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消費者」的末日
前面已經指出,當你購買錄像機的時候,你其實是在反抗大眾文化。儘管這種反抗的力量極其微弱,但它已經表明,你有這樣一種天性——希望在一個內容盡可能豐富的領域作出自己的選擇而不是由他人來包辦自己的視野,包辦自己的趣味、感受和思想。當你購買電子遊戲機的時候,你同樣也在反抗大眾文化。儘管這種反抗同樣微不足道,但它已經表明你不甘成為一個在感覺上受人奴役,無聊又無能的看客,你不甘成為一個老是身穿睡衣半躺在床上,漫不經心地嚼著口香糖看電視的「觀眾」。一句話,你想成為一個保持活力、有所作為的人,而不是做一個未老先衰,在各種家用電器的簇擁下頤養天年的「消費者」。
這些,是人皆有之的「善端」。這一在兒童和少年身上表現得格外明顯的善端有可能發揚光大,但更可能在平淡無聊的歲月中被擺在家中那個「白癡盒子」徹底消蝕掉。於是,你在精神和肉體上開始「發福」——雍腫而懶散。由於你在做一個人時盡心盡力,生命的能量淤塞在你的體內。你獲得了一個典型的「消費者」體型——這幾乎是你的個人生活的唯一的「成果」。《廊橋遺夢》這本具有明顯的大眾文化色彩的小說的男主人公羅伯特·金凱(他自稱是「最後一個牛仔」)對女主人公發表過一段反大眾文化的「宣言」:
我照相不是按原樣拍攝,我總是把它們變成某種反映我個人的意識、我的精神的東西。我設法從形象中找到詩。雜誌有它自己的風格和要求,我並不總是同意編輯的口味,事實上我不同意的時候居多。這是我煩惱之處,儘管是他們決定採用什麼,摒棄什麼。這就是通過一種藝術形式謀生所產生的問題。人總是跟市場打交道,而市場——大眾市場——是按平均口味設計的。數字擺在那裡,我想這就是現實。但是正如我所說的,這可能非常束縛人。他們允許我保留一些沒有被錄用的照片,所以我至少可以有我自己喜歡的私人收藏。……做買賣的人總是把一種叫做「消費者」的東西掛在嘴上。這東西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個矮胖子穿著皺巴巴的百慕大短褲,一件夏威夷襯衫,戴一頂草帽,開酒瓶和罐頭的扳子從草帽上搖搖晃晃掛下來,手裡攥著大把鈔票。這段與全書的內容形成反諷的「宣言」表達了一個中肯的觀點:大眾文化說到底就是消費者文化,或者說「矮胖子」文化。只有在大眾時代,「發福」才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和文化現象。它是文化的生命力開始衰微,人在文化上從少年、青年時代步入中老年時代的象徵。
數字技術是注入到開始老化的文化中的激素,它使人和文化重新進入「青春期」,重新獲得愛動的天性。作為啞終端的電視使人慵懶地半躺在床上和沙發上,而電腦以它的「互動性」使人們從沙發和床上起來,坐在桌前。它讓人與它「共舞」(「跳舞」這一行為形象地體現了「互動性」、「交往」、「溝通」等概念)。電腦客觀上起到了為人和文化「減肥」的作用。想讓電視這個既聾又瞎,四肢麻木的「啞終端」、「白癡盒子」來與人「共舞」無異於開玩笑,即使給它配上「置頂盒」之類的助聽器也無濟於事。這個白癡盒子很難聽懂稍稍複雜一點的話,它對你的要求和感受無動於衷。它至多可以充當一個玩偶,一個弄臣。你想借助於它來有所作為如同諸葛亮想扶起那個「扶不起的劉阿斗」。正如吉爾德所說的:互動性是電腦的功能,而不是電視的功能。一個可以通向劇院、博物館、教室、金融系統、購物中心、郵局的「交通工具」是與電視的特性大異其趣的,而千千萬萬的美國人熱切希望他們的個人電腦具有這些功能。因此,所有相應的活動當然是屬於電腦產業而不是電視產業。PC世界造成了一個環境,這個環境是與對於消費者電子學戀戀不捨的落伍者心態格格不入的。儘管人們把大量的時間耗費在與電視的「娼妓化交往」中,但人們在擁有「電子新娘」後會無情拋棄它。人畢竟不是嫖客(性的「消費者」),青樓畢竟不是家。據統計,自1989年以來,美國計算機的上網率從不到10%上升到60%。1994年加入Internet的電腦大約有1500萬台,而1989年則不到1萬台。幾年之內,上網的電腦將以每月15%的比例上升。早在1985年,比爾·蓋茨就宣佈:
電視是一種被動的娛樂。我敢打賭,人們希求的是交互性娛樂,選擇不同的路徑,從機器中得到對於他們已經學會的東西的反饋。
幾乎過了十年(1994年10月),他在紐約重申了他的觀點。他認為,把放在家裡、與信息高速公路連接的設備稱為「互動電視」(interactive
T V)是一種糟糕的命名。他強調:
問題的關鍵是,雙程傳播是與單程傳播大不相同的東西……,電話機有大得難以置信的目錄,並且讓你與許多人交談或向他們發送信息。電腦處理文本和圖形的能力要比電視強得多,……因為電視的頻道很少,電視的時間價值非常高,所以只有那些能引起廣泛興趣的事物才能在那本來很少的頻道上播放。信息高速公路是其對立面——它更像是國會圖書館,但同時你又可以通過方便的途徑找到你所要的東西。
作為電子技術之一的數字技術與其它電子技術(電子學)在文化和社會意義上存在著本質的不同。它是面向創造者而不是消費者的,或者說它使消費者同時就是創造者。電視的「觀眾」與電腦的「用戶」(user,即「使用者」)之間最明顯的差異是,前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看電視,也不可能使自己在電視技術(電視的「電子學」)、電視節目製作技術等方面有些微的提高,這如同一個人乘一輩子的公共汽車或火車也不能使自己成為一個司機,但一個電腦用戶在一兩年時間可以成為一個「黑客」。電視的電子學被稱為「消費者電子學」,而電腦的電子學則可以稱為「創造者電子學」。電腦的電子學把權威從精英和專門機構移向了作為創造者的使用者,如同私人小汽車把駕駛、保養、修理汽車的技術從專職的司機移向了每個私人小汽車的擁有者。
在容不得你也不需要你多插手的電視面前你只好服服貼貼地當一個消費者,一個消費主義文化中的「良民」。每一天它以各種方式向你重複著同一種人生哲學——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熱烈地響應廣告商們的強烈要求,去購買各個廠家「榮譽出品」、「隆重推出」、「最新奉獻」……的「純正品牌」、「高尚享受」、「都市經典」……只要你按照這種「人生哲學」生活,你就可以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在數字時代正在來臨的時代,電視恰如吉爾德所描繪的,是一個在信息高速公路上緩慢、笨拙地挪動著四足的巨型怪獸。電視機是一個十足的「白癡盒子」(idiot box),它傳播著粗鄙、暴力和色情,它向人提供的是「供我們解悶到死」的娛樂。
對大多數人來說,電視除了供人解悶到死之外很難做什麼。但問題在於人除了需要解悶之外還希求別的東西,除了做一個消費者之外,還希望做一個生產者、創造者。即使生產和生活上的流水線模式做人的個性喪失殆盡,但人們仍然在不同程度上希望脫離這種流水線模式,尋找屬於自己的「工作間」和「遊樂園」。只要條件許可,消費主義(者)的文化必然讓位於個性主義(者)的文化,teleputer對於人的魅力將大大高於television魅力。
Teleputer取代television不僅應該,而且必然。
電視發明以後,經營廣播電台的公司(如BBC公司)不僅沒有受到任何損失,反而使它們的事業蒸蒸日上,電視不僅沒有削弱「廣播」的力量,而且大大「擴增」了。但如果它們別想從數字技術那裡得到當初電視技術給予它們的好處。對於廣播來說,電腦是十足的異己力量。吉爾德指出,遠程電腦不是為大眾文化推波助瀾,而是促進個人主義;不是培養被動性,而是促進主動性。取代原有的主奴結構的,是遠程電腦將擁有的互動結構。在這個結構中,每一個接收者都能夠作為錄像圖像和別的信息的處理者和發送者。遠程電腦將豐富和強化世界範圍內的民主。因為電視在現階段就其本質而言是集權主義媒介,電視信號是由單個的電視台發送的,自上面向下傾倒給大眾,暴君們把電視推給他們的臣民。「電視的滅亡將成為自由和個性、文化和道德的主要驅動力。它的覆滅就在眼前。」
