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奉君命出使周都,學禮、學樂、學道,自覺恩寵榮耀,而且收效頗大,滿載而歸,心裡像陽春三月的花朵,正怒放噴香,歸家後不等與弟子和家人們交談,便登魯宮回奏。昭公日思夜盼的是孔子能從洛邑帶回一件得力的工具或鋒利的武器,有這一工具或武器在手,便可以「強公室,抑私家」,讓「三桓」及各貴族拜倒在他的膝下,忠心耿耿地聽呵斥,老老實實地服驅遣,安安分分地效忠心。然而孔子給他帶回來的卻是「克己服禮」之類的不切實際的理論和主張,這好比是隔靴搔癢,使其大失所望。魯昭公需要的是強心劑,而不是康復靈。他得出了一個結論:孔丘赤膽忠腸,但卻過於迂腐,向他請教學問是良師,與之一起改變魯國的政治形勢卻並非益友。昭公的冷漠猶如一盆冷水,從頭頂潑到腳跟,孔子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有柴、有火,無空氣和空間,便難以燃燒;有弓,有箭,無山林和苑囿,便無法射獵;滿腹經綸,赤誠肝膽,不遇明君,也難申抱負。國君不能重用,孔子只好佇足杏壇,專事教育和學問。
孔子自見過老子,過去一些偏於主觀的做法明顯減少,遇事能更冷靜地分析,加以他原有的勤勉和熱情,就更令人欽敬,所以弟子愈益增多,且有許多來自遠方。
弟子們向孔子問起老子,孔子說:「鳥,吾知其能翔,然善翔者卻常為人所射;魚,吾知其善游,然善游者卻常為漁人所釣;獸,吾知其善走,然善走者卻常為獵人所獲;唯龍,雲裡來,風裡去,行天穿霧,無可御者。吾觀老子,猶雲中之龍也。」
近日來,孔子集中教授「樂」。那時的「樂」,與現在的概不同,而是文藝的泛稱,包括詞、曲、舞三部分。
一日,杏壇上,孔子正在給弟子們講樂,教學生們鼓瑟操琴。弟子們或坐、或跪、或立,群星拱月般地將孔子圍於中間。談到周樂,孔子說,周樂的結構一般分為四個樂段,有引序、發展、高潮、結尾。演奏時開始合奏,舒緩平靜;放縱地展開以後,穩定和諧;發展到高潮時,節奏清晰、明快、熱烈;結尾部分餘音裊裊,繞樑三日……
曾皙在一邊鼓瑟,鼓著鼓著突然停住,圍過來問:「夫子,這瑟為何二十五弦?」
孔子回答說:「瑟本伏羲氏所造,原五十弦,至黃帝時,命素女鼓瑟,曲甚哀傷,帝乃破其半,是為今之瑟也,故今瑟二十五弦。」
子路粗大的手指,鼓起瑟來笨得要命,學了半天,才勉強掌握了基本指法,心中很不耐煩,對孔子說:「老師,士人彈琴鼓瑟,終有何用?」
孔子和顏悅色地說:「琴瑟之聲和悅,頗具君子美德。其可幫人防禦邪僻。經常鼓瑟彈琴,可達修身養性,重返天真之效果。樂之最大功效乃和同也,《禮》曰:『禮別異,樂和同。』二者相互協調,即可達到理想之道德境界。古書上說:『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講的即此道理。」
孔子講得津津有味,子路聽得懵懵懂懂,又練了一氣,仍像老婆子彈棉花一樣。
孔子見其他弟子都練得很專心,長進迅速,唯獨子路急於求成,瑟聲像雨打缸蓋,無曲無調,便說道:「仲由,你如此怎可學鼓瑟呢?」
子路羞容滿面地說:「弟子不才!」
孔子說:「由呀,彈琴鼓瑟不得性急,欲速則不達。最重要的是改掉浮躁脾氣。心浮而氣躁,功夫再大,亦是徒勞。」
子路連連點頭,但心卻一時沉不下來。秉性難移呀!
