬叔再也忍不住了,但表面上仍然恭敬地問道。
  「哈,哈,哈哈!……」老子大笑一陣道:「爾問仲尼便知。」
  「問他?」敬叔怔了一下又說:「請問何為道也?」
  老子微微一笑,吟詩般地唱道:
  有物混成,(有個渾然一體的東西,)
  先天地生。(它先於天地而生。)
  寂兮寥兮!(無聲啊,又無形!)
  獨立不改,(它永遠不依靠外在力量,)
  周行而不殆。(不停地循環運行。)
  可以為天下母。(它可以算做天下萬物的根本。)
  吾不知其名,(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字之曰道,(把它叫做「道」,)
  強為之名曰大。(勉強再給它起個名叫做「大」。)
  大曰逝,(大成為逝去,)
  逝曰遠,(逝去成為遼遠,)
  遠曰反。(遼遠又返轉還原。)
  故道大,(所以說道大,)
  天大,(天大,)
  地大,(地大,)
  人亦大。(人也大。)
  域中有四大,(宇宙間有四大,)
  而人居其一者。(而人居其一。)
  人法地,(人以地為法則,)
  地法天,(地以天為法則,)
  天法道。(天以道為法則。)
  「咳!」敬叔長歎一聲道:「竊恐敬叔永生難通先師此道。不通也罷,超然世外,心靜寡慾,若納若拙,若愚昔屈,萬事皆無!」
  「然也!此正吾道也!」老子臉上掛著神秘的笑容道,「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
  敬叔愣在那裡,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這位神秘古怪的老朽玄而又玄,鬼神難測,虛虛實實,有有無無,真真假假,令人暈頭轉向。
  正在凝神諦聽的孔子,似乎踏進了一個玄妙之門,忘記了周圍存在的一切。他感到了自己已經超脫了人間和現實生活的種種紛擾,飄向了浩渺世界。那裡沒有戰爭與創傷,沒有飢餓與呻吟,沒有血淚與刀槍,那裡的一切都是屬於大自然的,人是自然的驕子,自然是人類的母親——茂密的森林是她飄逸的長髮,潺潺的流水是她甘淳的乳汁,廣袤的草地是她坦蕩的胸膛,溫暖的太陽是她晶瑩明亮的眸子,高雅的月亮是她頭上的玉梳,和煦的輕風是她甜蜜的絮語,飄浮的靄嵐雲霧是她的絲裙綢裳;啊,日出月落,苗青谷黃,蟲啾蛙唱,鶯囀鶴翔,鹿奔蝶飛,山高水長……
  那個理想中的世界畢竟太遙遠,太渺茫了!而眼前——孔子的思緒猛地轉回到清醒理智的現實中來,這個充滿著愛與恨、惡與善的世界,才是自己思考的土壤。想到這裡,他抖起精神向老子和萇弘一拜說道:「承蒙二位師長指教,弟子終生受益。不日返魯,還望撥冗延見,以匡不逮!」老子與萇弘相互對視後言道:「老朽愚腐,未敢自詡聖賢。
  僅以齒長之故,臨別定為贈言。」
  還是郊迎時的路旁,還是那古老的禮節。老子捧起一觥清酒說:「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
  「諾,丘樂聞之!」
  「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因議人之非也。博辯廣大而危其身者,因發人之惡也。」
  「諾,丘謹記之!」
  反者謂之功,(向相反的方向變化是「道」的運動,)
  弱者道之用。(柔弱是「道」的作用。)
  禍兮,福之所倚,(災難啊,幸福緊靠在它的身邊,)
  福兮,禍之所伏。(幸福啊,災難埋伏在它的裡面。)
  多言數窮,(論說過多,注定行不通,)
  不如守中。(還不如保持適中。)
  見素抱樸,(外表單純,內心樸素,)
  少私寡慾。(減少私心,降低慾望。)
  方而不割,(方正而不顯得生硬勉強,)
  廉而不劌,(有楞角而不至於把人劃傷,)
  直而不肆,(正直而不至於無所顧及,)
  光而不耀。(明亮而沒有刺眼的光芒。)
  老子講到此處望了望垂首恭聽的孔子,讚賞地說:「吾乃以不教之道而授道,爾乃以不問之道而問道。吾道窮矣,爾道通矣!」
  「弟子不敢!吾師乃終生之吾師,願聞道之多矣,久矣!盼早日降趾魯都,再聆教誨!」
  「哈哈!」老子笑道:「去吧,盼你有成!」
  「拜辭先師!」孔子與敬叔三拜稽首於地,然後執綏登車,戀戀不捨而去。
  老子和孔子都是中國文化史上極其傑出的人物,他們的會見是燦爛的古代文化史上饒有意義的一頁。
  又是黃塵滾滾,馬蹄噠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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