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到下午六點半還像白天,只能從街頭的氣氛裡才感受到時已黃昏。明珠廣場大門口的霓虹燈卻開了,絳紅的,無精打采地好像懶得上班,無奈地伴著早早在燈下徘徊的曾經海。
他不知道這天股市情況怎樣。昨晚殘酒未消,電腦日K線圖上那些符號和線條,那些變幻莫測的名稱和數字,紅的,綠的,白的,紫的,黃的都成了遠古的幻影,依稀裡一個個正在咀嚼他生命的牙齒,帶著紅殷殷的鮮血;又好像是孕育著否極泰來的星斗……
早上,邢景在明珠廣場遽然離去以後,他坐回到餐桌邊,正待繼續給父母寫遺書,卻看見了她的名片。這才想起她請他到這裡來的目的。他覺得自己剛才做得太唐突了,唐突得有點兒荒謬。她們公司要他利用股市幫關係戶了卻「人情債」,這本來是一個很好的與她恢復來往的機會,自己為什麼不利用它穩步推進,或許和她的關係還能向縱深發展呢!這秘密使命是她向總經理推薦的,她的態度都在這裡了,這是何等鮮明的態度,只是幾萬元資金的快進快出,談不上大風險,可你卻魯莽地失去了這樣一個天賜良機!如果這一步成功,獲得這樣一家上市公司的信任和支持,儘管她囊中差澀,只是股市的一個旁觀者,然而憑她提供給我運用的這一份資本,我何愁翻不了身?在這個「初級」階段的股市,有多少掛著各種招牌的「投資者」,千方百計地在尋找通向上市公司管理核心的路,以便取得信息,然後製造出股市風雲,大發其財?,……雖然我沒有那麼大的實力,也沒有那麼大的野心,然而,就在為她們公司牟取好處的過程中,憑著我對她的一片坦誠,在情感上,哪能沒有水到渠成的一步?
曾經海越想越後悔,越想越要趕緊挽回影響。他將名片和「遺書」一起塞進皮包,從明珠廣場逕自找到了飛天股份有限公司。見她沒有回來,使貿然找總經理,說是按她之約而來的,請盡快找到她。事情還真有轉機,在會客室坐了不到一刻鐘,她的電話就到了。是的,這是嚴肅的大事,應該讓她「想一想」。確定一個見面的機會便是希望。他強行掛斷電話以後,繼續坐著抽了一支捲煙,見沒有接到她否認的電話才離開。愛因斯坦說得對,上帝不那麼簡單,可也不是狠毒的。
有了再與她見面的期約,曾經海對於股市的恐怖、焦慮、後悔與絕望……一切的一切,好像都淡去了,淡去了。他不想把這種心態讓股市弄得支離破碎,竟逕自回家,一頭倒在床上。爹和媽見他這樣,雖然盼了一個通宵,也不敢動問。一覺醒來,都黃昏了。曾經海趕緊收拾一下,早早地來到明珠廣場大門口,期盼著她的出現……
六點三刻,她來了。依然是淡淡的梳妝,淡淡的笑,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默默地隨他上了樓。中餐座位都滿了,他倆就來到了西餐部一個叫「卡薩布蘭卡」的小包房,面對面地坐下,不是早晨,然而完全是早晨約見的繼續。
小姐送上咖啡。她只是隨手翻閱著菜單。
「邢景,你不知道,」見了面,事先定好的說話基調全改了,懇切地像解釋,更像訴說,「今天早晨,如果你不來找我,我肯定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她吃了一驚,抬起頭瞪視著他。
「也就是說,是你堵住了我走向天國的路。真的,我不是嚇你。」他喝了一口咖啡,不想在她面前作任何掩飾,「昨晚,我在醉鄉酒家出了醜,喝了一瓶『湘酒鬼』,吃了一桌子菜,卻付不出錢來,趁著醉意,還耍了無賴……大概是酒家把我關在了房裡……早晨,思前想後的,我,……我想死!」
他無法自控。曾經滄海,一切都無所謂了。他坦然從皮包裡掏出那張寫了一半的遺書,推到了她的面前。
太意外了。她雙目瞪得大大的,將他審視了幾十秒鐘,才拿起那張紙。分明是一份賬單嘛,購入的是「藍海股份」。這股票已經有了名氣,她知道買這只股票的都將倒霉,所以特地看了一眼,成交額竟達七八十萬!正想看看股東姓名,他卻提醒「請看反面」!她翻過來,潦潦草草地差不多寫了半頁,不少地方,被什麼液體濡濕了。果真是遺言!他當時的心境,原因,差不多都寫在上面。她看到了他寫此信時的痛苦,看到了昨晚她沒有在場的一切,手不覺顫抖起來。
