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級法則描述的是進步的歷時性含義:人們總想過得比以前更好。然而,這裡還有一個同時性法則,即最高級法則。它的含義就是競爭:人在競爭中總想走得最快,做得最好,成為顧盼自雄的優勝者。這是所謂人類進步過程的另外一個直接動因。
1997年1月出版的《網絡為王》(Internet:The King Who Rules )一書封面上有這樣一段題白:本書是國內首部全面介紹互聯網絡的誕生、發展、現狀以及未來趨勢的最新力作。這讓我聯想到幾乎同時出版的另一本書《我在美國信息高速公路上》(1997年2月出版),它同樣聲稱是首部運用交互網絡創作的中文作品。兩本書的廣告語都不約而同地使用了首部的字眼,它們都有一個英文名稱,都有一些英文索引,不用說,它們都是在網絡上生成的文件。網絡要求以最快的速度傳遞信息。這兩部網絡作品都要求成為首部或最新作品,這裡折射出一種心態:最快即最好!對最快的追求體現了現代信息社會以及商業社會的基本信念,那就是孫子兵法中所說的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它是速度型社會中通行的基本法則,也就是最高級法則。
制人與制於人,雖只一字之差,但卻是兩種不可同日而語的狀態。制人者得天獨厚,佔盡風流,而制於人者則疲於奔命,充滿焦慮--不僅對人如此,對一個國家和民族也是如此。顯然,對最快的追求是人類競爭原則的基本內涵。
當今社會中,所謂競爭就是競技!競技是技術和技巧的競賽,它是由最高級法則主宰的領域。說到競賽,我們會很自然地想起各種形式的體育比賽。兩千多年以前,希臘就已經有了十分規範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中國古代也有一些諸如投壺、馳射(賽馬)一類的競賽活動。競賽的內容是較量技藝,而它的目的是爭得第一。當今世界有各種世界性的競賽項目。這些比賽包含兩種類型:一種是無紀錄型的,如各種球賽、棋賽、摔跤、拳擊等等,這些比賽只是當場決出名次,通常沒有一個紀錄。人們很難判斷如今的拳王泰森是否能夠戰勝20年前的阿里,因為他們沒有同場較技。另一種比賽是紀錄型的,這裡固然要決出名次,但還要看比賽者是否能破紀錄,比如田徑運動中的跑步、跳高和跳遠比賽等等。在這類比賽中,人們可以輕易知道如今的人是否比以前的人跑得快、跳得高或遠。然而無論是哪種比賽,本質上都是對抗型的,它們是人與人的角逐。在這種較逐中,只有第一,沒有第二!電腦和網絡遊戲中充滿了競賽遊戲。人們可以通過網絡與世界不同地方的棋類愛好者手談,也可以直接與電腦遊戲中的一些假想敵較量高低。
在許多遊戲中,勝者都可以得到獎勵並升級,而失敗者則可能受到電腦畫面的嘲笑。雖說這些獎懲都是虛擬性的,但它卻讓遊戲者由衷地感到喜悅或沮喪。假定你失敗了,電腦會用挑逗性的語言問你:再來一次?
這時,許多不甘失敗的人會情不自禁地去按yes鍵。
電腦遊戲的競技因素是使人們遊戲成癮的主因。雖然心理學家一再為此發出嚴重警告,但電腦專家卻從另一個方面指出,那些對遊戲沒有癮的人,在生活中往往缺乏上進心和競爭力。換句話說,電腦遊戲無非是現實生活的演練和綵排。
現代生活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在人與人之間形成了對手關係或競爭關係。作生意的人都有一句口頭禪:商場如戰場,一旦上戰場就要決出勝負。我們從這裡已經嗅到了濃厚的硝煙味兒。前面提到了《網絡為王》一書,它的書名就具有重要的象徵意義。王是中國人最熟悉的一個字。然而在西周的金文中,它通常是戰斧的象形字:
,它很自然地使人們想到了爭討殺伐,想到建立在赫赫武功和強大實力基礎上的統治權力。以後,當這個字演變成現代所見的三橫一豎形態後,《說文解字》訓這個字時說:王,天下所歸也。三畫連其中謂之王。三者,天地人也。在這個解釋中,我們不難看到王字那種唯我獨尊的氣象。由此來看網絡為王這個說法,作者的意圖十分清楚,網絡將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不僅如此,作者在敘述美國幾家著名信息公司興衰沉浮的歷史時,刻劃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技術競爭史畫面。
該書第二部分題為:Internet豪賭開局。開篇一章的題目是:問天下誰是英雄?
