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提著矢箙弓箭來到戶外,擺好箭的,練起箭來。他「嗖、嗖、嗖」連發三箭,箭箭中的,心裡覺得好不痛快。他一時性起,連連發射,直至矢箙中的幾十支箭全部射光,這才把弓一扔,索性躺在草地上看那天上白雲行空。
堂上傳來朗朗讀書聲,那聲音似吟似唱,抑揚頓挫,起伏跌宕,鏗鏘悅耳。子路聽著這讀書聲,心裡感到窩囊。哼,你不想收我,何不明講,卻想著法逼我離去。好,練就練,我就是不能走!他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從草地上躍起,來到箭的前,把箭一一拔下,重新裝入矢箙。當他退回原地站定,將箭搭在弦上,拉滿弓,正待發射時,突然想起孔子讓他練德行的話,便引而不發,瞇只眼睛瞄準箭的。他的目光從羽括尾部的箭叉向前望去,尾、干、簇變成一個點,對著箭的紅色的鵠心。一刻時過去了,他一動不動。可是那箭的也一動未動,既未「其近在鼻」,也未「其大如日」,依然是一顆紅色鵠心。又一刻時過去了,他握住弓靶的左手出汗了,引箭鉤弦的拇指、食指、中指全都麻木了,一股不知如何發洩的怨氣使得他瘋狂拉弦,那弦「砰」,的一聲斷了。他懊喪地把弓向外一扔,然而孔子正站在他的身後,把弓接住了。
「夫子,我,我用力過猛,這弦被拉斷了。」子路支吾著。
「不妨,莫性急,就像方纔那樣,瞄準箭鵠,引而不發,心平氣和,神凝意聚。這樣,你會感到體內有一股真氣運行,再將此氣聚開目中,你便會看到那鵠心『其近在鼻,其大如日』了。」
孔子說著重新換上弓弦,雙腿一前一後站定,上箭拉弦,弓如滿月,全身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裡。一刻時、二刻時、三刻時過去了,他依然紋絲未動。子路說:「夫子,歇息半刻吧。」子路上前托住孔子的左手,他想試試夫子的臂力,發現他那撐弓的左臂竟如車前軾木,不動不顛。再看孔子,面似靜坐,氣如熟睡,泰然自若。子路驚歎道:「啊,不料夫子力大非凡,文武卓絕!」並在心中暗想:前天夜裡,要是真交起鋒來,自己還真不是他的敵手,更不要說他身邊還有那眾多弟子。回想起來,他還真有點後怕呢。
又過了若干時刻,孔子才放下了弓箭,擺擺手,平淡地說道:「仲由過獎了!要論臂力,你勝我三籌。不過,我亦有三籌勝你。」孔子說著向周圍看了看,走到一塊巨石跟前說:「這塊巨石,以你之力,舉手可托,我則不能。」孔子從袖中取出一塊玩玉,接著說:「這塊小玉,你我皆可玩於股掌之中。不過若把此玉伸臂托於掌中,你數刻臂抖,我可久托不動。不知由可信否?」
「當然,當然,弟子已知夫子臂力,但不明這其中的道理。」
子路口服心服地說。
「此內力與外力之異也!」孔子解釋說。「外力不以德攝,徒體力耳,難以持久。內力乃以德助,化為毅力、志力、心力、韌力,可五力俱匯,曠日持久。內外相輔,勇德俱臻,方可百戰而不殆,禍不及身焉!」
子路被這一番宏論深深打動了,拱手抱拳說:「夫子放心,由定能練武修德,不負重望!」
孔子笑道:「吾要聽其言而觀其行矣。你可由淺入深,由表及裡。你雖勇力過人,但恐根基未固。可先練掌中托石,待不覺費力時再練掌中托水,托水不晃時再練引弓滿的,直練至鵠心『其近在鼻,其大如日』時,方可練射。此學射之途徑,不可躥逾也。」
「多謝夫子教誨!」子路躬身施禮。
自此以後,子路早起晚歸,苦練射藝。時入隆冬,天氣像故意跟子路找彆扭似的,日日大雪,天天酷寒,子路在雪地瞄準,風中托石,從不輟止,孔子和弟子們都為子路如此勤奮而喜悅。百日將近,眾人正議論著如何幫子路拜師學行禮,正式入門,這時,子路的心情卻越來越煩躁了。
連日來,儘管子路拚了命似地練習,也不見長進。那鵠心像是嘲弄自己似的立在遠方,既不見近,也未見大。他越是焦躁,效果越壞,練了不幾刻,便是渾身熱汗。子路心想:我豁出去了,管他風刀雪劍,我也要這樣堅持到百日!從此,射場上好像似立了一座石雕,眾人醒來時,他早已立在那裡;眾人歸去時,他依然立在那裡。幾個弟子有些憐憫地向孔子求情,孔子卻一言不發地望著子路。他心裡何嘗不心疼子路,但卻必須這樣做,他要把一塊頑石琢磨成器,更要將一塊冥鐵淬火成鋼!……
夜半,狂風野獸般咆哮,大雪盈天吞地,孔子一覺醒來,再也睡不著了。他想去告訴子路,今日風雪特大,不要再練了。但又一想,還是試一試他的毅力,看他如何抉擇。孔子披上衣服,點上燈,抱了一些《易》簡,細細地琢磨著。這部書太深奧了,一般人都難以理解。為了弟子們學習,也為後人著想,他打算著一本解《易》之傳,姑且名之為《易大傳》吧。這樣可以把自己多年研究的心得和對人生世事的看法融匯進去。
忽然,他聽到外面有聲音,伏在牖上向外一看,只見風雪夜中,有一個人正在用木掀鏟雪。孔子趕忙來到門外一看,啊,正是子路。他心中一陣驚喜:好一條硬漢!如果在這樣的風雪之夜逃命那算不了什麼,而在這風雪之夜中練箭,可謂勇士也!
