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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生物學實驗站


  一旦你像我一樣,由於意識到我們是一種社會性物種而驚訝不已,你會留眼觀察,注意片片斷斷的證據,以證明這總的來說對我們是件好事情。你環顧四周,尋找一些我們集體地和無意識地從事的事業,尋找一些我們象造馬蜂窩一樣建造出來的東西,而我們個人卻不知自己在幹些什麼。如今這年頭,在大部分時間裡,這種尋找是一種令人沮喪的活動。消耗我們大部分精力,把我們大家捆在一起的聯合建築活動,當然是語言。但語言結構之大,發展又這樣緩慢,沒有人能在這件工作中感覺到個人的參與感。

  稍小些的、更有限的項目,其大小能讓人把握住的,如國家,或空間技術,或紐約城,想一想就難免讓人沮喪。

  只有在我們很小的事業中,我們才能在某些地方得到鼓勵。座落在伍茲霍爾(Woods Hole)的海洋生物學實驗站就是一個範例。那是一個人類機構,具有自己的生命,進行著自身繁殖,四周都有人的干預觸及它,並不斷被這種干預改善、潤色。這地方被湊成一起,賦予生命,維持到今天這種成熟狀態,還準備進一步發展,進一步變複雜,而做出這一切的只能被描述為一夥人。不管是百年來那些主任其事的顯要的名人,還是季節性湧來騷擾的那數不清的委員會,還是名義上擁有並操縱著它的那六百人的集體,甚至包括那些董事們,都未能對之做更多的事,不過是極輕地執著這個機構的韁繩。它似乎自有主意,而它的主意是以其自己的方式拿定的。

  從來都沒有顯得很好地組織過的一代接一代的人群,從1888年得到批准時就一直在建造著這個實驗站。準確地說,是早在1871年開始的。其時,馬薩諸塞州的伍茲霍爾被選中作一個海洋漁業局的駐地。這兒是灣流和北部近海海流的交匯處,各種各樣的海洋和海灣生物這裡都可見到,另外還有各種鳥類可供觀瞧。學究型的人們從波士頓漂到這裡,到處看了看,開始互相解釋些什麼,於是,這地方就起步運行起來。

  從一開始,實驗站就緩慢然而也穩步地發展著,不時生出新的建築物,擔負起新的功能,擴大著規模,每年夏天通過自己的某種趨向性吸引來越來越多的生物學家以及世界各地來的學生。今天,它成了這個國家唯一的全國性生物學中心;它成了沒有官方命名的(迄今也沒有官方資助的)國家生物學實驗室。它對於生物科學的成長和發展的影響,抵得上這個國家許多大學的總合,因為它一向有來自全世界的科學天才中的佼佼者主持每年夏天的科研和教學活動。你四處打聽一下就會發現,那兒總有一些當今生物學和醫學界的重要人物,起初是被這裡的夏季生理學課程非正式地引導入實驗站的學術活動;更多的人是在夏季作為訪問者在此處的實驗室消磨時光時,偶爾產生這種或那種想法,促成了他們的關鍵性實驗。還有一些人只是來度個假,就獲得許多想法,足以使遠在國內的實驗室整年忙個不停。有人統計過,有三十位戴上諾貝爾獎桂冠的人曾經在某段時間在海洋生物學實驗站工作風,

  令人驚異的是,這樣一個機構,對學術有這麼多的影響,竟能夠一直這樣絕對地保持自治。當然,它跟外界有著種種聯繫,因某些研究生教學計劃跟外部一些大學有一些安排。微妙地、有些莫名其妙地附著於街那頭的伍茲霍爾海洋學研究所,從沒有受外界任何機構或政府部門的支配,也沒有任何外部團體告訴它應該作什麼。在其內部,機構的重要決策似乎都是通過調節和適應的過程進行的,可以承受的力量總是適合於有彈性的目標。

  無脊椎動物的眼睛在海洋生物學實驗站被發現是一架光學儀器,為現代視覺生理學開闢了道路。伍茲霍爾槍烏賊的巨大神經軸索成為創立今天令人驚奇的神經生物學的契機。發生生物學和生殖生物學在這裡被承認和定義為科學。這兩門科學從海膽卵研究開始,以後就穩步發展起來。海洋生物的模型在肌肉結構與功能研究的早期曾經是至關重要的,而關於肌肉的研究已成了海洋生物學實驗站的主要的當務之急。生態學在這裡很早就是一門嚴肅的、有人員勤勉從事的科學,比我們其他人發現這一學科要早數十年。近年來,還有一些新的領域一直在擴大和加強著,生物膜、免疫學、遺傳學,還有細胞調節機制等學科正在飛速發展。

