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小毛子被貶到御茶房當差,到養心殿送茶倒水的差使,一直由黃四村擔任。小毛子心裡很清楚,黃四村是個雙料的間諜,在吳應熊和朱三太子那裡都掛了鉤,新近又領了「毒死康熙」的密令。可是,自己不知道他準備何時下手,更不知道他要怎樣下手,只有處處留心,時時提防。這天午後,黃四村來到御茶房取水,一邊和小毛子有一搭沒一搭他說話,一邊挨個查看地上的幾個茶壺。他東張西望,磨磨蹭蹭,不時地還要抱怨幾句,挑剔一番,這個太滿,那個太淺,這壺熱了,那壺涼了。小毛子心中雪亮:「嗯,來了!我得給這小子來個下手的機會。」
「我說四哥,您老現在走著紅運,受著主子和張公公的寵。鼓樓西街,楊掌櫃誇你;石虎胡同,吳額駙疼你。哎!兄弟倒霉呀,鬧來鬧去,還是個燒火的下等奴才,哪能和你比呀,可你也別在我面前得便宜賣乖。你的底兒我全把著呢。趕明個,四哥升了六宮都太監的時候,再來發作兄弟不遲。我的差使是燒水,水燒開我就算辦好了差。主子要嫌熱,那是你送的早了;主子要嫌涼呢,那是送的晚了,關我什麼事了。」
「喲呵,好啊小毛子,真有你的,四哥我說你幾句,就招惹你這左一套右一套的。你把我的底,打量我不把你的底兒是怎麼著?」
「那好啊,你上主子那兒告去呀,我還巴不得主子傳我上去呢!哼,扳倒了我,你就能升了是不是,去吧,去吧,提上你的水去吧,到皇上那兒別忘了告我,就說小毛子要造反了。」說著便假裝生氣,把臉扭到了一邊。他眼睛雖然看不見,耳朵可支楞著呢。聽見黃四村又在身後鼓搗了一陣,罵罵咧咧地走了。小毛子這才回過身來,在爐台上蹭了兩把灰,往頭上臉上一胡拉,便悄悄地跟了上去。可是,來到養心殿的院門口,卻被當值的侍衛強驢子攔住了:
「站住,往哪闖?」小毛子一楞:啊,對了,如今自己的身份不同了,一個御茶房燒火的,是不能隨便見皇帝的。眼瞧著黃四村已經快要走到殿門口了,他心裡急呀,連忙陪著笑解釋:「哎,姜爺,是這麼回子事。我有緊急的,不,是是十萬火急的事,要奏明皇上,求姜爺放我進去!」哪知,強驢子認真,跟本不買這個賬:「嘿,新鮮!六部大臣,各省都督,都有十萬火急的奏章,咱這御茶房也有十萬火急的要事。是茶葉用完了,還是沒有煤燒了?再不,就是爐子滅了,煙囪倒了。我說小毛子,你瘋了是怎麼著?裡邊的差使你也幹過,打量主子爺還不忙,他連你的這些事也得操心嗎?滾開,不是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非叫你挨一頓棍子不行。」
小毛子一邊聽著強驢子這半認真、半嘲諷、半玩笑的訓斥,兩隻眼睛卻一直盯著黃四村的背影。黃四村也瞧見小毛子了,不過,他以為小毛子還是為剛才那幾句話不放心才跟來的,心裡根本沒在意:小子,別害怕,我不會告你的,你等著瞧熱鬧吧。一邊想,一邊腳步不停地向養心殿走去。小毛子看到黃四村的一隻腳已經跨進了殿門,這下可急壞了,他不再和強驢子拌嘴,撒腿就要闖進去,卻不防被強驢子一把抓住領子又給拽了回來,接著胳膊又被擰住了,小毛子又跳又蹦,又撕又咬,可哪能動得了啊。小毛子一急,什麼都不顧了,亮起嗓門大喊了起來:「主子爺,快出來呀,不得了啦,黃四村要造反了!強驢子你這混小子,耽誤了大事,我連你也給捎帶進去!來人啊,快抓黃四村哪!」