孔子被子路的精神深深地感動了,他踏著剛剛鏟出的雪壕似的小路朝子路走去。
子路回頭一看,見是夫子來了,急忙說道:「噢,夫子,天這般寒冷,您怎麼來了?
孔子見子路絡腮鬍子上結滿了冰碴,全身被白雪裹著,心疼地說:「仲由呀,看你都成了冰雪人了,快回去吧。」
「不,如果不鏟出路來,到天明雪會積得更厚,越發不易鏟了。」
「咳,如此狂風暴雪,用不了多久就把雪壕填平了,鏟也無益,還是回去吧!」孔子勸道。
「不,我一直要干到風停雪住!」子路執拗地不肯罷手。
孔子上前硬奪下木掀說:「由呀,你光會苦練,蠻練,還需巧練才行。快回去聽我給你講些道理。」說罷,孔子硬把子路拉回室內。
二人坐定,孔子慈愛地望著子路說:「由啊,野小子,只知用力,不知用心。凡事均需用心體驗再做,然後邊做邊體驗,方可有成。譬如這弓,」孔子說著把子路的弓拿在手中,「你要懂得它的特性方可熟用。三人為弓,取六材必以其對。六材既備,技巧和之。干,以為遠也;角,以為疾也;筋,以為深也;膠,以為和也;絲,以為固也;漆,以為受霜露也。好弓材以柘木為上,檍次之,山桑又次之,橘、荊、竹更次之。弓干需色赤黑而聲清揚。赤黑則近木心,清揚則遠樹根。凡剖析干材,射遠者用反順木之曲勢,射深者要直。」孔子講到此處,徵詢子路的意見說:「怎麼樣?願意聽嗎?」
子路迫不及待地說:「聽,聽,我沒想到這弓箭尚有如此高深的學問。」
「是啊,比方這箭吧,兵矢,箭槁前面五分之二與後面五分之三輕重相等;鍭矢,前面三分之一與後面三分之二相等。箭羽長為箭槁長的五分之一。如箭槁前弱則箭垂而偏低,箭槁後弱則易掉頭回飛,箭槁中弱則紆回不直,箭干中強則輕飄不定,羽毛太豐則箭行遲緩,羽毛太紆則疾速旁落。是故擇箭,其形自然圓潤,同圓者以重為佳,同重者以節疏為佳,同節者以色如栗為佳。你看,這矢箭之中,我已為你備齊各種箭槁,不知你察覺否?」
「啊,果然如此。」子路這才仔細觀看矢箙中的箭槁真的各有不同。他把一支支箭擺在案頭,像是第一次見到它們。
「這是鍭矢、殺矢、兵矢、田矢、茀矢……」孔子一一向子路指點著。接著他又順手拿起弓對子路說:「這弓亦有夾臾弓、王弓、唐弓、句弓、侯弓、深弓各類。」
子路高興得像個孩子:「夫子多講些道理給我,我枉用弓箭幾十年,全然不知其中學問。」
「弓體外橈多而內向少者為夾臾之弓,宜於繳射。外橈少內向多者為王弓,宜於射革與木椹,外橈與內向相等者為唐弓,宜於射深。弓角優良者為句弓,角干皆優者為侯弓,角干筋皆優者則為深弓。」
「夫子,怪不得世人稱你為聖人,你真是樣樣俱通呀!」
「說我聖,說我仁,我怎麼敢當呢?我不過是學習不知厭煩,教誨別人不知疲倦罷了。」
「夫子,就連這弓角也有講究嗎?」
「當然。」孔子拿起弓,撫摸著弓角說:「秋天殺的牛角厚,夏天殺的牛角薄。稚牛角直而潤澤,老牛角彎而乾燥,病牛角傷而薄污不平,疲瘠之牛角無光澤之氣。角色青,角尖豐,角底白,長二尺五寸(一周尺,合今19.91厘米)之角,其價之高與牛同。只有角、干、筋俱佳的弓,才堪稱良弓。只有諳熟弓之特性及其工藝,方能練成上乘射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
