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指尖操縱打字機,就像騎自行車或在小路上散步,最好是一點也不去想它。一旦想到它,你的指尖就會躊躇,敲到錯誤的鍵上。幹那些只要熟巧就能幹好的事,你一定得放鬆與每一動作有關的肌肉和神經系統,叫它們自行其是,你自己則不要攪在裡面。這並不意味著丟失了權力,因為你要決定干與不幹,而且你可以隨時進行干預,改進技巧。假如你想倒騎自行車,或者走路要走出別出心裁的慢跑步法,每到第四步就輕跳一步,還要邊跑邊吹口哨,你可以那樣作。假如你集中注意力於每個細節,使每條肌肉都保持緊張,每一步都讓全身自由落下,但到最後時刻控制住自己,及時伸出另一隻腳阻止下落,到末了你將累得趴下,累得抖成一團。
我們有福氣,在學習這種無意識協調動作的過程中,我們有選擇和進行變更的自由。假如我們生來就具有所有這些技巧,像螞蟻一樣自動化,那我們一定會失去多樣性。如果我們走路或蹦跳人人都一樣,從來都不從自行車上摔下來,那這個世界就不會這樣有趣了。假如我們按遺傳程序規定生來都會彈一手好鋼琴,我們也許永遠不能學會理解音樂了。
對於我們在身體內部進行的那些複雜、協調、奇巧無比的操作,規則又不同了。我們不需要學任何事情。我們的平滑肌細胞生來帶有全套指令,一點也不需要我們幫助,而是按自己的計劃一路工作著,調節著血管的口徑,把食物移經腸道,根據整個系統的要求開啟或關閉管道;分泌細胞秘密地製造著它們的產品;心臟收縮;擴張、荷爾蒙被發送出去,跟細胞膜不聲不響地進行反應,使腺甘基環化□、前列腺素以及其他信號開了又關;細胞之間靠互相接觸彼此進行通訊;細胞器向別的細胞器發出訊息。所有這些都在不停地進行,我們並沒有對它們說什麼悄悄話。整個安排是一個生態系統,其中每一部分的操作都由其他所有部分的狀態和活動制約著。事情通常是順利地進行,這是一個萬無一失的機制。
但現在,對這塊長期以來被認為不可侵犯的內部領地,其自治權已經有了爭論。實驗心理學家們最近已經發現,內臟器官可以被訓練去作各種事情,就像小伙子學騎自行車一樣容易,方法是應用條件反射的工具技術。如果一件事按照人所要求的方法隨信號作了,就馬上給予合適的刺激來強化剛做過的動作,於是,這件事就形成了條件反射。通過刺激其大腦中的「快樂中樞」,老鼠被教會看見信號就加快或減緩心跳,或改變血壓與腦電圖的波形。
同樣的技術已被應用於人類,給予的刺激不一樣,而其結果是驚人的。據稱,你可以使自己的腎臟改變尿液形成的速度,增高或降低血壓,改變心率,繪出不同的腦波。
已經有人在談論人類疾病防治上的突破了。照支持者的說法,技術完善並擴展之後,一定會導致治療學上的新的可能性。如果象報道說的那樣,一隻老鼠能控制讓一隻耳朵的血管比另一隻耳朵的擴張得多一些,那麼,在自我控制和自我操縱方面會有多麼豐富的體驗可能擺在人的面前?文學雜誌裡已經有了神秘的廣告,敦促人們購買一種能根據自己的趣味訓練並調節腦波的電子耳機。
我是不信這個。
不是貶低它。我知道,這種技術是極其重要的。有希望自己說了算,由自己發號施令,像玩玩具火車一樣控制自己的細胞活動,人們應該感到興高采烈。既然知道臟腑可以被控制,我們自然會想到,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忽視了它們,而且想到,通過明智地運用人的智慧,可以訓練這些原始的結構去作出我們想給它們定的任何標準的行為。