這一下可捅了大禍了。皇宮內院莊嚴肅靜,尤其是養心殿,是康熙皇上批閱奏章,處理機要和讀書、休息的地方。太監宮女連走路都得惦著腳尖,如果不小心碰出聲響,驚了聖駕,又正趕上皇上不高興,挨板子,掉腦袋都有可能,什麼時候什麼人敢在這裡大吵大嚷,撒潑鬧事啊。一群侍衛太監馬上趕了過來,有的拉,有的勸,有的就要動手,想趕快堵住小毛子的嘴。可小毛子像發了瘋似地,越拉越攔,他喊的越凶,還和眾人拚命撕打著要闖進去,把這裡鬧成了一鍋粥。
就在這時,忽然養心殿門口一聲怒斥:「都住手,把這個該死的奴才帶上來!」眾人抬頭一看,見是蘇麻喇姑滿面怒容地站在那裡。她的身後正是當今皇帝康熙,也是一臉的怒氣。原來,康熙今天稍有清閒,派人把蘇麻喇姑請來,正在計算幾個算術題。因為難解,廉熙心裡有點焦急,卻又被外邊的吵聲驚動。蘇麻喇姑見康熙生氣,說了一句:「這些奴才越來越不像話了,主子寬心,奴才去發落他們。」便走了出來,康熙哪裡還坐得住啊,也想借今天這機會,整飭一下,便也跟了過來。此刻見小毛子被扯的衣衫破碎,臉上黑一道、紅一道、紫一道的,眼淚鼻涕和著血一塊兒向下流,知道是有什麼意外,便沉著臉問:「小毛子,你發了瘋嗎,敢在這裡撒野!」
小毛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台階下:「我的好主子爺呀,奴才怎敢在這裡放肆,實實是因為這個黃四村,他,他不安好心,他要害主子爺啊!」
黃四村從蘇麻喇姑出來那一刻,就嚇得臉如死灰,雙腿打戰了,聽小毛子這一說,更是驚慌,連忙跪下說道:「主子爺,別信他的話。剛才我們倆拌了兩句嘴,他這是胡咬的……」話沒說完,魏東亭已走了過來,狠狠地踢了他一腳:「放肆!主子沒有讓你說話!」
康熙心中已經明白了:「小毛子,你好好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回萬歲,黃四村在給主子爺送的茶水裡下了毒藥!」
「嗯?黃四村,有這事嗎?」
「萬歲,奴才冤枉!宮裡規矩奴才又不是不知道。這茶水都要先用銀勺子試過的。主子要不信,叫人來驗一下就知道了。」
康熙正在沉思,蘇麻喇姑卻說話了:「阿彌托佛!解鈴還得繫鈴人。要別人嘗幹什麼?你自己嘗嘗不更好嗎?」
黃四村不敢說話了,康熙的目光閃電般地看了一下魏東亭,魏東亭會意,大喝一聲:「灌他!」兩個侍衛立即上前,把黃四村的嘴巴撬開。小毛子一躍起來,掂起小壺就灌了下去。黃四村咕咕咚咚喝了一肚子。幾個小太監又慌忙給皇上和蘇麻喇姑搬了坐椅。侍衛們緊緊圍住黃四村,靜待事態變化。有人還替小毛子擔心呢?萬一黃四村不死,這事,可怎麼了結呢?