服務員進來要菜單。她隨便地點了兩客牛排,兩杯啤酒。等服務員一走,她不禁追問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苦笑了一下,便坦誠地敘述自己近來的所作所為。說著說著,他已弄不明白,是因為找到了一個能聽自己傾訴的知音,還是在向行家尋求解脫的辦法。
她完全相信,手中這份遺書的正面,就是他敘述的最有力的註解;她深深地震驚,這位曾經被她當作神一樣來崇敬的職業炒手,竟有這樣曲折的人生經歷,這樣痛苦的內心世界。這不能不使她又看到了在波濤洶湧的甲板上徘徊的自己!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鳴,隨著對以往歲月不堪回首的苦痛,還有彷彿難以逃脫的責任,一起在她心裡交織。啊啊,人生,真的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中有他,他中有我,處處彼此難分嗎?!
還是在東京。她費了好多精神,付出了當年資助她幾倍的資金,請他東渡扶桑了。這不是她之所願。他說不管好壞都要來看看。自在情理中,再拒絕,就會把她在那裡的遭遇如數抖出來了。但一鬆口,他倆的關係、她自身的命運,便都到了終點。到成田機場接到他的那個夜晚,將他安置到自己為他租賃的住所,她便獨自在街頭躑躅。周圍一切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只有這樣一聲嚴峻的叩問:是走,還是留?她愛他,可以說,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讓她產生這般深摯的感情,正因為這樣,她才如此不敢和他再見面。隱瞞,對他,就如面對上帝,她想都不敢想,而全部抖摟,必然使一個人的痛苦變為兩個人的痛苦!在東京,只要日子一久他就會知道。她想來一個徹底的逃避。那是獨自拐進了一條冷僻馬路的時候,突然發現身後跟著五六輛小汽車,彷彿在護送著她。在東京市區內是禁止鳴笛的。只要汽車無法超越前面的行人,只能默無聲息地跟著行人慢速前進,直到行人發覺為止。她急忙閃到了一邊,一個念頭也閃進了腦子:死!是的,死,是最好的解脫,也是對自己背棄了他的最合適的懲罰。於是這個不祥的字,就固執地盤踞在她的腦海。當晚就決定了。她給他寫了一封信,坦陳了自己為什麼要永遠離開他的原因。信寄出了,她選擇了海路回上海,計劃在途中以大海作為永久的歸宿。夜深了,「鑒真號」劈風斬浪地行駛在日本海上,她悄悄地步出船艙,來到了後甲板上。面對滔滔白浪,茫茫大海,還有懸掛著一鉤新月的深透的夜空,一個個人生鏡頭,即將被拋下的一個個親人,都匯聚到眼前來了,生離死別的依戀、歉疚與悔恨,是這樣叫她難以下決心去跨越欄杆。她開始徘徊,海風猛刮著她,也不覺得寒冷,十分鐘,二十分鐘,半個鐘點,提個鐘點……她終於決定了。站定,手扶欄杆,雙眼癡望著滾滾的波滔,任隨淚水流淌著,抬起右腿跨向那個目標……
「啊,在這兒竟碰上了同道!」
她吃了一驚,收住腿,猛回頭。燈影、月色裡,一位老者,盤腿坐在舷梯進口的欄杆旁。只見他身著深色中裝,一頭銀絲在股脆的光窗裡閃著微光,也不知坐了多久了。見她回頭,便起身朝她走來。
她警覺地問:「你說什麼?」
老者好像沒有聽到這聲盤問,炯炯的雙目依然面對大海:「我就是大海,大海就是我。在這裡,沒有了我,也沒有你;沒有大海,星光,明月,客輪,也沒有歡樂和憂愁,煩惱和痛苦。」
她後退了一步:「什麼?沒有憂愁,煩惱和痛苦?」
「人生得悟總須悟,莫讓煩惱催白頭!」
「悟?」
「哦,小姐,原來你不是在參禪悟道啊?難怪你淚痕滿腮,愁眉不展!」他凝視著她的臉,連連搖頭,「不必,不必!釋加牟尼說人間最好,人身難得,人應當慶幸自己生而為人。為了這,人也應該尋求佛性,以求終極解脫!」