子路歎了口氣,懊喪地說:「可是我卻器也不懂,事也不成啊!眼看百日將到,我的射藝卻離夫子的要求相差甚遠,真急死我也!」他說著兩隻粗大的手在一起狠狠地搓著,看得出他正心急如火燎。
孔子忽然朗聲大笑起來。子路莫名其妙,瞪著圓鈴似的大眼,懵懵懂懂地望著孔子。
「傻小子,」孔子朗朗地笑著說,「我那是試你的毅力,挫你的銳氣,礪你的德行,驗你的性格。其實,射箭真功非百日千日可成,須待一生不懈。今日見你如此心誠志堅,定收你為徒。百日一到,行禮便是。」
子路聽了這話,一把抱住了孔子的肩頭,激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師徒二人久久地對視著。子路揉了揉濕潤的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孔子笑著輕輕地拍著子路的肩頭,滿懷期冀地叮嚀道:「野小子,日後要剔除野性,修養德性。以仁修其內,以禮修其表。仁以養其心性,禮以度其言行。如此可以為君子也!」
子路行入門拜師禮的日子到了,弟子們都換上了縫掖之衣,章甫之冠,雙手執笏,整齊地站在杏壇兩側。孔子端莊地坐在屏風前的席上。曾皙自報奮勇地當了子路入門的介紹人,引導著子路從門外進來。子路身著儒服1,雙手擎著贄禮——一隻死了的大雁,表示誓死效忠之意,從門外邁著緩慢的步子,恭恭敬敬地來到孔子面前立定。曾皙一反往日嬉鬧隨便的神態,用宏亮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孔門弟子曾點,紹介卞人仲由入門拜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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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縫掖之衣,章甫之冠即儒服。
仲由躬下身子,把大雁舉過頭頂,心悅誠服地說:「卞人仲由,仰慕夫子仁德,願委贄行禮,請為弟子。」說著上前呈上大雁。
孔子接過大雁說道:「可也。孔門以仁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士不可以不弘毅(剛強而有毅力),任重而道遠!」
「弟子死守仁道,死不旋踵!」
「善哉!仲由自此可為孔門弟子!」
曾皙道:「請行大禮!」
仲由拱手稽拜,額垂至席,三叩,然後退後再前,再三叩,即行所謂三拜九叩之大禮。
自此子路為孔子之徒,終身相隨,常以身相衛,感情篤深,直至結纓而死,孔子傾醢。
公元前518年,孔子三十四歲。
杏壇,三年後的杏壇,已不再是一棵銀杏樹煢煢孑立,而變成了一片銀杏樹林。樹幹挺拔,枝葉蒼翠蔥鬱,枝枝相連,葉葉相復,充滿了勃勃生機。春天,它以濃郁的清香招來了四海的蜜蜂,夏秋,它以纍纍碩果吸引著八方的遊客,當時的魯國,沒有什麼比杏壇更有誘惑力!