操弓揮劍的子路,手大指粗,加以秉性粗魯急躁,鼓瑟難能入門,進步緩慢,因此許多同學瞧不起他。孔子見此情形,對弟子們說:「仲由的學問大有長進,只是尚未精深。臂如歸家,已經走進正廳,尚未步入內室。」以此來鼓勵子路,使其不致灰心喪氣。
公元前517年,孔子三十五歲。
仲秋八月,魯昭公祭祖的時間快到了。依照慣例,不僅祭祀籌備工作一應由季平子負責,連主祭也是他的差事。近日來季平子很忙,除鬥雞外,便是組織力量排練八佾之舞。他決心將今年的祭祖大典搞得更隆重些,以炫耀自己的權威,慰藉祖宗在天之靈。
孔子的教學活動一向是結合社會實際進行,入秋以來,他就忙著修改八佾舞。他要吸收《文王操》和《大武》的優點,參照周都天子郊祭的長處,重新修改八佾舞的唱詞、音樂和舞蹈,使之更充實,更完善,力求盡善而又盡美。他要將八佾舞修改得像太陽一樣莊嚴肅穆,以顯示文武的神威;像薰風一樣溫柔,以象徵文武的慈善;像月光一樣明清,以讚頌文武的廉潔;像春雨一樣滋潤,以表示文武的德澤……他夜以繼日地修改編寫,顧不得吃飯,忘記了睡覺。修改編寫既定,孔子便教弟子們練舞習樂。他煞費苦心地調整了樂隊,增加了樂器,擴大了規模,改組了隊形。縱觀、橫看、近視、遠瞧,都陣容井然,而且合理地配搭了音響效果。宮廷裡樂師們排練的八佾舞多是應酬之舉,表演者機械地手舞足蹈,並不理解每一個動作的意義,甚至連樂師本身也不甚瞭然。孔子排練的八佾舞則不然,他是從教與學的需要出發,從總體到局部,一舉足、一投手、一轉頸,一招一式,無不申明微義,講透道理,直至將演員送進那樂舞所表達的意境中去。孔子最講究的是那神態和感情的真摯,動作的協調,舞姿的優美,力求給人以維妙維肖,栩栩如生之感。所以,孔子師生所表演的八佾舞,遠非宮廷歌舞所能比擬。
祭祀的時間迫近了,杏壇上的八佾舞也排練得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一天,南宮敬叔說:「祭祖大典即將來臨,可是季塚宰每日飲酒作樂,鬥雞走狗,全不過問。學生想奏明國君,請老師協助儐相禮儀主事,不知老師意下如何?」
孔子說:「往年季平子主持祭禮,禮儀生疏,態度苟且。若國君同意我們協助相禮,也是對大家平日所學的實習和考驗,有何不可?只是季氏專權益重,恐國君未必敢做主。」
孟懿子挺身而起說:「待我與敬叔一併前往諫君。」
孟懿子初拜師時常出言不遜,態度傲慢。可是自襲父職以來,諸多公務禮儀,全賴孔子指導,因而逐漸改變了初入門時的情形,對孔子日益尊重。
次日,魯昭公召見孔子,季平子、孟懿子、南宮敬叔、叔孫氏、郈昭伯等都在座。昭公說:「昨日孟孫氏兄弟向寡人推薦孔夫子協助襄理祭禮。寡人今日特召各家卿相前來商議此事,很想聽聽孔夫子的意見。」
孔子說:「孔丘奉命出使周京時,有幸親睹周天子郊祭大典,由周天子親自主持。根據周公的禮制,各諸侯國祭禮典禮,也只能各國的君主主持,他人不得僭越。比如昊昊太空,只有一日,方陰陽得宜,風調雨順……傳說上古時十日並出,土地龜裂,草木焦枯,故后羿方引長弓而射落九日……」
魯昭公與在座的人都專心致志地聽著,唯有季平子臉上不時露出冷笑。
郈昭伯說:「啟稟君侯,仲尼所言極是,君侯乃魯之大家,『三桓』,小家也,祭祖大典理應由君侯主持。」
孟孫氏、叔孫氏等都隨聲附和。魯昭公無所適從地忙側過身子看季平子的臉色。
