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上在五鳳樓閱兵時說「葛爾丹野心勃勃」,這話一點兒不假。十幾年來,他遠交近攻,東殺西砍,在西蒙古稱雄稱霸,又與西藏達賴喇嘛和羅剎國暗中勾結。在一切都準備停當之後,康熙二十六年的秋天,他率十萬大兵東進,佔領了東蒙古的烏蘭布通。他計劃得很周密,只要在烏蘭布通站穩了腳跟,東蒙、西蒙、漠南、漠北,全都不在話下。然後,進一步殺進關內,用不了幾年,就能奪過康熙的江山,建成像當年成吉思汗那樣的廣袤無邊的大帝國。
可是,一到烏蘭布通,葛爾丹就敏銳地感覺到,他這次東進是上當了!那位熱情地寫信邀他前來的科爾沁王,就在他大軍來到之際,突然得病了。他沒有帶兵來迎接,只派了一位管家,送來了二百頭瘦得皮包骨頭的老山羊,還有一千匹不知在庫房裡漚了多少年的綢緞,拿手一摸,就一塊塊往下掉碎片。蒙古人剽悍爽直,一向重信義,科爾沁王給葛爾丹來這一手,分明是告訴葛爾丹他不願意合夥了!
羅剎國也來搗蛋,原來說好的,送給葛爾丹三千支快槍。事到臨頭,羅剎國派了個叫格裡高裡耶夫的少校來說,沙皇彼得,正在處理西部和南部的邊界糾紛,無暇他顧。況且,剛剛與中國訂了尼布楚條約,也不便插手中國內務。所以,原來答應的軍火,不能交付了。為此,沙皇彼得,深表歉意……
葛爾丹這個氣呀。他在大帳裡,走來走去,大聲叫罵:「叛賣,叛賣!一個個都是無恥小人!把老子騙到這裡,卻又出賣了老子!」
別慌,還有讓他生氣的事兒呢!葛爾丹有個獨生女兒,漢名叫做小珍。葛爾丹這些年來,到處殺人放火,搶掠民女,把小珍的生母活活氣死了,所以小珍對他這位父王表面上尊敬,心裡卻不服。現在小珍已經結婚了,丈夫叫穆薩爾,是一位蒙古勇士,可也是位有正義感的血性漢子。穆薩爾統率著一支三千人的鐵騎勁旅。在葛爾丹的十萬大軍中,數他的這支部隊戰鬥力最強。可是,穆薩爾卻有個條件,只保護老丈人葛爾丹的安全,從不接受攻打其他部落的任務。這回,他們小兩口跟著葛爾丹來到漠南,葛爾丹失去了羅剎國的援助,失去了科爾沁王和東蒙古諸王公的支持,已經陷入孤軍深入的絕境了,穆薩爾還是老一套,不管葛爾丹怎麼威脅、利誘、勸說,甚至哀求,穆薩爾的回答只有一句話:「你如果現在退兵,我可以斷後掩護你;你如果打敗了,被圍困了,我也可以救你。但,我的兵絕不主動與清軍開戰!」
好嘛,他這句話不要緊,可把葛爾丹推進了內外交困的絕路上了。就在他進不能進,退又不甘心的時候,探報傳來,康熙皇上親統三十萬大軍已經殺過來了。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幾乎使葛爾丹失去了理智,但他不愧是敢殺敢拚的蒙古勇士,很快地便鎮定了下來。他緊縮防區,把兵力佈置在烏蘭布通的景石峰一線,依仗山水之勢,作為屏障。進可攻打清軍,退可保護糧道,撤回西蒙古。擺出了以逸待勞的駕勢,準備與康熙決一死戰。
當康熙親統大軍來到隆化時,已是三月中旬了。探馬稟報說,葛爾丹的軍隊,依山傍水,連營結寨,防守嚴密,營中燈光徹夜通明。康熙在大帳中仔細審視木製的地形圖。幾位大臣,一言不發地站在他的身後。阿秀捧著一碗參湯,站在康熙身邊。大帳裡,靜得出奇,更顯出大戰之前的緊張氣氛。
康熙終於抬起頭來了:「飛揚古,朕問你,在巴林這個地方派了多少兵,此地乃我軍與葛爾丹正面交鋒的地方,萬一有失,就要危及大本營啊!」
「回聖上,奴才明白,豈敢在這衝要之地玩忽軍情。在巴林,奴才派了兩萬七千精銳部隊,即令葛爾丹率全軍來攻,我軍也穩如泰山。」
「嗯,不行,我們帶幾十萬人馬前來,在正面對敵的地方,怎麼能只放二萬七千人呢。這回不是要與葛爾丹打個平手,也不是要他們攻不動,而是要一舉消滅他們!這樣吧,從索額圖的右翼軍隊裡,再抽調兩萬人,統歸你去調度指揮。」
飛揚古剛要答話,索額圖卻搶先了。這次出兵,康熙皇上派給索額圖的差事只有一件,就是與科爾沁王聯繫。索額圖心裡不是滋味,覺得自己以上書房大臣的身份去當這個「聯絡官」,實在有點丟面子。如今,又聽康熙要把他的人再調走兩萬,他可急了:
