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件籌劃已久的大事順利辦完,康熙興奮異常,在南京盡情地遊玩起來。什麼莫愁糊、玄武湖、雞鳴寺、半山、燕子礬、白鷺湖、石頭城、清涼山、秦淮夜渡,桃葉臨流,有時一天一處,有時一天兩三處。他玩得高興,玩得痛快,可把魏東亭給坑苦了,忙了個不分晝夜,花了個家底朝天。就在康熙玩得正上勁的時候,突然,京師傳來了六百里加急的奏折,說葛爾丹集結兵力三十萬,並已與科爾沁王約定,要在明春會兵南下。奏折上蓋著監國太子的寶璽,還有批文「事關重大,奏請皇上裁奪」。
本來,康熙南巡,就有粉飾太平的一層意思。為此,西藏、青海四部等外藩大臣都用快馬進了賀表,江南士民更是歡喜雀躍。現在,突然接到這樣的奏報,康熙有點為難了。葛爾丹稱雄西北,作惡多端,他早已忍無可忍了。這些年,他費盡了心思,要引誘葛爾丹東進,以便御駕親征,消滅這個不馴服的蒙古叛王。現在,他接到奏報,恨不得一步跨回北京去。可是突然中斷南巡,打馬回京,會不會引起百姓驚疑和議論呢?把上書房大臣們召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許多,最後,還是高士奇的看法佔了上風:葛爾丹要東進,也要等到明年開春,還早著呢。皇上可以明松暗緊,暗下密旨,暗地裡調撥軍隊、糧餉,佈置防務;明面上,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要讓外人看出一點破綻。康熙採納了高士奇的意見,又對明珠呈進來的各地賀表,大加稱讚,還誇獎了明珠。高士奇在一旁聽了,不禁暗自吃驚。自從那天於成龍雨夜求見皇上,告了明珠之後,康熙的心已經恨透了這個人。於成龍的彈劾本章,也還存在他高士奇手裡。可是,明面上,康熙對明珠還是那麼隨和,還是那麼信任,還是那麼親切,皇上到底打的什麼主意呢?任憑高士奇如何聰明,如何善揣聖意,此刻,他也說不准了。看來,這位三十來歲的皇上,用心深得很哪,「天威難測」,這話一點不假。
按照既定的日期,康熙又在南京玩了三天,該見的人都接見了,該去的地方,也都去了,這才啟駕北歸。經過山東時,又特地去了一趟曲阜,拜了孔廟。手下的人都對康熙說,歷代君王來拜孔廟時,行的都是學生之禮,兩跪六叩首,可是康熙卻說:為了民心歸附,社稷安定,多磕幾個頭,難道我就不是皇上了嗎?群臣拗不過他,只好由他以臣子之禮,像對朱元璋那樣給至聖先師孔老夫子,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按常規,祭了孔廟,就要去泰山封禪,以昭示大皇帝的文治武功,可是康熙卻沒有這樣做。他說:朕的計劃,還遠遠沒有完成呢,怎麼敢去泰山封禪誇功?這麼一來,一個謙虛、謹慎,勵精圖治的皇帝形象,馬上傳遍全國。人人稱讚康熙皇上,不愧是英明聖主。「南巡」這篇大文章,讓康熙做得圓圓滿滿,全始全終地收場了。
