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扶膝的這一深深鞠躬,這一聲「多謝,讓您費心了」,再加上對劉希夷名句的一字之改,在曾經海心裡的震撼,遠遠超越了一早一晚她兩次所給他的心靈震動。但要理解它,卻又是這般困難,就如霧中看景,若隱若現。有一點卻是肯定無疑的:她沒有對自己關上感情的大門。不知為什麼,這似乎就是希望,就是力量。他從飛天股份有限公司逕自到了海發證券公司。
重新回到了海發證券公司,只一天,卻恍如隔世。來看盤子的,寥若晨星。因為這間超級大戶室另有安排,宮經理請他回到原室原位。除了那位神秘的老朱,老搭檔如蓋經理、老佟、「程部長」和「辜姐」都在。這幾隻「股票」,或許都是久經考驗、沒有被淘汰,對這市況,神經上仍然經受得起,室內的氣氛非不低沉,竟然能夠「叫化子打野雞,苦中作樂」,面對低迷的大盤,正在打賭。孟經理說還要下探,不到一千一百五十四點不會企穩,理由是這五家受處分的券商,貨還遠遠沒有出完;「辜姐」認為,到一千一百九十五點,可以反彈,理由也相當雄辯:這五家券商要出貨,必定要不斷地拉高派發,沒有幾個反覆,清不了倉。賭注是燕雲樓的一頓晚飯。見到曾經海重新回來,一陣熱情的歡呼以後,就亂哄哄地問他把寶押在哪一方。他笑笑說,離開了一天,還不知道行情哩,讓我看看再下注。他打開電腦一看,已經跌到了一千二百零二點,比前天只下挫了三個百分點,下跌速度放緩。將翻身希望都押過去了的「嶺南高新」,走得似乎與大盤同步,昨日有了小幅反彈,這時候,價位在昨日的最高點上波動,好像在試探上攻。這教他突然又想起了「上帝不那麼簡單,可也不是狠毒的」名言。如果這時候……
曾經海避開他們的賭注,他隱隱覺得人生的轉機,正在向他靠近。「嶺南高新」是在上海證券交易所上市的股票,「張菊芬」這十萬元資金,不需要另辦開戶手續就可以買賣的。如果在這一會兒全部買進……
也就是說,他要把寶押在孟經理這一邊。這一想,心弦倒繃緊了。「有錢莫買當天跌」,「多頭不死,股跌不止」,這些都是成千上萬的投資者用血淚凝成的股市格言,在繼續下跌的時刻,在不少投資者沒有產生恐懼離場,反而一心搶反彈而不斷買進的時候下單子買進,風險是可想而知的!十萬元,數字雖不算大,他卻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是一次機會的捕捉,可也是邁向新的深淵的一步。這次輸掉的,可不是一頓晚飯!
他張大眼,注視著「嶺南高新」日K線圖上「買賣盤」上數字的變化:拋盤略大於接盤,就是說,賣出的人略多於買進的,價格卻不再下跌……
這就是這幾句格言的註解!
可他對這只股票太瞭解了,直感又告訴他,這只股已經探明了底部,成了游在海底的一條「好魚」。
等一等!再等一等!……他緊張得嗓眼裡幾乎冒出煙來。不覺閉上眼。
佇立在沙發前、背襯著巨幅牡丹花壁畫的邢景又出現了:「請細細體味這兩句詩:『年年歲歲股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這是什麼意思?
他想參透她。然而,今天的她,不再是他從前心目中那個恬淡、寧靜、平和與安詳的女子,而是……低矮的空間,精緻小巧的的木格子窗欞,雪白的窗紙映襯著昏沉的燈光,平展展的榻榻米,肥頭胖腦的尋歡者,倚著矮方桌,醉醺醺的,還在一杯接一杯的狂歡,對面前一小碟一小碟的料理已不感興趣,卻把手伸向她,正手托小盤子送酒上來的中國女郎。她脫得一絲不掛,厚厚的抹得像個瓷人兒的臉上,強裝著笑容……一股灰濛濛的陰冷之氣,隨著這縷笑容,悄然潛入他的心中,使他忍不住全身都顫抖起來。他說不清楚,剛剛得知她這些經歷的時候,產生的是愛憐,是同情,還是同聲一哭的衝動,然而此刻卻是如此之冷,墮入冰川一般的冷……正從內心深處發出顫抖……
一陣歡叫聲,使他渾身一振。她,還有這股冷意,全給驅趕得無影無蹤。
「好啊,孟經理請定了!瞧瞧,量放出來了,反彈開始了!」
曾經海定神一看,上證指數真的在1195點上開始放量上攻了。顯示資金的黃線隨之密集地拉高。他心裡一陣驚喜。連忙看「嶺南高新」,「買賣盤」中那串數字,拋盤是五百六十多手,接盤是六百三十多手,價格隨著上升了一分。也就是說,買的人開始多於賣出的!他的心中一動:真的多空力量起了變化!
