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25年,孔子二十七歲。
深秋,天像漏了似的,連陰雨下個不停。曲阜城魯國高級館舍前,雨簾裡一個高大的漢子在徘徊。他頭戴葦笠,身披蓑衣,雙腳踏在泥水中,縮頸聳肩,渾身顫抖,顯然,他已在此等候多時了。這位大漢不是別人,正是孔子。
近來孔子趁工作比較消閒之時,抓緊時間研究各地的風俗人情。他聽說郯國特別重鳥,以鳥為圖騰,甚至以鳥作官名時,不知原因何在。請教過幾位學問淵博的長者,也未得到滿意的答覆。恰在這時,郯國郯子來朝拜魯國國君,聽說在昨天的宴會上,郯子曾與魯大夫昭子(名叔孫婼)談及過此事。孔子沒有資格參加國君舉行的宴會,無機會向郯子請教,便冒昧來館舍拜訪,也不知郯子肯否賞臉。不想郯子應季平子邀請又赴宴去了,孔子只好在雨地裡耐心等他歸來。
不知過了多久,兩輛裝飾豪華的馬車冒雨向館舍馳來。馬車來到館舍門前收韁停住,前邊那輛乘的是郯子及其隨從,後邊那輛是魯國前來陪送的仲孫大夫。
仲孫大夫先下了車,見渾身淋濕的孔子,不禁吃了一驚。孔子見了仲孫大夫,喜出望外,這真乃天賜良機,忙上前施禮道:「孔丘見過仲孫大人!」
「秋雨淅瀝,寒冷徹骨,仲尼,你為何在這雨地裡挨淋?」仲孫大夫問。
孔子回答說:「孔丘求教郯國君王,如饑似渴,雖秋雨連綿,不敢離去,唯恐錯失良機。」
隨從攙扶著郯子走下車來,仲孫大夫上前引薦,孔子施禮見過,一行人來到館舍,分賓主坐定。
孔子說明來意。郯子見他如此虛心好學,深受感動,熱情地回答了他所提出的問題。
郯子娓娓而談,他說:「從前黃帝軒轅氏以雲紀官,百官雲師而雲名;炎帝神農氏以火紀官,所以火師而火名;太昊包犧氏以龍紀官,所以龍師而龍名。吾祖少皞氏立國時,群鳳集於殿堂之上,此乃吉祥之鳥,故以鳥紀官,鳥師而鳥名也。」
孔子感謝郯子的慷慨賜教,又詢問了些少皞氏時代職官制度的歷史情況,郯子一一作了回答。後來孔子對人說:「我聽說,『天子那裡沒有主管這類事的人了,這類學問卻還保存在四方蠻夷那裡。』看來這話是千真萬確的。」
公元前523年,孔子二十九歲。
仲春三月,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官道上,一輛馬車在緩緩行駛,曾皙御車,孔子手扶轅木,直立車上。他默默無語,獨自欣賞著窗外春色。因為他從來乘車不說話,不回顧。孔子此番出遊,專赴臨城,拜師襄子為師,請教彈琴的若干學問。
孔子有著超群的音樂天賦,是管觸唇會吹,是弦及指能奏,早在十多年前,就成了出色的吹鼓手,無論到哪個樂班,不管人多人少,孔子總是佼佼奪魁者。經過這十多年的日研月磨,不停操練,各種樂器,無不爐火純青。然而他也並非十全十美,似乎是長實踐,短理論,常常是不知所以然,難以居高臨下。孔子作學問不似有些人那樣東一把,西一掃帚,而是有著嚴格的計劃性,常集中數年時間,專事某一方面的研究。前兩年他致力於普查民俗風情,近來又轉入研究音樂理論。
師襄是魯國的樂官。古時候樂官稱師,後來幹這一項職務的人就把師作為姓,冠於名前,故稱師襄,又稱師襄子,加子表示尊稱。師襄子在音樂理論上有很深的造詣,聞名於諸侯。
師襄子聞聽孔子來訪,忙迎出大門,讓於客室,以上賓之禮接待。他們已是多年的老朋友,彼此相互敬仰,只因相距遙遠,又都有公務纏身,所以來往較少。
孔子與師襄喝茶敘舊,令曾皙前去置辦厚禮相贈,師襄不允。孔子說:「孔丘今日造府學琴,禮應奉贄敬行拜師之禮!」師襄板緊面孔說道:「你若行師生之禮,我立下逐客之令;若敘老友交情,我用簞食壺漿為你洗塵。請你自己選擇吧。」
