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一直承受著一種壓力,要它對它所對付的疾病向大眾提供解釋。而炮製一些無所不包的,統一的理論,乃是這個行當最古老,最心甘情願的要緊事。最初,需要祛除的害人精怪是主要的病根病源,而薩滿教巫師的職責僅僅是發展和改良畫符唸咒的技術。稍後,特別是在西方,一種新觀念又風行一時。這種觀念認為,體液在各個器官中的分配決定著疾病的進程。於是,我們便無所遁逃,一連好幾個世紀用放血、拔罐、發汗和瀉下等方法來盡力地干預。本世紀初,又生發出自體中毒的理論,於是,大多數療法就又指向了排空大腸,並讓它保持虛沖。然後,病灶感染的概念又風行全球,與之同來的還有假想中的微生物病原致敏的想法。那些年月,天知道拔了多少顆牙,摘除了多少個扁桃體,膽囊和闌尾。結果,到20世紀30年代,出現了身病心治的思想,於是,這想法似乎又橫掃了醫學界。
漸漸地,我們有些最要命的疾病一個一個地被從這些跡近巫術的系統中挑剔出去了,方法就是無可爭議地找出它們的原因並加以對症治療。結核病就是一個範例。那是人類最為頑固,不可遏制的進行性疾患,實際上能侵及人體的所有器官。出了些理論,涉及整個大氣候,特別是夜氣和光照不足,結果,溫泉浴場成了一種醫療機構。直到現代由於有效化療的發展,大家都才明白了,那種疾病有著一單個主導的、中心的原因。一旦驅除了結核桿菌,也就擺脫了那種疾病。
可是,那又成了過去的事了。如今,那種認為複雜疾病可以有一單個病因的思想又成了昨日黃花。那些可以由抗生素來成功對付的微生物感染被看作是僥倖的例外。新出的理論是,今天的大多數人類疾病,傳染病除外,本質上是多因子的,是由兩大系列致病機制引起的。第一,環境因素的影響;第二,個人的生活方式。為使醫學有效地對付這些疾病,大家已經公認,環境必須改變,個人的生活方式也要改變、而且還得徹底地改變。
這些東西沒準兒會證明是對的。可是,要取得必要的證據則將很費時日。與此同時,這個領域對於巫術還是門戶大開。
要得到直截了當的答案,有一大困難,這就是,要對付的疾病中,有這麼多種,其病程是不可預測的,而且有一些疾病頗有自動平息的傾向。比如,對風濕性關節炎,有這麼多天差地別,毫無共同之處的治療措施。戴銅手鐲,遷居亞里桑那,用低糖低鹽低肉低什麼什麼的飲食,甚至,病人們還接受了一本靈感論的書,據說還管事兒。這麼一來,評估的麻煩就在於,大約百分之三十五被如此診斷的病人,是不管作了什麼,都注定要康復的。但如果你真的得了風濕性關節炎,或者精神分裂症,姑且這麼說吧,而後來又好了,或者,你是個醫生,看到發生了這事,要叫你相信,好轉的原因不是你作了的某件事,那是很難的。於是,你就需要數目很大的病例,需要很長的時間,還要有冷靜的頭腦才行。
這不,巫術又來了,而且是兇猛地捲土重來。Laetrile杏仁露治癌症,針刺能改善耳聾和腰痛,維他命則百病皆治,還有坐禪,瑜珈、跳舞,生物反饋,週末在擁擠的房間裡彼此大聲喊叫,一個壓倒一個:這些對人的健康都有特效。跑步本來就是一件好事、現在又有了醫療的價值,而這些價值從前本是印度尼西亞產的一些稀有草藥的屬性。
有一個反覆出現的廣告,來自藍十字會登在《紐約時報》的言論與社論版上的。這個廣告敦促你利用科學來改變你的生活習慣,建議說,如果照辦,在生活方式上採納很容易作到的七條,你就可以憑添十一年的壽算。案今天我等男女的平均歲數約在七十二,這就將意味著我們到時候還要活下去、至少活到八十三。據稱,這樣驚人的事你是可以辦到的,要作的只是用早餐,經常鍛煉,保持正常體重,不抽煙,少喝酒,每晚睡眠八個鐘點,還有勿吃零食。
導致這一啟蒙的學問,是由加利福尼亞的幾位流行病學家的一項研究的成果,其根據是分發給七千左右人的一張問卷。問卷發出五年後,查找縣級死亡證書作了死亡人數統計。這期間有三百七十一個人死去了。把他們的壽命跟他們當年在問卷上的答案一一對號。毫無疑問,在抽煙抽得很厲害的人和飲酒者當中,死的人較多些,正如你可以由已知的事實所想見的那樣,吸煙者當中,肺癌的發病率高一些,而在飲酒者當中,肝硬化和交通事故的死亡率高一些。但是,自稱不吃早飯的人、也有較高的死亡率,不作體育鍛煉的人死亡率甚至更高,這些人中,有的一點體育活動都沒有,就連週末開車到郊外野餐也不去。出人意料的是,超過標準體重百分之二十並不很壞,但是,體重不足卻明顯地跟較高死亡率有聯繫。