「不要高興太早,」孟經理說,「這個指數還沒有經受考驗呢!」
不錯,要穩。然而,「嶺南高新」的買賣盤中,買進的數字,比拋出的繼續在增加,價格也隨著在攀升。是時候了嗎?
料理門前懸掛著的燈籠,榻榻米,強裝笑容的赤裸的中國女郎。不不,不能想那些,「年年歲歲股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是什麼意思?……
「孟經理,趕緊趁機檢皮夾子、搶反彈吧,不要輸了飯費,又輸了錢!」不知是誰笑著嚷了這麼一聲,「老曾對不對?」
曾經海腦袋裡的「年年歲歲」又一次飛走了,連吐出三個「是」,毫不猶豫地買進了一千股,「張菊芬」資金的五分之一。
股指繼續上升。他再買進。有回調,但到了1197點又強勁地向上。他將「張菊芬」的所有資金全部買進了「嶺南高新」。五千股。這才看看其他那些被套的股票,都開始了不同程度的反彈。
這一晚,大家歡天喜地一起上了燕雲樓,孟經理請的客。他是個豪爽人。掏了腰包,卻沒有改變自己的判斷,說「股市沒企穩,還要下探,一定要到1154點!可是,今天總算有了一個逢高出貨的機會,我高興!請大家吃一頓!」不管怎樣,有得吃總是高興的,何況都有了一個逢高喊磅的機會?所以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那只「藍海股份」儘管仍然沒有解放復牌,因為另外八隻磁卡均有所收穫,給予了希望。不過,對於曾經海來說,最值得慶幸的,是「張菊芬」這五千股「嶺南高新」,一天之內竟上漲了百分之八點九,如果這次反彈能延續三天,那麼就不怕向邢景交代了。應該說,近期來他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這樣盡興地喝酒。
確實如料想的,因為這次跌得深,反彈的力度也大,再加上這只「嶺南高新」是一隻潛力股,又屬強莊股,雖然有幾次技術性的回調,可不到一個交易周,居然翻了百分之六十四以上!十萬資金,已經成為十六萬五千三百元了!或許是吸取了教訓,力戒貪婪,或許,他怕繼續受到「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折騰,趕緊抓住高位全部拋售出去,然後約邢景結賬,揭開謎底,然後……
臨近收市,過去他高價位買進的「嶺南高新」雖然仍然深度套著,但是對於躍到谷底買進的『深菊芬」那五千股,卻獲利相當豐厚了。
曾經海立刻給邢景打電話,他克制著興奮:「邢景嗎,今天能碰碰頭嗎?我還給你『張菊芬』的股東代碼卡。」
邢是正在閱讀一份英文資料,很覺意外,本能地問道:「你不願幫忙?」
曾經海說:「都幫你辦好了。」
她吃驚地問:「真的?」
他不免得意地說:「你不是要求百分之五十嗎?我已經超額達標。」
「啊?」她半信半疑。出於老闆的差使,把代碼卡交給了他以後,她將他在會客室裡的態度、言行,細細琢磨了一遍又一遍,他說的做的都和以往不一樣,很可能僅僅把她視作商務上的合夥人,而不再將她當作追逐的情人;可憑他這迅速找上門來的舉止,憑他的眼神,又不像是虛與周旋的商務合夥人……很好,她正期望他這樣,向她預期的目標推進,自然不是三天五天的事,盡可從容,想不到這麼快就需要進一步接觸了,她不相信這是真的。時間和股市的條件都不具備啊!莫非……,真真假假的虧,她吃得太多了,沉吟了片刻,才說,「謝謝你。只是今天我有安排,能不能請你到我公司來一趟,先把股東代碼卡交給我?」
「先交給你?」他沉吟著。