誰知,回到北京,糟心的事,卻是一件連著一件。先是蘇麻喇姑去世,康熙痛失一位益友,一位深得自己摯愛的「大姐姐」。緊接著就是太皇太后突然得了重病。太皇太后孝莊老佛爺,在幾十年裡,輔佐皇太極又親自扶植了順治、康熙兩位皇帝,他們又都是幼年登基。從順治入關定鼎,到康熙執政二十多年,太皇太后操了多少心,頂住了多少險風惡浪啊!康熙對太皇太后感情之深,敬重之深,那是難以形容的。當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傳出之時,康熙正在承德,一邊勘看避暑山莊的修建工程,一邊悄悄地視察飛揚古的軍事佈防。他一接到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立即傳旨回京,馬不停蹄地奔跑了三天三夜。進了皇宮,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更換,便直往太皇太后的寢宮慈寧宮奔去。進了宮,一頭撲在太皇太后病榻之前,顫聲說道:「老佛爺,孫子趕回來了,在這兒給老佛爺叩頭請安呢。」
孝莊太皇太后,已經病得不輕了,正發著寒熱,昏昏沉沉地靠在病榻上。聽見康熙回來了,她精神一振,立刻睜開了眼睛,伸出手來要拉康熙,卻一點力氣也沒有:「皇上,你到底趕回來了……哦,你回來得好。我……我真怕……」康熙明白老佛爺的心意,連忙起身,坐在炕沿上,雙手捧住了太皇太后的手:「老佛爺,你別這樣說,孫子聽了,心裡難過,哪能就到那一步了呢?孫子請人給老佛爺算過命,說老佛爺有一百二十歲的陽壽呢……」
「唉,我知道,那都是胡弄人的。如今佛祖要叫我,我能不去嗎?人都有這一天,皇上別難過。有幾句話,得趁我心裡明白的時候,對你講清楚……」
康熙顫聲說道:「祖母,您說吧……孫子我聽著呢,我一定句句照辦。」
太皇太后粗重地喘了幾口氣,像是聚集精神:「皇上,我們祖孫兩人能有今天,我們大清的江山能有今天,不易啊!你懂嗎?」
「是,孫兒明白。大清能有今日,全仗老佛爺您的主持和保佑……」
「唉!按理說,我死之後,應該與你太宗爺合葬才對。可是,你爺爺已經大行幾十年了,我不忍心再去驚擾他。聽說,你的陵墓造在遵化,你就在那裡給我造個地宮吧。有朝一日,你也去了,我們祖孫兩人還能在地下天天見面。能常常看我的皇孫,我也就心安了。」
聽到這裡,康熙早已忍不住了,他一頭撲進祖母懷裡,泣不成聲地說:「孫兒依靠老佛爺……孫兒我……捨不得您老人家呀!」
此刻,太皇太后卻異常的鎮定,她撫著康熙的脊背說:「好孩子,別哭,別哭,你這麼一哭,我的心……也亂了。」等康熙止住了哭聲,她又說:「叫他們全都出去,我有話對你說。」
康熙衝著四周的宮女太監們一揮手,這些人知道,太皇太后有密旨要傳給皇上,就悄沒聲地退了出去,張萬強站在離宮門遠遠的地方守著,太皇太后喘息了一下,問康熙:「你覺得索額圖這人怎樣?」
「回老佛爺,康熙十六年前,他有些恃功自傲,近幾年,收斂了一些……」
「明珠呢?」
「明珠也是有功之臣,但這幾年他在下面鬧得不像話,有不少人參劾他。孫兒怕朝政不穩,與國不利,暫時壓下來了……」
此時,大皇太后不但神志清醒,而且思維也非常之快。她已經從康熙這簡短的答覆之中,聽出了弦外之音。她抖擻精神,眼睜睜地盯著康熙說:「嗯,你心中有數,我也就放心了。可是,你聰明有餘卻忠厚太過。我問你,去年我叫內務府慎刑司的人,用毒酒處死了一個慈寧宮的宮女叫白彩的,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哦,孫兒聽說,她在老佛爺齋戒的時候,唱《小寡婦上墳》,被處死的。」
