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上康熙一反常態,雷厲風行地處分了一大批朝臣,還停辦了四王爺胤禎的差使。四爺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求教於府上的謀士鄔思明。鄔思明早已胸有成竹了,他向四爺說:皇上所以要這樣幹,第一,是為了保護一批賢臣,免得他們陷入黨派紛爭。「還有第二層意思呢,」鄔思明接著說,「不知四爺注意到沒有,這次皇上貶斥的,全是手握大權的治世能臣。誰的權力大,職位高,誰受的處分就最重,這是為什麼呢?依學生看,這正是皇上英明過人之處。這些人,是非要拿下去不可的。」
胤禎詫異地問:「哦?這倒奇了。胤禎不懂,請先生明言。
「四爺,您別客氣。其實,您只要設身處地地為這些人一想就明白了。如今,老皇上健在,他們身居高位,手握重權;一旦新皇上即位,他們的身價又會立刻暴漲,成了擁戴新皇登基的兩朝元老、輔國重臣。他們本人,有的已官至極品,升無可升,賞無可賞。他們的手下,又有一大幫的門生、故舊,甚至結成了黨派。如果他們聯起手來,對付新皇上,將何以處之呢?當年鰲拜結黨弄權、操縱朝綱之事,咱們還聞之色變呢,老皇上能忘了嗎?權臣把持朝政,形成尾大不掉之勢,是歷朝歷代都深深忌諱的呀!現在,老皇上一紙詔書,他們全變成了『犯官』,變成了『罪臣』,以前的功勞、苦勞,一筆抹煞,過去的門生、故交,也全都樹倒猢猻散。等到新皇上登基,還是只需要一紙詔書,就可以讓他們得到赦免,官復原職。他們能不感恩戴德地擁護新皇上嗎?他們能不乖乖地從頭做起。勤勉辦差嗎?四爺,老皇上用心深遠,他替繼位的君主,不但留下了萬里錦繡河山,還留下了隨時可用,又任意挑選的能臣、賢臣。四爺,您不覺得皇恩浩蕩,不覺得皇上用心之良苦嗎?」
胤禎聽得激動不已,可是還有些不解:「鄔先生,這次貶斥的臣子中,有的年老,有的多病,萬一經不起這折騰,死了豈不可惜。」
鄔思明笑了:「哈哈……四爺,您一向以冷面王和鐵石心腸自稱,怎麼不明白,在改朝換代的大動盪裡,在關乎社稷命運的大局中,死上幾個人,又算得了什麼呢?在這件大事兒上,四爺,您不能有婦人之仁啊!」
胤禎聽了這話,心情豁然開朗。他向鄔思明深深一躬,然後仰頭望天,拍著額頭大聲叫道:「皇阿瑪,兒臣若能繼承江山,定不辜負皇上的一片苦心,定讓您老人家含笑九泉。」說完,突然向北跪下,伏地痛哭起來。
就在京師盛傳「皇上患了失心瘋」的嚴峻時刻,就在眾大臣紛紛猜疑、驚慌不安的時刻,一乘捂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的綠呢小轎,被悄悄地抬進了暢春園,抬到了那塊宮中禁地——窮廬的門前。轎停了,抬轎的悄不言聲地退出去了。這時,轎簾一掀,上書房大臣張廷玉從裡邊走了出來,卻回頭吩咐一聲:「你且在轎裡等著,不准向外張望,等候宣召吧。」哦,原來裡邊還有一個人呢!
張廷玉跨進院門,又招呼一聲:「所有御醫、太監,宮女和侍候皇上的人,一律退到宮外。」看著眾人都退出去了,張廷玉還不放心,又在房內,房外親自檢查了一遍,向武丹交代了幾句,這才走進窮廬,來到康熙皇上的病榻旁,輕聲說道:「皇上,皇上,隆科多來了。」
康熙皇上正在昏昏迷迷地睡著,臉色又灰又暗,刀刻似的皺紋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說:「嗯,是廷玉呀。隆科多來了嗎,叫他進來吧。」
張廷玉答應一聲來到門前,掀開轎簾說:「隆科多,出來吧,皇上叫你呢。」
隆科多正在糊塗呢。一大早他就被張廷玉叫出了家門,又被這麼神秘地抬到了這裡。他真不懂,皇上傳叫,來領旨聽訓就是了,這裝神鬧鬼的,到底是為什麼呢?一進窮廬,他更緊張了。好傢伙,怎麼靜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呢?他的心裡像揣了一窩小兔子似的,不住地咚咚亂跳。他強自鎮定,跟著張廷玉來到屋裡,向躺在炕上的皇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
康熙一眼也不看他,更沒讓他起來,卻向張廷玉遞了個眼色,厲聲說:「念!」
張廷玉肅然而立:「是。隆科多聽旨。」
隆科多趕緊磕頭:「奴才隆科多恭聽聖諭。」
