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今日當值,就住在上書房,高士奇閒著沒事,想和他說說閒話,可是張廷玉一回上書房就坐下,不停地寫著,高士奇有點詫異:
「哎,我說廷玉,忙什麼呢?大冷的天,咱們閒聊如何?」
「哦,高相,我在記筆記。」
「咳,何必如此自討苦吃呢,每天幹了什麼,難道記不住嗎?」
「不不不,高相,咱們呆的這個地方,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一旦出了事,栽了觔斗,走到哪兒也說不清。記下來,就是憑證。用不上也沒關係,寫個回憶記事的,不也很好嘛。」
「嗯,好好好,廷玉,你想得真遠,比我高某強多了。」
「哎,高相不必如此說。你舉薦我進上書房,這份恩德,廷玉永不忘懷。只是,我,我有一句話想給你說,又怕……」
「怕什麼,我老高也是個痛快人,你難道不知道嗎?」
「好,那我就說。熊賜履前幾天寫奏折時錯用了字,又把自己兒子的官職錯提了一級,您知道嗎?」
「啊,熊夫子老了,這點小錯算不了什麼!」
「不不不,他這是故意搞錯的,想拿這個小錯去躲大災,讓皇上看出來,他老了,糊塗了,不中用了。這樣,他就可以退出上書房,免得往後真的出了大錯,就不可挽回了。明珠之事,前車可鑒啊。」
聽了這話,高士奇不由陷入了沉思,「嗯,對對對,廷玉,你想得深遠。說下去。」
「不知高相想過沒有,當今聖上乃五百年難得一見的聖明君主。且不說他的文治武功,單說學問就非同一般。詩詞、書畫、天文、音律、數學,他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通七種語言,能計算黃白二道。你高相懂醫術,可是皇上在這方面的知識、才能,恐怕不下於你。我知道,您學富五車,無書不讀,假如咱們撇開了君臣關係,單就學問一項,你比得過聖上嗎?」
張廷玉這話說得很尖刻,但卻句句在理。高士奇不由得暗暗歎服:「嗯,高某若與聖上比學問,確實相差甚遠。」
「對!就是因為主上學問淵博,所以才有包容萬人之海量。我們面對明君聖主,來不得半點虛偽。謀私,主子尚可原諒,竊權,皇上就決不能容許。明珠就是看不透這一點才倒了的。竊權又謀私,罪不可恕啊!」
高士奇聽得出了一身冷汗。回想這幾年,自己幸虧沒往明珠黨裡鑽營,要不然,這一關定難逃脫。他激動地站起來,向張廷玉深深打了一躬「廷玉,謝謝你如此教我。」
張廷玉連忙起身還禮:「哎呀呀,高相,你……我乃後生小輩,實在不敢當。」
「不,你雖年輕,卻見識高遠,請向高某更進一言。」
「嗯——聖上喜歡你,是因你才思敏捷,善於在插科打諢、嘻笑怒罵之間,說出令人反思發人深省的話。可是,你高相也會有江郎才盡的時候,皇上也有厭惡你這一套的時候,那時恐怕就會失寵了。在下有八個字,敬贈高相。」
「好,請賜教。」
「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高士奇心頭怦然一動。啊!對呀,說了一萬句話,句句都是對的,也趕不上默然不語。對對對,真是至理名言,常言說,伴君如伴虎啊!