她似乎真有慧根,「佛性」、「終極解脫」這些詞猶如電光石火,驟然照亮了她的心扉。她迅速將這老者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認定是哪位佛教大師前來點化她的。真是,難道只有毀棄珍貴的生命,遠離人間,才能求得清淨嗎?自己何不皈依佛門,以求身心的終極解脫呢?
她的命運就這樣來了一個轉折。就打算在「鑒真號」上,拜這位老者為師,吃齋念佛,把一顆殘破的心交給佛祖如來。於是進艙詳談,知道老者叫野樵,不是佛教徒,卻是一位禪宗大家。他教她明白,禪宗以探索人的生命為宗旨,以人的純真意念去擁抱大自然,取得大自然的滋養,激發人的生命潛能,解除人的煩惱,而獲得人生自由。她接受了,並且明白,禪宗不僅僅在於自我開悟,更重要的是在自己開悟以後,如何重新面對現實的人生,去開悟眾生。
就在鑒真號上,她開始了禪定修為,希望從「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經過「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到達「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從而獲得不為形役、不為物累、物我兩忘、虛靜為一的「本體世界」而解脫。禪的實質是體驗人生,貼近人生,然後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她能接受。難的是回上海以後,還沒有取得禪悟之前,如何面對昔日的生活環境。再三考慮,決定先到杭州,以帶母親到那裡玩幾天為由,將母親接來,勸說母親離開生活舊地,搬到一個嶄新的環境裡去,悄悄開始全新的生活。一上碼頭,她就按預定的辦法給母親打來話,方知母親已經棄世而去了,就在她安排好東京的住處,決心永遠不再見他的那天晚上。母親的肝癌早已到了晚期,就因為怕她在國外操心而一直隱瞞著她……
她沒有想到,迎接她回滬的竟是這樣一個傷心的結局,使她一時不知何去何從。她改變了主意,回到生活舊地,在那間亭子間獨自品嚐母親餘下的生活氣息,重溫當年懷戀的歲月。
在孤苦無援中,她腦海中曾經一再閃現出這樣的念頭:他可能會來找她,原諒她的一切,然後將強行掐斷的一切全都續上。可是一天天過去了,既沒有接到他的一隻電話(當然是打給她母親,查詢她生死下落的電話);也沒有收到他的一封信函(寄給她或者寄給她母親的),好像她活該永遠離開他,永遠離開這個世界!為此,她暗自慶幸自己沒有為他去死,只恨自己太癡心。於是她開始專心治病,並將全部注意力注進了排悟。野樵並沒有要她盤腿坐禪,可是,她總讓僧佛的修行要求,滲進了參禪修持中,到夜晚總要盤腿而坐,像達摩祖師那般,以求領悟。禪本是敢於孤獨、善於孤獨、需要孤獨的人,在寂靜中直觀自身,克服內在的人格的分裂,與天地同流,與萬物為一的修持,這正是她在這時日中所需要的。她終於開始排遣她對他,對所有男人,對這個世界的失望,進而追求更穩固的孤獨而搬離了舊地,來到這個聚雅花苑,繼續以撣宗求取解脫。當她明白了禪不同於佛,也不同於道,禪比佛道高雅脫俗,長於哲理,精于思辨,富於人生,便越發專注了,清幽淡泊,空靈立遠,也開始成為了她的氣質。她知道,自己離開虛靜為一的本體世界還很遠,可怎麼也想不到,在證券公司的交易大廳裡,她突然體驗到了野樵說的「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的境界。要不是有了這一頓悟,當都茗沒頭沒腦的打擊臨頭的時刻,她還不知會怎樣。當時她只想遠離都茗.也遠離這個姓曾的男人。
沒想到自己不僅重新和他見了面,而且他和她一樣有兩眼流不盡的辛酸淚水!啊,參禪就是感悟自然與人際關係的和諧,在開悟自己的同時開悟眾生,我怎能遠遠地避開了他!
