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召見於成龍,當面委任他去當江蘇巡撫,並且要每年多交七百萬石糧食。於成龍一聽可慌了,一下子加征這麼多的糧食,百姓僮受得了嗎?連忙叩頭說:「皇上如此任命,臣不敢奉詔!」
康熙看了他一眼說:「哎——你著什麼急呢,朕是和你商量嘛。要不是這件事難辦,朕還不叫你去呢。五年之內,朕將在西域用兵,沒有幾千萬石糧食,這個仗叫朕怎麼去打呀?」
於成龍緊盯著問了一句:「臣斗膽敢問聖上,在西部用兵之事,是聖躬獨斷呢,還是聽了明珠、索額圖他們的主意?」
一聽這話,康熙的臉色「刷」的變了:「於成龍,你應該知道,在這些大事上,朕從來不聽別人的話。上書房的幾個人豈能左右了朕躬。」
於成龍並沒有被嚇住:「聖上,臣以為,五年內在西域用兵之事,斷然不可。如此連年用兵,國庫空虛,民徭加重,讓百姓怎麼活下去,如果因此而引起全國不寧,又將何以善後?」
「哼,你以為朕沒想到這一點嗎?如今,葛爾丹在西域作亂,羅剎國又虎視東北。廣闊西域,生靈塗炭,百姓紛紛向關內逃難,朕貴為天子,難道能視而不見嗎?若拖延下去,有朝一日,鬧到朕的御輦、令旨都出不了嘉峪關,那後世將如何看朕這個皇帝?又怎樣評價你們這班『清官』呢?」
這話問得突然,也問得很有份量,於成龍正不知如何回答,康熙又說話了:「所以,為了一統中華版圖,為了不讓西北百姓再受煎熬,朕才破格提升你,要你去擔此重任。因為你是清官,加賦加稅,百姓雖有怨言,還不致於造反,換個貪官去,就不行。當然,朕也知道,你一上任就增加賦稅,百姓們也會罵你的。可是,你身為朝廷大臣,不能只看到自己治下的百姓,還要看到西北千萬受苦受難,顛沛流離的黎民。你不能只管富庶的江南,還要想到遼闊的西北大地。這才是大臣風度呢!」
聽到這裡,幹成龍出了一身冷汗:「皇上教訓得對。臣目光短淺,不識大體,求聖上寬恕。臣勉受聖命,盡力而為之。」
「不,不能盡力而為,而是一定要辦好。告訴你,忠臣、清官,朝裡能選出不少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是古之明訓嘛,能做到這點並不難。但朕需要的是『明』臣,懂嗎?『明』臣,識大體、顧大局,為國分憂,為君父分憂,不計較自己的得失,不怕自己吃虧這才是明臣,這才是大大夫呢!你起來吧!」
於成龍只覺得頭昏腦脹,一下消化不了皇上這一大套道理,「皇上教訓,使臣茅塞頓開。臣不明事理,見短識淺,求皇上治臣不恭之罪。」說完,叩了個頭,艱難地站起身來。
康熙根本不理會於成龍請罪的話,繼續說了下去:「於成龍,你和郭琇一樣,都是忠臣、淨臣,這一點,朕從不懷疑你們。但你們倆有一個大毛病,就是心地偏狹、好名、好勝,總想保自己的名聲,總想勝過別人,這就不好。做大臣的,心地寬一點,看得遠一點,多存仁恕之心,多講點慎獨之道,還是很要緊的。好了,朕知道,你會想明白的,你跪安吧!」
康熙二十三年的五月初九,正是欽天監推算的祭奠明朝皇陵的黃道吉日。這天一早,康熙擺開全副執事、鑾駕,向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出發了。這一舉動,使整個南京城都沸騰了。萬人空巷,齊集街頭,誰不想瞻仰一下皇帝出巡的排場和風采,誰不想看看大清皇上親自祭奠明皇陵的盛大典禮。尤其是那些前明的遺老們,那些至今還緬懷前明、堅持華夷之見的士子們,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康熙御駕途經之處,市民頂禮謨拜,一片「萬歲、萬萬歲」的歡呼聲。身著莊嚴朝服,坐在鑾輿內的康熙,也不禁為這場面感動了。對,這一步棋算走對了。
車駕來到孝陵前邊,三聲炮響之後,康熙下了鑾輿,步行踏上了陵前的神道。一邊走,一邊問魏東亭:「小魏子,此山巍峨雄峻,氣吞千古,山上可有寺廟嗎?」
「回皇上,此山上有座靈谷寺,是南京有名的古剎。」明珠聽了在一旁小聲問道:「靈谷寺,伍大哥不就是在此坐化的嗎?」
此言一出,魏東亭嚇得臉色煞白,連忙向明珠遞了個眼色。伍次友在靈谷寺坐化,去年魏東亭進京時,已稟明瞭太皇太后。老佛爺嚴令,這個消息,不准告訴皇上和蘇麻喇姑。可是明珠卻在此刻貿然說了出來,如果皇上聽見了,怎麼得了?!可是,康熙卻真的聽見了:「你們在說什麼,誰在這裡坐化了?」
魏東亭趕上一步:「回主子,明珠剛說那片塔林,乃是和尚們坐化之處……」
康熙冷笑一聲:「哼——小魏子,你也學得會欺哄朕了。明珠,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魏東亭嚇得連忙跪下:「主子爺,奴才不敢撒謊,是伍次友先生於去年的臘月,在靈谷寺裡坐化成佛。遵老佛爺懿旨,怕主子傷心,嚴令奴才等不准奏明——」
