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一周的最後一個交易日了,大家操作心理要比平時謹慎,包括界龍在內,很多個股都在一個水平線上橫盤。麗亞上午同我一起來天馬證券所,手機響了,是周歡喊她,說有緊急事同她談,一定請她去,就到他的太陽泳池。他的語氣非常懇切急迫,麗亞說她走不開,讓他在電話中說,他一再央求見面談。麗亞答應了,著盤的任務又落在我的頭上。她叫我有情況隨時同她聯繫。
我腳擱在另一張椅上,也不看屏幕,只看在座的一張張臉,實際上股票的行情都在他們的臉上。六爪和瓶子兩個嘁嘁促促,總是非常著急,像一對掉進瓦盆裡爬不出來的蟑螂。此刻他們在爭什麼事,臉都憋紅了。但是他們話又不說清,只是他們兩個人明白,在外人看來就像打啞謎。像是瓶子要辦一件事,六爪卻不願意,瓶子很恨地掐他的腿,六爪咧開嘴,罵了她一句,後來兩人都出去了。
今天夏堅話變得非常少,上午收市了也不動,袖珍小姐端來了盒飯,他也不看,袖珍小姐替他掰開方便筷,塞進他手中,像哄一個孩子:「快吃,餓壞身子我可不管你。」他這才動筷。
我看他吃完,袖珍小姐也不在邊上,我走上去對他說:「嘿,發愣幹什麼,像只瘟雞一樣。」
他抹了抹嘴,歎口氣說:「這樣好的機會百年也逢不到一回,可惜我的錢太少了。」
我這下恍然大悟了,原來他犯的病同瓶子一樣,也是嫌本錢太少,他以前運作的,包括朋友的在內達到80萬,而現在連透支的在內,剛過18萬,什麼時候才能把輸的錢都贏回來呢?他扳本的心太迫切了。
我無可奈何地晃晃腦袋。他苦笑一下,說:「我不是向你借,大牛市,誰的錢都要生錢。而且,就是你願意,也作不了這個主,我知道內情。」
我無話可說,他從我面前走過去,肩變窄了,肩胛骨從後面像刀一樣突出來,我知道他心中躊躇,原來不光股票跌他們痛苦,股票漲他們的心情也不好受啊。他們個個都不如我,雖然我僅是一個操盤手,但我的靈魂還留著一部分沒有變成股票,我還是我自己。和瓶子、夏堅相比,我能算一個幸運者?要是周歡應允的百分之二能兌現的話,我還會這麼超然嗎?
下午2點以後,盤子忽然起動了,走出橫盤的格局,尤其是界龍,它又揚頭往上了,走勢還明顯好於大盤。夏堅看著感歎不已:「這樣的股票哪裡去尋,錯過了後悔不及啊。」
就這時麗亞的電話打來了,她的聲音帶著點興奮:「界龍又漲了是嗎,很好,在我的意料之中。你在那邊看著它,辛苦了。現在我還在太陽泳池,事情還沒談完。」
「那你就談下去。」
「這樣,你收市不用急著回來,找個地方去玩玩,打保齡球,溜冰都隨你,到5點回來,我也回家,一起吃晚飯。」
我懶洋洋地說:「好,你的主意不錯,是怕我一個人在家寂寞?沒關係。」
我離開股市的時候剛3點過10分,我駕駛著鈴木,一時不知上哪裡去,麗亞叫我不要急著回來,這讓我生出幾分疑心,她從來沒讓我一個人出去玩過,今天怎麼突然開恩,而且還積極出主意,保齡球或者溜冰,就是說她需要單獨地和周歡在一起,我在身邊礙她手腳。雖然我疑心不小,但是想到可以自由地支配時間,還是覺得輕鬆。我突然心血來潮,我車頭一撥,馳上另一條路。兩邊是青翠的松柏,一些鳥在樹條上跳跳蹦蹦。路的一邊是北極山,一個不大的山包,由於坐落在市區裡而彌足珍貴。前面就到了,那個僻靜的角落,我曾經在這裡耗了半年的時光。那些日子裡,暖洋洋的陽光照著我的字畫,照著我無所事事的臉,偶然有個人走過來,用不屑的目光打量我的字畫,哪怕你裝婊好的只賣50元一幅,他們還是會懷疑你的價值,與此同時,我的胃裡因為缺少紅燒肉而在冒著酸水。是麗亞把我領出了這個古木陰森的地方,領進了狂潮起伏的股市,於是那個幽靜的角落只能悄悄地在我的夢中出現。而它出現的時候總蒙著一層鵝黃的顏色,跟煙氣一樣,這讓我非常奇怪,那個角落在我腦子裡刻得非常深,而鵝黃的煙氣卻是我在那裡從沒有見過的。
到了,我放慢了鈴木,我只打算遠遠地看一看就離開,可是就在我拐彎掉頭的時候,一個聲音叫住了我:「陶,你來了,一年多了吧,好不容易見到你啊!」
我看見了,是我當時擺攤的鄰居,專賣國畫的老鄭頭。我本來已經打算走了,但他的出現改變了我的主意。他不戴帽子,幾縷灰白的頭髮被風吹得豎起,像河邊稀疏的蘆葦,一套衣服依然鬆鬆垮垮。我把車不緊不慢地開過去,停下,走到他和他的字畫面前。我說:「近來生意還好嗎?」
他笑了,露出了牙齒中的幾個大窟窿:「陶,這裡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哪裡還談得上生意,混一口飯吃就算不錯了。」
我隨便地看他掛出的字畫,其中一幅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說:「老鄭頭,這鵝畫得有韻,你畫藝長進不小,很有心得了。」
他連連搖頭:「我們都上這裡來了,還講藝術,有辱斯文。我早就沒有雄心了,塗鴉而已,不要嘲笑。」
我不想再談畫了,摸出煙盒,遞一根給他。他接了,瞇著眼看牌子,叫出聲:「哎呀,大中華的,可不是我們這號人抽的。今天沾你的彩頭了。」
