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我們對於自我的自我意識好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了。時行的雜誌上,連篇累牘的文章奉勸我們要對自我作這作那:如何找到自我,確認自我,培養自我,保護自我,更有甚者,在一些特殊的場合時令如週末什麼的,還要學著如何暫時地忘掉自我。有好些誨人不倦的書本,銷路甚佳的書本,是關於自我實現,自助自強,和自我開發的。一群群自尊的人們付很高的費用、去參加為期三天的短訓班,學習如何意識自我。在大學裡,可以開出關於自我啟蒙的選修課來了。
讀著這些,你可能會想,咱們發現自我,只是新近的事。咱早就疑心,有那麼個東西在那兒活著,掌管著這塊地兒,分離於其他所有事物,絕對地個性化,絕對地獨立。這會兒總算封了它一個真正的名號,佈告天下,叫作自我。
這是個有趣的詞兒,早就形成了。它在社會方面的意義,比你想像的要模稜得多。
最初的詞根是se或seu,僅僅是個第三人稱代詞,而它的大多數子子孫孫,除了self(自我)本身,是造出來暗指別個、在某種意義上有關係的人的;sibs(血親)和gossips(密友)都來自seu。Se也曾被用來指某種外在的或分離的事情,於是有了separate(分離)
,secret(秘密)和segregate(隔離)這些詞。它的一個擴展的詞根swedh進入希臘語,成為ethnos,意指屬我族類,還有ethos,意為這些人的風俗習慣。Ethics(倫理,道德)意為屬我族類,倫理觀念相近的人們的行為。
我們容易認為,我們自己是自然界唯有的完全獨特的生靈。可事情不是這樣的。獨特性是生物界極為稀鬆平常的品性,實在算不得什麼獨特。一個現象不可能既是獨特的,同時又是普遍的。要說獨特,就連一個個獨個的,自由游動的細菌也可被看作是獨特的實體,即使它們是一單個無性系的後裔,也能各各區分出來。斯普第奇(Spudich)
和科什蘭(Koshland)最近報道,同種的能動微生物,其個體的游動行為各不相同,頗像一個個性情孤僻,行為乖張的怪人。在它們尋找食物的時候,有的會歪歪扭扭地向一個方向前進,行進確切的幾秒鐘後,嘎然而止;而其他的細菌則以不同的方式歪扭前進,行進不同的,但各有定數的時間。假如你逮住它們的鞭毛,把它們掛在覆了一層抗體的滑片的表面上,仔細地觀察,你可以通過其扭動身體的方式把它們一個個分別開來,分別得如此準確,好像它們各有不同的名字。
豆類攜帶有標記自我的標籤,彼此區分得如此清晰,就像一隻小鼠通過它的氣味作的標記一樣。這些標籤有糖蛋白,有植物凝血素,而且還可能跟某種內部的,至關重要的談判有關。這種談判是關於豆子和固氮菌之間的附著關係的。固氦菌生活在這種植物的肌膚裡,埋植在它的根瘤中。一個種系的豆類的植物凝血素跟前來這個種系殖民的特殊菌類的表而有特殊的親和性、但對於來自其他種系豆子的菌類就沒有。這一制度的設計,似乎是為了維護一些排他性的伙件關係。自然界就是內這樣一些小小的勢利幫派湊合而成的。
珊瑚蟲也有著生物的自我意識。如果你把同一種系的珊瑚蟲放在一起,讓它們互相接觸,它們會融合成一個珊瑚蟲,但如果是不同種系的,它們就會相互拒斥。
魚類能通過各自的氣味把同類作為個體而一一分辨出來。小鼠也能這樣作。這種嗅覺的辨別力是由H2基因座制約的。用於免疫自我標記的基因也包含在同一些H2基因座裡。
