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禎處理了大醫賀孟頫私傳夾帶的事,帶了性音和尚,出宮上轎,打道回府。
已經過了半夜,雨也停了,胤禎在半路上下了轎子。他想在涼風中清醒一下頭腦。性音緊隨其後,小心地注視著街上的動靜。胤禎忽然回過頭來,笑著問性音:
「哎,我說你這和尚,不吃齋,不念佛,你到底是真和尚呢,還是假和尚?」
性音詭秘地一笑說:「嘿嘿……四爺,您說真我就真,說假也算假。剃了頭我是和尚,留起辮子來,我還是童子身。」
四爺微笑點頭:「晤,原來如此。」又問,「那年我去淮北,誤宿賊店。你為什麼要出手救我呢,難道你認出了我是皇子嗎?」
性音一邊回憶,一邊認真地說:「哎——瞧四爺說的,我哪有那麼好的眼力呀。不過,我雖不知你是皇親,卻看出了你是好人。你要不去幫那個苦命的女孩子,能遭人暗算嗎?不瞞四爺,我娘就是被人拐賣的。我從小到處流浪。後來,伍次友先生收留了我,又讓我跟著李雲娘李大俠學藝,最後,又隨著孔四格格去了廣西。孫延齡反叛朝廷時,我就在四格格身邊。唉,那一次打得真苦啊!我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兩世做人了……」
胤禎聽到這裡,突然站住了腳,沉思了一會兒說:「哦,我想起來了。小時候,聽四格格說起過你。你,你是不是叫青猴兒?」
性音笑著回答:「嘿嘿,四爺,您說的不錯,性音正是當年四格格身邊的奴才青猴兒。如今,我這個頑皮猴子,又拴到您四爺的旗桿上了。」
胤禎萬萬想不到;三十年前,那個跟著孔四貞的小保鏢、女俠李雲娘的弟子,武藝超群的小青猴,如今就在自己的身邊。他高興地說:「你能隨了我,也是我的福分和機緣呢。」
性音深情地說:「四爺,說實在話,我剛來北京並不是衝著您來的。我想再見四格格一面。想不到晚了一步,正趕上她老人家出殯。唉,我這一生,仗劍行義,殺人無數,為的是遵照師父的教導,除暴安良。哪知,賊人越殺越多。後來,我明白了,殺十個貪官,也不如保一個清官。看來訪去,覺得只有四爺您才是大丈夫,於是就死心塌地地跟著您干了。」
四爺這才明白,原來,鄔先生、文覺和這位性音和尚,都沒有追逐名利之心。他們是懷著一腔熱誠來保自己,也是抱著誠摯的心意,勸自己去爭皇位的。有了這些人的輔佐,自己一定要幹出一番事業來。於是便說:
「性音師父,你不知道,我也是在苦難中磨出來的,所以心腸變得又冷又狠。我不抽煙,酒喝得很少,內眷中沒有寵幸,更不去尋花問柳。就是因為我有了這分冷,這分鐵石心腸,才使那些好佞小人們怕我,恨我。咱們的心,算是想到一塊兒了。今後,我還要仰仗你們幾位呢。」
二人邊說邊走,繞著紫禁城巡視了一圈,見各處都太平無事,正要打道回府,卻聽西便門外一家酒店裡,傳出一陣歌聲。那歌聲,時而低回宛轉,時而高亢入雲,伴著叮叮咚咚的古箏,十分動聽。胤禎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哦,不知民間還有如此仙樂妙音,真是奇了。再仔細一聽,啊?!怎麼這女子唱的竟是胤礽當太子時的詩句呢?他沒有說話,快步回到大轎旁邊,脫下王爺的官服,換上了一身便裝,拉著性音和尚便闖進了酒樓。
酒店掌櫃的見這二位爺氣度不凡,不敢怠慢,連忙上來照應。胤禎也不理他,只顧站在那裡,聽那女子唱曲,一曲終了,滿堂喝彩。有扔賞銀的,有起哄叫好的,也有些不三不四的酒徒,言語猥褻,故意挑逗的。胤禎心中有事,見這裡太亂,便隨手扔了二十兩銀子給酒店掌櫃說:「喂,這賣唱的女子爺包了。叫她到樓上雅座唱去。」說完,也不等掌櫃的答應,帶著性音逕自上樓了。
