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醫學院畢業典禮上所作講演的底稿)
各位醫生,
在我們星系的另一邊的什麼地方,有一個遙遠的行星,離一個其等級和溫度都正合適的恆星恰好不遠不近。此時此刻,那上面有一個委員會正在開會,研究著我們這個小小的偏遠的太陽系。會議進行了一年之久,現已接近尾聲了。那地方的智慧生物們正在一份文件上簽名(當然是用某種數字),文件斷言,說在我們這地方,生命的事是不可思議的,而這地方也不值得來一趟遠征。他們的種種儀器已經發現,這兒存在最最致命的氣體、就是氧氣,這一來,什麼戲都沒了。他們曾經打算過要來,帶來可移動的工廠,以製造能給予生命的阿摩尼亞。可是,冒這個被室息的危險有什麼用呢?
對於上面的劇情梗概,我真正相信的部分,是那個委員會。我把這看作是一個基本的信條,這就是,關於人的本性,我們所知道的最根本的方面,就在於此。如果你要到其他天體上去尋找生命的證據,你需要有特別的儀器,上面要裝有能發現委員會存在的極其靈敏的感受器。假如那兒有生命,你就會找到一些財團,一些合作的集團公司,工作餐,等等,到處都是。
至少,在我們這種生物中是這樣的。
火星,從我們迄今所能看到的看來,是一個可怖的地方。從所有的外觀看來、它死沉沉毫無生機,決然是我們任何人所曾見過的最死寂的地方,看的時候很難作到不背過臉去。想一想,它可能是我們曾經從近處瞥過一眼的任何大小的地方中唯一真正的死地,而看到其近景更讓我們不勝悲哀。
或許,竟有生命在火星上,而我們可能迄今一直還沒有找到。在國家航空和宇航局周圍繞軌道旋轉的無數個顧問大人們,這工夫兒正在就這一點進行激烈的,高度技術性的爭論,爭得一場糊塗。在火星的溝溝窪窪的深處,寧無生命之孤島乎?我們不該放下一隊隊帶輪子的車輛,到它表面的各個部分,散開來到處探查?到一個個深深的罅隙裡,升天入地地找尋,翻起一塊塊石頭,到處嗅嗅,看能不能找到生命?也許,竟有那麼一塊兒地方,就一小塊兒、會包藏著生命呢。
也許是這樣的。但是,那樣的話,它就是最最可怪,絕對不可思議的事情了。因為,我們不熟悉這種生活方式。我們沒有獨居的,與世隔絕的生靈。設想一單個生命形式,獨自地,無依無靠地存在,不附著於其他的生命形式,是超出我們的想像力的。
假如,你降下一輛車或億萬輛車到我們這個行星上,你也許能夠找到一兩塊沒有生命的小塊地方。但那只有在你取的樣很小的時候才是那樣。我們最最酷熱的沙漠裡,最最寒冷的山頂上,都有活的細胞在。甚至最近在南極掘出的古老凍巖中,都有石內生物(endolithic organisms),舒舒服服地掖在石頭表面下多孔的空間裡,活得跟花店櫥窗裡那盆矮牽牛花一樣旺盛。
就算你真的在火星上那麼一單個地方找到了一單個生命形式,你將如何解釋它呢?這種安排,有個術語叫作「封閉的生態系統」。而這就是個謎。我們這兒沒有封閉的生態系統。根本沒有。我們所知的唯一封閉生態系統就是地球本身,但即使在這裡,這個術語也得擴展,把太陽也包括進去作為系統的一部分,並且,老天爺才知道,有哪些至關重要的礦物質,是在某些個古老的年代,從外界漂游到我們表面上來的。
這兒的每一種活物都依賴其他活物的生存而活著。所有的生命形式都互相聯繫著。我提出,委員會是現世生命的基礎,指的就是這個意思。位於最中心,負有最大的責任,比其他任何實體、或者說,比地球整個軀體的任何其他工作部件都更深地捲入維持這整個系統運作的,是由那些無核微生物組成的龐大委員會。沒有細菌領頭兒,我們決不會有足夠的氧氣來分發,也不能夠找到並固定氮素來製造□、也不能夠循環使用那些實實在在的生命物質來傳宗接代。
關於系統的一個技術性的定義是這樣的:所謂系統,就是其各組成部分之間相互作用,相互交流的一個結構,這些部分作為一個團體,單獨地和聯合地作用或操作,以便通過各個單獨部分的協同活動來實現一個共同的目標。當然,這也就是完全令人滿意的關於地球的定義。容有商議之處,大約只是定義的最後部分,就是系統的共同目標。那麼,我們的共同目標到底是什麼呢?我們到底是怎麼攪和到這麼一塊地方來的呢?
