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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1993年12月20日星期一]__3

  事情就這般發生演進。諸位記住了,是10點39分,以後每到這個時間,股市就該默哀一分鐘,以作永恆的紀念。記得我當時肚子痛,到洗手間去出恭,就當我在馬子上痛快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怪叫,好像綢帛撕裂,聲音卻給擴大器放大了許多倍,又像一個人的心肺暴裂,發出慘絕人寰的喊叫。聲音是從底下散戶大廳裡傳出的,通過樓道傳到上面。接著就有人奔跑的腳步聲,先不多,只有幾個人,後來好多人加入,彷彿整個樓裡的人,樓上樓下都奔跑起來。我驚駭了,粗枝大葉結束出恭,束了褲子跑出來,我先到樓道上往下面張望,卻不見名堂,連忙跑進自己的大戶室。
  進入我眼簾的是一片狼藉之象,所有的人七倒八歪,有的呆若木雞,有的慌不擇路,往報單室飛奔而去,我出恭時聽到腳步聲就是這麼來的。我再看曲線,頓時瞠目結舌,界龍跳水了,它從高高的跳台上跳下來,兩分鐘前它還是29元8角,但就是一剎那,黃河決堤了,不是現在的乾涸的黃河,它是花園口決堤的黃河。黃河之水天上來。不計其數的拋盤湧出來,砸出來,好像一個大戰役突然急轉直下,無數的坦克一起爆炸毀滅。2分鐘之內它跌到了19元!跌幅達10元。空中的太陽突然墜落了,墜進了烏黑的泥潭裡。慧星撞擊行星也不過如此。我的腦子中出現了一片空白,我看見眾人的嘴張大了,卻不會說話。我看見瓶子要站起來,腿卻不聽指揮,她拚命捶六爪,六爪扶她,她站起剛往前衝,卻被一張椅子絆倒了。我看見夏堅奔到門口,卻返過身來,又往門裡走,他似乎失去了方向感。他攤開兩隻手,頭略微往上,似乎是要阻住大家拋股票逃命,但此刻沒有一個人再聽他,我看他的嘴形,像發出一個聲音:「天啊!」
  麗亞不見了,她坐的位子上留著一隻漂亮的坤包。我又隨著狂奔的人奔向報單室,那裡已經積成了人堆,在後面的人踮起腳,恨不得爬到前面人的背上去,拚命把手伸上去,手中握的是一張張拋單。報單的小白已經喘不過氣來了,她的手指飛快地敲打著鍵盤。我喊了一聲:「麗亞!」小白那麼緊張,竟然還聽見了,她向我轉過一張蒼白冒汗的瞼,嘴唇動了好幾下,我聽出來了,她是說麗亞已經來過,把所有的界龍都拋掉了。
  我四處找,終於在底樓的大廳找到了她。她的腦袋倚著一根粗大的銅柱,她的身子似乎是順著銅柱滑下來,恰好坐進一條椅,她析著腰,好像腰受了傷,直不起來。我喊在她時,她的臉茫然而失神,彷彿是落在一個漫漫的不知盡頭的黑夜中。我扶住她,她攥緊我的手。
  我的眼睛能看清周圍的一切,耳朵卻無法聽見四周的聲音。人們在忙亂地奔跑,突然歸於凝滯。一顆子彈高速地飛來,擊穿了一個新鮮的蘋果,汁水朝四處濺出來。一隻雪白的大鳥在空中一下一下扇動翅膀,一枚飛箭啼鳴而來,射穿了它的高速跳動的心臟。一片葦子立在河灘邊,穗子雪白雪白,瞬間沒有絲毫的風,凝滯在灰色的空中。
  今天收市,我同麗亞一起離開證券所,我們出了大廳,突然撞上了老腳皮,準確地說,是她不想回家,到處在找人撞。
  「陶先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的老眼淚汪汪的,「不是人人講要炒到45元的,怎麼突然掉下來了,不是講好的嗎?」
  我說:「誰對你講的,你就找誰去。」我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得冷酷無情。
  「大家都講的。」
  「那你找大家去。」
  「股評家張一強講的。」
  「你乘火車找他去。」
  她直直地看著,終於明白這是嘲弄她,罵出:「這幫害人的賊,你不往上做,就不要坑我們老百姓呀。這下慘了,兒子結婚的錢都給我賠在裡邊了。這是我一角一角積下來的,賣大蔥賣生薑,你以為容易的嗎?就這麼一把搶去了?」她氣洶洶地對著我,彷彿是我策劃界龍跳水的人。
  說什麼都沒用,傷口讓她一人慢慢舔。我拉了麗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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