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閒了無事亂看,發覺屋裡好多人都增加了界龍的持倉量。夏堅又買進了3千股,他也從哪裡搞來錢了。袖珍小姐也買進1萬股,她的持倉量在3萬股以上了。上午收市了,吃了飯,六爪過來,一張嘴湊在我的耳朵邊,於是熱烘烘的帶著大排檔熏魚芹菜味道的氣味向我撲來:「我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你了,你知道還有誰也抵押東西嗎?」
我說不知道。他的眼裡就有揭示秘密的興奮,說:「你去看看,夏堅的摩托車不見了,當給誰我不知道,但是我上午聽他打電話,為牌照的事和人爭個不休。」
「真的?他摩托車也當掉了?」這件事讓我吃驚不小,要知道夏堅一敗塗地之後,幾乎什麼都抵債了,只剩摩托車一件,那是割他腦袋也不肯交出去的,怎麼現在拿去典當了?夏堅喜歡摩托車我早就知道,那是一輛火紅色的本田,8個汽缸,在高速公路上跑起來就像是一條紅色的火龍,他開車的膽子特別大,一次我坐在他車的後面,那時我還沒開鈴木,這傢伙哪是開車,簡直是玩命!把性命和摩托車綁在一起,當作雜耍一樣玩。他不能看到前面有豐,有就要超過去,我的頭髮一律朝後飛掀,像後面有一隻無形的手抓著,我的腿幾乎擦到被超車的車輪,我閉上眼睛,以為雙腿立時就要被齊刷刷地切斷,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可是夏堅說過癮,他就要這樣的感覺,他還有理論,為什麼湖南人就要吃辣,吃得不冒汗不叫好。為什麼這般地殺頭槍決,毒品還是禁不掉。聽公安說,最先領牌照的一批摩托車,十有八九不死即傷。可是這麼多年下來,夏堅竟然沒傷過一根毫毛。
六爪又添油加醋地說了不少,好似抖落出夏堅,就削減了他抵押房子的尷尬。同時也報了夏堅上午的一箭之仇,雖然我上午也加入了起哄,但他畢竟是始作俑者。終於六爪滿意地走了,嘴裡帶著熱烘烘的魚肉氣息,走進另一間屋子,我想他是去找下一個忠實的聽者。
我心中一時很難平靜,就想看個真切,三口兩口扒完飯,走下樓,穿過大廳,出了玻璃轉門。摩托車都放在一個指定的場合,果然不見夏堅的本田。我想等一會再來看,剛要進大樓,卻見夏堅來了,果然本田不見了,他的胯下是一輛破舊不堪的自行車,是一輛除了鈴不響之外什麼都響的車。
「哦,來了。」
「是啊,在華僑路吃了碗煨面回來了。」他的神色好似有些不自然。
我假裝發現了新大陸,叫起來:「你的摩托呢,到哪裡去了,給人偷掉了?」
「沒有,沒有給人偷走……」他垂下眼睛。
「那到哪去了,我從認識你起就沒見車子離開過你。」
「借給一個朋友了。」
「你說什麼,把本田借出去了,你怎麼可以把它借出去?」他聲音輕弱,我偏偏聲音響亮。
他彷彿一下吃了啞藥,張了嘴,沒有一句話吐出來。我卻在那裡冷笑:「我以為你愛它如命了,我錯了,原來還是可以輕易借人的,騎破車也是一樣的走路嘛。」
他往廳裡走,我緊緊隨著他,還絮絮叨叨不停。他站住了,眼睛中出現痛苦的神色,慢慢地瀰漫了全眼珠,好像雲靄遮住了一塊天空:「對你說真實話,我抵押掉了,抵給人家,作價5萬元。」
「這不可能,這怎麼會呢,你是跟我開玩笑,我不相信。你騙我。」我故意輕率地搖頭,不肯上當一樣。
「別笑了,這是真的!你知道我身邊除了這一輛車,再也沒有值錢東西了。要是我還有一點辦法,會把它當掉?」
「我有一事不明白,當時你輸成那個樣子,除了身上的褲子沒有別的,你卻抱緊車不放,現在有起色了,你倒把車抵出去,叫人弄不明白。」
他歎一口氣:「不要說你,我也是不明白自己。這就叫賭性不死。那時輸光,留下車是為了不叫心死。心裡有個寵物,還能活下去。現在不一樣,是扳本的時候了!是賺回我的40萬,是重新奪回做人的尊嚴!這個時候能有一點鬆弛嗎,有一塊錢也要買成股票,讓它翻番,再翻番!這兩天我太陽穴裡一根神經不停地跳,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他的臉上顯出一種莊重的悲壯的神色,像塗上了油畫色彩,「把最後的東西拿出來,倒也作一個姿態,華山一條路,失敗回不去了。要是讓我扳回了本,我就金盆洗手,再不碰股票,寫老爹的歷史書去。」