遠程電腦這種作為廣播媒體的異端媒體的出現,必定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即由大眾—廣播媒介支撐著的消費主義文化時代的結束。
遠程電腦不是「家用電器」,不是新鮮的消費品。在電視時代,「在家」意味著在各種家用電器威脅利誘下當一個的消費者。當一個人用錢把電視機請進家中的時候,靡菲斯特就這台機器上押上了一份決不會輸掉的賭注。相反,遠程電腦的使用者是在利用他們的機器使自己變得更富有、更聰明、更具創造性,而這種富有、聰明和創造性又自然而然地匯入到網絡之中,成為公共資源的一部分。這是使用者對於他所索取的資源的「反哺」和「回報」。這種「反哺」和「回報」意味著遠程電腦使它的使用者變成生產者和消費者。
有無反饋功能這一看似細節性的技術差異所蘊含的社會和文化的意義,吉爾德看得相當清楚:
電腦網絡是新時代的中心技術。它是勞動分工的主要驅動力——創造性的力量和特殊分工被亞當·斯密認為是經濟增長的關鍵動力。它們是在現行的「創造性破壞」中起主要作用的尖端力量。電腦網絡的內政是充滿活力的而不是被動和分散的。與遊戲和電子不同,它賦予人以自我發展和創造財富的新的力量。它們把個體從企業、官僚、地理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允許他們與世界任何角落裡的最好的同道合作和交流信息。電腦網絡給電腦黑客們以產業時代的產業巨頭們的創造性潛能和廣播時代的電視大王們的交往力量。
遠程電腦影響生活和文化的每一個側面的潛力如同電視已經造成的影響,但遠程電腦的影響將會根本不同。遠程電腦的甚至可能逆轉電視造成的影響。
電腦進入家庭目前已成為電視的熱門話題。但電視行業的許多人都沒有意識到,對於電視來說,電腦是來者不善的。如同伊索寓言中那個被那個可憐的阿拉伯人讓進帳篷裡的駱駝,電腦在進入家庭後,將一步一步地排擠電視,最後會把電視一腳踢出。對於電視來說,電腦的普及是一首哀歌而不是一首讚歌的主題。
尼葛洛龐蒂提醒專打版權官司的律師們繫好他們的安全帶。這一提醒可以推而廣之:——電視主持人,包括電腦節目的電視主持人,繫好你們的安全帶!
——廣告商,包括各種變相的廣告商(如電視連續劇的製片人),繫好你們的安帶!——所有的消費主義文化的受益者,繫好你們的安全帶!
14.2 同質性與異質性的
愛默生曾講到過一則「出自一位不知名的古人筆下的寓言」。這個寓言說的是,諸神最初只創造了一個身軀極其龐大的「人」,但隨後又把這個龐大的「人」分成了「眾人」,以便他能更好地幫助自己,就像將一隻整手分成五個指頭,手就更能發揮手的作用一樣。
這個寓言可以幫助我們很好地理解「大眾」(mass)與「個人」(person),電視觀眾與PC用戶的關係。
PC是一種分化性力量,但它不是造成整體的分裂,而是使整體具有空前的力量。「大眾」如同一隻「整手」,它的「大」只是意味著笨拙無力,網絡使「大眾」分化為一個個獨立的個人,如同一隻整手分化出五個手指,五個手指協作,使一隻手具有了一隻「整手」根本不曾具有的力量,網絡使「各位觀眾」從大眾中解放出來,從而也使「觀眾」(袖手旁觀者的集合體)所蘊藏的巨大力量迸發出來。
「大眾」這一概念並不主要是甚至主要不是就數量而言的。「眾」既不必然是消極的,也不必然意味著積極的。「人心齊,泰山移」的情形與「鴨多不生蛋」的情形同樣普遍,關鍵在於「眾」是如何構成的。中國的先哲們早就意識到一個整體的結構特徵與其有無生產性、創造性力量的關係——是「同」還是「和」。「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二女同室,其性不感」、「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大眾」之所以是「大眾」,關鍵在於構成「大眾」的一個一個的人是「同質性的」(homogenous),無論這一個一個的人的數量有多少,他們之間是沒有實質差異的。一個人對於另一個人來說是一種可有可無的重複。