康熙沒有再說話,卻停下腳步,遙望著山上青翠濃郁的松柏。他的手,不,他的全身都在顫抖。跟隨聖駕的人,一個個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聽康熙慢慢地說:「唉!伍先生,他,他走了。朕從此失去了一位良師益友,誰能補得上他在朕心中的位置呢!明珠,你查一下,伍先生家裡還有什麼人,家境如何,晚輩之中,有沒有可以做官之人?查了,立即回奏。」說完,頭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魏東亭連忙高喊一聲:「聖上啟駕了,鼓樂侍候!」又回過頭來埋怨明珠:「哎呀,我說老明,好端端的,你提這事幹嘛呢?」
明珠神秘地一笑,卻不說話。高士奇心中突然一亮:「哦,我明白了,既然是祭靈,總要有點眼淚嘛。聖上不哭朱元璋,還能不哭伍先生嗎?」索額圖在一旁聽了,心中暗暗吃了一驚:「嗯,要說揣測聖意,侍奉皇上,這明珠可真有過人之才呀!」
祭奠明孝陵的儀式,莊嚴隆重,康熙以臣子之禮,焚香酪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被叫來觀禮的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也都在明朝做過官。自明朝敗亡之後,他們雖然明明知道,大清的江山,是從李自成手裡奪來的,但,奪來之後,沒有交還給朱家皇室的後代,卻自己當了皇帝。對此,他們總是耿耿於懷,想著為大明復仇。如今見大清皇帝,不遠千里來到南京,以臣子之禮祭奠明太祖的陵墓,感動得痛哭流涕,不能自己。康熙心裡也很不是滋味。他想起了先祖留下的「七大恨」的遺囑,也想起了即位以來的種種艱難和困難。面對著這個埋在孤峰之上,凋凌敗落的太祖的墳墓,他還想到朱元漳以一個乞丐和尚的身份,率眾起義,奪得了天下,但轉眼之間,卻又把隨龍出山的功臣,一個個殘酷殺害。康熙曾多次想過這件事。他不明白,朱元璋為什麼要這樣殘忍?現在他似乎懂了,皇上為什麼稱「孤」、道「寡」,既然當了皇上,就注定了一生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不錯,他康熙曾經有過一個布衣的老師和朋友伍次友,他特許伍次友叫他「龍兒」。可是,如今伍先生坐化了,誰敢再叫他「龍兒」,誰敢披肝瀝膽地再教他、勸他?從此之後,這世上他再也沒有朋友了。他,也變成孤家寡人了。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怎不讓人傷情呢?想到這裡,康熙不禁動了真情,淚水潸潸而下,打濕了龍袍。那些前明遺老們,更是為之感慨不已。
祭完孝陵之後,按原來計劃,康熙本應立即回城的,可是康熙心情不好,命令車駕回去,只留下了高士奇、魏東亭和侍衛,他要在靈谷寺裡住下了。魏東亭等人,知道皇上對伍次友情深義重,不敢再勸。寺裡的主持,是個明白人,也不來打擾,只命人收拾出一間乾淨的僧房,讓康熙住下。
晚飯之後,康熙獨自一人,漫步走出寺院,遙望寺外那片塔林在出神。魏東亭追了出來,替他披上一件袍子,又輕聲說道:「主子,伍先生不在這塔林裡。他坐化之前,留下遺囑,把骨灰撒在揚子江裡了。」
「哦,這樣也好。伍先生理應與江河大地共存。你沒有及時奏報他坐化的事,朕不怪你。可是,伍先生走了,沒有人再叫朕『龍兒』了……」
「主子,請不必過於傷神。伍先生在天有靈,看到主子今日的功業,也會高興的。先勘東南,再定西北,這是伍先生為主子定下的國策,如今已完成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也指日可定。這就是對伍先生的悼念。」
倆人正在說話,忽聽山門外一聲低沉的喝問:「什麼人,幹什麼的?」魏東亭吃了一驚,急忙回頭看時,原來是穆子煦帶著於成龍來了。
山下大概下雨了,於成龍渾身精濕。康熙忙命眾人進去,賜座,又叫人給他端來一杯熱茶。於成龍見康熙身邊沒有高士奇,便壯著膽子,把明珠在朝中的種種惡跡都一一說了出來。這些情景,有的康熙早就風聞,有的卻是初次聽說,尤其是於成龍說到,當年伍次友和蘇麻喇姑真心相愛,本來可以結成百年之好。可是明珠卻暗地裡唆使索額圖,在皇上面前向蘇麻喇姑求婚,以致蘇麻喇姑憤而出家,當了尼姑,伍先生也離開皇帝,做了和尚。還有,周培公在皇后因為難產死去之時,提議立了皇二子為太子。明珠更是忌恨在心,伺機報復。周培公平定王輔臣叛亂,回到京城,要與他的患難之交阿瑣成婚的時候,明珠卻先走了一步,逼著阿瑣嫁給了何桂柱。這兩件事,雖然與朝政沒有直接關係,但皇上對伍先生,對周培公,那是什麼樣的感情啊。現在伍先生死了,周培公和阿瑣都死了。他們蒙冤受屈而死,康熙雖然早有風聞,但今天,於成龍把這事和明珠的其他劣跡,一塊說了出來,康熙既吃驚,又感到無可遏制的憤慨。這無疑是砍掉了皇上左膀右臂。可是,轉念一想,明珠在中樞參政,已經十幾年了,黨羽遍天下。明珠一倒,必定再興起大獄,會牽連成百上千的官員。西北用兵在即,國家經得起這樣的動盪嗎?再說,如果立刻剪除明珠,上書房中就剩下索額圖這一個滿人了,他會更加飛揚跋扈,不可遏制。而索額圖是否與葛禮,楊起隆的案子有關,尚未查清。唉,不得不防,不得不慮呀?