季平子泰然自若,起身長跪,從容地說:「臣並無異議。」
這一下反倒使昏庸無能的魯昭公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季平子異乎尋常的表態令孔子生疑,孔子料定季平子別有他圖,因而祭祀之前做好了臨場獻舞的部署。
所謂「八佾舞」,就是舞蹈者列成八排,每排八人,共八八六十四人,邊歌邊舞。這是周天子祭祀時用的規格最高的舞蹈。因為魯國是周公的封地,周公幫助武王平定天下,輔佐成王坐天下,對周王朝的貢獻最大。為了表彰和報答周公的恩德,成王特許魯國祭祀時可享受天子的待遇,使用八佾之舞。其他諸侯用六佾,六八四十八人;大夫用四佾,四八三十二人;上用兩佾,二八一十六人。超越了這一規定,便是僭禮。
祭祀這天,孔子四更起床,沐浴,更衣,精心地梳洗打扮,然後帶領弟子們趕到魯君祖廟。祖廟裡梁陳棟舊,朱褪畫殘;牛羊不肥,犧牲不全。魯昭公在兩三個人陪同下翹首仰望,天到已時,才有幾個王公貴族姍姍而來。整個祖廟裡裡外外,就像這深秋季節,一片蕭條肅殺,冷冷清清。孔子帶領一班弟子及早趕來,使這悲涼的氣氛略有緩和。孔子目睹眼前的一切,臉像烏雲一樣陰沉,心像彈簧一樣緊縮,週身的血液像冰霜一樣凝滯……
祭祀的時間到了,季平子依然沒有來。不能再等了。隨著贊祝的聲音,昭公面露愧色,跪拜祖宗,只有幾個蒼老的樂師在奏著七零八落的破舊樂器,嚶嚶嗡嗡,像有幾隻越冬的金蒼蠅在飛;另有幾位鬚髮盡白的樂師在笨手笨腳地跳舞,似幾隻深秋的螞蚱在作垂死的掙扎。
孔子滿腔淒楚地上前跪奏道:「國君,祭祖乃朝廷大典,豈可如此草率!」
昭公歎了口粗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去請季平子的樂官來報:「季塚宰府中正八佾舞於庭,舉行隆重的祭祖大典,不肯前來……」
孔子聞聽,指指天,跺跺地,然後跪對魯昭公說:「孔丘願任儐相之職,並率弟子們奏樂獻舞!」
「那就有勞夫子了!……」魯昭公的眼圈濕潤了。
孔子擔任司儀,指揮祭祖大典——獻爵,燔柴,奠帛,行禮。因為孔子早有預料,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一應樂器全都置於廟門之外,這時早有弟子們七手八腳地搬來布好。跳舞的弟子脫去外衣,裡邊便早已裝束成各種角色,一聲令下,各就各位。孔子坐於琴桌旁開始彈奏,邊彈邊唱。於是鐘鼓齊鳴,琴瑟有節,塤龠協調,磬築和悅;樂聲震天動地,悠揚飄蕩,遏行雲,誘飛鳥,戀走獸,舞蹈的弟子則隨聲跳起了威武雄壯的八佾之舞……先是八佾武舞,後變作八佾文舞。文舞的道具換作右手持翟(近似漢代使者手持的節杖,龍頭上懸垂著一串羽絨,不似今天曲阜所傳的野雉翎),左手持竽,舞姿變得莊嚴、典雅而肅穆。舞樂的氣勢和優美動人的程度超過了以往的任何一次祭祀,彌補了由祭祖人數寥落所造成的冷清氣氛。
就在祭祖的這天夜裡,發生了魯國歷史上著名的「鬥雞之變」,這是魯國的一次內亂。