這天,孔子正坐於杏壇之上,給弟子們講「仁」。忽然,一陣「得得」的馬蹄聲和「朗朗」的串鈴聲由遠而近,來到門前,御手甩了個響鞭,吆喝住牲口,馬車便戛然停住。接著,一對衣冠楚楚的貴公子跨進門來,走上講壇,納頭便拜……
這是孟僖子的兩個兒子,大的叫孟懿子,原名仲孫何忌。小的名南宮適(括),字子容,一字敬叔,通稱南容。孔子以禮相待,起身將他們扶起,讓其就坐。
孟僖子是「三桓」之一,在魯國的政治地位僅次於季平子,堪稱第三號人物,雖則位顯勢大。卻也是不學無術的酒囊飯袋。魯昭公七年(公元前535年),孟僖子陪同魯昭公出訪楚國,途經鄭國,鄭伯慰勞昭公,昭公君臣面面相覷,竟不知相儀之禮,無以應酬,羞得孟僖子無地而自容。當抵達楚國境內時,楚王在郊外舉行盛大的郊迎之禮,昭公君臣又不知所措,號稱「周禮盡在魯矣」的君臣懵懵混混,茫然無辭。在鼓樂齊奏,眾目睽睽,事關國儀的外交場合,孟僖子羞容滿面,大汗淋漓,回到驛館,一病不起。歸國後,孟僖子視此次出訪為平生奇恥大辱,於是遍訪名士,虛心求教。他曾屈尊登柴門問禮於孔子,二人促膝暢談,孔子有問必答,滔滔不絕,似黃河激浪。孔子淵博的知識,精湛的見解,很使孟僖子折服。他認定,孔子是當今青年中最有學問的一個。可是自己的長子仲孫何忌整日游手好閒,快三十歲的人了,仍學無所成。次子南宮適倒是天資聰慧,但眼下才是個十幾歲的頑童,何時能成氣候!似這般子弟,怎麼能鞏固孟氏在魯國的地位與季、叔兩家抗衡呢?這很使他憂心如焚。臨終前,他將兩個兒子叫到床前,給他們講禮的重要,自己的教訓,講孔仲尼的家世,孔子浩若煙海的學識,最後他說:「禮,人之干也。無禮,無以立。吾聞達者仲尼,聖人之後也,若必師之學禮焉,以定其位。」
孟懿子兄弟二人遵父命,安葬了父親之後,便來拜師求學了。
這兄弟二人,雖說是一母同胞,但性情卻截然不同。孟懿子趾高氣揚,目中無人,拜師求學,並非出於誠心,迫於父囑而已。這也難怪,孟僖子一死,他便承襲了父職,立於朝廷,左右國政,怎麼能與這「烏合之眾」為伍,同窗同學呢?南宮適則老實敦厚,天真活潑,討人喜歡。孟懿子華麗的服飾與傲慢的態度,引起同學們議論紛紛。這一切,孔子俱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但卻無動於衷。
孔子答應收下孟氏兄弟,按照孔門規矩,擇吉日委贄行禮入門。
吉日良辰,艷陽高照,孟氏兄弟拜師入門,一切禮儀,一如既往。孟懿子代表弟弟南宮適雙手獻上二十隻又肥又大的贄雉,行三拜九叩之禮。突然「撲通」一聲,彷彿有一重物墜入牆外,接著傳來了呼救聲與呻吟聲。顏路聞聲率先跑出門去,看個究竟。接著又有幾個好事的同學相繼跑了出去,一場肅穆的拜師禮儀混亂了。
瞬間,顏路與兩三個同學攙扶著一個受傷的青年走近杏壇。這個青年叫禾兔,原來是一個奴隸,現在已經是庶民了,是顏路的朋友,常和顏路一起放牧、打柴。三年前修築杏壇的時候,他曾與顏路一起來幹得熱汗百流,那第一棵銀杏樹,就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自家的院子裡移過來的,如今已是枝繁葉茂,銀杏滿頭了,堪稱為這片杏林的尊長。
三年來,禾兔每日給主人放牧、打柴、駕車、抬轎、耕種,一有閒空便跑來偷聽孔子講學。他伏上牆頭聽,爬上大樹聽,鑽到陰溝裡聽,隱在柴垛後聽,學生們高聲朗誦,他卻只能低聲吟詠。他沒有勇氣拜求孔子入門,因為自己是個奴隸,「有教無類」是否包括奴隸在內呢?再說每日飢腸轆轆,三尺腸閒著二尺半,到哪去弄十隻干雉作贄禮呢?去年,他自奴隸轉為庶民,自覺榮耀了許多。顏路熱情幫忙,為他宰了一頭豬,曬制了十隻上乘的贄雉。顏路告訴他說,今天是黃道吉日,孟氏兄弟要來拜師入門,讓他在牆外耐心等待,自己瞅機會向夫子請求。夫子是個「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的人,一定能夠答應。至於十隻贄雉,天一亮,顏路就偷偷地運到了「內」裡。孔子的諸多弟子中,有走讀的,也有寄宿的,還有半工半讀的。學生上課的地方叫「堂」,相當於今天的教室;睡覺的地方叫「內」,相當於今天的宿舍或寢室。
禾兔先是在外隔牆聽講,後來索性騎上了牆頭。他想,讓夫子和同學們發現了自己也好,可以趁此機會請求入門。禾兔騎在牆頭上看孟氏兄弟拜師,一邊看一邊摹仿他們的動作,不想竟仰跌下牆去,摔傷了足骨。
聽了顏路這些介紹,孔子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那棵最大的銀杏樹旁,輕輕地撫摸著它那碗口粗的、蘿蔔似地泛著綠光的樹幹,怔怔地仰望著它那如傘似蓋、掛滿銀杏的樹冠,他的心潮起伏,眼圈濕潤,久久不肯離去……
原先規定的那種拜師儀式失去了束縛的效用,不用誰作介紹,也無贊禮司儀,禾兔雙膝跪在孔子面前,淚痕滿面,苦苦哀求道:「小人早想拜師求學,只因……今天……今天就請主人開恩,收下小人這個學生吧!」他當慣了奴隸,習慣稱別人為主子,自己為小人。
孔子內疚地雙手將他扶起:「孔丘早已有言在先,廣收弟子,不分年齡大小,身份貴賤,來者不拒!」
顏路替禾兔抱著十隻肥大的贄雉站立在孔子身旁,磕磕巴巴地解釋說:「夫,夫子,禾兔,兔,已經是庶,庶民啦!
