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麗亞就和我一起鑽出被窩了,從今天開始她要親臨前線,資金增加了,她不願意遙控指揮,要自己來操作。
我們吃過早飯,還只有9點多一些,就動身了。她原來打算乘出租車的,我說就坐我的摩托吧,享受一次露天兜風。她說好啊,這可是雙雙上火線,要是下一點雪就更有情調。我把頭盔給她戴上,她的腦袋給遮去半個,看著很是好玩。摩托車風馳電掣,眨眼就到了證券所。我們小跑著進入大廳,加資金都在樓下進行。我們的現金裝在一個中型的黑皮包裡,麗亞緊緊提著它,我貼緊她走,算作保縹。進了大廳就見著老腳皮,她的情緒看上去不錯,一條粗紡的圍巾在她的脖子上繞了好幾道。她看見我,臉上的皺紋像菊花一樣綻開了,興奮地叫道:「今天怎麼樣,有什麼消息嗎?」
我顧不上說,連連搖頭,一邊護送著麗亞往裡走。老腳皮也看出名堂了,她用胳膊桶一下邊上一個女人,擠動眉眼,那女人會意了,隨著她一起尾隨我們。
我們已到櫃台邊了,麗亞兩隻手舉起包,放上櫃台,又用一個手臂壓住,悄聲對我說:「我填寫單子,拿鈔票。你在邊上注意。」
我說好。麗亞開始填單子,一隻手微微遮著,好像不肯給我全部看清。我掀起嘴角哼一聲,她聽見了,抬頭看我,發覺沒有異樣,又埋頭填寫。其實這毫無必要,本來我操作的股票都在麗亞的賬上,贏了輸了都以數字顯示,她還特地關照資金櫃的小姐,沒有她出面,就是證件齊全,誰也不能拿走她一分錢。證券部的人大都知道我僅是一個操盤手,不過我早已習慣了,從不在乎別人的背後議論,對扮演自己的角色仍然熱心。
麗亞拉開了拉鏈,一疊疊往外拿錢,都是100元票面的,不少都是嶄新的。老腳皮不遠不近地看,她踮起腳,嘴張大成一個O,彷彿已經喊出一聲長的歎詞,我卻沒有聽見。她一邊看,一邊回頭對身邊那個女人竊竊私語。她看我們這樣加錢,一定是看好大勢,所以她覺得自己一點錢全部買了股票,發財也有指望。我不留神,和老腳皮眼光碰到一起,她的眼神粘粘的,熱熱的,像燒過的黃魚膠,有驚愕、羨慕、討好等多層意思。我再看麗亞,她把錢全部遞進櫃台去了,總共30萬現金,還有一張支票,是30萬,這樣我們操作的就達到120萬了。
在集合競價還沒出來之前,麗亞和我已經端坐在電腦前了。我心中總有些不服氣,問她:「到底怎麼回事,前兩天我不讓你賣掉界龍,你就是不聽,現在卻要全數買進?」
她豎起一隻手掌:「先不說,看開盤。」
盤子開了,大盤跳高2個點,再看界龍,開倉20元8角3分,比昨天收盤又高出3角,而且買盤手筆不小。集合競價都是紅盤。
麗亞這才轉過頭來,笑盈盈對我說:「當時你對我講的是不錯,但是古人的哲學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當時我們不出來也可以,但是沒有確實的消息,在裡面就是冒險,因為我不知道主力的真實意圖。現在的情況就不一樣了,周歡和做莊的主力接上線了,他們把底牌透給我們了。而且,現在每天都有很大的換手率,成交最說明問題,就是說不斷地有新的主力進去。股市就是群雄逐鹿,今天界龍這面大旗已經樹起來了,人們的心目中已經認它了,這就不怕了。各路好漢都大膽地殺進來了,爭著在裡面掘金,所以我們應該當機立斷殺進。」
我心裡覺得她有道理,看她在一邊填買單了,我說:「先不急,開盤沖高後自然有一個回落,等它回一回再買。」