內亂有遠因,也有近因。遠因是由來已久的魯國公室衰微,世卿專橫,政在季氏的局面,使魯昭公不得不想方設法剷除季平子,以恢復公室的權力。近因是這年夏天,季平子和郈昭伯所引起的鬥雞糾紛。開始是季家的雞翅膀上加了芥末,所以郈家無論怎樣雄壯的鬥雞總是被弄瞎了眼睛,連連失敗。後來郈家發現了這一秘密,便在雞爪上裝上鋒利的小銅鉤,於是反過來季家的雞又無一遺漏的被抓瞎了眼睛,總是以失敗而告終。就在祭祀的當天下午,他們又進行了一次角逐,季家發現了郈家的雞爪上裝有銅鉤,於是矛盾突然激化。季平子決心第二天早朝借昭公之口,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殺死郈昭伯,以洩心頭之恨。可是,他萬沒料到,就在這天深夜,郈昭伯聯合臧昭伯和魯昭公,三家合兵包圍了季宅。魯昭公想到白天祭祖所受的奇恥大辱,恨不能馬上除掉此賊,食其肉,寢其皮,以慰祖宗之靈。決定這場鬥爭勝負的關鍵是看「三桓」中的另兩家——孟孫氏和叔孫氏的態度。季平子專權霸道,恃強凌弱,與孟、叔兩家素有矛盾,故而兩家按兵不動,坐山觀虎鬥。郈昭伯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將軍隊交給魯昭公指揮,自己去遊說孟、叔「二桓」。郈昭伯想,三家合兵圍攻季氏,只要穩住孟、叔二氏,定然穩操勝券,所以,儘管戰場上激戰廝殺,他卻在與孟懿子飲酒聊天。事實果然像郈昭伯所料定的那樣,季平子毫無防範,寡不抵眾,眼看成了甕中之鱉,即刻將束手就擒。而就在此千鈞一髮之際,叔孫氏接受家臣建議,來到孟孫氏家中,對孟懿子說:「我等與季氏同為上卿,三分公室。三足鼎立,三家俱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孟懿子同意這一觀點,揮劍將郈昭伯斬為兩段,發兵救援季平子。援兵一到,拋下郈昭伯首級,圍兵四散逃命,魯昭公成了孤家寡人,逃奔齊國去了。
魯昭公被逐,孔子三天三夜沒有合眼,那不時挑動的眉毛,顯示出他內心的波瀾;那衝冠的勁發,標誌著他的滿腔憤怒;那滿臉烏雲,表明他憂心忡忡。他怨昭公昏庸,為何要聽郈、臧兩家的唆使,輕易出兵,並且赤膊上陣?這樣不自量力地助郈伐季,豈不是自趨其禍,被逐罪有應得嗎?他恨,恨「三桓」的凶狠,昭公再有錯,總還是國君,國君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怎麼好驅逐呢?這不僅是越禮,簡直是犯上作亂!他心懷僥倖,希望「三桓」悔悟,迎昭公歸國。三天過去了,不見有迎昭公的動靜,孔子一方面命弟子收拾行裝竹簡準備出走,一方面梳洗換裝,進諫季氏,請回國君。南宮敬叔勸阻說:「季塚宰一貫獨斷專行,夫子此去,恐凶多吉少。」
顏路、曾點、冉伯牛等也勸老師「三思」,但孔子主意已定,是不肯改變的。他想,季平子未必敢難為我,他不是怕我孔丘,而是怕失去人心。風險自然是有的,而且相當大,但孔子不怕。在與弟子們爭執的過程中,他說:「見義不為,無勇也。」「勇者不懼。」「志士仁人,不貪生怕死而害仁,只殺身以成仁」。「君辱臣死,便是粉身碎骨,我也再所不辭!」子路抓起長劍欲陪孔子前往,也被拒絕了。