「聖上,奴才自從平定耿精忠叛亂之後,再沒打過仗。現在,奴才雖然老了,可忠心還在。奴才願向皇上請纓,去打這一仗,再給皇上立一份功勞。」
索額圖這麼一說,飛揚古不知該怎麼說好了,可是,康熙也沒有立刻答覆索額圖。自從南巡以來,從葛禮與楊起隆的案子裡,康熙隱隱約約地覺得,索額圖有了二心,可是卻沒有抓住他的把柄,又看在太子的面上,這才暫時壓下了沒有動他。現在,大敵當前,把索額圖派到正面防線上,他靠得住嗎?可是,康熙轉念又一想,索額圖主動請戰,硬是不准,也不大合適,好在,中軍主將是飛揚古,就借此機會考察一下索額圖也好,想到這兒康熙說話了:
「嗯,你想打仗,這是好事嘛,這樣吧,你帶著你的兩萬人馬,去巴林前線。不過,你,還有佟國剛,都要聽從飛揚古的指揮。」
「扎!」
索額圖和佟國剛同時跪下領了聖旨,這麼一來,可把飛揚古給難為住了。帶兵打仗,最忌諱的,就是有比自己官大的人當監軍。這倆人一個是太子的外公,排在第一位的上書房大臣,一位是皇上的親舅舅,上書房大臣佟國維的親哥哥。他飛揚古儘管身為中軍大將,可畢竟是個外官,這皇親國舅,上書房大臣,他敢惹嗎?雖然皇上下了旨,讓他們倆聽飛揚古的指揮,可是到了兩軍陣前,他們如果不聽號令,飛揚古是敢駁回還是敢殺他們呢?如今皇上旨意已下,自己再想說不讓他們去,也不能說了。咳,認了吧,走到哪兒算哪兒,便苦笑了一下說:
「既是皇上有旨,那可就要委屈了索相您了。」
此刻康熙皇上一門心思都在如何用兵上,飛揚古的這些難處,康熙確實沒顧上仔細想。聽飛揚古也接了腔,便隨著說道:「嗯,好,這事兒就這麼定了。不過,打仗的事,千變萬化,全要隨機應變,咱們光在大帳裡看圖不行。飛揚古,你準備一下,明早五更,朕要親自到前線去看看地形。」
飛揚古一聽這話,又喜又驚。喜的是,皇上若能親臨前線,對鼓舞士氣,大有好處。而且有康熙坐鎮,索額圖他們也不敢炸翅。可是兩軍陣前,火炮轟嗚,刀劍交鋒之處,讓皇上御駕親臨,萬一有個閃失,自己又怎麼交代?便急忙答道:「萬歲,葛爾丹不過是一跳樑小丑。他率三萬人馬,千里奔襲,已是疲憊之師。我軍數倍於敵,不難一舉將其擊潰。請聖上穩坐中軍。奴才若不能打敗葛爾丹,請聖上殺了奴才全家。」
「不,不是打敗,也不是擊潰,而是要一鼓全殲,斬草除根!你們可知,為了引誘葛爾丹東進,朕費了多大心思嗎?此一仗萬一有失也不是殺你飛揚古全家的事,就是朕,也無顏去見江東父老。飛揚古剛才所奏免議,你們都跪安吧。明早四更,來這裡集合,隨朕到前線視察。」
眾人退下之後,大帳內立刻沉寂了下來,熊熊燃燒的炭火上煮著奶茶,泛著一層層的白沫。因為戰事臨近,康熙的心情很難平靜。他只覺得渾身燥熱,便命阿秀替他脫去了龍袍,換上一件鬆散的紫地長袍。突然,一陣清幽幽的香味,從阿秀身上散發出來,康熙禁不住心頭一陣怦然狂跳。他一把將阿秀拉過來,抱在懷裡,撫摸著她那滿頭黑亮的秀髮,一邊聞著那令人心醉的香味:「小秀,你記得嗎,朕上次北巡奉天時才見到了你,想不到一晃就是九年了……」
阿秀臉上泛出一陣幸福而又興奮的紅光。她微微地瞇著雙眼,一半嬌憨,一半認真地說:「奴婢一輩子也忘不了初次見到皇上的情景。那,那是個寒冷的冬夜……」
「對對對,你一進門,那一股香味,就把朕給打動了。哎?怎麼在宮裡時,聞不見你身上的這股香氣,一出來,就又聞到了呢?」
阿秀的臉更紅了,她把頭埋在康熙的懷裡,嬌聲說道:「皇上,宮中嬪妃如雲,宮女上千,哪個不是一身脂粉氣。皇上身居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嘛……」
「嗯,好,說得好。想不到你一個蒙古女子,竟對漢學有這麼好的素養,動不動就給朕引經據典了,哈哈哈……」
「主子過獎了,奴婢不過是自幼喜愛漢學,讀了幾本閒書。在我們蒙古女子中,精通漢學的還有呢!」
「哦,是什麼人?」
「逆賊葛爾丹的女兒,就是一位精通漢學,又深明大義的人。她起了個漢名,叫鐘小珍。我們是自幼常在一塊玩耍的好朋友,還是她救我逃出了葛爾丹的魔掌呢!多少蒙古王爺向她提親,她都不答應,硬是自己找了一位蒙古勇士結了婚。唉,我真想她呀……」