康熙正在思索,高士奇一挑房簾進來了。康熙劈頭蓋臉地問了一聲:「高士奇,明珠結黨營私,嫉功害賢,貪贓枉法,欺騙朕的事兒,你知道嗎?」
高士奇被這突然的問話鬧愣了,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回答。康熙轉問於成龍:「於成龍,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於成龍只好把明珠的種種不法事情又說了一遍,高士奇這才知道,今天於成龍深夜冒雨趕到這深山古寺裡,原來是告明珠的御狀來了。他偷偷地瞟了康熙一眼,見皇上面色不善,知道康熙已經動怒了,便不敢隱瞞,如實答道:「回聖上,這些事,臣知道。」
康熙勃然變色:「知道為什麼不向朕奏明?」
高士奇連忙跪下叩頭:「聖上,明珠之姦情,舉國上下,無人不知。可是……人生在世,誰不怕死?索額圖、熊賜履尚且不敢明奏,臣職位低卑,更不敢……」
話還沒說完,康熙突然站起身來,怒聲斥道:「混蛋!你懂得什麼叫事君惟忠嗎?既然怕死,就不要在朕跟前做事!」
高士奇自從來到康熙身邊,這還是頭一回碰上了這麼硬的釘子,也是頭一回被康熙問得無言可對,嚇得他脊樑上冷汗直流,低著頭一聲不響地跪著,聽候發落。在一邊的魏東亭看見康熙把對明珠的怒氣,全撒到高士奇身上,覺得有些不公平,連忙上前跪下奏道:「主子,明珠陰險狡詐,欺君罔上,心術不正,結黨拉派,他手中的權力,又足可以陷害忠良。如果抓不著真憑實據,就是奴才也不敢妄奏,請主上治罪。」
高士奇聽了魏東亭這話,心中一亮,唉!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些話呢?看來,魏東亭不愧是人傑,確實比我高出一籌。他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聽見康熙縱聲大笑:「哈哈哈,明珠,一個破落戶的子弟,一個要飯化子,他比鰲拜還難除嗎?」
高士奇最善於鑽康熙的空子,一聽這話,馬上接口就說:「皇上聖明,鰲拜是明火執仗,而明珠卻是打著皇上的旗號胡作非為。皇上要想除明珠易如反掌,可是要讓奴才等除他,那就是蚍蜉撼樹了。」
這個馬屁,拍得正是時候,也正是地方。康熙仔細想想,高士奇說的也是實話。連於成龍也沒想到,今天這事辦得這麼順,又見高士奇不替明珠遮掩,便放棄了告高土奇的想法,對皇上說:「聖上,高士奇所言有理。臣也曾瞻前顧後了許多年,才斗膽來見皇上的。」
康熙一直在房裡走來走去,突然他停住了腳步:「於成龍,你告得有理有據,但,朕卻不能准你的本。」
這句話一說出來,在場的人全都愣了,只聽康熙緩緩說道:「宰相換得勤,不是個好事。南宋祥興年間一年裡換了幾個宰相。前明的崇禎,在位十六年,換了五十四個宰相,結果不都亡國了嗎?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興旺之象,明珠固然不成材,可這些年來,也幹了不少好事,功大於過。朕要再看他一段時間,如果仍然如此,朕就拿掉他!嗯——於成龍,你把今天說的事,寫成奏折,送到高士奇那裡存檔。除朕之外,任何人不准調閱。此外,今天的事,誰要是敢說出去,那就是加害於成龍。朕立即砍掉他的腦袋,聽明白了嗎?」
魏東亭、高士奇、於成龍一齊跪下答應:「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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