  你永遠不敢預料什麼時候會有新東西從不可思議的行為當中生出來。最近發現,海星身上的阿米巴狀細胞含有一種物質,能使哺乳動物的巨噬細胞失去活動能力,很像一種更高級生物體內免疫淋巴細胞的產品。海兔,一種海生的蛞蝓,看上去不可能有任何用處的東西,被一些神經生理學家發現滿身都是真理。鱟是世界上的保守動物之一,最近人們發現它含有一種試劑,能探測出若有若無的極小量革蘭氏陰性菌的內毒素,可用於監測無發熱原物質。鱟很快就會成為醫藥工業產品,像龍蝦一樣上市了。

  像海洋生物學實驗站這樣的一個機構,你無法預見它的前途會是什麼樣子。不管以什麼方式,它總要演進。它可能很快變成另一個樣子,年年有新的教學和科研計劃,年年有新的工作人員。但它在作到這些時,須得不傷害其夏季計劃的巨大力量,不然,機構就會一片大亂。如果它的研究生計劃還要照常擴展的話,它還要尋找新的路子來聯繫各個大學。它還必須跟海洋學研究所發展新的共生關係,因為這兩個地方有那麼多東西得失他關。還有,它還要籌集到更多的錢,多很多的錢——那樣的數目只有聯邦政府才擁有——同時又不失去它自己任何的主動性。

  在未來的年月裡,它會是頗可觀賞的有趣的地方。在一個理性的世界裡,海洋生物學實驗站的事情應能像過去一樣順利進行。它應當成為更大、更敏捷的集體智慧。如果關於地球生命你能想出什麼好問題可問,那麼,到這個地方尋找答案最好。

  現在的情況確是這樣。你可以先從它近處的海灘看起。那海灘的作用是某種神經節。它叫作石灘,因為過去曾覆蓋著讓人踩著發疼的碎石。不過,很早以前,某個由科學家組成的委員會,因為受到妻子們的催促,找到了足夠的錢為它鋪上了一層砂子。這個最小的海灘,因離實驗站很近,研究者可以在陽光明媚的週末跟孩子在此搞個三明治午餐。不時有純粹物理學家在此出現,他們在國家科學院夏季駐地開著會,只有幾分鐘的閒暇。由於他們對隱密類的事情作預報而疲倦了,帶著一幅大難臨頭的神情[譯注2]。這些物理學家是另一個物種,皮膚更白,搭一塊遮陽的毛巾,一幅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腳板過於敏感,走在沙子上也要蹣跚而行。

  一個小男孩,五歲光景,帶著近視眼鏡,從水中現出;非同一般的是,他的頭髮滴著水,眼鏡卻是焦乾的,看來已經很有技術了,在許多人的談話中他走向他媽媽。那位媽媽正在解釋葉綠體DNA和細菌DNA之間的同源性。他驚奇地搖著頭,看著手中的一種黃褐色凝膠狀的東西說,「那片水真有趣。」在石灘,那片水首先被視為是有趣的,連小孩子也這樣看。

  在炎熱的仲夏的週末,你可以看到那支配的機制是怎樣運行的:海灘上很擠,人們得掂著腳找來找去,才能找見一塊歇歇腿的地方。但不管怎樣,總是有很多人站著。生物學家似乎喜歡站在海灘上,彼此講話,打著手勢,彎下腰在沙上劃著圖形。到夜幕降臨的時候,沙上已橫豎交叉著亂七八糟的縱坐標、橫坐標和曲線。那都是為了解釋自然界各種事物的。

  沒等看到人,你就可以聽見遠處沙灘上傳來的聲音。那是一種最不同凡響的聲音,半象呼喊,半象歌聲,由同時提高的人聲匯流而成。那是在彼此解釋什麼事情。

  在星期五晚間講座結束時,你可以聽到類似的聲音,那是海洋生物學實驗站每週一次的大事。其時,來自世界各地的客座主講人到場,提出他們最令人驚倒的科學片斷。當聽眾湧出禮堂時,就有同樣的興高采烈的合唱。那是擁擠的人群發出的大聲,以大腦能跟得上的最快速度彼此解釋著什麼。你聽不出人群中個人說的話,只能聽到那個反覆出現的短語:「可是你聽我說……」,不斷冒出於語言的潮水之上。

  沒有多少機構能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隨意製造出這樣自發的音樂。這真需要靈秀之所鐘,而海洋生物學實驗站似乎正是得天獨厚。也許,這竟是我們建造語言的方式之一面。這裡的規模很小,而且並不清楚它是怎樣運行的。但是,在我們似乎還不能理解或作對任何事情時,想想這裡的事例滿令人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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