我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他深吸一口,愜意地噴吐出來,換了一副驚羨的神情說:「陶,聽說你現在發大財了,你跟一個富婆炒股票,天天出入證券大廈,幾萬幾十萬股地買股票,還了得!」
「老鄭頭,我們倆認識也不是一天了,我可沒有蒙過你害過你吧,別人這麼說,你也能那麼說嗎?」
他疑惑地上下看看我,可能我這身虎豹皮衣給了他深刻影響,他又看我的鈴木,說:「你沒有發財?我想不會吧。」
我無意識地顛動腳,眼光向天上飄去,說:「老實講,你說的沒錯,我是跟一個富婆炒股票,幾十萬上百萬地進出,抽大中華香煙,穿虎豹皮衣,這都沒有錯。可是我心裡不自在,那些圖像攪得我腦子要炸開了,什麼好菜吃在嘴裡都沒滋味。你說了不得,我還想回到這裡來呢。」
他驚詫地說:「要回來?使不得,這裡的日子你還少挨了嗎,再怎麼樣你日子總過得去,比在這裡曬乾魚好。」
其實我也是嘴上說說,真的要我回來,在寒風中乞求人一幅幅賣字,我還是後怕。但是我嘴上卻非要作踐自己,在都市裡不斷表演我的多重人格。「是的,比曬乾魚好,豈止是好一點點,可是在股市中,在這個女人的身邊,我的魂一天天離開了軀殼,變成了木偶。」
老鄭頭陪我歎一口氣,卻又用一種老練成熟的口氣對我說:「陶,甘蔗沒有兩頭甜,什麼最要緊,活著是最要緊的,其他先不要說,能好好地活著就是好。好死還不如賴活呢。我這個人就是這一輩子沒活好,當初提拔我到廠科室去,就應該巴結B領導,一路上去也是一條陽關道,可我偏偏喜歡提意見,三天兩頭鬧點自由主義。反右來了,還算幸運沒戴帽子,讓我到文化館去,如果那時開始我一門心思搞畫,混到今天,怎麼說也可以在協會裡混一把交椅,還需要今天出來賣字畫?畫一個狗屎也有人吹到天上去。偏偏又是不安心,反而看不起畫畫,今天參加這派組織,明天研究那個主義,好,最後什麼都不是,還栽進莫須有的案子裡去,連個公職都沒有了,混到這個地方來了。現在我才明白了,活著就是好,可是晚了。說晚也不晚,到死的前一分鐘明白也還是不晚。所以我說,你不要不知足,活著就是好。」
我沒想到還能聽他講這套哲學,過去我們天天混在一起,也沒聽他講呀。我想可能是我走了以後他才修煉到這一步。
就這時,有一個女孩走來了,她的衣飾樸素,走來對老鄭頭說:「老爺爺,收畫攤了吧,今天天冷,您早點回家吧。」
老鄭頭說:「你這個姑娘真是心好,不要緊,我不冷。今天老朋友來玩,難得的,我們多說一會話。」那姑娘哦了一聲,轉過頭打量我,說:「你也是畫畫寫字的?」
這時我才細看了女孩子,她大概也就十八九歲,臉是鵝蛋形的,兩個眼睛裡充滿水意,清純而沒有一點瑕疵,你可以想像這是一雙和邪惡、心機離得最遠,最沒關係的眼睛,她的嘴不大,有古典的韻味,嘴角微微翹起,傳達了一種清新的甜意。她上衣是水紅色的,下衣是一種純藍。她的身材非常和諧,絕對是標準的黃金分割(誰讓我有一雙還算搞過藝術的眼睛,不能不貪婪地打量她),她的下身比上身略長一點,腰削瘦,我斷定她沒有戴假胸,透過外衣我的想像力恣肆汪洋,她的胸脯絕不像有些女人,從鎖骨底下就緩緩隆起,像一座漫坡的丘陵,而她是先平坦,在該起來的時候突然聳起,像飛來的山峰。我想對她最好的比喻,就是樹上一顆漿液十足的剛要成熟的果子。她的身上絕對有山野的原汁原味,我以為城市裡不會出這麼樣的女孩子,她出生的地方一定靈性十足。
我含糊地說:「以前寫過,現在麼,就不怎麼寫了……」
「寫字畫畫都是知書達理的人做的,我們村的先人說過。你怎麼就不寫了?」她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疑問。
我能告訴她什麼呢,告訴她我無法忍受都市中的清貧,告訴她一個大款女人賞識我,坐進大戶室去做她的操盤手,當然,還有物質和情慾的充分享受。本來我想胡說幾句,可是突然間我意識到現在再調侃就是白癡。
老鄭頭給我解圍了,他說:「陶先生現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在做,這是一種高層次高智商的工作,絕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要比寫毛筆字重要得多。」
「真的?」她看我的眼光就充滿了尊重.這樣的天真讓人感動,又令人痛苦。幸好不一會我們的話題就轉移了。她說,老鄭頭畫的畫,有的她很喜歡,有的就一般。她最喜歡的是那幅山鬼,那頭獸的皮毛漆黑,是虎是豹還是別的猛獸,賊亮的眼睛特別凶,那個女仙坐在它的身上,一點都不害怕,就跟坐在牛背上一樣,太有意思了。
老鄭頭對我說,她的名字叫紫玲,她來自一個山村,到南京來找村上的一個男青年,一直沒有找到。現在她常幫他一起出攤收攤,沒要分文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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