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到如今,每個人都想必已經有過至少一次關於計算機錯誤的親身經歷。突然間有報告說銀行存款餘額從三百七十九美元一躍而為數百萬;吁求慈善捐款的信件,是給聽起來荒乎其唐的名字的,卻一次又一次寄到了你的地址上;百貨商店送錯了帳單;一些公用事業公司會寫道,他們什麼事情也辦不了了;諸如此類。假如你費盡周折終於跟某人接上了頭,向他投訴,那時,你會得到同一台計算機即時打印出的道歉信,說,「我們的計算機出了毛病。您的帳號正在校正。」
這些事情被認為純屬偶然的故障。人們不認為,犯錯誤是運轉良好的機器的正常行為。如果出了錯,一定是個人的錯誤,是人的錯誤。指法不對,干擾,某個鍵粘死了,有人擊錯了鍵,等等。計算機,在其頂好的正常狀況下,是一貫正確的。
我懷疑這是不是真的。說到底,計算機的整個要旨,就是它代表著人腦的延伸,大大地改進了,卻仍然是屬人的,沒準兒還是超人的。一台計算機能夠清楚,快速地思維,足以在棋枰上殺敗你,有的還編有程序,能作朦朧詩呢。它們能作我們所能作的一切,還能作許多我們作不到的。
迄今還不知道,計算機有沒有自己的意識。而要找出這一點是很難的。當你走進現今為這些巨大機器建造的某個龐大廳堂,並且站住諦聽時,很容易想像,遠處那隱隱約約的聲響就是思維的聲音,而卷軸的轉動,使它們看起來更像一個個野物在轉眼珠子,要集中注意力,緊盯住什麼,給多量的信息噎得說不出話來。可是真正的思想,還有作夢,又是另一回事。
另一方面,有證據表明,某種很像無意識的,相當於我們的無意識的東西,在我們周圍無處不在,就在我們的每一份郵件裡。作為人腦的延伸,它們的結撰具有同樣的易錯的品性,是自發的,不可控制的,而且充滿著種種可能性。
錯誤植根於人的思維的最基底。它們埋植在那裡,像根瘤一樣餵養這個結構。假如我們不是備有犯錯誤這種花巧、我們永遠也作不成任何有用的事情。我們通過作一連串的正誤選擇而思想,而作出錯誤的選擇的頻度必須跟正確選擇的頻度一樣高。我們就這樣生活下去。我們是被建造來犯錯誤的,編碼來出差錯的。
我們說、我們是通過「嘗試-錯誤」來學習的。為什麼總是這樣說呢?為什麼不說「嘗試-正確」或「嘗試-成功」呢?那個古老詞組那樣表述,是因為在現實生活中,事情就是那樣作成的。
一個好的實驗室,跟一個好的銀行,好的公司,或好的政府一樣,得像計算機那樣運行。幾乎每一件事都得作得完美無瑕,照章辦事、所有加數加在一起。湊成那預料的和。時光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然後,在某個交運的日子,在一個交運的實驗室,有人出了點差錯:用錯了緩衝劑,某個空填錯了,點錯了小數點,室溫高了一度半,一隻小鼠跑出了籠子,或者,僅僅是誤讀了那天的規程。不管怎樣,結果出來時,某個指標顯然給非法抬高了,而這時,行動就開始了。
誤讀還不是重要的錯誤;它不過是為錯誤開了門。下一步才是頂要緊的。當研究者能夠說出,「儘管這樣,可是你瞧!」,那時,那個新的發現,不管是什麼,就只有一步之遙,只等伸手去抓了。進展所需要的,是根據那個錯誤去行動。
每當新型的思維將要完成,或者新的音樂樣式要誕生時,事先一定要有一番爭論。同一個頭腦裡有雙方在爭辯,長篇大論,慷慨激昂,有個可愛的諒解就是,一方是對的,而另一方是錯的。事情早晚會有個水落石出。然而,沒有這兩方,沒有這爭論,卻根本不會有什麼行動。希望就在於這種犯錯誤的能力,這種易錯的傾向。從信息的高山一躍而過,輕輕降落在錯誤一邊的能力,代表著人類天賦的頂峰。
也許、這就是人類特有的天賦,可能還是在我們的遺傳指令裡規定好了的。別的生靈似乎沒有這樣的DNA序列, 使犯錯誤成為日常生活中的例行公事,當然更不會使程序化了的錯誤成為行動的南針。
我們的頭腦是變動不居的。在有著多於兩個選擇的時候,我們的屬人的特性就頂好地顯示出來了。有時候有十條,甚至二十條道路可走,除了一條,其餘都肯定是錯的。在這種形勢下,那豐富的選擇可把我們提升到全新的地位。這一過程叫作探索,而它乃是基於人的易錯性的。假如我們的頭腦中僅有一個中心,只有在將要作出一個正確選擇時才能夠作出響應,而非這樣亂糟糟的,由各不相同,容易上當受騙的一叢叢神經原組成的系統,能夠衝進死胡同,上窮碧落下黃泉,走錯道兒,轉彎路,我們就只能死死的釘在今天這個樣子。
較低級的動物沒有這樣輝煌的自由。它們的大多數是受到限制,只能絕對準確無誤的。貓們,儘管有許多好的方面,卻從來不犯錯誤。我從未見過一隻蠢笨拙劣、疏忽失策的貓。狗們有時會失錯,犯些可愛的小小的錯誤,但它們是在試圖模仿主人時才這樣的。魚類作什麼事都無懈可擊。組織裡的細胞個體是些沒有頭腦的小機器,完美地執行著它們的功能,像群蜂一樣,絕對是非人的。
在我們日趨依賴於更加複雜的計算機來安排我們的事務時,這一點應該進記在心。我要說,給那些計算機以頭腦;讓它們以自己的方式行事。如果我們能學會這樣作事,在工作進行時轉過臉去、見好就收,那麼,人類和計算機類都將會前途無量。普通尋常的好計算機能瞬時間完成我們任何人要用計算尺忙一輩子的計算。想一想通過現在離我們無限近的、俯拾即是的、機器造成的、精緻的計算錯誤、我們能有什麼收穫吧。我們將會動手解決自己最困難的難題。比如說,既然我們顯然已經成為一單個群體,我們應當如何在星球規模上組織自己的群居生活?作為一個工作前提,我們不妨假定,達到這一點的所有道路都行不適。那時、為了取得進展,我們就需要一個長長的錯誤選擇項目單,比我們任何人現在所能想到的錯誤路線所組成的單子都長的多,也有趣的多。實際上,我們需要一個無限長的單子,而當這個單子打印出來時,我們需要計算機去自行開動、隨機地作出選擇,選擇下一步該怎麼走。假如那是個足夠大的錯誤,我們會目瞪口呆地發現自己上了一個新台階,走出了困境,可以再度走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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