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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委員會


  自我的標記不可逆轉地、毫不含糊地配置在我們的行為之中,不論我們聚會成團體或獨自散步,都一樣。實驗室之外,誰也無法知道任何別人的獨有的免疫標記,我們沒有任何把握嗅出各個人的外激素區別。因此,我們據以彼此分別的,唯有行走的姿態、聲音,寫信的方式,轉頭的方式等。我們在這事上不會出錯。沒有人真正很像任何別的人;這兒那兒偶有相似者,但沒有確切的複製品;我們是40億各各獨特的個人。

  於是,當委員會集會時,每一個成員必定是一個演員,不可控制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讀著據以識別他的文字,宣稱他的身份。這件事耗費大量的時間和能量,一旦開了頭,就沒有多少機會作成別的事了。許多委員會在某一年被任命,然後一直工作好幾年,直到下一個十年期,可除了每個成員的這些連篇累牘、無法打斷地展示自己的持有行為標記外,並沒有發生許多事情。

  假如不是每個個人有這種強制性的行為,委員會將是個令人驚歎的進行集體思維的發明。可這種強制性行為是存在的。我們似乎是設計好的、編了碼的,就是要把個人放在最高的優先地位。我們必須首先幹這事,不管代價如何,即使它意味著整個群體受傷致殘也在所不惜。

  這當然是民主制度背後的思想動力。令人驚奇的是,這個制度竟然運轉,更不用說運轉良好了。個人是真正的人類財富,只有他得到了良好的培育,能夠充分表達其個性,他才能對社會有充分的價值。像許多吸引人的想法一樣,這個想法也是古老的本色中國貨。誠實是最為個人的品質。團體和社會不能擁有它,除非一個個凡人擁有它。這就是文明進程的艱難之處。

  但個性可能被過分地伸張。你在委員會中幾乎總能看到它。有一些非常古老的字眼用來批評過分地展示個性。如果某個人太不合群,過於索寞,跟人老死不相往來、他的行為被稱為獨行(egregios)。這曾經是個好詞,意為出類拔萃,意為特出、獨到。然而、通過語言學上的詞義轉貶過程、這個詞具有了反社會的意味。個性太強的人被稱為怪異, 奇怪,乖張,最壞的詞是白癡(idiots),來自idios,最初的意義是個人的或私人的。

  如今,我們生活於其中的各種組織日趨複雜、數目眾多的我們越來越密集地裝在一起,委員會的工作可以嚴肅得要命。當需要預言未來時、就更是如此。我們每一個人都本能地知道,有一項責任是不能信任地交託給任何單個人的;我們必須一道來作。

  由於前頭的種種問題都很緊急、老式的標準委員會近年來設計出種種變體,以便更好地進行集體思維。現在,有了頭腦公司,這是委員會和工廠產下的雜種,是專營思維的公司。有了政府委員會和董事會,其成員被召集到華盛頓,奉命坐下,去思想出集體思想來。工業企業已經組織起自己的懇談小組,在這裡,執行人員坐滿一屋子,互相拍桌子瞪眼睛大喊大叫,希望激發出新的想法來。可是,舊有的麻煩依然存在:聚在一起進行集體思維的人們首先是一些個人,需要表達自我。

  避免這一麻煩的最新發明是達爾菲技術。這是本世紀60年代的發明,是蘭德公司人的點子,他們不滿意委員會為將來制定計劃的方式。這方法聽起來有點簡單而傻氣。其法是不召集會議,而是向小組的成員分發問題單,每個人把答案寫下來,悄沒聲兒地寄回來。然後,這些答案再散發給所有成員,要他們重新考慮,注意別人的不同意見之後,再次填寫問題單。如此這般。通常三個循環足矣。那時候能夠達成的一致意見達成了,最終的答案據說是基本可靠,並常比第一輪更有趣。在此法的某些變體中,參與者在提供答案的同時,也引入新的問題。

  得知達爾菲方法竟然可行,有時效果還極好,我們幾乎感到大丟面子。人們的第一反應是憤慨,認為這又是一個社會操縱、社會科學圈套的例子,是行為控制。

  但後來,大量例證說明這一技術當真行之有效。而對這一例證——至少在工業和政府的未來預測中——人們一定要從中找出些好的東西。

  也許,這方式究竟能既保留個人及其全部自我,同時又把頭腦聯繫起來,以便使小組能進行集體思維。簡言之,這是兩全其美的方式。

  達爾菲方法的實質,是真正安靜而多思的對話。對話中,每個人都得到聆聽的機會。閒談的背景噪聲,反覆出現的虛榮的聲震,從一開始就消除了。有了思考的時間,沒有了話音,因此也沒有提高嗓門的叫喊。這樣看來,它就是一個偉大的發明。達爾菲之前,委員會開會時,真正的聆聽幾乎總是不可能的。每一個成員的功能都是講話。其他人講話時,每個成員都在忙活著思考,下一個輪到他時該說些什麼來支撐自己原米的立場。委員會真正做的是辯論而不是思想。把要求得分、引導討論、保全面子、博取喝彩、壓下反對者的叫喊、嚇退反對者等等所有這些活動都除去,一組聰明的人得以坐下來安靜地思考。這個主意不錯,我很高興它可行。

  達爾菲這名字起得很有意思、顯然暗示了它起的天啟預言的作用。最初的達爾菲(Delphi)是阿波羅的所在、而阿波羅是預言之神。不止於此。他還是一些最優良的希臘品行、如節制,穩健、細心,注重律條和慎重等的來源。實際上,從詞義學上來講、阿波羅一開始可能是個委員會。阿波羅(apollo)一詞(或許足有關的詞apello)最初意為政治的聚會。人們一定很早就認識到,大眾的會議對於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是很重要的,對人類社會是基本的,因此需要融入神話,而且要創造出一個司命之神,於是產生了阿波羅,多利安人(Dorian)的預言之神。

  人們並不真的認為,達爾菲的女預言家發佈關於未來問題的明確回答。相反,她的宣佈常常含有像《易經》一樣的模稜之處、其設計也同樣提供多種選擇,讓人可能從中挑選。她像征的更像一個委員會的議程。當她狂迷而倒在鼎上,喃喃著模稜的話語時,她成了今天的問題單。細節的描述涉及對預言者聲明作出的詳推細勘,那是exegetai(詮釋者)的任務。那是個公民的委員會,部分由雅典的公民選舉產生,部分由達爾菲預言家任命。這個制度似乎在長期內行之有效,構成了希臘宗教的法令和法律基礎。

  於是,今天的達爾菲代表著一個改進了的古代社會設計,對委員會的程序作了新穎的修正,這一程序制約著一組組的人們,讓他們更安靜地想,更安靜地聽。這方法作為正式的程序看似新鮮,其實非常古老,也許跟人類社會本身一樣古老。因為在現實生活中,這總是我們作出決定的方式,儘管總是以散漫無章的方式進行。我們把話傳開;我們冥想不同的人會怎樣論述這個問題;我們讀詩;我們默想文學;我們播放音樂;我們改變主意;我們達成諒解。社會是這樣演進的,不是靠大聲喊叫彼此壓倒,而是靠獨有的個體互相理解的獨特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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