在上一章 中我們談到,秦始皇維護自己的統治的辦法是努力保持他所統治的人的同質性。使民眾同質化是「愚民政策」的「精髓」,但使民眾同質化卻有多種異曲同工的的方式。舊約中的上帝採取的是「變亂口音」的方法,目的同樣是為了阻止民眾間的交往和溝通。在傳播媒介如此發達的社會,又出現了更巧妙、更含而不露的使民眾同質化的方法。錢鍾書的話一語破的:「古代的愚民政策是不讓人知道什麼東西,現代的愚民政策是只讓人知道一種東西。」
作為「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典型的傳播媒體的電視,既沒有「焚書坑儒」,也沒有「變亂口音」。相反,它讓人每天接受著五花八門的知識(而秦始皇把除農書和醫書之外的書全部燒掉),它讓處於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人知道其他地方的人知道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在想什麼,幹什麼(而「上帝」卻是讓一個人不知道另一個人想的和說的是什麼。然而它自有使民眾同質化的手段。這個手段就是將包羅萬象的知識作扁平化、平均化處理,將所有人的聲音壓縮為同一個聲音。
當你打開電視機的時候,你似乎很難說電視給它的觀眾提供的視野是狹隘的。相反,你常常覺得電視的內容簡直是異彩紛呈。在一個關於某種飲料的電視廣告裡竟然出現了「誇父逐日」的場面(當誇父快要渴死的時候,突然眼前出現了一罐飲料!)。在一則汽車廣告中,一群孩子們朗誦著李白的「千里江陵一日還」的詩句,突然有一輛「江鈴」牌汽車飛馳而來……。你幾乎每天在電視裡聽到許多偉大的名字,「曹雪芹家灑」、「諸葛亮家灑」、「孔府家酒」。一個以能知道許多「名車」為榮(他的這方面的豐富知識主要來自於電視廣告)的「車迷」有一天聽說有一位美國總統名叫林肯,他會詫異一個總統怎麼取一個汽車的名字;一個看動畫片長大的中學生在歷史課上聽到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愛因斯坦的名字後會感到很滑稽,因為這三個名字「本來」是《忍者神龜》中的三隻神龜的名字。現代德國思想家阿多爾諾曾經說過:「人們已不再從音樂會上聽到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而是每天從芭蕾香水廣告的四句『歡樂頌』唱詞中得知。」電視由於「兩分鐘規則」而無力具備選擇的幅度,於是它把一切縱深性的東西都平面化,櫥窗化,以繁茂蕪雜、五花八門來冒充豐富多彩,企圖以大雜燴式的信息來包容人的感受、人的知識的全部內容。它不得不附庸風雅(這常常被標榜為「雅俗共賞」)並因這附庸而肆意的敗壞、污染風雅。它通過使觀眾全都「無所不知」的方式來使觀眾一無所知,通過使觀眾全都會說同樣的話因而不會說每一句屬於自己的話的方式來「變亂口音」,通過使人們每天以道聽途說的方式「閱讀」電視台發佈的偽百科全書的方式來「焚書坑儒」。
吉爾德對於電視的這種把知識、語言進行偏平化處理,從而使觀眾同質化的方式深有感觸:
正是大眾-廣播型媒介(mass-broadcast media)的最小公分母的大路貨才把人降低到動物的水平,掩蓋使人成為人的差異,把使我們超越簡單的胃口的更高的抱負和靈感削減掉,把我們降低到易受他人影響和蠱惑的一群,使我們在各個電視頻道中狼奔豕突,尋找著血海和肉浪,或者是追逐蠱惑人心、充滿怨毒的厥詞。