她在我的手背上輕輕一捏,說:「你現在成精了,你放心,我不會馬上買,先把賬號寫好。」
大戶室裡的股友們早就陸陸續續來了,夏堅見麗亞出現,對我眨眨眼睛,做一個鬼瞼,彷彿說,主帥出馬了。我真想貼著他的耳朵問,屁股和痣的關係還存在不存在。他走到電腦前,大聲叫道:「又是一個艷陽天!」
麗亞依然端坐著,興奮的神情掛在她的尖俏的嘴角邊,可是她不發一聲,獨自欣賞漂亮的走勢圖,還掏出紙巾,悠悠地擦她的玉色的手指甲。我不由得佩服她這種內持的性格,這大概是她勝於其他女人的地方。曲線直衝一段之後,就緩緩落下來了,下降的速度不快,猶如空中放下的降落傘。六爪和瓶子夫婦就有點緊張。我也緊忙翻動電腦,看成交,看1分鐘5分鐘的K線圖。
突然,斜地裡一隻手抓住了我手腕,是麗亞,另一隻手把填好賬號的買單放進我的手中,不動聲色地說:「你立刻給我買,20000股界龍,填20元6角5分。」
我說:「『現在正回落,還不知道回到哪裡,不再看看嗎?」
「不用看,我量它回不多深,就填這個價,還有5分錢就接到了。」
於是我接過她手中的單于,在她的目光監視下,飛快地填好價,又一路小跑奔進報單室,火速地交到小白的手中。
小白的手指劈裡啪啦,乾脆利落,幾下就輸進電腦了,你絕不要擔心會出差錯。小白打完了,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現在你們兩個人上陣了。」
我說:「對啊,兩顆腦袋比一顆腦袋聰明。」我快步回到位子上。麗亞問我:「打進去了?』我說:「不會有錯。」她不再問,眼光一邊瞥著電腦,一邊漫不經心地挫她的玉色的指甲,又把五根蔥管一般手指挺直了看,好像指甲上有無限的風景。K線慢慢地彎,恰好就垂到20元6角5分,不多不少,就是我剛填的價,只頓在這裡停留一下,不過半分鐘,就升上去了。與此同時紅色的大買盤進來了,曲線頓時硬挺起來,沉著而有力地往上升。她立刻放下手,問:「到我們的價了?」
我說:「到了,正好到我們報的價,再沒往下回1分,還不知有沒有買到呢?」她立即下指令,讓我到報單室去,讓小姐問場內。我不敢遲疑起身就走。小白掛電話問上海場內,場內回答今天成交太多,主機一再堵單,沒法查。我回報了麗亞,她略一遲疑,說:「我們自己查。」說罷已經把電腦翻到查成交一欄,也不讓我動手,她親自把合同號打了進去。屏幕一時變個顏色,出現一行字,說對不起,沒有成交。她也不慌,說,等一會再看。約摸過5分鐘,她再打合同號,成交細表就出來了,原來我們全買到了,一筆一筆分得很細,總共有10多筆,加起來正好20000股。她回眸朝我一笑,睫毛根根張挺開。
瓶子坐著不安穩,正探頭看我們,恰好看見了成交單,立時大驚小怪:「慢點,讓我看,什麼?你們又買了20000股,真是神了!正好是剛才回落下來的最低價,全給你們吃進了,你們太靈了!現在已經是21元了,哪裡還有你們的價?你們已經賺錢了!這是小姐的本事吧?」
麗亞淺淺一笑,說:「我是新手,哪裡有陶先生的水平高。」
那個愚蠢的女人果然上來恭維我,我不想說明,只在鼻子裡哼一聲。我明白麗亞要給我臉面,只得冒領這份情。
再過半個小時,大戶室裡氣氛熱得叫人不能承受,誰想得到,界龍又猛漲1元5角,買這只股票的人個個都暈乎乎了。現在我的腦子膨脹發熱,我看出來每個人都在膨脹,他們的形體都變得誇張。我知道這是股票的緣故,但沒有人說得清股票是什麼。它是一隻狼,一隻殘忍、兇猛的狼,人們坦露出心地,讓它在上面奔跑。它又是一條蟒蛇,它的嘴可以張大到180度,它的脖頸像橡皮筋一樣伸縮,比它的頭大幾倍的小豬都可以吞食。股票又是火,它在地殼底下運行的時候一點聲音都不發,但是當它衝出地殼,就是岩漿噴吐,火山爆發,一切飛禽走獸、湖泊河流、森林平原、人的老窩都可能焚為灰燼。