掌櫃的見這位客官出手闊綽,連忙吩咐夥計給二位爺上茶,上酒,好一通忙活,才把這二位爺安頓好。此刻,門簾一挑,那個女子手抱古箏款款地走了進來,蹲了兩個萬福說:「奴婢文三娘給爺請安。請爺示下,要點唱什麼曲子。」
胤禎一聽說她姓文,心中不由得一動,他仔細盯著這個女子上下打量,看得那女子又羞又惱,可又不敢發作,突然,胤禎開口了:
「文姑娘,你唱得很好。我有一位朋友,填了一首《南鄉子》,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來唱它,不知你能按詞演唱嗎?」
「回爺的話,小女子懂得《南鄉子》這牌子,唱是能唱,只怕技藝不精,難中爺的心意。請爺將這歌詞示下。」
「好,能唱就好。」胤禎命性音去要了筆硯,揮筆而就,遞給了那賣唱女子。哪知,這女子不看還罷,看了這首詞,卻臉色煞白,手足顫抖,不言不語,也不彈不唱,呆在那裡不動了。胤禎心如明鏡。他剛才寫的這首《南鄉子》詞,乃是當年胤礽所填。因為寫得輕薄,不敢外傳,可是卻被四爺瞧見過。今天,四爺寫了出來,是有意試探。前些天,他去探望十三弟時,胤祥交待過,說鄭春華已被救出,住在通州,由十三爺府上的老管家文七十四照應著。第二天,四爺就派人去尋找他們。可是,家人回報說,十三爺犯事之後不久,這裡常有人來騷擾。文老頭和那女子早就走了,去了哪裡,沒人知道。今天,在酒樓中,四爺偶然聽到了這清歌妙音,就動了心思。如此歌喉,如此板眼,沒經過大內樂師的調教,是唱不出來的。而且,唱的又是胤礽的詞,不是鄭春華還能是准呢?於是,才有了這進一步的試探,此刻,見鄭春華呆在那裡,四爺又有意地催問一句:「哎,文姑娘,你怎麼不唱啊?」
那女子突然淚流滿面地跪下了:「爺,奴才斗膽問一句,這詞,您老是在哪兒見到的?」
胤禎正要答話,門簾一挑,那個幫女子收錢的老漢進來了。他搶前一步,跪倒在地:
「四爺,老奴才文七十四請爺金安。」
四爺一聽他就是文七十四,高興地說:
「哦——你就是文七十四啊,叫我找得好苦呀!聽說你們搬了家,也沒人知道去了什麼地方。我還以為你們回山西老家了呢。」
文七十四恭恭敬敬地說:「四爺,一言難盡啊。自從十三爺犯了事,我們在通州就住不下去了。後來有傳言說,順天府要來抄家,所以我帶著……哦,帶著她跑了出來,想投奔四爺。可是去了幾次,都被門上的擋回來了。我一想,也難怪他們,一個像叫化子似的老蒼頭,門上人怎敢去驚動四爺呢?實在沒法了,只好隱姓埋名,在這酒樓裡賣唱餬口,等著十三爺的好信……」
四爺明知故問:「哦,原來如此,這女子是你的女兒呢,還是兒媳婦呢?」
文七十四連忙說:「爺,您千萬別這樣說。她既不是奴才的女兒,更不是媳婦。說出來,奴才有罪,請四爺明鑒。」
那女子聽到這裡,也「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奴婢鄭……不,文三娘叩見四爺。」