孔子不敢固執,只好吩咐曾皙不必備禮,但對師襄說:
「既是老友相見,不必拘禮,家常便飯,更令人心安。」
師襄說:「常言道,客隨主便,你聽我安排就是。」
孔子是個急性子人,從不願浪費一分一秒時光,所以三言兩語便轉於了學琴的正題。
師襄是個熱心人,又是老友相見,推心置腹,開言吐語,滔滔不絕。
神農氏創造五絃琴,用來禁止淫邪,匡正人心。琴用桐木製作。桐木屬陽,頗有靈性,能知閏年——不閏年生十二個葉,遇閏年生十三個葉。它還能知秋,每到立秋這天,樹葉必落。做琴的桐木就產在魯國的嶧山。琴的面是圓的,象徵著天;底是方的,象徵著地;身長三尺六寸,象徵著一年三百六十日;寬六寸,象徵六合;前廣後狹,象徵尊卑;上圓下方,象徵天地;五弦,象徵金、木、水、火、土五行;大弦為君,小弦為臣。琴的第一弦配宮音,第二弦至第五弦依次為商、角、徵、羽四音。琴除弦外,還有徽、首、尾、唇、足、腹、背、肩、腰、越。琴唇名龍唇,足叫龍鳳足,背稱仙人,腰稱美女。越長者為龍池,短的叫鳳沼。龍池八寸合八風,鳳沼四寸合四氣。同是系弦的,名稱各不相同,那琴首繞琴弦的叫臨岳,琴尾高起亙弦的叫岳山,肩下系弦的叫雁足,足下轉扭調弦的叫做軫……
談了一會,不覺天晚,師襄子設盛宴為孔子洗塵。孔子的酒量很大,但從不多喝,而且食時不說話。酒足飯飽之後,師襄子安置孔子與曾皙在後堂安歇。
第二天孔子起得很早。這是他的生活習慣,無論頭天夜裡睡得怎樣晚,第二天都要四更起床,先到曠野空氣新鮮的地方活動一下筋骨,然後秉燭伏案晨讀。吃過早點,像小孩子進家塾一般,師生又對面盤腿而坐,開始了新的講授內容。
孔子問:「請問夫子,這古琴著名的有多少?」
師襄子回答說:「琴名最古最雅的要推嬰硒、貢粹,相傳為伏羲所造。其次名丹維、粗床,是柏皇所造。電母琴,帝俊所造。菌首琴、白民琴,是晏龍所造。國阿琴,伊陟所造。七絃琴,文王所造。響風琴,周宣王所造。青翻琴,楚無虧所造。臥冰琴,崔駟所造。這些都是寶貴的名琴。能得到古人親手製造的名琴,模仿他的指法,彈奏他的曲調,勤學苦練,便可成為名家。」
孔子緊追不放,問道:「假若覓不到古人的名琴,用一般的琴練習,能否成為名家呢?」
師襄子回答說:「像你這樣天賦聰明,勤學好問的人,不必定用古琴,但需認定一位古人,常常練習他的指法歌調,也可以成為名家。」
師襄子說著從身邊移過琴來,彈奏了一曲。孔子在一旁靜聽,感到此曲非同凡響,是他聞所未聞的。那指法、技巧也脫俗超群,出神入化……
師襄子彈完,孔子站起身來,連連施禮說:「孔丘如井底之蛙,今聞夫子談琴,聆聽神韻,方知蒼天竟如此之大!丘欲於空室中靜坐操琴,若有疑點,再求指教。不知夫子意下如何?」
「一切請便,不必見外。」師襄說著將孔子引入後軒中,任憑孔子習琴。
孔子於後軒習琴,一連三日,不出門戶。一日三餐,前廳裡師襄都為孔子備下豐盛酒宴,但他俱不到場,只讓曾皙拿些乾糧過來,填塞轆轆飢腸。
第四天,師襄子聽孔子曲調已經彈熟,來到後軒祝賀說:
「此曲你已彈熟,可以再學新曲了。」
孔子離案施禮說:「感謝夫子教誨!該曲雖已練熟,然技巧尚未純熟。容丘繼續練習。」
又是三天過去了,師襄子聽著後軒中孔子的琴聲技巧純熟,音調和諧,韻味無窮,不斷點頭讚賞。步入後軒,誇孔子彈奏得勝過高妙的琴師,勸他另習新曲。孔子說:「夫子過獎了。弟子的指法、技巧雖已練熟,但尚未領會此曲的志趣神韻,更未體察到曲作者的為人,想像出其風貌特徵。請容丘再練三日!」
