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有些精神病者能有不止一個自我。其中,有一位為此病所苦的美麗聰慧的年輕女子,前些時曾受到資助,出現在一個電視講話節目上,表現她的多重自我以及她們之間的紛爭。她說,她自身擁有不少於八個別的女人,或者說被八個女人所擁有。那些女人各不相同,都有各自的名字,彼此爭吵,排擠,都力圖控制那整個實體,於是引起無休止的混亂和窘迫。她(們)想擺脫她們(她)全體,當然,除了她(們)自己。
專業人員稱這樣的人為歇斯底里,或精神分裂症患者。我還聽說,對他們似乎無能為力。有不止一個自我,這本身就被看作是很嚴重的病態。還沒有什麼已知的法子能趕走那些闖入者。
我是拿不準、不同自我的數目本身就有那麼病態:我希望那不算病態。在我個人看來,八個自我是個合情合理的小數目,不難管理。他們同時出現才真正成問題。我覺得,精神病學家要作得更好些,最好說服他們排隊挨號,像我們正常人常作的那樣。難道不能通過給予獎勵或施以關於懲罰的溫和的威嚇來調理他們嗎?「你好,非常高興在這幾見到你。我有不多不少正好五十五分鐘,過此時間恕不奉陪,因為還有別人要來。不過,明天這個時間我們再準時見面行嗎?請用一塊薄荷巧克力,然後說說話,就咱們倆。」這種方式也許有用,至少可以讓他們排成某種次序。
說句實在話,跟我說,有不止一個自我是一種病症,這會讓我難為情。我活到如今,有過多少自我,我己數不清、也設法跟他們一一保持聯繫了。有一點很大的不同、使我一直感覺正常,這就是,我(們)的自我是一個接一個按部就班地出現的。五年前,我不是這個人。那是個年輕小伙子,所作的所說的,我現在是不可能同意的。十年前的我是個陌生人。二十、四十年前……我已經茫然。你會稱之為病態的那種事情,我只體驗過一件,就是排的隊中間出現空檔,一個已經完結,退出了,下一個還沒準備好,沒接上,一時間空了場。慶幸的是,那種事我記得只發生過三四次。有一次是我已經長成大孩子了,可那個小青年還沒出現。後來還有兩次,似乎一時糊里糊塗。不知道下一個該是誰。其餘的時間、他們規規矩矩挨號而來,前面的一暗示,後面的馬上準備接手,有時趕得上氣不接下氣,還需要臨時交代情況,但也沒誤事,總是堅定不移地走下去。令人驚奇的是,世道變化這麼快。他們卻不需要多少背景情況介紹。我記不得五年前那個人是誰了。只記得他在讀語言學,並且剛剛發現了哲學的天地。可是沒作成多少事,他就離去了。
說真話,有那麼幾次,他們還一齊來過,像電視上那些個女孩子一樣,吵吵嚷嚷,都想得到青睞。他們組成整個整個的委員會,一個住房委員會,一個預算委員會。一個牢騷委員會,甚至還有一個會員資格委員會、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進來的。從來沒有個主席。我當然不是。頂多,我是個行政助理。從沒有議事日程。未了,我只好送來些水果、點心之類來讓大家提提神兒。
我們幹嗎要開會?很難說。砰的一聲門開了,忽拉拉他們擁進來,叫喚快開會,然後就一齊講起來。說也奇怪、那並不僅僅是亂吵一通;他們會在講話中留出些空間,這樣,一個人講話的詞語會插入到別人講話裡不聲不響留下的縫隙。好的時候,那感覺就像一場極其複雜的對話,可也有些時候,那聲音更像在擁擠的車站遠處聽到的嘈雜聲。更壞的時候,各音部的停止沒有同步進行、而是彼此打斷;那時、就像所有文件突然被一陣風吹離了桌面。
我們從沒有解決什麼問題。近年來,我感覺到,他們對我——不管他們認為我是誰——越來越不耐煩,也不管他們狀況如何,說來就來。他們並不按時出現,說聲狀況不佳。不過,他們已開始有個迫切的需要。最需要的,是一個主席。
最壞的情況,是我本希望只有一個自我的時候。想了個法子,夜晚出去,到海灘走走,看看滿天星斗,使勁兒想:成為一個,成為一個。不管事兒,從來不管事兒。你剛覺得有上升感。開始轉動,那架精神時鐘呼呼發響、正要敲響報時的鐘聲、這時,其他的自我又開始講話了。不管我想什麼,他們總是說,不,根本不是那回事兒。
只有一個辦法能讓他們安靜,讓他們停止講話,那就是放音樂。這法兒靈驗。巴赫的樂曲每次都能讓他們就地停下,好像那就是他們一直在等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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