她流淚了,為他,也為自己。
他歉疚地說:「對不起,我使你難過了。」
她搖了搖頭,卻又點了點頭:「不不,我是為我自己流淚……」
他不無驚喜地:「你?也有這樣的經歷?」
她有點恐慌:「不……
「那為什麼?」他追蹤著她的眉眼,「請你看著我!」
她埋下頭,逃避他的目光。
「你應該對我說真心話。」他看著她,頓了一下,又說,「當然,我沒有資格對你要求這個。……不過,我已經把你看作這個世界上最可信任的人,什麼都抖摟你了。……如果,你明白我的心,那就滿足我這個要求吧!邢景!」
她的淚水越發控制不住了,將頭理得更低,輕輕地搖頭。
「看來,在這個世界上,我真的不值得人們信任了!」他從她面前抓回了那頁皺巴巴的遺書,「我應該……」
她卻像抓取一個即將走向死亡的生命,本能地抓住了那張賬單,將臉貼在桌面上,放聲大哭起來。母親的去世,更讓她感覺人生的無常,越發向禪定中尋求開悟,讀的就是禪學方面的書,真像一個青燈黃卷的出家人。她不悔,也不怕孤裝寒燈的歲月。然而,她知道,遠離人生與俗塵的禪,並不是真正的禪,應該照野樵先生的指點,回到現實中去求悟,那才是真正的悟。於是她當了職業學校的教師。確實,這對於坐禪修持的功力,是個考驗,但料不到風風雨雨會這麼多。很長一陣,曾經讓虛靜驅除的內心苦痛,重新在心頭衝撞……難道,真的風雨過後是晴天,這場莫名的風雨,卻讓她得到了這樣一個了無牽掛的曾經海?你說,除了這一個與自己具有同樣學歷與經歷的落魄者,能再碰到一個如此坦誠地將內心交給自己的男人嗎?既然封鎖起來獨自品嚐人生的苦酒是那般痛楚,何不冒一次險,將自己的一切也向他倒出來,也許能夠一起尋求解脫的同道呢?