張廷玉的估計一點不錯,二十七天後,康熙服滿,便立即召集大臣議事,而頭一件就是熊賜履上表引退的事。康熙再三挽留,熊賜履卻以年老體衰為名,堅決辭退。康熙看著下面跪著的這位自發蒼蒼的老臣,想到二十多年來,他為江山社稷,為太子做的那麼多事情。如今,他就要辭朝而去了。康熙覺得又失去了一位可親可敬的老朋友,禁不住潸然淚下:「熊賜履,既然你決心已定,朕不再留你了。你不要回湖北老家了,朕在南京賜你一套宅子,小魏子和穆子煦在那裡,可以就近照顧你。朕再南巡時,也可以和你再見一面……」
熊賜履伏在地上,老淚縱橫:「主上如此垂憐老臣,臣焉敢不以垂暮之年,為主上、為大清歌功頌德,慶賀昇平。臣去了,望主上多多保重。」
「且慢,該保重的是你,你有年紀了,衣食住行,都要嚴加注意。武丹,傳旨,在文華殿賜宴熊賜履,叫御膳房抄出幾樣老年人吃了有益的菜單交熊賜履帶走。」
「臣謝聖上恩典。」熊賜履涕淚交流地叩了頭,隨著武丹走出了養心殿。
上書房大臣之中,明珠被革了職,熊賜履又告老隱退,剩下的兩個老人索額圖和高士奇,康熙對他們心存疑慮,還要再觀察一陣子。除了他倆,就只有一個年輕新進的張廷玉了。這個人辦事穩妥謹慎,但卻少言寡語,從不主動進言。軍國大事,全都要康熙親自拿主意,怎麼能忙得過來。於是,皇上下旨,命自己生母佟佳氏的小弟弟佟國維,也進了上書房。
按輩分,佟國維是康熙皇帝的嫡親舅舅,可按皇家規矩,他在皇上面前,也只能是個「奴才」。不過,這個佟國維可不是個簡單人物,心胸大,氣魄也大。又和索額圖一向有矛盾。他一上任,就趕上索額圖奉旨去和羅剎國談判,訂立了尼布楚條約。佟國維抓住機會,把明珠和索額圖安置到六部九司的人,幾乎全都給換了。等索額圖回來,生米做成熟飯,雖然恨得牙癢癢,可是,佟國維身為國舅,背後有皇上撐腰,他又能如何呢?康熙看在眼裡,喜在心上,哼,這一下,可不怕你索額圖了!
這天晚飯之後,康熙高高興興地來到翊坤宮阿秀的住處。阿秀生的皇子,十二爺胤祥,已經五歲了。按宮中的規矩,應該由內務府帶走,在毓慶宮跟皇太子一起上學,不遇朔望,是不准與母親見面的。今年康熙高興,下旨給皇子們停學半個月,讓他們回到各自宮中,與母親團聚。這樣做,在皇宮內還是第一次,真可謂是天恩浩蕩了。所以,阿秀也十分高興。此刻,聽見韓劉氏進來稟報說皇上駕到,連忙帶著皇子胤祥迎出殿外,跪下叩頭接駕。康熙上前拉起了胤祥,一邊摸著他頭上的小辮兒,一邊高興地對阿秀說:「起來吧。朕這幾個月太忙,沒翻過你的牌子。可心裡著實地惦記著你呢。今晚,朕還要召見大臣,所以,湊這個空來瞧瞧你。」
阿秀連忙躬身回答:「主子日理萬機,還惦記著奴婢,奴婢感恩不盡,怎敢再存奢望。只盼主子保重龍體,就是奴婢之福了。」
阿秀這幾句活,說得十分得體。康熙聽了舒服,便拉著阿秀坐在自己身旁:「好,你能這樣想,朕就放心了。朕今天特意來告訴你個好消息,朕就要統帥大軍,御駕親征,去消滅葛爾丹了。」
阿秀目光霍的一跳:「啊,皇上,這是真的?」
康熙端詳著阿秀那又驚、又喜、又純真的臉,心中也很激動:「怎麼,朕還能騙你嗎?五年前,葛爾丹想要東進,朕就準備與他決戰,可他臨時又變卦了。這回,多虧了科爾沁王,巧施妙計,到底把他騙得上鉤了。哼,你等著瞧吧,朕這次絕不放過他!」
阿秀聽到這裡,心中一陣巨浪翻滾,連忙起身跪倒在康熙面前:「皇上,奴婢願從駕前往,為消滅葛爾丹效犬馬之勞。」
「哎——不行,不行,千軍萬馬之中,朕帶著嬪妃,成何體統。再說,在草原上打仗,刀槍如林,火炮爆炸,又得騎馬奔波,你怎麼能去呢?」