後面介紹微軟公司時使用了昨夜贏家,今日輸家的標題;在談到網景公司對微軟的挑戰時,又提出了今日世界,王者為誰?的問題。一部現代信息技術史被描寫為一場此伏彼起的春秋爭霸戰,這是極為生動而貼切的,它揭示出現代技術和商業社會的競技本質,這正是人類進步與生物進化之間的明顯區別。
按照達爾文進化論,生物世界中充滿競爭,但這種競爭是指物種適應環境的能力,因此,物種的競爭同時就是自然選擇,也就是物競天擇。由於自然環境變化十分緩慢,一個物種的適應或被淘汰也就是一個十分漫長的過程。真正以競技為遊戲並在競技中求生存的只有人。人的技術競爭使我們的生活環境發生急劇變化,為了適應這種變化,人們又要進行新的角逐,凡不適應這種競爭的都要被淘汰出局。按照中國人傳統的說法:勝者為王,所以今天的網絡詞典中才會有當代印第安人的說法。
在自然界中,優勝劣汰是一個在短期內無法奏效的法則,但在人類加速進步的今天,我們無時無刻不感到這個法則在起作用,它使人群分為制人者和制於人者這兩大類,使國家和民族分為發達國家和欠發達國家,或者用丹尼爾·貝爾的說法,分成發達社會和後髮型社會。
幾年前有一部英國電視喜劇《是!部長閣下》,片中一位部長秘書喜歡生造一些簡稱詞語。一次他與部長談話中提到了微非小國這個字眼,莫名其妙的部長問:微非小國是什麼意思?他回答說:很簡單,就是微不足道的非洲小國!這當然有種族歧視之嫌,但它也傳遞了一個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觀念:如果一個國家的技術和經濟發展滯後,它在世界上就可能淪落到微不足道的地步。支配人與人、國與國相互競爭的最高級法則就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法則。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劉東先生在一次研討會上對此做了明確的註釋:自嚴復譯出《天演論》以來,除戰爭年代以外,大概再沒有哪一段歷史歲月會像今天的信息時代這樣,使中國人從日常生活中切身感受到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逼迫。以小型家用電腦的更新為例:從一開始的PC機,轉眼就換代到了286、386、486、586,遂使人們剛剛添置的新機器,用不了多久就已變成淘汰機型。而現在,互聯網絡又再次奏響了《命運交響曲》的'三連音',要把這些小型機連接成亙古以來最大的一架機器,甚至要把'信息高速公路'變成對一個民族最性命攸關的'生命線'。這簡直是一種比戰爭更緊張的情勢。的確,在冷戰結束之前,美國以其強大的技術和經濟實力在軍備競賽中把蘇聯拖垮。冷戰之後,當代世界又進入了貿易戰時代。在這個競爭的背景下,許多國家都以臨戰姿態來發展經濟和技術。每年全球500強企業統計數字和各國經濟發展速度的統計表,都似乎在提醒人們,我們一直處於戰時經濟狀態。中國是一個典型的後髮型社會。隨著現代國際經濟技術一波又一波的衝擊,這個歷史悠久的國家已經成為文明考古學的最佳場所。龐大的農業地區和人口,成千個進入工業化時代的城市和鄉鎮,最後是在各高新技術開發區中出現的信息技術產業,我們從這裡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托夫勒所說的三個浪潮衝擊後淤積而成的文明地質層。這個地質層的下部最為深厚,而上部則相當表淺。
當然,中國兵書中向來有後發而先至的說法。有人說,西方工業化時代已經經歷了數百年的歷史,我們要趕上發達國家是很困難的。但現代信息技術起步時間較短,我們和西方國家幾乎處於同一起跑線上。因此,電腦和網絡似乎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迎頭趕上發達國家的不可多得的歷史機遇。這個說法不無道理,但未免過於樂觀。在一個電話普及率僅為2%(美國為60%),有線電視覆蓋面僅為1%(美國為25%),PC機普及率只有0.2%(美國為30%),連接大城市和大企業的光纖主幹道只有幾萬公里的國家中,恐怕只能形成一個相對發達的網絡特區。信息庫化程度不高,資金短缺,觀念滯後,全民教育程度不發達,這些因素將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影響我們全面進入網絡時代的速度。這個事實同時說明,現代信息技術革命雖然代表著一個超越傳統工業社會和經濟模式的後工業化時代,但它仍然要以強大的工業社會和現代教育為基礎。不論怎樣,我們已經被裹脅到一個無休止的競爭時代。進步雖然向來是個美好的字眼,然而對我們這個後髮型國家來說,它更是個痛苦多於歡樂的過程。再放大一些說,對於整個人類來說,即使我們不必再步行,但耳邊卻總是聽到《命運交響曲》奏出的那沉重、急迫的腳步聲,心中一定會問:這就是人類的唯一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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