孔子習琴的第十天,師襄子站在院中如醉如癡地諦聽。琴聲把他帶進了浩瀚的大海。大海的胸懷是那樣寬廣博大,神情是那樣深邃,內涵是那樣豐富,性格是那樣富於變化。他彷彿看到了大海在怒吼,浪濤洶湧,嫉惡如仇。又好像溫柔多情的賢妻躺在他身邊,正與他竊竊私語。琴聲把他帶到了春天的花園,葉綠了,花開了,鳥在高唱,水在低吟,遊人在歡笑,一切是那樣的靜謐,那樣的和諧。琴聲把他帶到了廣袤的草原,綠草像無垠的地毯,羊群似天上的白雲,牧民在放聲歌唱……
師襄子還想繼續聽下去,琴聲戛然止住。師襄不解其意,信步走入後軒,只見孔子正襟危坐於琴幾之前,凝神深思,如癡如呆。腳步聲驚動了他,他抬頭瞥見師襄子站立身旁,猛然爬起,不顧一向重禮,激動地雙手抓住師襄子的肩頭說:「孔丘正在操琴,彈著彈著,面前站立著一位古人,只見他面黑有威,身長一丈,目光如電,性情溫柔敦厚,與太廟中文王的形象一模一樣。敢問夫子,此曲可是出自文王手筆?」師襄子聞言,如雷貫耳,連連作揖說:「好極了,好極了!我的老師傳授此曲時,正說此曲為文王所作,名《文王操》。仲尼,你真聰明過人,一下子便悟到了周樂之精義!老夫枉活一把年紀,自愧不如!」說著,拽著孔子在地上轉圈,像兩個調皮的孩子。
孔子說:「全仰仗夫子教導!要學技藝,無名師指點,如在黑暗中摸索;一遇名師,便驀然出洞穴,眼前一片光明。孔丘不虛此行,明天就要告辭了。」
孔子吩咐曾皙設酒宴答謝,酒足飯飽之後,二人依依話別。師襄子祝賀孔子琴藝絕世,他說,音樂的希望在孔子,天下的希望也在孔子。
公元前522年,孔子三十歲。
這是孔子一生中關鍵的一年,他自己曾經說過:「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意思是說,他從十五歲就立志於學習,研究學問,到了三十歲,就已經打下了牢固的基礎。通過向文獻學習,向社會學習和實踐活動,這時他不僅精通了一般貴族應該掌握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而且通曉了以高級六藝(漢以後尊為「六經」,即《書》、《詩》、《易》、《春秋》、《禮》、《樂》)為代表的各種文獻資料,並結合諸侯紛爭,天下無道的社會現實進行分析、研究和體察,形成了自己完整的思想體系。
盛夏的一天,孔子正在署衙內專心讀書,曾皙闖入,告訴了他一件新聞:楚平王聽信佞臣費無極的讒言,納兒媳秦女孟嬴為妾,驅逐太子建,命其出鎮城父。……孔子不等曾皙講完,拍案而起說:「禽獸不如也!」
其實,此類事情早已司空見慣,孔子何以要因此而惱火呢?因為近來他一直在為周室衰微,「禮崩樂壞」、動亂不安的天下局勢而憂心,為自己的抉擇而煩惱。
目睹現實,混沌一片,像滾滾黃河,泥沙翻騰;似烏雲瀰漫的夜空,不辨星斗;如烏煙瘴氣的山巒,難分草木。他想到自己的先祖正考父曾連輔宋國三公,父親叔梁紇,偪陽之戰手托懸門;想到母親顏征在滴血的心,流淚的眼,粗若千年古松的雙手;想到了母親彌留之際的囑咐:「要成大器!」臨終時的祝願:「升,升……起,起……」可是如今自己已經三十歲了,正如俗話所說「人過三十天過午」,都幹了些什麼呢?整日忠心於小吏,耿耿於皮毛,似這樣下去,能「成大器」,做一個周公式的人物嗎?自己為什麼不能像傳說中的盤古那樣一斧子下去,劈開這個沌混的世界,讓涇渭分流呢?為什麼不能力挽狂瀾,讓文武周公之世再現呢?……這諸多問題像一釜沸湯在他胸中翻滾,似一團迷霧在他的眼前瀰漫,弄得他心緒不寧,肝膽如煎。後來他曾說,君子遇到樂事不喜形於色,遇到憂事也不愁容滿面。如此涵養,談何容易!