「哪裡!那是我叫他們那樣說的。在她的房子裡,搜出了一個桃木刻的青面鬼,那上面寫著皇上的生辰八字,還用釘子釘著。」
康熙大吃一驚:「啊?!有這樣的事兒?是誰的主使?」
「我命人把她全身都用烙鐵燙了,她也沒招。還有在太子宮裡,也查出這樣的桃木人兒,也是沒找到事主。所以,我讓張萬強把那裡的太監、宮女全都換了。這幾件事,我沒告訴你,怕的是你一上火,就要興大獄,鬧得天下震動。反正,邪不壓正,他們扳不倒咱們祖孫兩人。可是,我這一去,無論什麼事,都得你自己拿主意了,要是有個閃失,叫我怎麼在地下去見列祖列宗呢……」
康熙站起身來,咬著牙想了好大一會兒,回身又替太皇太后蓋好了被子,掖了掖被角,安慰說:「老佛爺,你身子不好,說多了要傷神的。孫子今天既然明白了,就沒有處置不了的事。您老人家安心歇著,等您老大安了,孫子辦幾件事,定叫老佛爺看了高興。」說完,趴在地下叩了頭,回身又向外叫道:「張萬強,進來!傳我的旨意,老佛爺不過是略感風寒,沒什麼大病,叫宮內宮外人等,不必在跟前侍候。有問安的,一律在外邊磕頭。你給朕選幾個懂規矩的老成宮女,分班在老佛爺跟前侍候,聽明白了嗎?」
「扎!」
辭別了太皇太后,康熙回到養心殿,靠在躺椅上,默默地想著心事。見李德全抱了個奏事匣子進來,康熙問他:「有什麼事嗎?」
「回主子,奴才剛從上書房過來。大臣都回去了,只有熊賜履在當值。奴才沒聽他們說有什麼大事,只聽見明珠臨走時,說後天是他的五十大壽。熊大人勸他,說太皇太后慈躬不寧,叫他不要大辦。別的,就……就沒有了。」
康熙一笑,站起身來:「哦,明珠的五十大壽要到了。好啊,朕答應過他,要給他寫個條幅賀喜的。」說著走到案邊,揮筆寫下四個大字:「李德全拿去賞了明珠,說朕給他放三天假。另外嘛……你到上書房傳旨,叫熊賜履來,說朕有密旨給他。」
「扎!」
明珠沒有聽從熊賜履的勸告,把五十大壽辦得非常熱鬧。他心想,皇上還賜了條幅給我呢,這排場不乘機顯露一下,還待何時啊。光壽誕的請帖,就發出去一千多張。凡是在京官員,無論職務大小,全請了!他這一請不要緊,誰敢來白吃壽麵啊,好傢伙,送禮的都排隊了。忙得明府管事的連吃飯喝水的空兒都沒有。禮品一直擺到了廳廊下,真個是堆積如山。壽誕這天,明府裡擺了一百多桌宴席。來的客人們,又都得先向皇上的賜字行禮。只見四個遒勁的隸書大字「亮輔良粥」,高懸在廳堂正中,墨光閃閃,令人羨慕不已。酒席筵上,明珠滿面春風,挨桌敬酒,也聽著眾官員的阿諛奉承,好不得意,這個宴席,從中午直吃到申時,客人們都已帶了幾分酒意,可是還沒盡興。猜拳行令的,嗆五喝六的,捏耳灌酒的,賴著不吃的,簡直鬧翻了天。就在這時,突然門上的人進來稟報,說都御史郭琇郭大人賀喜來了。明珠一愣,嗯,這郭琇從來不吃任何人的酒,今兒個請帖發給他了,他沒來,怎麼宴席要散了,他卻又來了呢!既然來了就不能慢待,連忙迎了出去,那郭琇早已昂首闊步地走進來了,只見他舉手一拱:「明相,恭賀五十大壽,郭琇來遲,望乞恕罪。」
「哎,郭大人,說哪裡話。快請,請入席。來晚了,要罰酒呢!」
「明相,請別客氣,常言說,君子愛人以德。我這人從來不拍馬屁,你是知道的。今天,有篇文章,為你賀壽,說的都是大實話,請不要見怪!」
