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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森動物園


  科學中的大部分信息是通過還原法得來的,這就是探求細節,然後探求細節的細節,直到一個結構的所有最小的小塊兒,或者一個機制的最小的部分,都明擺在面前,以供計數和細察。只有辦到了這事,那研究工作才能擴展,包容要探討的整個機體或全部體系。我們是這麼說的。

  可有時候,這麼干是要蒙受一些損失的。今天,公眾對於科學的許多憂慮就在於,我們可能會永無休止地,著了魔地執著於部分,從而把全體永久地忽略了。關於這種憂慮,我有過一次短暫的親身體驗。有天下午,我在圖森,手中有點閒暇,就去了趟動物園,就在城邊,很方便的。營造公園的人在兩個不大的人工池塘之間開掘了一道深的通道、兩邊是透亮的玻璃牆。這樣,你站在兩牆中間,就可以看到每一個池塘的深處,同時,還可以看到水而。在一個池裡,通道的右側,是一家子河狸;在通道的另一側,是一家子水獺。離開你的臉數尺之內,在你的兩邊,水獺和河狸在縱情嬉戲,一會兒扎到水裡,一會兒露出水面,忽而迎而游來,然後又悠然而去。我一輩子見的動物可算多了,可從沒見過像它們這樣充滿生機的。就差那層玻璃,不然,你可以伸過於去,摸摸它們。

  我一時呆住了。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我心中只有一個感受:那是深的歡喜,摻雜著對於那種完美嫻熟的驚奇。我飄飄然從一邊浮到另一邊,腦子也裝了轉軸似的,一會兒驚奇地盯著河狸,一會兒又歎羨地盯著水獺。我聽得見腦殼裡胼胝體兩邊互相呼叫的聲音,從這個半球呼叫那個半球。記得當時想道——我的意識還剩了一點沒失控——我不要關於水獺跟河狸的各個部分的科學;我永遠也不要知道它們是怎樣表演出那種絕技的;我希望不要聽見有關它們的科學新聞,不要知道它們的呼吸生理,它們肌肉的協調,它們的視覺,它們的內分泌系統,和它們的消化道。我希望永遠也用不著把它們想成是一些細胞的集合。我所要的,唯有那完整的,毫髮無損的、此時此刻在我眼前的,那些個水獺和河狸豐滿健壯毛茸茸活潑潑的整個複雜機體。

  這種感受,我遺憾地說,僅僅持續了幾分鐘,然後,我就回到了20世紀末葉,像以往一樣,又成了一個還原論者,由於習慣的力量,好奇地想起細節來。可這一次,想的不是河狸和水獺的細節。相反,是關於我的細節。某種值得銘志不忘的東西在我的心中發生了。這一點我毫不含糊。如果能夠作到,我會把它放入腦幹的某個部位;或許,這是我的大腦的邊緣系統在運作。我成了一個行為科學家,一個實驗心理學家,一個動物行為學家。一時間,我全然失去了那種好奇和傾倒的感覺。我一下子蔫了下來。

  但是,我離開動物園的時候,還是似有所得。那是關於我自己的一條信息:我是不知怎的編了碼來感受河狸和水獺的。我當它們的而表現出了本能的行為,就在它們被展出在玻璃後而伸手可接的地方,一齊竄上竄下的時候。我有著感受這種表演的感受器。用動物行為學的術語說,水獺跟河狸擁有針對我的「釋放刺激物」,而那釋放的過程就是我當時的體驗。我釋放了什麼呢?是行為。什麼行為?站在那兒,吃驚地轉過來轉過去,感到狂喜,和一種油然而生的友情。經過這樣的交流之後,我並不能告訴你前所未知的關於水獺和河狸的任何信息。我沒有瞭解到關於它們的任何新的東西。如有所知,只是關於我,恐怕還有你,或許還有關於整個人類的:我們被賦予了一些基因,它們編碼出我們對水獺和河狸的反應,可能還有我們彼此之間的反應。我們擁有印製好的,一成不變的反應模式,時刻準備釋放出去。並且,由於這種遭際而在我們內部釋放出的行為,實質上是一種驚奇的情感。這是一種強制性的行為,我們只有通過竭盡我們具有意識的頭腦所有的力量,自始至終不斷製造有意識的遁詞,才能夠避免這種情感。放任自己,機能地,自動地行事的話,我們就會嚶嚶求友的。

  人人都說,別跟螞蟻們糾纏在一起。它們對我們沒有什麼教益。它們是些脆弱的小小裝置,是非人的,不能控制自己,既缺教養,又少靈魂。當它們聚成大群之後,彼此觸碰,交換著攜帶於下顎上的像備忘錄似的一點點信息時,它們就成了一單個動物。當心這一點,這是種貶值,是個性的失落,是有違人的本性的,是不自然的行為。

  有時,人們主張這一觀點是一本正經,經過深思熟慮的。其中包含的信息就是,要保持自我,離群索居,自私自利。而利他主義——這是個行話術語,從前稱為愛——要比軟弱還糟,簡直是犯罪,是反自然的。彼此分離吧。別作群居性動物吧。不過,當你不得不借助語言來陳述它的時候,這個論點是很難服人的。你得印發小冊子或者出書,然後還得出售,分發。你得在電視上露面,一下子吸引成百萬人的注意,那時,你還得對他們所有人講話,他們則同時收看,全都泰然地、注意地聽你說:獨個兒呆著;不要互相依賴。你這樣講的時候,恐怕作不到臉不變色心不跳吧。

  或許,利他主義乃是我們最原始的屬性,離我們很遠,我們對之莫可奈何。要麼,它就是離我們很近,伸手可得,就等著被釋放出來。現在,在我們這種文明中,它披上了種種外衣,叫作感情,友誼,或者附著。我看不出,為什麼所有人類就不該擁有一條條DNA蜷縮在染色體裡, 為我們編碼出有用和利人的本性。有用這種屬性可能會最終成為適者生存的最硬性的考驗,比進攻性更重要,長遠來看,比貪婪更有效力。假如這就是生物科學留給後世的信息,不但普適於螞蟻,而且也普適於我們,那麼,我舉雙手贊成科學。

  有一件事,是我最想知道的。那就是,當那些螞蟻們築成蟻丘,聚集在一起,互相接觸、交流,而那整個群體的行為開始像一單個龐大活物,並且開始思想時,那思想到底是什麼呢?當你在思考這一點時,我還想知道第二件事:當這事發生時,任何一隻螞蟻知道發生了什麼嗎?它會因之而毛髮倒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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