還有什麼可問,什麼可說的呢?四爺的猜想證實了。面前這位形容憔悴的女子,正是那個被太子玩弄後又要殺死的貴人鄭春華。一時間,天家的體面,父皇的名聲,祖宗的規矩,朝廷的王法,二哥的卑鄙,十三弟的囑托,鄭春華的苦命,全都湧上了胤禎的心頭,他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忽然,四爺想起了父皇那個「放太甲於桐宮」的考題,想起了今晚二哥胤礽辦的這件犯禁的事。如今,朝廷上下都在議論胤礽要「東山再起」,胤禎是不相信的,可是父皇這個題目出得又讓人不能不猜測。今晚,他讓賀孟頫去皇上那裡自首揭發,用意很深。一是借此機會,讓賀孟頫出頭去試探皇上的口風。如果皇上真有重立太子的意思,就不會重責胤礽。假如皇上沒有啟用太子之意,這個狀子一告,就會把胤礽徹底打垮,掃清了自己繼承皇位的一大障礙。今天,偶然的機緣,得到了這個鄭春華,無論從哪方面說,這女子都會成為自己手中的一張王牌。想到此胤禎開口了:
「這酒樓人多眼雜,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今夜隨我回府,明天我叫人給文姑娘買張度碟,你暫且帶髮修行吧。」
老四是個精明人,他知道阿哥黨的人對鄭春華的事,並沒有撒手不管。眼下雖已是半夜,怎能保證在街上不出事兒呢?所以,他讓鄭春華坐上了大轎,自己則仍然穿著便裝,和性音和尚一起,徒步而行。
他這個顧慮不是多餘的,一行人剛過了金鰲玉棟橋,性音趕上一步悄聲說道:「四爺謹慎,有人跟蹤!」
四爺心中陡然一驚!啊?!果然有人跟蹤,而且來的好快呀。如果今晚鄭春華被人從我的大轎裡抬走,明天上早,就會變成轟動京師的特大消息,我老四就全完了。他抬頭往前一看:四個彪形大漢,已經攔住了去路,全是雙手卡腰,黑帕蒙面,只露著兩隻賊亮的眼睛。再往後一看,還有大約六七個人已經包抄上來。見到這陣勢,四爺心中更是緊張。性音卻微微笑著說了一句:「四爺放心,有青猴兒在,咱們吃不了虧。」一邊說,一邊大步向前,略一拱手說道:「喂,前邊是哪條道上的朋友,幸會幸會。」
站在最前邊的一個大漢冷笑著說:「少廢話,爺們和誰都沒交情。拿出五百兩銀子來,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道出半個不字,爺們連錢帶人全都要了。」
性音坦然一笑說:「好,痛快!不過兄弟身上帶的銀子不夠,且放我們回家,明日兄弟在嘉賓樓設宴款待各位,五百兩銀子,一錢不少,如何?」
那大漢一撇嘴說:「嘿嘿,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呢。明兒個你要不來,爺找誰去呀?這樣吧,把他們押在這兒,你回去取錢去。」
性音仍在戲弄他們:「老兄,都是江湖中人,你這話說得不仗義了。我要是不願意呢?」
大漢耍橫了:「那,就先請你嘗嘗我鐵掌的滋味!」
性音和尚上前一步,挺起胸膛,面帶嘲笑地說:「嗯——這法兒不錯,我還真有點皮肉發癢。來吧,打吧。」
那大漢猛竄上前,運足了勁,向著性音的前胸,「通」的就是一拳。他心想,老子這一拳非打得你口吐鮮血不可。哪知,一拳下去,竟似打在了鐵梁鋼柱上一般。性音和尚紋絲沒動,那大漢卻甩著手腕,跌跌撞撞地向後倒去。其餘三人見勢不妙,一齊擁上前來,左拳右掌,乒乒乓乓地對著性音亂打。那性音仍然是穩如泰山地站在那裡。四爺胤禎可急了,一來他怕性音雙拳難敵四手吃了虧,二來這京師重地夜半打架是犯著禁例的。萬一遇上巡夜兵丁,自己轎子裡坐著鄭春華這個是非女子,也不好說清。可是,眼下弄不清對面賊人是強盜呢,還是哪個阿哥府上的勇士。他不敢叫性音的名字,靈機一動,喊了聲:「青猴兒,你怎麼不還手啊?」
