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醒著的每時每刻,人的大腦都充滿活潑的思想的分子,稱作想法。頭腦就是由這些結構之濃雲組成的。這些密雲隨機地從一處漂游到另一處,彼此相撞,反彈回來,再碰撞,留下隨機的,兩步的,像布朗運動一樣的軌跡。這些想法是小小的圓形結構,沒有羽毛,只有一些凸出,以便與某些具有同樣感受器的其他思想粒子相匹配而鎖定。很大一部分時間裡,這種活動什麼結果也沒有產生。一個想法遇到一個與之匹配的想法,匹配得這樣密合,以至像宇宙飛船的對接,這樣的幾率在開始時是非常之小的。
但當頭腦有點發熱時,運動就加速,碰撞就增加了。幾率上升了。
感受器是枝形的,很複雜,其構型千態萬狀,天差地別。一個想法與另一個相匹配,並不要求匹配的雙方有相同的內部結構;只有外部的信號才對會接有用。可一旦任何兩個想法互相鎖定時,它們就構成一個微小的記憶。它們的運動方式改變了。現在,它們不再隨機地在頭腦的長廊裡漂游,而是直線運動,來來往往,尋找另一對兒。會接和鎖定在繼續,對子跟對子結成配偶,團粒形成了。這些團粒,看上去已經像是活的、有目的的生物,四處獵取新的事物以便與之匹配,到處嗅嗅,看有沒有相匹配的感受器;到處翻動,見東西就想抓住。隨著尺寸的長大,任何看上去相配的東西,哪怕有一點眉目,都被試過,粘上去過。一旦有可乘之隙就插上一足,掛到人家表而上。它們漸漸地像海洋動物,渾身飾滿了其他生物,與之結成共生關係。
在其發育的這一階段,每一單獨想法的聯結體,同時進行著記憶和尋找,移入自己的固定的軌道,繞頭腦作長橢圓形的旋轉,一邊行進一邊自轉。這時候,它就是一個思想了。
有時候,一團粒子結合得如此牢靠,它開始像借助重力一樣把頭腦中所有其他東西吸引到自己這兒。然後,中心不再抱成團了,所有東西都發生偏斜,其他的團粒搖搖晃晃地前進,搖擺著進入新的軌道,繞新的濃密團塊旋轉,而且沒有什麼能逃出這一引力。此時,它就是一個黑洞,頭腦似乎消失很無影無蹤,睡眠開始了。
不過,這不是事情發生的正常過程。在適宜的情況下,當所有沿軌道運行的結構處於均衡時、是有和諧存在的。由來自外界的衝動形成的新想法,在大氣層中漂游。它們互相鎖定在一起,結成對子,成雙再成雙,然後,當事情進展順利時,被掃到這個或那個沿軌道運轉的大的團粒的表面上。在重力沒有強大到造成附著時,這些新的想法可能只是移進小的軌道上,繞聚合的思想運轉。這還不是思維,但這是為進行思維作準備的最後階段。
當許多集合同步飛翔,而孤立的軌道既已安排成微微發亮、彼此挨得非常接近的膜時,這時候的選擇分類的過程,就像一場複雜的、安排入微井井有條的舞會。新的想法從一個橢圓路徑甩到另一條路徑,與不匹配的表面相撞,彈開,有待被遠處的團塊抓住並各歸其位。
現在,所有大大小小的結構的運動都有了條理,不停地運動,像那幾首《勃蘭登堡協奏曲》。那些集合開始放出測風飄帶,思想的羽毛。這些羽毛接觸,粘合。有時,不太經常但有時候,所有粒子都組成團粒,所有團粒互相聯繫,頭腦變成一單個結構,已經是能動的了,能夠進行有目的、有方向的運動了。這時,尋獵又開始了,尋獵類似的東西,帶有匹配的感受器,從外向內尋覓。
對位只是結合、分離、回憶和重新結合的過程的一個方而。跳舞只是運動的一個方而。衝向前去遇見新的成對的想法,聚成新的團粒,沿軌道運轉,大塊團粒偶爾飛離軌道,騰入別的空間,最要緊的,是孤獨的思想的粒子從一個軌道切換入下一個軌道,像電子一樣,上升或下降,依周圍電荷的多少和涉及的團塊而轉移。這些動作的完成似乎偶然,但永遠遵從規律——所有這些都有音樂的景觀。在人的所有體驗中,它讓人想起的只有音樂。
於是我提議,何不把過程反轉過來?不要去運用關於思維的猜想來解釋音樂的本質,而是反過來作一邊看。從音樂出發,看它能告訴我們哪些是關於思維的感覺。音樂是我們為向自己解釋我們的大腦如何工作而作的努力。我們聆聽巴赫時像被施了定身法,因為那就是聆聽一個人的頭腦。《賦格的藝術》不是思維的一種特殊模式。它不是關於任何一樁具體事物的思維。在賦格曲之末那偉大的未完的層次上拼出了巴赫的名字,無非是一個暫時的想法,是閃過頭腦的什麼東西。那整個段子不是關於某具體事項的思維的,那是關於思維的。如果你願意,作為一種體驗,想聽聽整個頭腦怎樣工作,一下子,把《馬太·受難曲》放上,從始至終,開大音量,那就是人類的整個神經中樞的聲音,一下子奏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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