一場暴雨過後,孔子帶上佩劍——「君子無劍不游」,讓曾皙帶上弓箭,二人同去游嶧山。他要飽吸雨後清新的空氣,讓山泉洗滌心靈上的污垢,領悟大自然的啟迪。
雨後的嶧山,蒼巒若黛,林木如洗;繁花爭艷,群卉鬥奇;鹿奔狐隱,雉走鶯飛。孔子帶著弓箭,並不射獵,來到山下,開始攀登。攀至峰頂,憑古松而遠眺,覽勝景而遐思……
山頂一巨石,中間一凹坑,坑內積滿了雨水,清澈見底。孔子坐在石上休息,目睹坑內清水,頗有感觸。此水秉承大自然的聖靈,不雜一點塵滓,與江河濁流,斷然不同。可惜不似大海那樣浩瀚,經受不住暴日的蒸曬,不久就要乾涸,不復存在。水,只有並入江河湖海之中,才有巨大的力量,永恆的生命!自己多麼像這一小坑積水呀,雖清澈不染,但卻微薄,可憐!……
喘息了一會,孔子帶領曾皙順山谷而下。東溪西谷,條條瀑流如練;腳下,山泉唱著歌,打著滾,歡騰奔流。沿流不時出現一兩個深潭,潭內游魚清晰可辨。這清溪,這瀑流,這深潭,與山頂石坑積水一樣純淨,但卻遠非石坑積水所能比擬,這裡是力量的會合!……他們順溪流而下,直來至泗水河畔。汛期的泗水河不似春天,諸水匯流於此,濁浪咆哮,吼聲震耳。有幾處河堤被沖毀,洪水淹沒的莊田,吞噬了村舍……孔子佇立在河堤上興歎,思想感情宛如這奔騰的河水,瀉向遠方……
下半生的路該怎樣走呢?一是苟安於現狀,像山頂石坑裡的積水,倒也人人誇清,卻無力量,無壽命。這條路他不肯再繼續走下去。二是像千溪萬流那樣匯入泗水,同流合污。憑自己的知識和才幹,走這條路將有可能成為澎湃浪濤中的最高峰,平步青雲,坐享榮華富貴。但他不願走,也不屑走。後來他曾說過:「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他決不肯犧牲信念去圖個人的榮耀。三是泗水混濁,是因泥沙俱下,世態混濁是因君王雄心勃勃,爭霸天下;或安富尊榮,昏庸無能;或荒淫無恥,沉湎酒色。若積聚力量打倒昏君庸王,另立聖君明主,就可實現「仁政德治」,統一天下。面對這條路,他思想充滿了矛盾。此路並非斷不可行,湯伐桀、武伐紂,已有先例。但君主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走這條路,是違反周禮的。後來,他曾諄諄地告誡弟子們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越禮的路,他是連步也不敢舉的。四是做天上的雲霧,隨風飄蕩,永不變雨,永不落地,自然更不積成水坑,匯成河流。這就是做一個隱士,只管自己逍遙,不管世態如何。他鄙視這些人,曾斥長沮桀溺「鳥獸不可與同群」。因為走這條路,無法實現「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理想境界。不「成大器」,不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將無顏見先人於地下。五是另闢蹊徑,開創新路。他設想,封固泥沙,泗水便可以變清。挖溝鑿渠,讓所有清流匯聚一處,便可形成一個明淨的世界。於是他決心開創平民教育,擴大教育範圍,用「六藝」來培養「上事君以忠,下使民以惠」的賢臣,改變奸佞當道,朝納不振的社會現實,使國家達到「太平盛世」。
這次遊山玩水,孔子原打算野餐篝火,風寢露宿,在外多住幾日。不想離開嘈雜的曲阜城,投身到大自然的懷抱,思路竟如此之敏捷,一團亂麻,很快地理出了頭緒。主意一定,他催曾皙快歸,明天就辭官築壇,設教講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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