性音戲耍幾個大漢,正在興頭上,聽四爺一聲招呼,也喊了一聲:「爺,不是不還手,我怕開了殺戒。」一邊說,一邊運力於兩臂,左右同時出擊,兩個大漢被推出五。六尺遠,「咚」、「咚」兩聲,栽進了河裡。另外兩個還沒醒過神兒來呢,性音又是一手一個地擰住了他們,提起來,快步走上橋頭,衝著後邊上來救護的幾個人喊:「喂,憑你們這點不起眼兒的本事,就想走黑道嗎?喏,你們把屍體拉回去下酒吧!」說著,手一揚,兩個大漢被拋向空中,「叭嘰」一下,摔死在後邊追來的人身邊。性音仰天大笑:「哈哈……小子們,來見識一下爺的功夫。」他單掌舉起,在橋頭石獅子頸上一抹,那獅子頭竟然被他抹掉,咕碌一下滾到河裡去了。這幾手,性音談笑自若,出手如電,招招相連,只在瞬息之間。後面的人早驚傻了,連屍體都顧不上收拾,呼哨一聲,全撒丫子跑了。
性音和尚護著大轎,繼續前行。文七十四走上前來說::「勝音師父,老漢活了這麼大年紀,今天算開了眼,你有這樣高的功夫,為什麼不抓個活口呢?」
性音微微一笑說:「老人家,你想過沒有,抓個活口,是送官治罪,還是私設公堂呢,那不給四爺添了麻煩嗎?」
這一夜,胤禎幾乎是通宵不眠。他命人在後花園遠離書房的一個角落裡,收拾出一座小院,安排了鄭春華。派了四個丫頭服侍,門上又安排文七十四看守。下令一切起居、飲食、置買、傳話等等事情,全由文七十四直接找管家。家人、僕婦任何人不得進入這個小院。鄭春華終於又有了一個安全保險的藏身之地了。
四爺沒睡,還有人也沒睡呢。誰呀,太醫賀孟頫唄。剛才,胤礽逼著他私傳夾帶,往外邊給凌普送信,卻不料,在出宮門時被四爺查了出來。當時,他確實是嚇得心膽俱裂。心想這下完了,碰上這位鐵面無私的王爺,還能有命呀?可是,他萬萬沒想到,四爺竟然是那樣的仁慈,那樣的寬厚,那樣的體恤下情。一千兩銀子,買回了一條小命,讓他去找皇上,自首告發。有道是,首告者無罪,立功者受獎。這趟進宮見駕,沒準兒還能得到點彩頭呢!最起碼也不會有什麼大罪。有了這個想法,他賀孟頫能睡著覺嗎?他知道,皇上如今在暢春園裡住,而且老人家有起早的習慣。去晚了,皇上和大臣們一開始議事,他這個太醫院的六品供奉,就別想見到皇上了。自己今天見皇上要說的事,關乎社稷,非同小可,而且是一時一刻也耽誤不得的。晚一步,走露了風聲,他這個首告的人,便成了同案犯了。所以他左思右想,今晚不能睡了,得提前去,等著。於是,回到家裡換了衣服,便打馬直奔暢春園,要趕早見駕。還算不錯,門上太監通報進去之後,侍衛張五哥來了:「喲,賀太醫呀,你有什麼事要見皇上?」
賀孟頫連忙答話:「回張軍門,下官有十萬火急的事,必須立刻見到皇上。這事,這事,不好在這裡說,請軍門鑒諒。不是事關重大,我怎敢驚動皇上呢?」
張五哥點了點頭,領著賀孟頫進了園子。路上,賀孟頫瞅瞅附近沒人,這才悄悄地把昨天晚上二爺如何害病,自己被二爺叫進去瞧病時,二爺怎麼逼他、嚇他,要他帶出來一張字條交給凌普的事,大概地說了一遍。還說,這事要不告發,我就有欺君之罪呀!不過,這賀孟頫還算有點小聰明,把被四爺逮住,四爺又放了他,給他出主意的事給瞞下了。為什麼呢。把這事一說,不但自己這趟進宮成了假的,四爺他們也不得安寧啊。
張五哥一聽,知道事關重大,不能拖延,便連忙領著賀孟傾,來到澹寧居,求見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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