對於吉爾德的這番話,一個替電視辨護的人馬上會說,難道在Internet上就沒有低級趣味的東西(「血海和肉浪」),就沒有邪惡的東西(「蠱惑人心、充滿怨毒的厥詞」)嗎?誰能保證「網蟲」們不是在網上狼奔豕突?如果說電視是一個「白癡盒子」,那誰能保證Internet不是「潘多拉的盒子」?誰能保證「上網」不是引狼入室?平心而論,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可能是肯定的。遠程電腦不僅不能避免反而可能加劇電視的許多負面價值。「第一選擇」並不一定比「最小公分母」好。「網蟲」們在尋找色情、暴力等內容方面完全可能做出「第一選擇」。色情狂們借助於Internet,可以方便地與世界範圍內的妓女進行聯絡和交往(這是本色的「娼妓化交往」),恐怖分子在網上發佈關於如何自製炸彈的最為詳細的說明書;新納粹主義者在網上發表惡毒的宣言;唯恐天下不亂者偽造各種聳人聽聞的真假難辨的「新聞」;騙子們在網上肆無忌憚地發佈面向全球的虛假廣告……這些都是無法迴避的事實。面對這樣一種邪惡的狂歡場面(phantasmagoria),很多人自然而然地覺得,與電視相比,網絡化的電腦在傳播低俗品味的文化方面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的話,網絡化的個人電腦怎麼可能造就一種比以電視為主要標誌的大眾文化優越得多的文化?但替電視辯護的人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電視的內容是同質性的,而電腦的內容是異質性的,電腦用戶與ISP之間的關係是非等級性的。電視的內容拒絕「深度」,因為它無法解決「深度」與「廣度」的矛盾,廣告是它的命根子,為了廣度它必須犧牲深度。電視這個「窗口」是一個櫥窗,它所展示的內容是它全部的家當。你無法也無需走進這個櫥窗去探幽索微。平庸、淺薄是它的天性,也是它的宿命。而電腦這個窗口與其說是「窗口」,不如說是「門
」,「蓋茨」(Gates)發明的「視窗」(Windows)其實就是無數扇可以走進去的「門」(gates)。這一扇扇門是完全不同的門——陋室之門與王宮之門,天堂之門與地獄之門,迷宮之門、春宮之門、聖殿之門……這些「門」對應於我們身上的各種成份——高尚的與卑下的,理智的與感性的,外在的與隱秘的,清醒的與迷狂的……
總而言之,異質性的門對應於本來是異質性的我,多重媒體對應於多重感覺。人不同於物(無論是「物體」還是「植物」、「動物」)的最主要標誌在於他的存在狀態是異質性的,他的需要是多重的(如馬斯洛所揭示的那樣),而「物」的存在狀態總是單一、固定的。一個人高尚的人不在於他沒有庸俗、低級的慾望,而在於他不沉溺於那些慾望。一個人高雅不在於他從不看電視,而在於他決不會迷戀電視,因為他感到生活中有更好的東西強烈地吸引著他。他甚至感到電視的內容算不得邪惡,而只是感到那些東西有些滑稽,提不起他的興趣。他知道,流行歌曲之外還有音樂,電視劇之外還有文學。他知道紅土和白蘿蔔自有其用處,但紅土不是硃砂,白蘿蔔不是象牙。更重要的是,他只想使自己與正派和高雅的人達成一種默契和會意,而決不想在庸俗人中顯得鶴立雞群。同樣道理,一個庸俗的、品位低下的人不在於他接觸的東西是庸俗、低下的,而在於他接觸這些東西時顯示出來的方式和態度是庸俗和低下的。他總是接觸這些東西,因而沉溺於這些東西。他的美學原則是:「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什麼是最好的,我只知道我最喜歡什麼」。他真誠地以為所謂音樂就是電視上的「天王巨星」、「金童玉女」們唱的那些東西,真誠地以為廣告詞充滿著詩意和智慧,真誠地以為他不理解的東西不是毫無價值就是裝腔作勢。他的哲學見解凝聚在一句理直氣壯的反問裡:「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嗎?」男人和女人之間不就是那麼回事嗎?宗教不就那麼一回事嗎?政治不就是那麼回事嗎?……
