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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讀常新話蒙田


  每逢週末,屋子裡沒有新書可讀,外面又下著雨,也沒有多少東西去想去寫,長長的午後淒冷空虛,這時,沒有什麼能像蒙田一樣令人感覺好些。

  他喜歡搔著自己的耳朵,說,「搔癢乃是大自然最甜美的恩賜之一」。

  對他那個時代那些被人天天當作新聞報寫著的奇跡,他是以懷疑之筆寫著的。他寫道,「以我看來,世界上的什麼怪異,什麼奇跡,都不如我自己身上這麼顯著……我越通過自省而自知,我的畸形就越令我駭異,而我就越不懂我自己。」

  蒙田的作品從未絕版過。這實在是我們這個文明的令人鼓舞的一面。在他死後第一個十年,他因當年曾在政爭的兩端取中間道路而在政治上失寵,但即使在那一時期,他的隨筆集還是出了四個版本,並已被譯成英文和西班牙文。到今天,從地球上所有書面語言都可讀到他了,各國的學者們都靠他那三本書幹起了紅紅火火的事業。

  我曾經磕磕絆絆地讀過弗洛裡奧(Florio)的譯本。那個本子由於文字古老而極其難啃,可費的事還是值得的。直到唐納德·弗雷姆(Donald Frame)的美式英語本面世,我的閱讀也起步騰飛。我有個習慣,就是每遇到寫的佳勝處,都要把那一頁折了角,知道日後還會想回首重溫。我記性差,不得不作這種事。如今,八年多過去了,有一半多的書頁握了角,所以,書墩在案上,變成兩倍厚。而我則對蒙田生出一種新的興趣:在那些未折過角的書頁上,我讀過又忘了、有待重新發現的,是些什麼呢?

  他是從第一頁起就決心要向你講述關於他自己一切的一切。他也真的這樣作了。用了最長的篇幅,在弗雷姆譯本的所有八百七十六頁裡,他講了又講,關於他自己。

  本來,這應該,幾乎從定義上說,是注定要成就一個大大的厭物了。可蒙田卻不是,在所有那些書頁中的任何一頁,都一點不令人生厭,這是為什麼?甚至那篇嚕囌個沒完的「向雷蒙·塞邦德致歉」也不令人生厭。有幾年,我是把那一篇當作乾燥的論文翻過不看的。我知道他為了討好他的父親,曾翻譯過塞邦德寫的一篇神學小冊子,而在這冗長的經歷之後,他的隨筆還是包含著他的思想的。所以,我每次閱讀都越過它,或一目十行翻一遍,什麼也吸收不到,沒有一頁握過角。後來忽一天,我讀進去了,從此就再也沒鑽出來過。原來,雷蒙·塞邦德是蒙田最不關心的;在最初幾個段落裡,他對他的父親和塞邦德盡職盡責地點頭示意,還有一段義務性的說教,說為達到真理,推理是有用的,此後,蒙田乾脆信馬由韁,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了。最要緊的,他想說,理性並不是人類特有的稟賦,並不能使人類與大自然其他人物分別出來。蜜蜂更善於組織社會。大象更關心其他大象的福利,並且更富想像力;它們會用木頭和泥土填起人挖的陷阱,把陷進去的大象弄回到地面上。他甚至拿不準,人類語言是否就比野獸間手勢和氣味的交流更複雜,更微妙。他列舉一長串生物,喜鵲,豺,狐狸,鳴禽,馬,狗,公牛,龜類,魚類,獅,等等,引用古典裡的軼事,說明它們如何有理性,更重要的,如何溫和可愛,滿意地證明了「這些動物如何比我們優良,而我們對它們技巧的模仿又是多麼低能。」簡直妙不可言。

  蒙田在書的開頭幾頁就跟人交上了朋友,而隨著那一篇篇隨筆伸展開來,他成了你的朋友裡最要好、最密切的朋友。當然,他只是一味說著他自我,不過,那個自我後來也變成了讀者的自我。此外,他從不裝腔作勢。沒錯兒,他喜愛他自己,可他從來不像討厭鬼那樣洋洋自得,忘乎所以。他喜愛他的頭腦,他的頭腦裡的所有一切都叫他愛戀而快樂。