孔子簡直是闖進了相府,他不顧季平子虛情假意的應酬,提出了一系列的責問,諸如「為何要驅逐國君」,「有否請回國君之意」,「是否欲另立新君」,「是否欲取而代之」,等等。季平子則軟硬兼施,一會熱情,一會冷漠,一會懇切,一會無奈。當孔子得知季平子不迎,不立,也不承認要代君自立時,義憤填膺地數落說:「你獨攬朝政,擅權誤國,不臣之心久矣!昭公十一年春,你僭用天子與諸侯之禮,無恥地前往祭祀泰山,難道泰山之神真的會接受你的祭祀嗎?昭公二十五年秋,你身為塚宰,執掌國事,不參加國君的祭祖大典,竟然僭用天子與魯君之禮,八佾舞於庭,是可忍,孰不可忍!接著『三桓』驅逐其君,犯上作亂!」孔子冷冷一笑說:「倘若將來由孔丘修訂魯國《春秋》,定將這一筆筆一件件,俱都載入史冊,傳於子孫,昭彰後世!……」
「你,你!……」季平子皮球似地彈了起來,那一直瞇縫著的雙眼忽然圓睜,背著雙手在地上踱來踱去,像一個打足了氣的圓球在大廳裡滾動。
孔子憤然轉身,向大廳門口走去。
陽虎拔出寶劍,追向孔子……季平子怒目瞪著陽虎,制止了他。
孔子揚長而去,寬大的裳裙帶起了一陣清風。
秋風怒號,秋雨淅瀝,天感地靈,蒼穹悲泣,一輛笨重的木輪馬車呻吟著碾出了曲阜城,它的後邊留下了深深的轍溝,轍溝兩邊是雜亂的腳印……
曠野茫茫,不辨東西,雨鞭抽打孔子師徒,顫若寒雞。他們徑直向北,向北,出奔齊國,追隨國君。再者,五年前,齊國太宰晏嬰同齊景公到魯國進行國事訪問,曾專門會見了孔子,彼此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今日投奔,想不會擯諸門外。公元前522年,孔子三十歲時的一日,孔子正在靜心讀書,內侍飛車馳來。原來齊景公與晏嬰訪魯,欲見孔子,昭公命他來召。
晏嬰是孔子崇拜的又一位政治家,他雖身居相位,但卻住草房,居陋室,家無完器,夫人親自下廚,他本人一件皮袍穿了三十餘年。晏嬰執掌朝政,齊國一天比一天強盛。
雖說孔子已小有名氣,但畢竟是一介寒士,不想今日魯君親召,又能見到齊君和晏子,真是受寵若驚,大喜過望!
在國內,齊景公與晏子就已耳聞孔子的賢名。他知孝,知禮,是個無書不讀,無所不知的博物君子。今日相見,果然名不虛傳。只見他奇貌異相,舉止文雅,風度翩翩。
大家相見已畢,齊景公問孔子:「昔者秦穆公國小地僻,何以能霸諸侯呢?」
孔子泰然回答說:「秦國雖小而志大,地雖僻而善用人。」
齊景公問:「怎見得他善用人呢?」
「穆公贖百里奚,招蹇叔,委以重任,授以國政,言聽計從,遂霸諸侯。」孔子侃侃而談。
齊景公聽得十分高興。
晏嬰雖嫻於辭令,此刻卻言語甚少,他在暗想,孔丘是要做百里奚呀,只是尚未遇到秦穆公!……
告別時,晏嬰握著孔子的手說:「願結為友,望早來臨淄賜教……」
根據這次會見,孔子以為齊國是一個施展抱負的地方,幻想著到那裡去可以做百里奚第二。
一天黃昏,孔子一行來到泰山腳下。夕照中,巍峨莊嚴的泰山像一隻雄獅,昂首蹲在齊魯大地上。隨著夜幕的降臨,它又像一個龐大的怪物,吞噬著這個世界的一切,最後只剩下了它模糊的身影。泰山的夜,很不寧靜,山風送來了松濤、狼嚎、虎嘯、猿啼、鹿鳴和禽鳥淒厲的怪叫聲,時而雜夾著啼哭、悲泣和呻吟,令人毛骨悚然。他們在一個村鎮小店裡借宿一夜,第二天一早趕路。正行間,黑魆魆的山坳裡傳來了一個女人淒慘的哭聲。舉目觀望,煙籠霧漫,辨不清雄偉泰山的眉目,只見灰濛濛的輪廓,這濃煙重霧,包裹著那位傷心嚎哭婦人的悲哀。一道道山溪在流淌,辨不清姿態,卻聽得嗚嗚咽咽的響聲,這流淌的溪水是那位痛不欲生婦人的洗面淚水。孔子少時當過吹鼓手,常給人辦喪事,從這哀傷的哭聲中料定那位婦人是在哭新亡的兒子。他令子路停車,憑軾聽了一會,不覺淒然下車,帶領弟子們向著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他要去勸慰這位心靈受傷的不幸女人。