「皇上,奴婢萬里迢迢,歷經顛沛流離之苦,為的就是請主子為奴蟬報仇雪恨,為的就是親手殺掉仇人。奴婢自幼在草原長大,騎馬、射箭、打獵、爭鬥,什麼沒見過、沒經過。再說,皇上當年也曾親口說過,消滅葛爾丹時,要帶奴婢去的。皇上金口玉言,怎能反悔?!」
阿秀可著急了,這一通話說到最後,不是求情,竟是質問了。康熙有點不高興,他還沒忘記阿秀和陳潢的事呢!可是,阿秀入宮以來,又確實沒有錯處,小心謹慎,服侍皇上,又生了皇子,現在陳潢下獄了,康熙又怎忍心再責怪阿秀呢:「唉,你起來吧,自從你進宮以來,朕待你一向不薄。你算算宮中嬪妃這麼多,哪一個像你這麼快地就晉陞了貴妃呢?可是你,你總是忘不了……忘不了你的家鄉。好吧,朕既然從前說過,也不再改口了,你準備一下,就隨朕出征吧。」
阿秀怎麼知道康熙在這一霎時,竟然想了那麼多,她高興還來不及呢,連忙跪下叩頭謝恩。可是,等她抬起頭來時,康熙卻已經走了。
今晚的御前議事是康熙出征前的大政決策。雖然,也有大臣勸諫說,皇上金貴之體,不宜遠征沙漠,受那顛沛之苦;也有人說,國家存糧不多,難以應付。但康熙心中有數,葛爾丹狡猾,非御駕親征,不能徹底制服他,至於糧食,他有暗藏在延安等地的四百萬石軍糧,加上京師存糧一千萬石,足夠了。所以,他才下了這麼大的決心,任誰說什麼都不聽。他當即下旨,從今年起,在全國各地,永不加賦,與民生息,並命禮部、兵部、吏部會同上書房大臣,立即草擬討賊詔書和隨駕、留守人員名單,以及太子監國事宜,定於五天之後,出征討賊。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二十日,北京城內滿天大雪。午門外廣場上,紅妝素裹,瓊玉鋪地。三萬名頂盔帶甲的軍士,在廣場的東、西、南三面,排成了三個方隊,在瑞雪紛揚的寒冷中,如鋼澆銅鑄一般,一動不動地站著。奉命留守京城的上書房大臣張廷玉和佟國維,率領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簇擁著監國太子胤礽,站在右掖門前等候著恭送皇帝御駕親征。前一天,接連傳下兩道聖旨,一是大赦天下,一是永不加賦。這兩道聖旨,使京城百姓無不感激涕零。今兒個,又聽到皇上要衝風冒雪,遠征沙漠,平定葛爾丹叛亂的消息,誰不心情激動啊。人們紛紛擁上街頭,提上花燭,等候著恭送皇上,瞻仰御駕出征的雄壯軍威。一句話,整個北京城都轟動了,別說是天下了大雪,就是下刀子,也阻攔不住康熙的車駕和激動的百姓了。
午時正刻,隨著一陣悠揚的鐘鼓樂聲,五鳳樓下,響起震天動地的大炮聲。一隊隊舉著龍旗。寶幡的內侍從午門走了出來。隨後,又有二十一隊羽林軍列成方隊,威風凜凜地走過。這才見高士奇和索額圖兩位隨駕出征的上書房大臣,騎著高頭大馬,戎裝佩劍,率領一隊御前侍衛走了出來。站在廣場中央的西征主將飛揚古知道,皇上就要出來了,便向身旁的兩位副將軍點頭示意。這兩位將領,一位是皇上的親舅舅,上書房大臣佟國維的哥哥佟國剛,一位是在南京平叛中立了大功的年羹堯。他們倆接到飛揚古的暗示,把皇上親賜的寶劍高高舉起。霎時間,號角震天響,軍樂隊奏起了雄壯的軍歌。皇太子率領百官俯伏在地,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禮,揚塵舞拜,山呼萬歲。