……」
孔子堅決地說:「有教無類。奴隸也無妨!只是……」
禾兔惶恐地看著孔子,生怕被拒絕。
「只是禾兔這名字不雅,」孔子說,「讓我另給你起個名字,你貴姓?」
「夫子,他姓冉。」不等禾兔開口,顏路搶著為他報了姓,彷彿報慢了,孔子就會將禾兔逐出門去。
「那好,」孔子說,「就叫冉耕,字伯牛吧。」
冉耕再次雙膝跪倒,連連磕頭說:「感謝主人的大恩大德!」
孔子糾正說:「從今往後,你不要再叫我主人!你和大家一樣,都是我的弟子,都稱我為老師!」
冉耕感恩不盡,稱謝不已,叩頭至破,血染白席……是呀,若不是孔子創辦了私學,「有教無類」地廣收弟子,像冉伯牛這樣奴隸出身的青年怎麼能有機會上學讀書呢?又怎麼能出息成孔門七十二聖賢中的佼佼者,以德行稱著而永垂青史呢?
冉耕入學,眾弟子歡欣雀躍,南宮適也為之鼓掌祝賀,唯獨孟懿子心中怏怏不快。這也是個直性子人,心裡有什麼,嘴上就說什麼,此時入世尚淺,還沒學會耍兩面派。他探過身去,似乎頗為誠懇地跟孔子說:「夫子,收一個奴隸入學,怕是不合禮的吧?照這樣下去,何談貴賤尊卑?」
孟懿子一言出口,像滾油鍋裡灑上了水滴,立刻炸開了花。
「我們這是學校,不是官場,大家是志願聚攏於孔夫子身邊,學知識,修品德,沒有誰是請來的,也沒有誰是逼來的,嫌不合口味,可以走嘛!」
「怕辱沒身份,為什麼不到公學裡去呢?那兒儘是富貴子弟。」
「奴隸為什麼就不能上學?沒有奴隸勞動,你們貴族一天也活不下去!」
弟子們七言八語,議論紛紛。孔子並不制止,他想,讓孟懿子聽聽大家的意見也好,將省卻自己許多口舌。
孟懿子長到這麼大,頭一次吃這樣的下氣,但礙於孔夫子的情面,不便發作。他很想解釋一番,被南宮適扯了扯衣襟,制止了。他畢竟是在官場混了一陣子,頗有一點涵養。再說,自己位極人臣,官拜上卿,總得在夫子面前顯示出博大的胸懷,不能與這些「無知之輩」計較。實際上,收誰入學與自己毫不相干,自己來拜師求學,只是迫於父親遺命,圖個名聲,根本沒打譜來此聽講,長知識,修品行。想到這些,他也就心平氣和,處之坦然了。
待大家都平靜下來,孔子重申了自己「有教無類」的辦學方針,並闡明瞭其理論根據,作了一些解釋和說明,算是對孟懿子問題的答覆。接著令弟子們各就各位,繼續講「仁」。
孟懿子見第一弟子的座位空著,便坦然地走過去坐下。眾弟子的目光一齊投向孔子……
子路面帶慍怒,按劍而前曰:「仲孫大夫,此座已經空了三年,今日夫子並未讓你坐於此座!」
孟懿子站起身來,以徵詢的口吻問孔子:「夫子,何忌坐此座不行嗎?」
孔子說:「依你之見呢?」
孟懿子被問得語塞,十分尷尬……
南宮適為哥哥的行為羞辱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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