我說:「做得到?」
他斬釘截鐵地說:「做得到。」
我歎一口氣說:「其實我已經知道,是替你惋惜。」
「替我惋惜?他晃著尖腦袋,記我一眼說:「不知道這樓裡,有多少人可以供你惋惜,也不知道他們需要不需要你惋惜?」我已經聽出話裡的刺了,不由想起他發明的屁股和痣的比喻,哪敢再多話。
我可以毫不謙虛地說,神州大地上的兒女們的賭性絕對不亞於世界上的任何一個民族。不要看西方一些國家專門有賭博機構,什麼事都可以賭一賭,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啟蒙,沒有開掘。只要看看我們的麻將桌,就可以知道中國人的賭是多麼神妙,多麼變幻無窮,把千千萬萬人拴在方桌上,不知秦漢,無論魏晉,便有文化人出來寫文章,專談麻將哲學。那麼,股市的誕生,無疑是擺開了一張無限廣大的麻將桌。我問過許多入市的人,十個有八個不希望股市規範,他們覺得越原始越好,越瘋狂越刺激。投機的烈火已使他們熱血沸騰,如果一個股票,一個月內只有幾角錢的波動,早不對他們的胃口了。所以當下午開市後,界龍再次起動,躍上25元以後,我們大戶室的一大池子水,完全沸騰了。
界龍跌上45元的最終目標,在我們心目中,不再有一點質疑了。它的任何一次下沉、彎頭都失去了意義,它總是要上來的,不可能不上來。向上,向上,是它的主旋律。它的線路圖已經不重要,指標失去了任何意義。我們可以在它的邊上輕鬆地喝茶聊天,小姐和太太們可以放鬆地交流,哪一個美容院的面膜質量好,男人們可以談網球和高爾夫球,誰都沒有必要再為它神經緊張。剛開始的時候我們神經繃緊,眼睛發脹發麻還要盯著屏幕,唯恐這棵樹沒長大就夭折。現在好了,危機過去了,它長成大樹了,不會有問題了。守著它,就像守著童話中的一棵結金蘋果的樹。
現在我要寫那福建人,那個戴眼鏡的技術派人士。開始的時候他無動於衷,隨隨便便把夏堅頂到南牆上去。後來不對了,他的臉一天比一天難看,黑氣也越來越濃,好像是一幅不斷創作的山水畫,每天都有人往上加一筆墨。那副被女人踩過一腳的眼鏡不時從他的鼻樑上滑下來,逗得大家笑。夏堅踱步到他眼前,說:「陳先生,你看這技術指標還超買不超買?」
陳林不講話,他的嘴閉嚴了,好像是門上了鐵鎖,從此不再打開。大概是在我們大家買進去的第3天,兩個女人又來找他了,雖然沒像上次那樣啄他,但也是神色凶狠,嘰裡呱啦講了不少,大概是怪他沒有把錢撈回來。女人走後,他進了衛生間,隔一會兒,我正好路過,聽到裡邊發出「喀,喀」的撞擊聲,一聲接一聲,聲音不大,很是低沉,富有節律。我想陳林不是沒出來麼,連忙進去,外邊池子沒有人,再尋,聲音是從隔開的小間裡傳出的,我猜他在裡面,可是門鎖著看不見,我心裡一急,邊上那間的門開著,我連忙溜了進去,掀起馬子蓋。踩腳上去,把頭伸過隔板去看。
果然是陳林,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氛圍裡,一點沒察覺。我見他坐在馬子上,卻不像在拉屎,也不發力,腦袋耷拉,臉上氣色很是不好,似有無限的痛苦和懊惱在心中掖著。他的上身斜出去,胸板差不多貼住大腿,蜷得像一隻對蝦。潛意識中他的頭一下一下,有節律地撞著門板。或許他早忘了周圍環境,只是躲在這裡用他的方式渲洩。
原先我打算叫醒他,轉念一想免了,獨自走出,進了大戶室。現在屋裡一片歡聲笑語,眾人幾乎都不看股了,只在那裡侃大山,說瘋話、好像種已撤下去了,風調雨順,只等著收穫了。一會陳林進來了,依舊不和人搭話,可是等到收市前一刻,他的氣色變了,臉雖然還是黑,印堂卻亮亮的,原來他嘴角的線條總是硬硬的,像刀斧劈削的,現在竟然柔和起來,還掛著一抹溫和的笑,這讓我驚奇不已。最有意思的是,當夏堅再次問他界龍超買沒有,他居然說,超買算什麼,只要是強勢股,超買還會超買。這是辯證法。夏堅沒有思想準備,說:「你,你……你也加入多頭了。」
一會兒夏堅走到我跟前,說:「技術派也買界龍了,報單的小白對我說了。頑固分子是沒有的。」
是的,我們都在一條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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