  當然,他是個道德家,像其他所有最偉大的道德家一樣。不僅如此,他還是個幽默家。難以想像、任何人仔細地讀蒙田,聚精會神地注意他講的什麼,而不在大多數時間發出會心的微笑。

  那就像跟一個交往了很久的朋友任心交談。有時會出現沉默。這種沉默不但被允許,而且還得到鼓勵。本著當時的風尚,每一頁上都有摘自經典作家的語錄,這些摘錄打斷了文本,對這些地方的作用通常是讓人歇口氣,不要求多麼注意的。

  這些隨筆,願意的話、你可以漫不經心地瀏覽,眼睛掃過書頁,就像你透過窗戶看外邊的草坪,等待什麼有趣的事出現。然後,「順便說一下,」他說。這時,你正在椅子裡俯身向前,而他又開始告訴你作一個人是什麼樣子。

  讚頌自我是蒙田畢生的事業。不是自我的成見,也不是自我陶醉,幾乎也從不是自我期許的。頂好的意義上,是一種有限制的自我滿足,是令人費解的決心,決心要跟內裡的我和平共處。對蒙田來說、自然界一切事物中,最接近,最讓人埋頭熱衷的物事,是蒙田。不是最親的,卻是最近的,因而是最便於瞭解的。

  他為自己的不一致而著迷,並進而認為,不一致性乃是人類區別於其他活物的普遍生物學特性。「我們都是東拼西湊而成的,」他說,「如此不成形狀,構造各界,至於每一小塊、在每一時刻都在玩自己的遊戲。」

  他那時候還沒有精神病醫生, 但假如有, 蒙田會向他們提出警告性的勸告:「在我看來,即使最好的作家也常常犯錯誤,他們堅持從我們當中找出原型,塑造出一致的堅實的虛構人物。他們選擇一種普遍的特點,進而安排和解釋人的所有活動,使之適合他們的畫面;假如他們不能使這些特性足夠扭曲,就動手把它們異化。……對我來說,最難的事,莫過於相信人的一致性,而最容易的事,莫過於相信他們的不一致性。」他聲明,我們自身在這麼多時刻變成了這麼多不同的人,結果,「我們自己跟自己的不同,就像我們跟他人的不同一樣多。」這件事分析起來太複雜;他承認、可以作這樣的努力去「探索內裡,找出是什麼發條驅使人們去行動。」但是,他警告說,「由於這一行當又難又危險,我希望更少的人去參加。」提醒一下,這話是四百年前說的。

  他感到毫無希望瞭解自己。他寫道,「從我身上可以找到所有矛盾……羞怯,蠻橫;貞潔,淫蕩;健談、寡言;堅強,纖弱;聰明,愚魯;暴戾,和藹;撒謊,誠實;博學,無知;慷慨,吝嗇又奢侈:所有這些,我都在自己身上或多或少地看到,就看我偏向哪方……關於我自己,我不能講任何絕對、簡單和堅實的話。這樣講時,我不能不感到混亂和混雜,也不能一言一蔽之。」

  發現了並面對所有這一切,他卻絲毫沒有為之煩惱。他平靜地,甚至興高采烈地接受自己的、也接受人類的局限性和不堅實性。「沒有什麼能比好好地、盡力地扮演一個人這樣美,這樣合法了;也沒有任何一門科學能比認識到好好地、自然地過此一生更艱難。我們的疾患中,最猖狂、最蠻橫的,就是瞧不起我們的存在……就我來說,我愛生活,並開拓生活。」

  就這樣,他寫下去,一頁又一頁,表露著自己的思想,而不讓自己受制於任何一致性的律條。「世界上最偉大的事,」他寫道,「是一個人懂得如何作自己的主人。」結果,跟他自己的預言相反,結果竟是,一切都是他,都是完整的一體,像石頭一樣堅實,一樣完整無損。正如他到處講的那樣,他是一個平常的人。他在每一頁裡都讓你相信他是平常的。在這一點上你不得不相信他。他首先是個誠實率直的人。而他的書的獨特魅力正在於此:如果蒙田是一個平常人,那麼,一個平常人是怎樣的令人鼓舞,說到底,是怎樣的傑作!你不能自已地充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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