「哪裡,哪裡,郭大人乃飽學之士,既有佳作,何不讓大家一同欣賞呢!」
「啊,好哇,郭某正要如此!」郭琇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疊紙來,大聲念道:「臣郭琇奏請明珠貪贓枉法,結黨營私,誤國害民折。」
不但明珠,宴席前的千餘賓客全都愣了,啊!郭琇怎麼湊這個機會,來彈劾明珠呢?不等大伙轉過神來,郭琇卻聲若洪鐘般地朗朗讀了下去。這個奏折,洋洋萬言,歷數了明珠的十大罪狀,連高士奇、余國柱、徐乾學等人,也都捎帶了進去。末了還請皇上對明珠等人「立即罷斥,明正典刑」。
在郭琇剛開始念時,明珠確實是嚇了一跳,但馬上就鎮定了下來。好嘛,當著這一千多京官,我如果稍微有一點恐懼之色,那,到不了明天,彈劾奏章還不得飛成雪片哪!不行,我不能讓郭琇的陰謀得逞,我死也得頂住。可是,又一想,這個餿主意是誰出的呢?他看了索額圖,又看了熊賜履,除了他倆,誰也沒這個膽,那又會是誰呢?
其實,這場戲的幕後導演是康熙皇上。熊賜履只不過是奉旨辦事而已。他本來選的是御史白明經,已經說好了,可是事到臨頭,白明經卻害怕了。想不到郭琇倒自己跳出來了而且又捎帶上那麼多人,這,這怎麼收場呢?
郭琇讀完了,沖明珠一笑:「明相,學生剛才說了,我不會拍馬屁,只會據實而言。不知明珠以為這篇文章做得如何?」
明珠極力按下心頭怒火和恐懼,坦然一笑說:「好,好文章,好膽量,我敬你一杯!」
在一旁的高士奇,剛才聽見這奏折中捎帶了自己,開始也是大吃一驚。可是他看明珠這麼坦然,也不能裝熊啊。此刻,他也倒了一杯酒,嘻嘻笑著走了過來:
「郭御史,你參得好,真值得浮一大白,來,我老高陪你一杯!」
郭琇笑吟吟地接過酒來,放在鼻子底下聞了一下說:「二位大人,郭琇本來就是有名的郭大膽,今日冒犯二位相爺,罪責不輕。這酒我聞了,雖然很香,只是沾了民脂民膏,卻帶著一股血腥味——」說著與高士奇碰了一下杯子,「叭」的一聲,將酒杯摔在地下,拱手說了聲「請恕郭某失禮!」回過頭來,揚長而去!
郭琇一走,這邊立即就沒戲唱了。酒沒人喝了,預備好的壽麵,也更沒人去吃了,誰還有這心思啊。與明珠有牽連的,都在想怎樣保住自己;與明珠素日不和的,在琢磨著怎樣也寫本參奏。一句話,不管是哪一黨,哪一派的,都在想著一件事,郭琇這一本呈上皇上將會怎麼發落呢!所以,有人上來勸上兩句,藉故退席,有人更乾脆,連招呼也不打就走了。轉眼之間,偌大的廳堂內外,只剩下杯盤狼藉的剩酒、剩菜和熊賜履、索額圖、高士奇三位上書房大臣了。
熊賜履是知道這事兒的前因後果的,別人不說,他得說:「哎,我說明賢弟,要多保重啊。好好想想,怎樣向皇上說清這些事。真是有什麼意外,你放心,我們都會說話的。」
明珠「騰」的一下跳起來:「保重,我怎麼個保重?與其坐在這裡等死,不如馬上去見皇上。各位可肯陪我走一遭?」
話說到這份上,那仨人也推脫不掉啊,四個人馬上來到宮門,遞了牌子,請見皇上。不一會,聖旨傳了出來:「明珠五十大壽,朕已給假三天,好生休息。其餘三人,即刻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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