我想像不出有比股票還要詭秘、還要瘋狂的動物。它隱藏在所有股民的心底,它沒有形體,只用一串串的電子數字來表示,但是誰都見過它的形狀,在迷亂的夢中,在豐盛或者簡單的餐桌旁,在永恆的沒有終端的路上,每個人見的又都不一樣,不同的時候它的形狀也千變萬化。有時它是金鏈條,是元寶,是商家供在店門口的財神,有時它又變成溫馴的梅花鹿,在綠色的草地上吃草。但在許多場合,它會變得猙獰可怕,變成一把割自己的手臂大腿,割自己的胸脯,最後刺向心臟的血淋淋的尖刀。
現在它正化成一條曲線,一條彎彎曲曲卻又是堅挺有力地向上的曲線。六爪情不自禁站起來了,說火燒起來了,他拿起兩本雜誌,疊在一起,就算一把扇子,不停地扇著,一邊扇,一邊對我們每個人說:「火再大點,燒得再旺些。」眾人都被他的半似滑稽半似認真的舉動逗笑了,有人喊道:「六爪,不要停,快去太白金星那裡借六甲神火來燒啊。」有人笑得前仰後合,有人直喊肚子痛,受不了,還有人亂跺腳。我忽然明白了,股票的形象出現了,就是我們大戶室中的諸位先生小姐。人變成了股票,股票變成了人。它不再是虛擬的資本,它有鼻子,有眼睛,有呼吸,有靈魂,它為自己的飆升而歡呼,它跑到屏幕外邊來,如癡如醉觀看自己的圖像。誰要知道股票是什麼模樣,就看看我們在座的人吧。
我忽然聽到耳邊傳來隱隱約約的呻吟,回頭細察,吃一驚,是瓶子,她的臉變得很黃,一對眼睛本來是暴出的,現在卻半張半閉,她似乎都沒有勁坐正了,半靠在沙發上,一種含混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她的嘴中漏出來。剛才還是好好的,現在怎麼了?我四週一看,六爪已經不在了,他跑到哪去了。我不由問:「你是怎麼啦,哪裡不舒服嗎?」
她閉著眼搖頭。我說:「能行嗎,我去叫醫生。」
她睜開眼睛,說:「什麼都不用,我沒有病。」
這下我奇怪了,沒有病為什麼要呻吟,我覺得這裡大有奧秘,纏著她問原因。她情不自禁地說了出來:「你們今天最低價就買了20000股,以前還有幾萬股。再看大戶室裡別人,哪個沒有3萬5萬股?也就是我們,才勉強有13000股,和你們比差到哪去了!你看界龍的勢頭,我現在相信了,它不漲到45,你們割我的頭!現在什麼價買它都是抱聚寶盆啊。可恨我們的錢那時都割在小飛上了,要不能買3萬股,l天至少賺3萬,那麼5天呢,10天呢?想想怎麼不傷心?」
我現在才明白,瓶子已經變成一個傷心概念股了。於是我不痛不癢地勸慰她:「事情不要這麼想,心還是平一點好,假如你連13000股都沒有,那不是比現在更糟?」
想不到她怒氣沖沖地說:「風涼話誰不會說,你可以對我說這話,我也可以對散戶說這樣的話,但是能解決我的問題?現在我要增加資金,再買界龍……」
我想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也就不再理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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