他的這種哲學也就是電視的哲學。林林總總的電視節目總是在重複這種哲學。《歡樂頌》?——不就是那麼回事嗎?米開朗基羅、達芬奇、愛因斯坦?——不就是那麼回事嗎?特莉奧佩屈拉?——不就是伊麗莎白·泰勒演的那個「埃及艷後」嗎?……所以電視造成的是一種有文明的野蠻,一種有教養的粗俗,一種無所不能的一無所能,一種表現為人人都追求「新奇」、「個性」的扼殺創造性、毫無個性的時尚。在處於這種野蠻狀態的人們之間的差異降到最低限度,即最大限度的同質化--「就是那麼一回事」。我們在第一章 評述愛默生的交往理論時已經指出,在兩個心智淺陋的人之間是無所謂真正的交往、溝通的。當一個人對我說「今天天氣不錯」或「最近物價漲得很厲害」,我對他的意見表示同意,但我無所謂是不是他的「知音」或「知己」。一個人成為另一個人的「知音」、「知己」,一定是這兩個人在一個獨特的領域、獨特的境界中不期然而然的「相見」,一定是在不是在除了「最低公分母的大路貨」之外別無選擇的東西上達成共識。這兩個人很可能素不相識,但當他們在某個人跡罕至的「地方」,甚至是在「無人地帶」裡相遇時,儼然有「他鄉遇故知」、有「相見恨晚」的感覺。這相遇的時刻,是在耐心的「選擇」、「尋找」之後突然相見的時刻,因而一定伴隨著身心的震顫,伴隨著欣喜若狂--通常所說的「久早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就是這種心情的典型表現。當一個人在網上衝浪時找到了非常切合自己,彷彿專為你而準備,對你具有「超適用性」的信息時,你都能體會到類似的狂喜。電視拒絕深度,拒絕差異,拒絕個人性,它向你提供的大部分信息只能保持在「今天天氣不錯」、「最近物價漲得很厲害」的層次上,它無法使你體會到這種深刻的、隱秘的、極富個人色彩的欣喜。電視只能讓你泛泛而知,或者你只能與它作泛泛之交。作為廣播媒體、大眾媒體,它無法向你提供人跡罕至之處或「無人地帶」的,它永遠把你帶到人聲鼎沸、人頭攢動、眾目睽睽之處。「他鄉遇故知」和「洞房花燭夜」的體驗無從談起。「收視指南」的確可以使你在許許多節目中作出選擇,然而電視台早已為你劃定了選擇的範圍和幅度,你的選擇實際上是在「低水平過度重複」的信息中作出的選擇,這種選擇所提供的自由也只能是按鐵鏈的長短來衡量的,說到底是一種若有若無、可有可無的選擇。
相反,急速增長的處理能力(依「摩爾規則」)和網上急速增長的信息,意味著電腦用戶能以不斷增長的速度在文獻宇宙中自由地尋找並找到自己超適用性的信息,在最大範圍內以最快的速度尋找並找到知音和知己。借助於先進的導航佈局和強有力的搜索引擎,我可以隨時駛向任何知識和信息的海域。在一定意義上說,真正的相見不再可遇不可求。
14.3 數字時代就是一個「手指時代」
communication一詞源於印歐語系,本義是「共同改變」。communication這一本義讓我們想到「交往」、「溝通」的一個重要特徵--反饋。交往、溝通的雙方在相遇的那一刻,都不再是相遇前的雙方--二者在相遇時激發出對方在獨處時無法顯現的巨大的能量。
我無論是(通過網絡)與他人溝通,還是與網絡本身交往,我都把他人和網絡激發出來的心智的能量反饋到他人和網絡那裡,他人和網絡豐富了我,我也豐富了他人和網絡。麥克盧漢說過:「反饋是線性的終結。」(Feedback is the end of lieary)。我們可能把這句話換一種說法:teleputer是television 的終結。而電視的終結本質上是一種類型的文化和一種類型的人的終結和一種新的文化和新的人的出現。對此,吉爾德概括道:「遙觀宇宙」(telecosm)文化規律可能是最重要的。網絡促進選擇,選擇促進質量,而質量促進道德。電視在文化上是腐蝕性的,因為它所提供的範圍狹小的大路貨所激發的是一個廣泛的、最小分母的興趣。與數以百萬計的文化信息資源相連接,環球網絡提供了一個選擇的豐饒角,如同你的指尖上有一個國會圖書館。