「我是受人之托,讓我向老闆交差以後,」她解釋說,「我們再約時間,我要請老闆好好謝謝你!」
儘管仍然像以往那般,在平靜、恬淡裡還有一種柔情,然而在他耳內,卻完全是商場上怕顧客引起什麼誤解的延宕性聲明。他有點不快,但也有著一種解脫的輕鬆:「好吧!我馬上送過來。」
曾經海拿著「張菊芬」的股東代碼卡和他書寫的賬單(交割單第二天由海發證券公司直接寄給她),乘出租車到了飛天股份有限公司。傳達室的保安人員請他稍候,便打電話給邢景。
掛斷電話以後,邢景擱下手頭的英文資料,想了許久。她知道,他到底幫連勝賺了多少錢,憑一張冷冰冰的磁卡是看不出來的,如果將飛天公司暫墊的十萬元資金重新劃回飛天公司,而「張菊芬」戶頭上還留下五萬元、成了連勝能放心使用的屬於自己太太的資金,再跟他以酬謝方式見面更為妥當一些。因為,曾經海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還有待於考察。這時候,拿定了主意的她,要保安員請他直接接電話。她說:「曾先生嗎?實在對不起,我正有點事走不開。馬上有一位小姐下來代我收取……」
就這樣,連進會客室的機會也沒有,就讓她把東西取走了。說不清的一種滋味,使她在他心裡的形象微微變了形,總有一種受了欺騙、愚弄的感覺。「年年歲歲股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就是這樣的嗎?……女人,難道都是這般冷酷無情的嗎?
他不敢細想,只望股市不是反彈而是反轉。他從報攤上買來幾份證券報,希望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其中有著名股評家海泫的文章,說是反轉,將創新高。他對這個海泫無好感,今天卻願給他打八分。他期待著這一分析和預測應驗。
可惜,期待的偏不來,倒被孟經理不幸而言中。第二天股市以跳高五點開盤,瞬間便被獲利者拋盤拉下,不到一個小時,就以全盤翻綠宣告反彈的結束。指數下探速度之猛,使他對海泫的好感,連同對邢景的不愉快,全部沖得乾乾淨淨!除了繼續停牌的「藍海股份」,他從「嶺南高新」中獲得啟發,不顧一切地拋售,拋售。如果資金能夠達到豐樂詩給他的那個數字,就趁機了結,以便讓賠償金減到最低的限度;如果達不到,則以此保存實力,讓它們跌到底部時再全部買回來,「牛市賺錢,熊市賺股」,那時候,一百股可能變成一百二十股或者更多,不等反彈也有條件和豐樂詩她們結賬;其他的解決了,梁菲那八十萬,老天不會讓他走絕路的。
無奈套得都太深了。還因為「藍海股份」的封殺,到拋得差不多時,還不到豐樂詩她們所給資金的百分之六十!他無法和她們去結賬。坐在電腦面前一連幾個小時,輪換著將豐樂詩她們八九個賬號中不同的股票倉煌「出逃」。收盤以後,他疲憊不堪。百分之二十的賠償,還有梁菲的月息百分之三,又壓到他的心上來了,只覺得整個天地都變得灰濛濛、陰沉沉的,頭重腳輕,飄飄忽忽地走在馬路上。經過酒店門前,他又想起了邢景。她是幸運的,真的。這次反彈彷彿就是上蒼照顧她委託的一次例外。他想,何不給她打個電話?至少,提醒她,叫她想起應該將「張菊芬」的那一筆提成給他呢?
罷了。不管怎樣,這時候打電話給她都避免不了討賬之嫌!不過萬把塊錢,卻把她推到一個商業客戶的地位上去了,與其如此,還不如去找豐樂詩商量!豐樂詩有錢,也通情達理,見股市這樣,對他這個「未來的巴菲特」能見死不救嗎?
可是,問起她們賬上那些股票,虧損到這地步,怎麼好意思說出口?說出了口,她們憑什麼相信你還是一個「未來的巴菲特」?