山坳裡,零零星星地散落著幾幢茅屋,茅屋周圍是高高低低的墳丘。大約深山野坳裡的零星人家,不受「不封不樹」的古禮約束,後世的墳丘塚累,也許正是這山野習俗的沿襲和發展。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婦正伏在一丘新墳上嚎哭,她哭天、哭地、哭世道不公,哭自己的命運太薄……孔子上前施禮,勸慰了一番,老婦見是遠道來的陌生客人,好心相勸,深受感動,慢慢止住了哭聲,但仍淚痕滿面,身子一聳一聳地在抽泣。孔子詢問老婦所哭何人,眼前這些墳丘裡都埋的是誰。
老婦抽抽咽咽地說,她們數代住在這深山野嶺,以打獵為生。泰山裡虎狼殘暴,常傷害人命。她的公爹被虎吃掉,只剩下幾塊腿骨。她的丈夫死於虎口。前天,他三十五歲的兒子又為猛虎所食,這墳裡埋的是她兒子的幾件破舊衣服。「現在只剩下我老婆子孤身一人,無依無靠,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喲!……」老婦越說越傷心,不禁又放聲大哭。
顏路冒昧問道:「你們為何不遠離深山,搬到村子裡去住呢?」
老婦回答說:「我們的先人原也是居住在山腳下的村子裡種田為生,為避苛政才搬進這深山。這兒雖說有猛虎害人,卻無苛政……」
孔子聽了老婦的訴說,遙望長空出神,半天憤然轉身,慨歎道:「苛政猛於虎也!一處有猛虎,決非人皆葬身虎口之理,一處有苛政,卻無一倖免。」他又語重心長地對弟子們說:
「將來爾等出仕為官,切勿施苛政!……」
孔子師生又好言開導老婦一番,賜給她一些銅貝和乾糧,然後心酸地離去。
在離國境很遠的地方,孔子就下車步行,而且行得很慢,他要多看幾眼祖國的山山水水,以減少內心的痛楚。前邊不遠就是齊魯界碑了,他命弟子們原地休息,誰也不准越過界碑一步,自己則理平了衣服上的皺褶,彈去帽子上的塵灰,磬折向南躬身默拜。是呀,車輪再轉動幾圈,就離開了生他養他的父母之邦,踏上異國他鄉的土地,他的心能不劇烈的疼痛嗎?然而再疼也不能返回!「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這是他的政治主張,沒有君王的國家,怎麼能夠再居住下去呢?
……
按照周禮,大夫無罪離國,需在邊境上往三天,若國君差人送來玉環,便是挽留;如果差人送來玉玦,便表決裂。如此說來,孔子遲遲不行,難道是在等候國內來人嗎?不,國君已被驅逐,他豈能有此奢望,而是故土難捨,故井難離呀!
……
孔子背北面前,望空拜了三拜,蹲下身去,捧起一抔黃土,放在鼻子上聞了又聞,然後緊緊地貼在胸口……他扯下袍襟,包了這黃土,揣入懷中,眼含熱淚果斷地對弟子們說:
「出發!」——母親顏征在死後,孔子這是第二次流淚。
車輪滾動,越過了界碑,駛向前方,車後留下兩行深深的轍印,陣陣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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