就在這時,黃四村捂著肚子,在地上打起滾來,眾人心中無不吃驚,只見他臉色由紅變黃,由黃變白,由白變青,整個臉都扭曲歪邪得不成模樣。魏東亭上前一步喝問:「老實說,誰讓你幹的?」
「平……平西……王」黃四村剛說了三個字,一口鮮血噴出就倒地而亡了。
康熙勃然大怒:「傳慎刑司的人來,把黃四村扒皮抽筋,屍身餵狗。狼譚帶人去抄了他家,男丁全部斬首,女丁發往黑龍江為奴!」
「扎!」狼譚打了千就要去執行,可是卻被蘇麻喇姑攔住了。她走到康熙跟前,低聲說道:「主子,黃四村的娘是皇姑的奶媽,皇姑的額駙是吳應熊。事涉三藩,請主子三思。」
康熙的手在顫抖,嘴唇在顫抖,渾身都在顫抖:「事涉三藩!哼,這皇帝還有什麼當頭!」他想不聽蘇麻喇姑的勸告,可又一轉念,撤藩計劃還在十分微妙的時刻,不能因小失大,還是先忍一下為好。只得歎了一口氣說道:「唉,報個急病身亡吧,張萬強!」
「奴才在!」
「御茶房和御膳房的人要一個一個地仔細查查,不可靠的全部換掉。太皇太后、皇太妃、皇后及朕的用膳用水,要加倍仔細!小毛子回養心殿侍候。」
「扎!」
一場軒然大波平息了。小毛子按照「吳額駙的籌劃」重新回到了久違了的養心殿。從煙熏火燎的茶爐旁回到金燦奪目的殿堂,他似乎像在夢裡,一切都熟悉,一切又顯得有點陌生。第二天康熙又下詔晉陞張萬強做了六宮都太監。小毛子又成了養心殿說一不二的首腦,除了一頂太監能得到的最高賞賜六品藍翎頂子,還得了一件令人羨慕的黃馬褂,真有點躊躇滿志了。當康熙在內殿詳細詢問了小毛子有關吳府和周府的情形時,不禁縱聲大笑:「好,好!你若不是太監,真要放你去做雲貴總督,以毒攻毒去治吳三桂!不過,他們要投毒害朕的事,你應該預先知會朕一聲兒。」
「主子,一來摸不清他何時動手,撲空了倒不好;二來,先奏明瞭主子爺,奴才就得不著這件黃馬褂了!」
好一個機靈鬼。回去告訴你媽,就說朕的話,叫你二侄子過繼給你這一房,先賞了舉人。」
這話比金子都值錢,已經不缺錢的小毛子喜得眉開眼笑。
但他只笑了半個月,就碰上了笑不出來的事了,這日下晚騎馬回家,鐘三郎香堂「齊肩王」焦山突然出現在路口:「小毛子,你下來。」
「喲!是焦大爺呀!」小毛子滾鞍下馬,拽著緩繩打了一個千兒,一種不詳的預感襲上心頭,硬著頭皮笑問,「焦大爺。吃過夜飯了?」
「少費話跟我走一趟。」
「上哪去呀!」
「少主兒叫你!」
「嗯……」小毛子喝著牙花子打主意,「唉呀,什麼事這麼急,走,到咱家去喝酒,再一齊去見少主兒不行嗎?」
「免了吧,少主兒等著呢!」
小毛子的心裡不禁一涼。一邊走,一邊偷眼打量著焦山,盤算著如何闖過這一關,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兒試探他的口風。那焦山卻陰沉著臉不理他。
進了鼓樓西街,天已全黑了,一腳踏進周府正廳,小毛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廳內點著明晃晃的蠟燭,照得白晝一樣。上面坐的「朱三太子」鐵青著臉,李柱、周全斌、朱尚賢、史國賓、還有文華殿的管事大監王鎮邦個個臉脹得通紅,擰眉瞪目,直盯盯地注視著小毛子,不說一句話,一片陰森猙獰。好半天,小毛子才定住了神,笑嘻嘻上前打個千兒道:「小毛子給少主兒請安了!」
「你知道叫你來有什麼事嗎?」
「知道——不是領死便是領賞!」