她突然抬起頭:「你不能這樣……」
「那你說,應該怎樣?」
「我……」她又把話嚥下了。
「你說!痛痛快快地說。我要的是你對我的信任。只要把心交給我,不管你是什麼人,在人生道路上有過什麼閃失,將來會有什麼後果,我都能夠承受!」
「真是這樣嗎?」
「是的。你看著我的眼睛!」
她的頭,還是很沉很沉。
「你要看我的心,我也可以馬上掏出來,送到你的面前!」他抓起了面前的餐刀,對準了自己的胸口,「你說!為了你而死,總比跳樓有價值得多!」
她的身心內外猛地一震:「別!」抬起頭,凝視著他的眼睛,抓著那份遺書的手,越攥越緊了:「不是我不相信你,實在是因為我不知道,到底應該怎樣說!真的,我要比你的經歷複雜得多,難開口得多了!老曾!……我本來有個男朋友,不是青梅竹馬,可是也到了談婚議嫁的時候……」
淚水再次湧出眼眶,沿著她蒼白的臉頰,徐徐地流淌下來,鎖在唇齒間多麼不願去回顧的往事,也很快在他眼前展開,簡略的,粗線條的,對於那些難以出口的話題,用詞晦澀,但他理解,能說到這地步已經很知心了,所以始終緊緊抓住了他的心。為什麼她總是迴避過去,為什麼一見日本料理就驚慌不安地逃避開;為什麼她對頓悟處總是不說破、不說全。不說透……諸如此類的疑問,都一個個消解了。他慢慢地將對準自己胸口的餐刀,松到了膝上,本多久,便當卿一聲,滑落到了地板上:「原來這樣,原來是這樣!」
「……都說,在那個社會,笑貧不笑娼。不錯,不排除這種社會風尚,可我用這種手段擁有了錢財,對於把整個心都給了我,把一生幸福都維繫在我的身上的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呢?難道是金錢補償得了的嗎?何況,我並沒有賺到金錢!」
曾經海能體會到那個男人的心情。然而他說不出話,只能茫然地睜大了眼。也不知道她的敘述是怎麼收尾的。只覺得瀰漫在他倆之間的,是一片無邊的沉默。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只聽到伴隨著血和淚的聲音,從他對面飄來:「……我是一個女人,我知道你的心,張瑞玉她們都知道你的心。你是我近來所遇到的男士中,最難忘記的一個,可是,我這顆心已經破碎,我不能……」
他冷丁醒悟過來,截住她說:「這是一顆破碎了的心,我知道!可是,邢景,我說過,你既然把心交給了我,我就有責任修補它,溫暖它!」
她慘然地一笑,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他問:「你怕我一無所有?」
她苦笑著:「我兩手空空,哪有權嫌你一無所有!我剛才說了,為了補贖,我將積蓄全花在他身上了……」
曾經海又截住她說:「你把我看成怎樣的人了?我說過,我要的是你的心,你這個人!邢景!你怎麼不相信我?」
「不,不是這意思!」
「那又是什麼意思?」
「我……你別通我!」她忽然站起來,「我說不明白!我……」她霍的站起身,隨手抓起皮包,再一次遇然衝向門外。
曾經海彈跳而起,想攔住她,卻逢服務員進來,他從口袋裡抓出幾張人民幣,撂在桌上便撲出門。走廊上已經不見她的影子。他直奔大門外。天不知在什麼時候變了,昨夜的寒流,帶來了漫天風雨,雨絲斜地裡飄灑著,在燦亮的燈光裡張掛起薄紗般的簾幕。他遲疑了片刻,逕自走進了雨中。不為追尋她,只希望亂哄哄的腦袋,讓風雨淋個透。他顫抖了一陣,但顫抖得痛快。他痛快地走,走,走,迎著風雨走。「你怎麼不相信我?」「不,不是這意思!」「你別逼我!……我說不明白!」是的,我太急了!她將內心袒露了,她有她的苦衷,這時候逼著她,難道是真正愛她的人對一顆破碎心靈的撫慰?
曾經海,應該讓風雨把你淋個透!