康熙皇上開始的時候還沉浸在阿秀的娓娓敘述中,可是,聽到這裡,他卻突然變了臉,一把推開阿秀,厲聲問遣:
「怎麼,你還在想念鐘小珍?」
阿秀茫然不知所措地應了一聲:「是,奴婢思念她,她是我的……」
不等阿秀說完,康熙已經有些變色了:「這麼說,一個幼時女伴,仇人的女兒,你尚且不能忘懷,那麼你青年時代熱戀的人,你就更是永世不忘了!」
此言一出,阿秀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連忙「撲通」一下,跪在康熙面前哭著說道,「主子爺怎麼能這樣說話。我們蒙古人,從來都不興說假話,早年我隻身逃出蒙古,舉目無親,受盡苦難,多虧了陳潢。他救了我,也幫助過我。我確實想過,要以身相許,報答他的恩情。可是,他,他一心都在治河上,從來沒有愛過我,也從來沒有接受過我的愛。我們之間,清清白白,可對天日。後來,我見到了皇上,又深受皇上眷戀愛護。如今皇上御駕親征為我報仇,奴婢粗通漢學,也懂得漢家規矩,女子要從一而終,所以奴婢心中的男子只有皇上一人。我想念鐘小珍,不是因為她是仇人的女兒,而是因為她是我的救命思人。不瞞皇上,我也確實想過陳潢,但那也是因為他救我於苦難之中,而我卻無法報答他。這兩年,我覺察到了,主子有些疑心我。我不怕,因為我心中沒愧,我沒做對不起主子的事。主子若不肯體諒奴婢,天大罪過,也不過一死。奴婢早已九死一生,還有什麼可怕的。不過,奴婢臨死之前,有一句話,要放膽說出來勸諫皇上。皇上身為天子,富有四海,當有包容萬物之海量。可是,為什麼卻像凡夫俗子那樣,為兒女私情,妒忌一個為國為民立下大功的書獃子呢?」
阿秀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早已是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剛才怒火沖天的康熙皇上,竟被她說得愣在那裡了。按說康熙訓斥阿秀,也並不是毫無道理。因為在封建社會裡,皇家有規矩,凡是進了皇宮的女子,上至皇后,下至宮女,不管是誰,都要把家鄉、父母、兄弟、姐妹、親戚、朋友,全都忘記,一心一意地侍候皇上。不這樣,就是犯了「大不敬」之罪。阿秀既然入宮當了貴妃,別說想從前的戀人了,連想鐘小珍想家鄉都算有錯!如今阿秀竟敢公然抗拒皇上,說出這一大番話來,殺頭都不謂過分。可是,康熙卻沒有這樣做。阿秀最後兩句話,也就是最難聽的責怪皇上的話,卻把康熙給打動了。是啊!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多少心懷二心的大臣,朕都能看他一時、容他一時,連明珠、葛禮,朕都沒有殺頭也沒有下獄,為什麼卻把一個治河有功,又不貪戀富貴的人給拿辦了呢?難道朕真成了爭風吃醋的凡夫俗子嗎?堂堂國君卻與一個布衣書生慪氣,為的又是一個女人,這事如果傳了出去,豈不讓人當作笑話,貽笑萬年。那朕還有什麼清譽可言!?還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想到這裡,他苦笑了一下對阿秀說:「小秀,別哭了,起來吧。你剛才說的話,有一半是對的,也有一半是錯的。念你們蒙古人一向性情直爽,朕不怪你。陳潢的事,咱們再也不要說了,朕不疑心你就是。可是,你也該知道,押在大獄裡的,並不是他一個,還有封志仁、彭學仁呢。靳輔已牽連進明珠的案子,尚未查清。他們三人,當然也有罪責。朕知道,他們都是有功之臣,但功過是非,一定要分清。朕出京之前,曾想先讓靳輔出來,去當雲貴總督,可他又死活不幹。他與陳潢等究竟是義氣之交,還是另有私情,也要弄清了才好處置。唉!祖宗有家法,後宮女人不許干政,朕今天也不該對你說這些話。今後再也不要管這些事了,朕會把這事辦好的。好了,朕明日還要早起上前線呢,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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