這句話一說出來,不僅楊起隆大感意外,連旁邊坐的李柱也是一怔,厲聲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有什麼難解的?」小毛子答道,「少主兒若是明君,我就領賞;若是昏君,我就領死!」話音剛落,旁邊的王鎮邦冷笑一聲道:「不要打馬糊眼了,那不濟事!誰叫你告發黃四村的?」小毛子瞪著眼瞧瞧王鎮邦。心想,好吧,今個咱倆鬥鬥吧。便直言不諱地說:「黃四村放毒是吳額駙告訴我並叫我告發的,我就告了。」
「這麼說,你是吳額駙的人了?」楊起隆突然發問道,話音雖不高,卻帶著一股殺氣。
小毛子知道此時若錯說一句話,就要遭到殺身之禍,更加小心應付:「咱這鐘三郎的天書裡不是有一句話,『來也無影,去也無形,聖主之前,唯命是從』。我說我是誰的人沒意思,要看我辦的事對誰有好處,我就是誰的人。我只依我的本心,照天書指使行事!」
「你是什麼心?」
「什麼心,好心唄。三太子不是說要『栽贓』嗎?——我一告發他,上邊一追問,不就栽成了!」
李柱格格一笑,「你還嘴硬,你的話裡有毛病!我問你,少主哪兒虧待了你,姓吳的又給了你什麼好處,你替他這麼賣命?」
不等小毛子答話,楊起隆把桌子一拍:「你壞了我的大事!按堂規辦,來呀,綁了填到後邊老地方!」幾個守在旁邊的紅衣侍衛答應一聲,惡狠狠地擰住小毛子綁了就往外推。
小毛子跳著腳怪叫一聲:「我瞧你們全昏了頭!忙什麼!康熙死了,平西王要反;康熙活著,平西王更要反。這會兒弄死聖上,不等吳三桂反,咱們這兒就會先完蛋!他們準會猜疑黃四村是這裡派去的。嘿嘿!你們捅了天大漏子,小毛子給補上了,這會兒倒要殺我了?!」
楊起隆擺手讓侍衛們暫時退下。小毛子一句話等於推翻了大家議定了的事,倒真值得深思。李柱拿著扇子不住敲打手背,沉吟著問:「怎麼見得我們就先完了?」
「這會兒人多,不能說,誰知道有些人安著什麼心?」小毛子已打定了主意,要反過來給吳應熊栽個贓。反正啊,這跟三國一樣,都想吃掉別人,又都防著別叫人吃掉。
楊起隆明白,只要康熙一死,吳應熊立即就會揭出鼓樓西街的秘密。他好乘亂逃走。嘿,這小子倒真是立了一功呢:「解開吧,不過你好歹先來告訴我一聲兒嘛!」
小毛子撫著被繩子勒痛了的膀子嗚嗚哭了起來,煞像是受了委屈昭了雪似地:「少主兒您別埋怨,這事小毛子先知道麼?……我是臨時急了,才闖養心殿的呀!」
王鎮邦打斷了他的話問道:「當時,我就在文華殿,你怎麼不跟我說?」
「嘿,好啊,王鎮邦,就為這個你今兒要把我往泥裡踩?你已經是文華殿的頭兒了,還貪心不足,要往上爬?你覺著我就該在柴火堆裡鑽一輩子,受黃四村和你的骯髒氣?」這話把王鎮邦頂得氣黃了臉,卻無話可說。
李柱反覆琢磨了小毛子的話,覺得還真有道理,便對楊起隆說:「少主兒,看來咱們想害死康熙,嫁禍給吳應熊這辦法不妥當。倒虧了小毛子機靈,給摟回來了,他說得對,咱們給他栽贓,他也會給咱栽贓。不過,他想的是逼咱們起事,他好乘亂逃走。咱們不上他的當,不必急於動手。」
「嗯,為什麼?」
「吳應熊困在京師,時刻都有掉腦袋的危險。他的行動沒有咱們自由,他的心也比咱們急。你等著瞧吧,吳三桂那邊,不會沒動靜的。只要吳三桂一動手,吳應熊這條肥狗,還得往咱們這刀案上跑!」
「嗯,對,對,對,咱們盯著他!他不想在康熙手裡當人質,就讓他在我手上當吧,哈……,小毛子,你為香堂立了一功,我封你為侍神使者!」
「謝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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