人在網上,如同置身於一個其大無比的書店,你常常做出的是第一選擇而不是最小公分母的選擇。一個第一選擇的文化創造了一個通向卓越才華和美德的通道。否定internet的人最懷疑選擇的價值。
然而選擇確證了自由和實質的個人性。選擇與人類的無情的遺傳差異是一致的。他使個人性的抱負和創造性成為可能。
現在我們可以再明確一下遠程電腦的「異質性」特徵。從橫向上看,網絡化個人電腦將同質性的「大眾」(mass)分化成異質性的「個人」(person)。希望自己與眾不同,不願意自己受他人牽制,是每個人都有的心理趨勢。雖然在「大眾時代」,「大眾」也借助於某種技術手段(如錄像機)來反抗大眾傳媒的專斷性,但技術條件的限制使這種反抗的力量相當微弱。只有Internet才能有效地反抗典型的大眾傳播媒體,並隨著網絡技術的不斷發展(包括消除帶寬瓶頸),個人電腦充分網絡化(成為遠程電腦),Internet將使作為一種強有力的媒體的電視壽終正寢。當一群人都是看客的時候,他們的差異是微乎其微的,而當他們都成為參與者(電視用戶)的時候,每個人發揮出主動性和創造性,因而都顯示出巨大的差異。
網絡將作為一隻龐大、笨拙、雍腫的「整手」改變成有手指的的靈巧的手。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數字時代就是一個「手指時代」而不是一個「整手」時代。
如果把社會看作是一個「宏觀宇宙」或一個「遙觀宇宙」的話,那麼每一個遠程電腦的使用者就是一個「微觀宇宙」。每一個用戶通過使用他們的手指,擺脫電視給他們造成的精神上發福(懶散、雍腫、肥胖)的狀態,手指在使用電腦的過程中越來越靈巧,而手指越來越靈巧的過程也是使用者自己不斷變得「聰明」(wise),變得「健康」(healthy)和「富有」(wealthy)的過程。每一個人,好社會的每一個微觀宇宙相互溝通、交往,協作。在梅特卡爾夫規則的作用下,每個人的聰明、健康、富有又不斷地反饋到宏觀宇宙、遙觀宇宙的網絡社會中。每一個「個人」在網絡這個巨大的社區(community)中共同改變,從而也使整個人類,即那雙巨大手也變得日益聰明、健康和富有。
「數字化生存」,對於個人和社會,交往者(communicator)和社區都意味著「手指化生存」——異質化(性)生存的一種比喻的說法。
從縱深的角度看,每一台電腦也是異質性的。與電視提供的信息內容的扁平性相對照的,是電腦提供的信息內容的多重性。儘管「多媒體」(multimedia)技術並不能完全給人以「多感覺體驗」(multisensory experience),但「虛擬現實」技術的出現和不斷發展,使電腦成為了真正的「多媒體」。所謂多媒體,也就是「異質性媒體」(heterogeneousmedia),「多感覺體驗」就是「異質性體驗」(heterogeneousexperience)。
「異質性媒體」和「異質性體驗」這一概念又使我們想起了「電腦將越來越像人」這一說法。電腦發展的過程,一方面是從「盛氣凌人」的狀態(連顯示屏都沒有)發展到越來越和藹可親的狀態,從僵硬、死板的理性狀態(單純用於處理數據的計算工具)發展到越來越活潑的狀態。計算機早已不是專用於計算的機器,「電腦」早已不僅僅是只有理性機能的「腦」,而是具有同有異質性機能(從計算、推理機能到視覺、聽覺、觸覺甚至嗅覺機能)的類人(越來越像人)的機器。使摩爾規則支配的不斷增強的處理能力使高度同質性的比特異質化為各式各樣的信息,使人可以在不同的心理層次甚至生理層次上與電腦的「溝通」,「共在」,「共同改變」。麥克盧漢所說的「人與機器的做愛」在數字時代具體化為人與越來越像人的電腦的在不同的層次上「做愛」。二者不斷地「共同改變」,如同一對永遠處於蜜月期的新郎和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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