這便是我們這一物種最大的不安之所在。我們當中有些人乾脆大筆一揮,要勾銷這種不安,宣稱,我們的處境是滑稽可笑的。說,這整個地方是不可統馭的,因此,我們的責任,就是管好自己就行了。然而,這並沒有解決問題。不安還是存在。我們還是那密集的,複雜得驚人的生命系統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們還是陷入在彼此長在一起的共生體中,而我們卻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
地球抱成一個整體,其各個組織有著一致性。它看起來真的像一個可能會具有某種可解意義的結構,只要我們對它瞭解得足夠多。離遠一點觀之,比如從月球上拍照,它似乎要像一個有機體了。從它的最初看到它的現在,那麼,它顯然正處於發育的過程中,像一個大個兒的胚胎。儘管它個頭驚人,部件無數,生命形式有無限的花樣,可它還是具有一致性。每一個組織的生存能力都依賴於所有其他組織;它借助共生方式一路走來,而結伴共生的新方式的發明是其胚胎發生學的基本過程。對這種生命的進化,我們是沒有條例限制的。從某些生物數學的細節上講,關於制約著地球上一個個單一物種進化的規律,我們已經知道得很多。但是,迄今還沒有出個達爾文來考慮這整個令人驚異的系統有條不紊的,協調的生長和分化,更談不上它看上去是永恆的倖存了。這就構成一個饒有趣味的問題:有些機制,看上去完全是由偶然性和隨機性制約的,它又是如何產生新的物種,並且還讓這些物種彼此適配得天衣無縫,恰到好處,互利互用,好像它們就是一個生物體的一些細胞呢?這真是一個極好的謎。
如今,人類已經像蜂群一樣攘攘擠擠地充斥於這整個表面,改變著所有東西,鼓搗著其他所有的部分,使人相信我們說了算,卻拿這整個壯觀生物的倖存去冒險。
你可以寬恕我們,或不管怎樣原諒我們,原諒我們的無知。至少可以為我們說一句,我們終於漸漸地意識到了這些。在我們短暫的存在期間,人類在哪一個世紀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深,這樣痛苦地瞭解到我們對於自然之無知的廣度和深度。我們正開始直面這一事實,並且正試圖通過科學來作些什麼。這或許可能拯救我們大家,假如我們足夠聰明,足夠幸運的話。但我們幾乎是從零開始的。我們的道路還好長,好長。
請記住,我並不打算貶低我們自己;我熱切地相信我們這個物種,而一點也不耐煩時行的把人類貶低為自然的有用部分的那一套。相反,我們是生命中令人矚目的輝煌表現。我們有語言,還能做核糖體製造蛋白一樣嫻熟而確切地製造隱喻。我們有感情。我們有著編碼有用屬性的基因,而這有用的屬性正是我所能猜想到的最接近自然界眾生的「共同目標」的東西。最後,並且可能也是最好的事情是,我們還有音樂。任何物種,能夠在其發育的最初的,幼稚的階段——用任何進化論的標準來衡量,都幾乎只不過是剛剛出世而已——產生出約翰·塞巴斯的昂·巴赫來,那就算不得很糟了。關於自己的未來、我們該感到更有把握才是。因為我們有諾威奇的朱立安(Julian of Norwich) ,他說,「但是,萬事大吉萬物大吉一切一切都會大利大吉。 」而關於我們的罪惡時代,我們又可求助於蒙田(Montaigne)。他說,「假如自說自話不顯得發瘋,那麼,我無時無刻不會被人聽見自己罵自己說,『你這遭瘟的笨蛋』」。
然而,我們怎麼也無權認為自己高枕無憂。我們或許是地球上所有動物中特有的憂患動物。我們擔心著未來,不滿於現狀,不能夠接受死亡這個想法,不能夠穩坐釣船,我們因憂患而傷心。以我看來,我們實在該當有個更好的輿論形象。我們一向有著關於自己來源的最強烈的猜想,那個猜想使我們身價倍增;從我們所知的最古老的語言,也就是印歐語裡,我們拿來Dhghem這個詞表示地球,又把它作成了humus(腐殖質)和human(人);還作出了humble(謙卑),這個詞更讓我們無上榮光。不管怎樣,我們無疑是所有物種中最堅持不懈最執著的群居性生物,比最有名的群居性昆蟲還要彼此依賴,而且、當你注視著我們的時候,就會看到,在群居生活方面,我們也真的比它們有更多的想像力和嫻熟的技巧,多得它們沒法比。我們長於此道;我們就是這樣才營造起所有文化,營造起各種文明中的文學。我們有很高的期待值,也為自己的群居行為制訂了很高的標準。如果我們犯了過失,因而危及這個物種——本世紀中我們就有好幾次作了這種事——我們能夠找到的責罵自己和自己行為的最強烈的字眼,就是那兩個切中要害的詞:「非人的」和「無人道的」。
人類的狀況一點也不可怪。我們就是舉足輕重。在我看來,下述的是一個很好的猜想,有許多想過這事兒的人們都作出了這樣的揣測,這就是,我們可能在從事著為這個星球上的生命形成某種頭腦的過程。假如真是這樣,那我們仍處於最原始的階段,仍在摸索著語言和思想,但對於未來已獲得了無限的能力。這樣看問題,那麼,我們在這麼短的時間——用地質學家的尺度衡量根本就算不得什麼時間——就已走了這麼遠,可真是大可稱道的。我們真是周圍最新,最年輕,最聰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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