一切順其自然吧,眼下需要的是清靜……
彷彿為尋覓這片清靜似的,他茫茫然地信步回到了家。是的,除了生他養他的父母親,你曾經海還能到什麼地方去獲取這短暫的清靜?
母親站在水槽邊洗菜;父親躺在籐椅裡看晚報,一副小國寡民的悠閒氣氛。見他帶著這副臉色回家來,不安便驀地降臨了。母親朝父親望了一眼,好像是一暗示,使父親慢慢地折起報紙,咳了一聲,問道:「接到都茗的電話了?」
都茗來電話!轟的一下,他全身都冒汗!竟一時怔在了門口。
父母親並不知道他和都茗間的經濟協議,見他意外,父親把話轉達得完完整整的:「她說和你約定的,明天到什麼地方找你。」
曾經海差點把牙都咬碎了,一屁股跌坐在那把父母親專為貴客留著的椅子上。真想破口大罵:這只最臭最臭的垃圾股,總是在他最倒霉的時候出現的!真她媽的前世欠她什麼債!真的,不是他忘了,而是把日子攪糊塗了,沒有想到又是在這一刻湊到一起來,沒有想到一個星期會這麼快!十萬元,他弄不明白當時為什麼會這麼輕率地答應她,如今十幾個小時內,到哪兒去籌這一筆錢?豐樂詩,梁菲,陳玲玲,趙茹……一連串芳名又在他面前魚貫而出。然而,磁卡雖然抓著一大把,資金賬號也有一大串,可沒有她們親自出場,一分錢也不用想到他手中!
這一次,充斥他心臟的,只有一籌莫展的無奈,無法逃避的焦慮,以致一刀宰了都茗的怨恨,而不是死。如今,死,似乎應該留到另一個女人的表態之後。
「怎麼啦,你們?」母親不安地走到他的跟前,憂心忡忡地問。
「沒什麼!」曾經海說,偷眼瞥了一眼父親,父親一手握著老花眼鏡,一手握著報紙,雙眼盯著天花板,這是一副不像關注,卻比母親更投入的關注。
「可是你……」母親張大了老花眼,注視著他的眉眼。這是只有母親對兒子才會有的,傾注著全部愛撫、關懷、憂慮和窮根究源的審視。
他想逃避這兩道偉大的,卻難以忍受的目光,一個念頭卻從心底翻了上來:先避開幾天,請母親去對付都茗,就說我有要緊的事到外地去了。回來以後會找她的。請她放心就是了。如果股市有了轉機,就按約給她十萬;如果實在不行,就想另外辦法了結,哪怕一了百了,先設法宰了她!
「真的沒什麼,媽,」主意一定,曾經海倒平靜了,「我馬上要出差……——
電話鈴響了。他心裡一緊,看來都茗追蹤而來了。便急匆匆地對母親把話說完:「你就對都茗說,我出差了。一回來,就會打電話給她的。」然後抓起電話聽筒,遞給母親。
母親將話筒湊近唇邊,顯得有點緊張地說:「喂,……你找曾先生?……哪位曾先生?……曾經海?」她用雙眼望著兒子,討如何應答的主意,「……你是誰?……姓邢?……什麼……」
不等母親反應過來,曾經海就一把將電話搶到手:「邢景嗎?我是曾經海!什麼?今晚?……讓我想一想……」他將手摀住話筒,睜得大大的雙眼裡所射出的目光是複雜的。沒有想起都茗這筆債之前,曾經在這位女士身上寄托過重新崛起的希望,可這一刻,卻是沉重的負荷壓出來的顧慮、憂怨和不安。
父母親都像泥塑木雕一般,室內一片寂靜,彷彿處於一個重要的轉折關頭。
「好吧,……我一定到……」他終於做出了答覆,慢慢地掛上了話筒。
「又怎麼啦?」母親小心地詢問。
「沒什麼,」曾經海說,「我……要洗個澡,今晚要出去辦點事。」
「不出差了?」母親問。
「出差,也得有一筆錢。……反正,晚上回來再說吧!」
母親接受不了兒子這種忽冷忽熱、一夕三變。父親卻釋然地重新戴上老花眼鏡,嘩地將報紙展開,繼續閱讀起來。母親只好回過頭來問兒子:「都茗來電話呢,該怎麼說?」
曾經海邊脫外衣邊說;「你說,我知道了。我會打電話給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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