那篇描述這些觀察結果的文章已被廣泛地引用,而且不限於被藍十字會引用。那七條健康生活習慣準則在一些流行雜誌裡和一些報紙的健康專欄裡不斷露面,而提到時總是帶著那增壽十一年的承諾。
這一研究成果正符合老百姓關於疾病的新的信條。你生病,是因為你生活方式不對頭。假如你得了癌症,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是你自己的錯。假如你沒有抽煙喝酒或吃了不該吃的東西,那就是因為你縱容自己的壞脾氣,在不恰當的環境中我行我素。如果你得了冠狀動脈閉塞,那是因為你跑的少了,要麼就是你過於緊張,要麼就是你不會知足常樂,而且還兼著睡眠不寧。或者是你發了胖。你的錯。
可吃早飯又算什麼?那是一種魔法,純粹的巫術。
你得仔細讀那份報告,才能發現,對於那些研究成果還有一個更平直的解釋。且把抽煙抽得很重的人和貪杯者放在一邊不論,因為在這兩種情況中,事情都很明顯;兩者都是危險的行當。可是,怎麼也難於想像,五年不吃像樣的或不像樣的早飯,能成為死亡的實在原因。
那個解釋把原因和結果顛倒了過來。七千人中,那些回答說他們不吃早飯,不去郊外野餐,體重不達標,或者睡眠不安的人們,其中有些人肯定在收到問題單時就已經有病了。他們不吃早飯,是因為他們一見飯就心煩。他們沒了食慾,體重減輕,懶得四處活動,並且睡眠也成問題。他們沒有打網球,或者沒有全家去野餐,是因為他們感覺不好。這些人中,有的很可能有了沒有察覺的癌症,大約是胰腺癌;其他人可能患有高血壓,或早期腎衰竭,或是某種別的器質性疾病,而從那份問卷是沒法兒看出的。那份研究沒有弄清那三百七十一人的死因,而這些沒有識別清楚的異常中只有少數幾例死亡可能對統計造成明顯影響。該論文的作者還算謹慎,注意到了這些可能的解釋,可是並沒有足夠強調地指出來。這樣,你在讀它的時候所得到的總的感覺就是,只要你用早餐,打網球,你就會一個勁兒的活下去。
人們廣泛接受這養生七訣,把它作為長生不死的門路,正好反映了今天公眾態度中某種重要的東西,或者說,至少反映了大眾心理中的一些態度,這就是對於疾病和死亡的態度。人總想知道一些簡單易懂的原因,並且,個人還得能夠對之作些什麼。假如你相信你能通過慢跑,企盼,飲食有度,起居有時,來防止一些早死的原因,如癌症,心臟病,還有中風——這些疾病的病因我們實在還並不理解——那麼,這會是很好的事情讓人相信,儘管它們不見得真實。醫學經歷過其他一些有著統一理論的時期,那些理論是為解釋所有人類疾病而構建的,其效力還並不總是像這次可能導致的那樣有好生之德,可醫學還是苟延殘喘,活了下來。說到底,如果人們能受其感化而把煙戒掉,不再過飲過食,而去進行某種體育活動,他們當中的大多數肯定會由於生活更上條理更有規律而感覺好些,並且,許多人也一定會看上去更精神此
對於讓人保持健康的純粹善意,誰也說不出什麼難聽的話來。可是,對於那些承諾,我們還是得小心為是。
在這個養生七訣的信條中,還包含著一個頗具吸引力的意識形態兩面刀,還不算在那兩個數字裡潛在的幸運觀念——逢七見十一(一種骰子戲裡的術語——譯者)。政治上的左右兩派,都能從中各取所需。對於右翼來說,聽說個人,這個一直是獨立自主,自立更生的美國公民,現在要對自己的健康負責,出了什麼事兒都是他咎由自取,因為他抽煙喝酒或生活方式不對頭(而且他還會高高興興的自認倒霉),那是相當有吸引力的。反過來,對於左翼來說,被告知,我們所有的健康問題;包括死亡在內,都是社會造成的,是因為社會沒有引導其成員生活得法兒,那也是件好事。如果你們真想改善人民的健康,答案並不是科學研究;你們應該起來推翻現存社會,創造一個更好的社會。這叫作正過來我贏,反過來你輸,真可謂左右逢源了。
夾在左右兩派的中間,醫學上的懷疑論者日子可就不好過了。在疾病機理方面,承認無知比之聲稱完全理解,讓人信服就要難得多。特別是當那種聲稱的理解能導致——不管合不合邏輯——某種行動的時候,人們就更願意信從。當事關大病的時候,公眾傾向於懷疑那些懷疑者,而更願意相信那些名符其實的信徒。這也是人之常情。這是醫學最古老的兩難處境,公平坦率和花言巧語都解決不了這個難題。需要的,是大量的時間和耐性,等科學到來,像過去一樣,帶來鐵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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