春雨,把她參禪悟道尋求解脫的努力,從那些痛苦經歷中淘洗出來。是的,我也應該用這一帖藥醫治世俗的煩惱,求取個性的自由,人格的獨立。當晚,他就根據以往對禪的粗淺知識,息心危坐,試著坐禪修為。無奈剛閉上眼,滿腦子是她,是她的經歷,是她與他的未來,擁有她,將會在他證券買賣生涯中意味著什麼……
茹素參禪,潛心於此,還不到時候,先抓住她再說吧!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曾經海就給她打電話。
她剛巧來到辦公室。昨晚,拋下了他回到家,度過了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尼龍絲編織的小金魚,證券公司賬單背面的遺書……攪得她心亂如麻。她強使自己平靜下來堅持每晚的參禪靜思,讓禪定請來虛靜,把以往的苦痛、今日的煩惱統統化解於「無」中。她盤腿而坐,雙目緊閉,兩手垂膝,重複默念著「無」,希冀整個心讓這個「無」浸透,教自身不成其為自身,而只有「無」在自己重複自己。像平日裡那樣,當連續的「無」字聲正將與自己合二為一的恍惚間,卻見達摩祖師面壁而坐,對弟子的一再告誡從幽遠虛靜處向她傳來:「凝住壁觀,無自天他,凡聖等一!」她的身心猛地一陣震動:我非聖非佛,只是個一身風塵的凡女,為什麼不與他「等一」,像當年野樵先生一樣,點化他,一起去普渡股海呢?
啊,啊,我錯了!
她立刻拿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打電話給他,向他致歉。可沒有想到他比她更主動。她正待說出對不起的那一瞬間,電話裡卻傳來了他冷靜而又堅定的聲音,是答覆,也是詢問:「我接受你們公司的委託。請問,具體怎樣操作?」
很好,一切都在了無痕跡之中。兩次相見均未談及,而倉猝間在電話裡回答他,卻又一時張口結舌:「具體操作?」
「是的,」他說,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氣,「我想馬上到貴公司來一趟。」
她也拿出了職業性的欣欣然:「好,麻煩您了!」
曾經海很快到了飛天股份有限公司,和她在會客室見面了。巨幅的牡丹花壁畫,使會客室顯得富麗堂皇。只有他們倆。兩張單人沙發,茶几上一杯清茶。完全是公司白領在接待一位顧客。她取出一張股東代碼卡,告訴他,卡上股東的姓名是「張菊芬」,資金是十萬。虧了,他不必負責;如果利潤增加了百分之五十或者更多,請馬上來公司來結賬,公司會給他酬謝的。
「有什麼問題嗎?」她問。
本來他想多瞭解一些「飛天股份」只有公司管理核心才掌握的情況,看看有無幫他解脫困境的機會。但轉念一想,對於可能會讓她為難的問題,眼下一律迴避。便笑了笑說:「暫時沒有。」站起身向她伸過手去,「隨時聯繫吧!請放心!」
「多謝,讓您費心了!」她站起來,不知不覺間將雙手置於雙膝上,然後深深地一個鞠躬。
他的心一陣顫抖,怕她尬尷,急忙轉過身,走向門口。
「『年年歲歲股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請細細體味這兩句詩,你很快便能解脫的。」她的聲音追蹤著他。
他冷丁轉過頭。見她站在原處,背襯巨幅牡丹,像目送他,也像有話想說。
「這是什麼意思?」曾經海回過身,雙眼裡閃射出自信的光,「我只懂得,『股市沒有相同的臉面』、『股市沒有昨天』,還知道,『股海股海,就是因為在那兒切忌重複和單一』。變幻莫測,愛動不愛靜,這才是股市的基調。」
「那當然。不過,那只是屬於低層次的理解,還沒有參透股市這門禪,」她說,就如以往那樣的安詳、恬淡、平和,而且比任何時候都安詳、恬淡與平和,宛如深山古剎中的一尊佛,「詩人只有把人間世態都參透了,才能寫出這兩句詩;你只有把股市參透了,才會明白我改動這一個字的價值。」
「哦,」他毅然折了回來,「索性請你幫我參參透,好嗎?」
她微微一笑,顯然笑他隨意性太大了:「修者不得,不修者反而得;欲得不得,不欲自得。明白嗎?禪的事情,就是得得非所得,非得為得得。」
他越發糊塗了:「你說什麼?」
她卻無意在這時候和他多談,迎上前來避開解釋,坦直地說:「我說的是,既說『參』,就無法說『幫』。請你自己去悟吧。再見!」便隨手拉開了彈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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