我的麻煩,說句老實話,在於缺乏自信心。如果明天有人告訴我,我將與我的肝臟直接聯繫,而現在就可以指揮它,那會把我愁死。那倒不如告訴我,丹佛城上面四萬英尺上空我曾坐過其中的一個二等艙座的747噴氣式客機,現在是我的了,愛怎麼擺弄就怎麼擺弄;那樣我至少還有希望跳傘逃命,如果我能找到一個降落傘,並很快發現怎樣開門。但要我負責肝臟,那我和我的肝臟就沒救了。因為,實事求是地講,我大不如我的肝臟聰明,另外,體質決定了我沒能力作出肝的決定。但願我不會被迫這樣做,永遠不要。應當作什麼,我一點譜兒也不會有。
關於我身上的其他部件,我有著同樣的感覺。不管它們幹什麼,沒有我的干預,它們都會更幸運。理論上,接管腦子或許有些誘惑力,但我不能想像在現實生活中這樣作。我會失去聯繫,把事情弄亂,在錯誤的時候開啟錯誤的細胞,丟三拉四。我懷疑到那時我究竟能不能產生我的思想。我的細胞生出來,或分化出來,就知道怎樣一起幹這樣的事。如果我插進來組織它們,它們會反感,也許會嚇壞了,也許會像群蜂一樣湧出,湧到我的心室裡來。
但我說過,這畢竟是一種誘惑。我從未真正滿意過我的腦子的運行,而且,嘗試自己去掌管它,哪怕就管一次,或許這是一種樂趣。如有機會,有幾樣東西我想改變:有些記憶沒留下記錄就要溜走;另外一些則足夠多,寧願抹掉它們;有些想法我不願意老是這樣不停地放進去;還有那一串串的想法,在裡面轉了一圈又一圈而永遠理不出什麼頭緒。我一向疑心那裡面有些細胞一直在那裡瞎混,浪費大部分時間,而我願意看到它們集中注意力和踏踏實實的工作。同時,如果我來掌管,它們會稍為尊重地聽我指揮。
不過,權衡利弊,我想最好還是別捲入這種事務。一旦開了頭,要你負的責任就沒完沒了。我寧願給我所有的自動功能很多自治權,它們想要多少我就給多少,然後什麼都別管,抱最好的希望就是了。想一想,你得操心怎樣管理白細胞,跟蹤它們,豎起耳朵聽著信號,一有情況就趕它們到這兒到那兒,那怎麼得了!開始你還能為有了所有權而閃過一絲自豪,然後,這種事就會讓你疲憊和衰弱,那就沒有一點工夫幹別的了。
那怎麼辦?不能把這種技術放在一邊就完事兒。如果這個世紀我們還學到了什麼,那就是,一切新技術,不管有利有害,遲早都要被應用。我們的本性就是要這樣做。不能指望使條件反射這種技術例外。我們會被驅使著去給它派上用場,去費力跟我們的內部環境交往,去胡亂干涉。它會消耗我們這樣多的能量,致使我們到頭來會進一步跟外界事物切斷聯繫,失去生活樂趣的主要源泉。
關於出路何在,我有一個建議。如果我們有能力控制自動功能,調節腦波,指揮細胞,那為什麼沒有可能把完全一樣的技術運用於正好相反的方向?為什麼不能做到不攪和進去,不接管事務,而是學著與事務徹底分開、分離、拆散,學著自由飄動?假如你要試一試的話,你只需要小心點兒,別把安全繩也撤了手就行了。
當然,人們很早就在試圖作這類事情了,只不過用的是另外的技術,運氣也不同。想一想的話,禪宗的射藝似乎就是這麼回事。跟一個大師學好幾個月之後,你學會放箭的時候不是自己去放,要讓手指頭放箭,讓它們自己說了算,輕輕地,就像花的開放。學會了這個以後,不管箭射何處,你是准中無疑。你可以跳到一邊看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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