唯一似乎完全沒有隱私感的活個體,是那些被從母體分離出來,分放在培養皿裡的有核細胞。一旦得到機會,條件適宜,來自天差地別的來源的兩個細胞,比如,一個酵母苗細胞,一個雞紅血細胞,就會接觸,融合,那兩個細胞核也會融合,然後,這個新的雜種細胞就會起勁地分裂,繁生出大量的子孫來。赤裸的細胞缺乏自尊心,似乎一點兒自我感覺都沒有。
自我的標記,還有負責識別這種標記的感覺機制,傳統上被看作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在維護自己的個性的。有了這一機制,一種生物才能夠自衛,保護自己免受所有其他生物的侵害。這樣看來,自我性乃是有利於自我保護的。
不過,在現實生活中,事情卻不是這樣的。海生無脊椎動物的自我標記機制想必是遠在進化的過程走到我們這兒之前很久就早已完善了的。這種機制的建立,是為了讓一種生物找到其他生物,但不是為了捕食,而是為了建立起共生的家庭。生活在蟹子甲殼上的海葵,擇偶的標準極其挑剔。蟹子們也是一樣。只有那一種海葵能找到那唯一一種蟹子。它們明確無誤地感覺到彼此,然後就生活在一起,就好像是天造地設的伴侶雙雙。
有時候,不同的自我相當糾纏不清,以至於兩種生物、受彼此分子構型的吸引,會把兩個自我合併在一起、結成一單個生物體。關於這,我聽到的最好的故事,是關於那不勒斯海灣中的裸鰓類動物和水母的。那種裸鰓類動物是一種海生蛞蝓。初看時,發現它身上長著一個小小的發育不全的寄生物,樣子像一個水母,永久性地固著在裸鰓動物的口器的腹側表面上。出於好奇,有些海洋生物學家就去探討,那水母是怎樣來到那裡的。他們首先搜尋鄰近海域,尋找其早期的發育形式,結果有了驚人的發現。那種附著的寄生物,儘管顯然是特化了,放棄了獨自的生活,但實際上還是能夠繁衍後代,因為在一年中的某些特定季節裡,它們的數量特別多。它們在較為靠上的水層中隨波逐流,成長得驚人之好,最終長成羽翼豐滿,像模像樣的正常水母。與此同時、那種蝸牛也產下了幼仔,也開始正常生長,但是時間不長。還在極小極小的時候,它們就被水母的觸手逮住、然後又被吞沒到那傘狀的身體裡。乍看之下,你會覺得,水母現在是捕獵者,而蝸牛則是它的獵物。上輩子受辱蒙羞,低人一等,這會兒可算天道好還,揚眉吐氣了。可是不然。蝸牛不但沒被消化,而且還貪而無厭,沒過多久,就開始反咬一口了。先吃掉水母的輻管,接著吃它的周邊,最後吃掉它的觸手,直到那水母實質上被全部吃掉,而蝸牛的個頭則相應長大了。到末了,兩者的關係又回到我們最初見到的樣子,那頭裸鰓動物優哉游哉,晃來晃去,水母卻沒剩下什麼,只有一個經過成功加工的圓圓的寄生物,安然無恙地附著在蝸牛口邊的表皮上。
選揀這個故事,已經覺得無從下手;思考它的含義,更加令人茫然。兩種生物都是為了這次邂逅才來到這個世上,都帶著自我的標記,以便在那不勒斯海灣的水域中能彼此找到。這一合作,如果你願意這麼稱呼的話,是完全特定的。只有這個種的水母,也只有這個種的裸鰓動物,才能夠走到一起、這樣生活。而且,更加令人驚奇的是,它們不能以任何別的方式生活。它們只有互相依賴才能生存。它們不是真正的自我,它們明明白白是異己的。
想想這些話物,讓我起一種怪異的感覺。它們沒有使我想起任何曾經見過的事。真的沒有。這樣的生活輪迴,我從沒聽說過。這些東西是稀奇古怪的。沒錯兒,就是奇特。而與此同時,如同一個朦朧記得的夢,它們讓我一下子想起了整個地球。於是,我的心翻騰不己,再也不能平靜,而且百思不得其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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