張廷玉手捧聖旨,輕輕咳嗽一下:「隆科多,奉旨向你宣讀遺詔:查逆臣隆科多,黨附阿哥,密謀作亂,著即刻賜死。欽此。」
一聽這遺詔,隆科多嚇得魂飛天外。媽呀!這,這,把我傳到這裡,竟是要處死我嗎?他吭哧著說:「皇上,臣……隆科多……知罪,謝恩……」
康熙瞟了一眼在下邊抖成一團的隆科多,冷笑一聲說,「隆科多,你還有什麼可以申辯的嗎?」
隆科多磕頭出血,顫聲說道:「皇上,奴才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才不敢為自己辯解。奴才自幼父母雙亡,又不為本族人所容,所以性情倔強,不善處人。昔日,也曾隨皇上西征,這些往事,皇上是知道的。奴才辦差不力,氣惱了皇上,罪當處死。」
康熙平靜地說:「嗯,這些事朕全知道。你剛才聽到的,是朕給你的第一份遺詔。還有一份呢。張廷玉,讀給他聽聽。」
「扎。」張廷玉從几案上拿起另一份詔書,「隆科多你聽仔細了:隆科多忠心事君,辦差勤勉。著以原品晉陞太子太保、領侍衛內大臣、上書房大臣之職。原領京師步軍統領及九門提督之職,仍由該員兼任。欽此。」
這份遺詔一讀,隆科多可真傻眼了:「皇上,這,這是……」
康熙聲音低沉,但卻十分清晰地說:「朕今天把生與死、歡與悲一齊賜給你。你要體諒朕的難處。這兩份詔書,都是朕的遺詔。你若是能遵照朕的囑托,在朕晏駕之時,管好手下兵丁,護好京師九門,按朕的遺命,輔佐新君登基,那麼,第一份賜死的遺詔即可作廢,你就陞官晉職,享受榮華;但如果你聽任阿哥們的擺佈,奉職無狀,胡作非為,那麼,新君登基之日,也就是你的死期。今天,在朕的面前,只有你和張廷玉二人。他和你一樣,也有這一生一死的兩份詔書。唉,若在尋常百姓家,論輩分,你還是朕的表叔呢。可是,天家是沒有骨肉之情的。朕特意選中你來擔負這托孤重任,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那次西征,你背著朕殺出了重圍。沒有吃的,你把僅有的一個窩頭給了朕,自己去啃草根;只有半葫蘆水,可是你一口不喝,全給了朕,自己喝馬尿。朕看重你的,就是這份至死不渝的忠心。所以朕今天才把這江山傳位、國家社稷的重任,托付給你,也托付給廷玉。你們倆一文一武,正好搭檔。朕,朕把這大清江山,托付給你們了!」
康熙說到這裡,早已老淚縱橫,氣喘不止了。張廷玉和隆科多一邊磕頭,一邊同聲發誓:
「萬歲,請放心。奴才等定不負萬歲的重托,保新君登基,保大清的萬年江山!」
康熙皇上這番話,也許是他臨終前說得最多、最清楚的一段話了。從那天交代了張廷玉和隆科多,又向他倆秘密地安排了遺詔發佈的程序之後,他就再也沒能好起來。到了康熙六十一年的十月,老皇上的病情越來越重。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已經完全不能理事了。
這時的上書房已經名存實亡,裡裡外外,就剩下了張廷玉一個人。忙得他頭昏腦漲,兩眼發黑。可是,他牢記著皇上的托付,咬著牙硬挺著。十一月十三這天,北京天寒地凍,大雪紛飛。黑沉沉的雲,白花花的雪,在怒號的北風中,把北京城攪成了一片混飩世界。暢春園的空地上,搭滿了帳篷,住著六部官員和各省各地的督撫大員。他們都是接到急報被召進京師,召進暢春園,準備送老皇上升天,迎新皇上登基的。皇子阿哥們的待遇當然要好一點,都聚在原來太子胤礽住的韻松軒裡,準備隨時聽候宣召。
張廷玉在外書房裡,急急忙忙地接見了幾位大臣說:「皇上這會兒稍安了一些。但諸位不要回去,說不定有旨意呢。」說完,又匆匆來到韻松軒交代皇子們:「半個時辰之後,請阿哥們到窮廬來,聽皇上宣召。」說完,又快步走了。
張廷玉雖然不敢明說,但是大家誰不明白呀。皇上晏駕,恐怕就在今天了。老八此時更是心中緊張。進暢春園之前,他已經完全安排好了。豐台駐軍統領成文運,是老八的心腹。他統領著三萬精兵,而且已經厲兵秣馬,整裝待發。只要這裡一個消息傳過去,就能頃刻而至,把暢春園包圍起來。隆科多那裡,也派人去過了。他雖然沒有承許接應老八,但卻保證說,九城兵馬不動一兵一卒。只要他能按兵不動,也算不錯了。現在兄弟們中能左右局勢的,只有老四胤禎一人,可是他手中沒有兵馬,不足為慮。只要時機一到,成文運的豐台大軍開過來,先逮住老四,武丹和宮中那幾千侍衛和綠營兵全都不在話下。不管父皇的遺詔怎麼寫,也只能是一紙空文!