三萬鐵甲軍士,也同時發出了山呼海嘯似的喊聲: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就在這一片歡呼聲中,康熙皇上頭頂金盔,豹尾飾甲,寬大的披風下,是一身明黃鮮亮的龍袍。腰間紮著一條鑲金飾紅、寶石閃光的玉帶。只見他手按寶劍,邁著沉穩的步伐,登上了五鳳樓。漆黑的濃眉下一對明亮的眼睛,在白雪映照下閃閃發光,顯得格外精神。今天,康熙皇上心中的激動,不亞於廣場上的百官、軍士,更不亞於街頭幾十萬北京市民。看著下面這嚴整的軍容,高昂的士氣,聽著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他的心裡,充滿了豪情,充滿了自信。他輕輕地舉起手來,向三軍致意。樓下,立刻變得鴉雀無聲,只有漫天飄灑的大雪,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將士們!葛爾丹賊子野心勃勃,十餘年來與羅剎勾結,兼併蒙古,東侵中原,屠我城池,殺我子民,壞我華夏一統,擾我百姓生業,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朕親統三軍以滿蒙漢鐵騎三十萬討此國賊。不滅逆賊,誓不還朝!」說著,從腰間箭中,抽出一支鑲金的雕翎箭來,「啪」的一聲,撅為兩段:「有臨陣怯敵,不遵號令貽誤軍機者,猶如此箭!」
五鳳樓下,三萬接受檢閱的軍士,全都是飛揚古訓練有素的精兵,聽皇上說出此話,隨著飛揚古一齊,單膝跪下,大聲答道:
「不滅逆賊,誓不還朝!」
飛揚古站起身來,大喊一聲:「升旗!」
軍樂號角之聲再次響起,一面明黃的龍旗,在廣場中央冉冉升起,迎著狂風怒雪,直達竿頂。留守京師的官兵們,在戶部官員的帶領下,抬著一千多隻大酒罈來到了廣場,給每個出征的將士都斟滿了一大碗酒。張廷玉和佟國維也急忙捧著酒搏,陪著太子來到五鳳樓上。太子跪在康熙面前,將酒樽高舉過頭,大聲說道:「兒臣敬請阿瑪滿飲此杯,願阿瑪此去旗開得勝。兒臣將遵從阿瑪皇命,在京督辦糧草,靜待皇上捷報!」
康熙見皇太子激動得臉都紅了,也不免動了真情。他接過酒樽:「好,這酒,朕用了!皇兒,你留守京師,責任重大,凡事都要與眾大臣商議,有委決不了大事,要飛馬報與朕知道,還有,不要忘了讀書,各皇子都是你的手足,不可輕易責罰,你記下了嗎?」
「兒臣謹遵聖諭,請阿瑪放心。」
「嗯,明珠是有罪之人,不能參與今日的閱兵大典,你傳旨給他,要他隨軍出征!」
康熙突然之間,作出要明珠隨軍出征的決定,在場的眾大臣個個面面相覷,不知康熙為什麼要帶上這個罪臣。只有高士奇心裡明白,康熙沒忘了太子黨和阿哥黨的爭鬥。索額圖隨軍出征了,佟國維是索額圖的對頭,如果趁此機會,在京城與明珠相互勾結,加害太子,那局面就不可收拾了。嗯,看來,到底是皇上謀事深遠哪,張廷玉說過的話,又在高士奇耳邊響起。眼下自己雖然還在上風頭上站著,可是,得想法子激流勇退啊!
高士奇正在胡思亂想,康熙皇上已經舉起酒樽一飲而盡。三萬官兵也都將酒喝完,康熙大喝一聲:「三軍出發!」
龍旗飄蕩,鼓樂高奏,康熙皇上疾步走下五鳳樓,翻身上馬,率領著三萬御前精銳鐵騎,迎著呼嘯的北風和漫天的飛雪,浩浩蕩蕩地出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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