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紫玲打來的。她的語氣有些興奮,她說,她已經到太陽泳池去上班了。「今天是上班的第一天,上午周總經理特地派人用車子把我接了來,我的工作也很好,站在泳池邊,看客人有什麼要求,隨時為他們服務,一點不累。」
不知為什麼,她的語氣使我不快。我說:「知道了,祝你好運。」
她急著說:「本來我沒有想到城市來打工的,只想來找哥,可是現在卻來這裡上班了。」
「你喜歡這個地方了。」
她不會沒有聽出我的不快:「說不上喜歡,但是這裡很新鮮。不過,有時池子裡的水會發紅,紅得很怪,我有些害怕。」
現在我知道至少不是我一個人的感覺。我再沒多說,她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我對她說再見。
讓我再回股市上來。現在我已經沒有必要再細細寫每一個人了,他們的靈魂全都是股票的靈魂,而這一刻股票的靈魂是那般的詭秘、虛偽、殘酷、暴戾,彷彿是唐山的地震。在地震到來之前,它幻變成火熱的太陽,皎美的月亮,幻變成苗圃裡的鮮花、路旁翠綠蔥濃的高樹,幻變成情人火燙的戀情,孩子甜美的笑語。可在恐怖的藍光閃過之後,它頓時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山崩地裂,河水決堤,大樓倒塌,城市夷為平地。
如果不是非正常因素的干擾,麗亞是不應該栽在裡面的。今天10時14分,界龍開始急升了,在急拉之前,她已經出掉2萬股了,一切都不錯,淨賺3萬多元。那時她頭腦還清醒,知道規避風險。可就在離她出貨不到五分鐘,界龍拉升了,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拉了,5分鐘就上5角,3分鐘又上5角,越拉越急,越拉越猛,彷彿是原子的快速分裂、膨脹。大戶室裡重新沸騰起來,前幾天大家已經放寬心,不認真看盤了,此刻再次被拉回到紅色的熒屏前。所有的在場者都被這驚心動魄的拉升驚呆了,他們如癡如顛,如瘋如傻。我的可憐的女皇,她能夠倖免嗎?她想著這是她用全部資金的最後一天,明天必須劃60萬給周歡,她只能用一半的資金來操作,所以她今天必須把全部資金用足。
隨著曲線的飛昇,每個人的心中不可能不在算賬:每股又升1元5角,4萬股就又賺6萬,不過五個小時,穩穩當當坐在這裡喝茶,不用流汗,更不用流血,不用長途跋涉倒賣,不用開工廠,不用租商櫃,不用雇工人,不過是心臟跳快,血壓增高,就有滾滾的金錢流進腰包裡來,世界上有比這更好的事嗎?紅色曲線在躍升,在飛翔。這是東方地平線上噴薄欲出的太陽,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嬰兒,不用助產婆,嬰兒已經降生了,而且一個接著一個。親愛的先生,如果你不知道什麼叫錢生錢,請到這裡來看看吧,就是這個小小的熒屏,斜角不過12英吋,長不足10英吋,熒屏中只有兩種顏色,紅和綠,它是兩種相悖的力量,是漲和跌,賺和賠,是歡樂和苦惱,是所有顏色中的最基本的原色。還有的就是鍵盤,26個英文字母,夾有其他的符號,就是這些,合起來就是一個生錢的匣子。各國的童話中都有聚寶盆,都有錢匣子,那不過是虛幻的,哄小孩的東西。而這個現代化的電腦,卻是一個千真萬確的生錢的母機!是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的聚寶盆!親愛的先生,仔細地看看,記住它吧。看熒屏的人的臉都潮紅了,不用把醫生請來測量血壓心跳,我都知道每分鐘是多少。有人的睫毛都濕了,其實喜到最終也跟悲一樣。
六爪都害怕了,他看看瓶子,後者也看他,兩人的目光似乎說:「還要漲啊?」這種漲勢讓瓶子也害怕了。六爪悄聲對夏堅說:「我們想先出掉一些……」
夏堅眼睛揚起來,和眉毛連到一起,:「你想出了?現在就要出?」神態就像是審問一個革命高潮時的叛徒。
六爪說:「我是問問你……」瓶子也嘻皮笑臉說:「我們不過問問,想聽專家的意見,」
夏堅可能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太生硬,換緩和了說:「現在才剛30離目標還有距離,先生小姐啊,不要急,要有耐心,張一強股評家決不會說錯,我們吃一個滿漢全席!」這時他想起其他人,站起來環顧四周,意識中自覺得是領袖,—一問:「有沒有出貨的?」有人回答沒有。
當麗亞和他詢問的目光對上時,我看見她略一遲疑,期期艾艾說:「沒有出,誰會急著出呢?」此刻追寫日記我才明白,一種羊群的意識已經完全形成。如果僅到這裡她還不至於犯大錯誤,可要命的是手機響起來了,麗亞以一種優雅的不忙不緊的神情拿起來聽,周歡問她,明天劃60萬不會成問題吧。她說沒問題。命運就這樣鑄定了。她的眼睛在急速地變幻顏色,她嘴角邊的皺紋從精心塗抹的粉霜後顯出來。在我的印象中,她經常是很有理智的,現在我才知道,有理智的人失去理智,比平時就少理智的人厲害一百倍。她的賭性上來了。而賭性上來是多麼可怕!我真不敢再回憶細節,一個人發燒了,講胡話了,發燒的原因可能是虐疾,可能是霍亂、出血熱、鼠疫,或者各種怪病。她大腦發昏,看出去的東西都是變形的,都在搖晃不定。一個蘋果可能有足球那麼大,一隻黑色的大鳥可能像天上的飛機,而水和酒是沒有區別的。這是一個發燒人的正常思維。我們換一個思路想,如果沒有這些刺激她,不是急於返本,把周歡損失的錢賺回來,她不會輸。但是誰能苛求一個發燒的人呢?
她填寫買單了,我們的賬上沒有其他錢了,她剛賣掉2萬股,就短短15分鐘,界龍就又漲了7角,重新買進去,卻只能買1萬9千股。我記得我拉住她的手:「你怎麼剛出來又要進去?」
她的眼睛對著我,可我覺得她根本沒在看我:「撤出來的部隊,又要重新投入決戰。」急忙中她居然用了打仗的行話。
「留一些資金在外面好。」
「今天要把資金用足。就一天了會出問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