在窮廬中的康熙,已經處在彌留之中了。他平靜地躺著,像一盞熬干了油的燈。只有那不斷閃動的雙眼,還略顯出一點活氣。他口齒含混地念叨著:「到頭了,終於到頭了。玄燁,你也有今天嗎?」
張廷玉早就回來了,只是沒敢言聲。此刻,他見皇上口中嚅動,似乎是在說話,便趴在他耳邊說:「皇上,外邊該見的人,臣都見過了。皇上,請安心歇著吧。」
康熙無力地看了張廷玉一眼,似乎要交代什麼話,卻又說不出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慢慢說:「叫,叫皇子……」
張廷玉點了點頭,急忙讓太監去傳命。很快,老三胤祉為首,領著皇子們跑進來了,齊刷刷地跪在康熙身邊。年紀大的,還能勉強自持,怕驚了聖駕,年紀小的,已經在暗自飲泣了。
這會兒,康熙似乎是清醒了一些,他叫道:「老四,過來,坐到朕的身邊。」
老四胤禎強忍著熱淚來到前邊。他哪敢坐下呀,跪在床頭,雙手捧著父皇那已經發涼了的手。就聽康熙說:
「朕只有一句話交代。朕死之後,你們不要鬧家務,要識大體。漢人比咱們愛新覺羅家的人多得多。你們一鬧,大清就完了。你們,要好好輔佐新君……」說著,他用力地捏了一下胤禎的手。胤禎感到,這一捏雖然是那麼無力,但他卻明白了皇阿瑪的心。他滿含熱淚地說:「皇阿瑪放心,兒臣等記下了。」
「好,記下,朕就放心去了。老四,你即刻拿著朕的金牌令箭,把胤祥赦出來,讓老大、老二也出來,朕想見見他們。」
胤禎答應一聲,起身摘下牆上掛著的金牌令箭。這金牌令箭,乃純金鑄成,上面雕龍描鳳,刻著「如朕親臨」四個小字,輝煌奪目,顯示著代天行令的權威。胤禎向父皇又行了一禮:「父皇請保重,兒臣去了。」說罷轉身出屋。但他卻並不急著走,而是磨磨蹭蹭地在廊沿下穿披風,換氈靴,支稜著耳朵,聽房內的動靜。
康熙剛才說了那麼多話,力氣似乎已經用盡。但他知道,下邊跪著的兒子們,都在等著那句最重要的話呢。他強自掙扎著說:「你們不是想知道,朕讓誰來繼承大業嗎?現在該說了。朕告訴你們,就是剛才出去的四阿哥胤禎。」
在屋外的胤禎聽見這一聲,提著的心放下了。他大踏步地飛身走出了院門。
他走了,他高興了,屋裡的阿哥們卻驚呆了。可是康熙卻不容他們多想,對張廷玉說:「宣讀遺詔。」
張廷玉答應一聲,從御榻旁邊的大櫃子裡,取出了方苞草擬的那份遺詔;站在御榻前邊,面對眾皇子高聲朗讀。
一聽說皇位要傳給老四,跟著八阿哥作亂的幾位皇子就慌神了。老八更是心急如焚,腦袋裡嗡嗡直叫。現在最要緊的是派人傳信,到豐台調兵。可是,皇上卻讓張廷玉宣讀遺詔,他們幾個心裡再急也不敢動啊!都在盼著三下五去二地念完,好趕快脫身辦事。可是他們沒想到,皇上的這份遺詔竟是那麼長。敢情,康熙早給這幾個不安分的兒子們劃好圈了。當初,皇上向方苞交代草擬遺詔的差事時就說過了:「不要太長,有兩萬來字就行了。」好嘛,兩萬字,得念多長時間呢?起碼也得一個時辰!直到這時,老八才明白,壞了,上了老爺子的當了!張廷玉在上邊念了些什麼,他是一句也沒聽見,只是左顧右盼地在尋找機會。老九、老十他們也急得抓耳撓腮,直向八哥遞眼色。老八忽然心一橫,悄悄地站起身來走向門外,卻被站在門口的李德全擋住了:「八爺,您,您這是……」
「啊?!哦,我,我要方便一下。」老八一邊說,一邊搶步擠出門外。但是,剛到門口卻撞上了武丹:「八爺,您要方便嗎?殿後邊有廁所,請吧。」
老八在搭訕著瞅機會:「喲,嘿……是武老將軍啊。你看,大冷的天,難為你在外邊受凍了。」
武丹可不吃這一套:「啊,謝八爺關照。昨兒個,我還向萬歲爺說呢:主子爺放心,老奴才武丹不是廢物。我往這兒一站,就是一道鐵門栓!」
老八一聽,武丹這是話裡有話呀。再往外一看,呵,四個五大三粗的侍衛,手按腰刀,站在門洞裡。外邊,劉鐵成和張五哥,握劍在手,昂首挺立。看來,硬闖是不行了。他正要回屋,卻突然看見何柱兒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老八心中一喜,真是天助我也,何柱兒這奴才來得正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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